“小雨，你是……神女？”
陸霖不敢置信地望着身邊的小女孩，而小雨則將身體向後稍微縮了縮，顯然對這個稱呼還不是很適應，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神女大人，就是這一片地區的，保護神！”
白蠻人面色嚴肅：“在這片不長糧食的土地上，一直有這樣的傳說，代表和平的灰髮神女保佑着在這片土地上行走的每一個人。當神女目睹到殺戮時，會阻止殺戮，不使有人死在刀兵下……今天得見神女陣容，我們……”
“好了好了。你們等會兒要去哪？”
眼看兩個白蠻人有再次向小雨下跪的傾向，陸霖連忙拉住了兩人：“如果順路的話，我們可以和你們一起走一會兒……對了，你們還沒有說，你們等會兒要和我們的軍隊和談什麼。”
“你不是軍隊的人！你是……”
看着兩人再次變警惕的眼神，陸霖只得從腰中掏出腰牌：“雖然我不是軍隊裡的人，但也差不多，我是皇帝派來的欽差，不是什麼可疑人物。當然如果實在不能說，我也不會勉強。”
仔細反覆檢查了腰牌以後，兩人警惕的神色方纔減少了幾分，爲首的男子點點頭：“……沒有什麼，不能說的。我們北方氏族，準備，和你們議和，我們就是來最後敲定，議和時的條件。現在，合約已經初步擬好，僅剩下在一些細節，還在做最後的商榷。我們身死不足惜，但如果在這時，我們被殺死在你們的國土內，栽贓給你們的軍隊……”
“我明白。但是我很好奇，爲什麼，黑蠻……黑月氏族，一直在阻攔和談呢？”
陸霖想了想，並沒有繼續問和談的具體內容，而將話題一轉。聽到陸霖的問話，兩個白蠻人粗獷的面龐同時黯淡了下去：“……我們，可以不說麼？氏族之間的爭權，流的都是軍隊裡男兒的血……你們是要去北方的銅鎖關麼？我們要去的地方，也在附近。”
“既然不想說，那就不說了。那麼，一起走？剛好我們五個人三輛馬車，總有一輛馬車空着跟在後面跑……”
片刻之後，經過了這一段小插曲，隊伍壯大到七人的陸霖一行再次踏上了路途。遠遠地可以看到，之前被小雨趕跑的那二十幾名黑盔騎士，依然不死心地在衆人附近盤旋着，但每當看到坐在第一輛馬車前方、和陸霖肩並肩坐着的小雨時，便再次後退，消失在視野中。
“……我……”
又過了一會兒，小雨拉了拉陸霖的衣袖，囁嚅出一個聲音。
“我大概都猜到了。你是不是之前回來的時候，看見廝殺，就會上前阻止？”
“……嗯。”
小女孩沉默地點點頭，片刻之後，又擡起頭來：“你……不會感覺很奇怪麼？”
“奇怪什麼？”
“我以前，是殺手，在外面，殺人，但是回到北方，我卻……不會，很奇怪？”
“當然不會。”
陸霖望向遠方地平線：“我大概猜到，這片土地上，也有對你來說重要的人罷。你不想讓他們受到戰火侵害，但又不知道該怎麼做，所以每次看到時候，就想要阻止一點兒，哪怕一點兒也好……這已經是你能做到最好的地步了。所以，當然不會奇怪。”
“嗯……”
小雨神色雖然冰冷，但目光顯然緩和了許多。兩人之間又無言了一會兒，陸霖再次感覺到，小女孩的視線：“那……你能不能，幫我……阻止戰爭？”
“嗯？什麼？”
“我不想……有戰爭，有戰爭……就有……”
“這個，有點難吶。”
陸霖長嘆一口氣，看來這姑娘把自己當做無所不能的了。想了想，陸霖回答道：“你不也聽到了，剛纔那兩個白蠻人說的，現在已經在和談了……只要雙方條件談妥了，以後，應當就沒有戰爭了罷。”
“和談……不頂用的。”
小雨搖搖頭：“之前，也和談過很多次，但是，和談不久，就又打仗……即使和談了以後，也會有小股部隊，入侵對方，兩邊都有……”
