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噠~”聲響,梵清慧脫手任由虎魄跌入泥漿之中,將這柄足以令天下間所有武者,皆願付出任何代價而擁有的絕世神兵當作根破木棍一般看待,根本連多望半眼的興趣也欠奉。只管忙不迭地手起指落,頃刻封了小王爺身上七八處穴道,既能止血,亦復鎮痛。楊昭長長舒了口氣,緊緊扭結的雙眉隨之稍稍舒緩開來。但面頰處的肌肉,卻仍不自禁地微微抽搐。點穴止血這種手段,終究只能救急於一時。他重傷之餘,已然無法運轉真氣避寒。再加上失血過多,此時只覺渾身如墮冰窟,實在抵受不住。當下深深吸了口氣,強提精神,輕聲道:“清慧,先……找處……地方……避……”
梵清慧“啊~”地醒悟過來,當即奮力將楊昭橫抱而起,邁步就要走。楊昭心道我堂堂一個大男人,居然被個女生來個“公主抱”,假若傳了出去的話,可當真要笑死人了。無奈,如今自己渾身上下連半分力氣也提不起來,根本沒辦法起身行走,丟臉卻也沒辦法了。當下禁不住自嘲地連連苦笑起來。忽然想起什麼,勉力開口道:“等……一等。把……虎魄……拿回來。”
梵清慧一怔,柔聲道:“虎魄是兇邪之物,不如丟在這荒山中就算了。也省得再造殺孽啊。”
“不。虎魄是……我父……父王的……不能……丟……失。”楊昭用力搖搖頭,語氣甚是堅持。從大處而言,虎魄吸收了楊廣魂魄之後,在精神層面而言,就已經成爲楊广部分意識的化身,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丟棄的。從小處講,眼下自己身受重傷,武功全失。而從那呼吸聲中聽來,梵清慧內力損耗也十分嚴重,假若遇上個什麼意外的話,有虎魄防身,安全係數也能大上幾分。梵清慧也不明他用意所在,但能得與楊昭重遇,心中委實歡喜無限,雖說仍是下意識地不喜歡虎魄這絕世兇刀,但畢竟也不願違拗心上人的意思。當下便答應了,回身過去把虎魄重新從泥濘中撿起,就這樣插在衣帶上揹負於身,雙手橫抱楊昭,在一片滂沱大雨中跋涉前行。
夏天的暴雨,來得快,去得更快。不過約莫小半個時辰左右,雨已經停了。然而沉甸甸的烏雲卻依舊壓在頭頂,把皓月星光都一概遮掩。大地之上,仍是伸手不見五指。梵清慧武功卓著,自有虛堂生白之能,倒也還能勉強看得清楚道路,不怕會摔跤。可是手中抱了個百來斤重的大活人,加上又黑燈瞎火地,她也不敢再施展輕功全力奔馳,生怕萬一顛到了小王爺,胸膛前的傷口又再震破流血。故此哪怕是當世數得着的高手,現在也只能像普通人那樣,一步一步地在泥濘中掙扎前行。什麼出塵脫俗,不吃人間煙火的仙氣,現如今是都從她身上褪得乾乾淨淨,半分也不剩了。
然而,楊昭擡頭仰望,卻覺得這樣一個渾身又是泥又是水,顯得前所未有那麼狼狽的梵清慧,卻是要比那“仙子”模樣的她,更加可愛親切百倍了。一時間,他呆呆凝望着對方,恍惚又回到了兩人當初在凌雲山下相依爲命那段日子裡,心內柔情暗生,就彷彿連身上的傷痛,也都全然忘記。
梵清慧卻未有察覺楊昭的目光。雨雖然停了,可是小王爺傷勢之重,卻委實是觸目驚心。她心中隱隱作痛,比自己受傷還要更難過千百倍。當務之急,是儘快找個乾爽地方替他料理和包紮傷口,然後再以真氣調理經脈與五內纔是正經。靜齋傳人行走江湖,雖然處處都受尊敬,但也少不免會遇上類似如今夜這般流落荒郊的時候,故此相關經驗倒是頗爲豐富。眼見得東南角上似有處小山丘,她當即帶了小王爺一起走過去,跋涉着爬上了山頂。
登高遠臨,視野登時就開闊不少。梵清慧極盡目力擡頭眺望,但見東南西北,穹蒼之下,大地之上,到處都是一片漆黑。然而再細心探察的話,卻可以現西南角的山坳之後,依稀似乎亮着兩三點光芒。距離太遠,也看不清楚到底是不是山間人家燃點的燈火,但至少總是個希望。她心內微微舒了口氣,垂向楊昭強顏笑道:“阿昭,那邊好象有人家呢。咱們現在就過去。再忍一忍,很快就能休息了。”
楊昭被楊玄感用虎魄當胸刺了個透心涼,雖則僥倖沒有傷到心肺,但同樣也不是說笑的。事實上,他居然沒有再暈過去一次,都已經要算是個小小奇蹟了,哪裡還有力氣說話?當下便只能勉強笑了笑,搭在梵清慧肩膀處的手指微微動彈,以此表示鼓勵。梵清慧也還報一笑,隨之咬緊牙關,看準了方向,先爬下山丘,然後又向剛纔看見有光的地方走去。俗話說得好,所謂“望山跑死馬”。從山上看來,那幾點光芒和自己相差好象並不遠,實質走起來才知道,實際距離絕對要比直線距離更大了至少七八倍。大雨過後遍地泥濘,走起來便益艱難了。只是這番辛苦,對於梵清慧而言倒也不算什麼,她最擔心的,還是生怕一旦走到地頭,卻現原來根本沒有什麼人家,空自浪費許多時間和力氣,又耽擱了替小王爺療傷。
幸虧這種最糟糕的結果,並未有生。轉過兩處山坳,眼前忽爾豁然開朗。只見前方山腳之下有塊平地,一座道觀依山而立,雖則規模不大,倒還算是整潔。剛纔在山上所見的光芒,正是懸掛在道觀屋檐下的燈籠。行到近處仔細再看,燈光映照之下,那牌匾赫然寫着“龍陽觀”三個大字。再看門上的銅環把手,也是光亮如新的模樣,顯然日日也有人使用。梵清慧精神一振,歡喜道:“阿昭你看,是座道觀呢。太好了。”也不等他回答,早急不及待地上前握住銅環,用力敲了幾下,提氣送聲道:“有人嗎?,請問裡面有人嗎?”山間雨後,又是靜夜之中,這兩句問話的聲音遠遠傳了出去,便是身在數裡之外,亦能聽聞。只要觀裡的道士不是聾子,無論如何也該有所反應纔是。
果然,僅僅半晌工夫,就有不緊不慢的腳步聲隔着門牆傳來。有人吊起嗓子,慢條斯理問道:“誰啊?”隨即“吱啞~~”聲響,道觀大門打開了半邊。燈光照耀下,只見門後有兩個長得脣紅齒白,眉清目秀,約莫十三四歲年