陸霖沉默。
除了殺人以外，一無所知的單純少女，安靜地等着陸霖的回話。
“……這個問題很難解決，也很麻煩。要解決的，不是一個或者兩個人，也不是像夏家這樣，一個或者兩個家族，想要真正阻止叫停戰爭，解決的是上百萬甚至上千萬，乃至更多人的思想和思維……世世代代流傳養成的，鐫刻在兩個民族之間的仇恨，想要徹底解決，必須同時解決掉雙方几乎所有民衆的思想……”
陸霖努力地組織着語句，小雨點點頭：“……我明白。以前，我也暗殺過，幾個特別喜歡打仗的將領，兩邊都殺過；但是，依然不能解決……那麼，你也，不能解決麼？”
“……以我現在，確實做不到。”
“喔。”
女孩也沉默了下去。陸霖又思考了一陣：“不過我們可以換一個方法解決問題：既然無法阻止戰爭，那就儘自己可能，保護好對自己重要的人。就像我們都會肚子餓一樣，既然無法阻止食慾，那就努力讓自己吃飽……”
“……好。銅鎖關，就在前方了。”
小雨擡起手，陸霖這纔看到，在兩人偶爾你一言我一語的聊天中，不知不覺，天色已經快要黑了。前方地平線上，荒涼的礫石灘中，陡然出現了一座不大的小城，亮着點點燈火。
“那就，進城吧。”
“嗯。”
陸霖一揮馬鞭，早已疲憊不堪的馬匹似乎嗅到了空氣中的水分，腳下步伐加快了一些，向着小城，一路小跑而去。
待到稍微走近了些，陸霖才發現，說是小城，其實和村落相差無幾，總共大約也就那麼幾十間用大塊岩石壘成的房屋，東一座西一座散亂在一片不大的土地範圍中，最外圈是隻有一米多高、聊勝於無的矮土牆；石屋之間的道路上，間或有着幾棵胡楊樹，看來這裡有人煙聚集的主要原因，應當就是這裡的水源了。城牆上有幾個身着破爛的人，手持長弓警備着，看見陸霖車隊到來，紛紛警惕地舉起了長弓，彎弓搭箭；更有幾人點亮了城牆角的篝火臺，一時間，又有數十人跑上了城牆。
“看來，在這裡生存，很不容易啊……”
陸霖感慨着，順手將小雨從馬車前座上推了出去。果不其然，當城牆上衆人看到小雨後，頓時全部放下了弓箭，更有數人跳起來歡呼，神情非常激動。下方城牆上的、幾根木頭攔住的城門也被推開了，從裡面跑出來了十數個人，全部圍到了小雨身邊，用陸霖聽不懂的蠻語，嘰嘰喳喳交談着，偶爾轉身指一下陸霖這邊的馬車；而小雨只是偶爾地回一兩句，不過也沒有和平常一樣、拒人於千里之外那種模樣。
“你們就是，小雨姐姐，帶回來的朋友麼？”
又過了一會兒，爲首的人才跑到了陸霖馬車旁，上下盯着陸霖，偶爾探頭探腦地望向後面馬車。之前稍微遠一些，加上幾人身着都比較破爛，陸霖還沒有看清楚；待到跑進了，陸霖才發現，原來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不知多久沒有洗過的面龐上仍舊流露着青澀的痕跡。
“嗯，我們就是。”陸霖回答道。
“小雨姐姐說，你們帶來了很多糧食，是真的麼？”
得到陸霖的答覆，心思單純的少年，眼中頓時亮起了光芒。陸霖這才明白，在臨行前，小雨一再堅持將最後一輛沒有人乘坐的馬車中，都堆滿各種糧食的用意，點點頭：“不算太多吧，不過確實帶了一些，最後面那輛馬車裡都是糧食……”
“太好了！今晚上能吃飽飯了！走，和我們進城！”
少年歡呼一聲，也不待陸霖答應，拉着陸霖馬車的繩子，就向城內走去。聽到少年的歡呼，之前圍在小雨身邊的其他人，也都跑了過來，有男有女，年齡都在十三四歲左右，最大的也不過和小露或是林子月相當，最小的可能連十歲都不到，但都揹着長矛弓箭，裝備得非常齊全。
“這裡是，天凡帝國北方傳說中的‘孤兒鎮’啊。”
陸霖跳下馬車，後面跟上的郝雲嘆了口氣。陸霖不解：“什麼？什麼孤兒鎮？”
“就是北方被戰火侵害的孤兒們，自發聚集成的一個小鎮……一直以來我都以爲只是誇大北方戰場慘烈情況的傳說罷了，沒有想到，還真的有這樣的一個小鎮……”
郝雲搖搖頭，不再多講，跟在馬車旁邊，率先走進了城。陸霖定了定神，也跟了上去。
從還沒有陸霖高的城牆邊上走進城後，城內看到篝火的其他“居民”，早已在道路兩旁列成了隊伍，好奇地望着陸霖一行。放眼望去，大約有四五百人，全部都是沒有發育成的小孩子，身着一個比一個破爛，這裡的生活情況也就可想而知；不過並沒有阻擋他們對許久未曾見過的，外來客人的熱情，尤其當爲首的那個少年喊出了，“今晚都有飽飯吃”的口號後，數百名少年兒童的目光，從好奇，慢慢變成了狂熱。
“……不要給他們。這裡，按勞按需分配。”
陸霖轉向身後，看到在馬車裡坐着、面露不忍之色的小織，正要將自己剩下的點心分給路邊向馬車伸出雙手的一個小女孩時，卻被另一個持着長矛的少年阻止了，同時將小女孩粗暴地推了回去：“這是哪一組負責的？到現在還不懂事，不知道不能隨便要吃的麼？今天晚上沒有飯吃！”
旁觀着這一切的陸霖挑起眉毛，小織則連忙向少年求情：“……別這樣，我們也不清楚這裡的規矩，以後絕對不隨便給吃的了……”
“不行，規矩就是規矩。如果每個人都破壞規矩，那麼我們‘銅鎖關’所有人，早就全部被餓死了！”
少年故作大人模樣地將手一揮，手握長矛，繼續警惕地看着路邊的其他孩童們。被推回人羣、跌了個跟頭的小女孩也不哭不鬧，只是稍微撅起了嘴，按着自己的肚子，看上去確實餓了很久的模樣，但依然忍住了。
看上去，這裡有一個還不錯的頭領啊。以小雨除了殺人以外什麼都不會的情況，況且長期身在外地，肯定不可能，將這麼一座全是青少年的小鎮治理成這番模樣……
“你們，就是遠道而來的，小雨的朋友罷？以她這樣的情況，能夠交到朋友，那真是太不容易了……”
正當陸霖想着的時候，隨着一陣孩童的起鬨聲，一個拄着柺杖的老人從後面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陸霖很明顯看到，老人只剩下一條腿，另一條腿是木製的，安在膝蓋處。
“他，是這裡的鎮長，張恩。張爺爺，這是，我的……朋友們。”
被老人閃爍目光一直看着的小雨，終於有些不好意思了，從陸霖身邊稍微有些扭捏地走了出來，互相介紹了雙方。老人笑眯眯望着陸霖：“你們是……小雨的朋友？看上去，小雨和你關係非常好了？”
陸霖想了想：“嗯，算是朋友吧……”
“那你，也應當知道，小雨一直以來乾的是什麼事情了？”
“我當然知道。不過她現在不幹了。”
“喔？”
老人這才稍微露出了點驚訝神色，重新上下打量着陸霖：“你說，小雨現在不幹之前做的工作了？”
“……嗯，是的。我家裡有一點兒生意，現在小雨姑且算是在我家，幫我做一點兒事情。”
“你們幾個兔崽子，別發呆了，趕快把糧食都卸下來，熬上幾鍋粥，讓鎮裡所有人都吃頓飽飯——原來如此……不幹以前的事情，也好啊，否則對她來說，也太苦了……來，進屋說吧，諸位快請進。”
老人先是衝着那十幾名少年吼了一聲，跺了跺柺杖，望着歡呼一聲的少年們開始從馬車上向下卸糧食的、上下躍動的身影，然後滿布老年斑的面龐上咧出笑容，向屋內伸出了手。
陸霖望了一圈四周，點點頭，率先向屋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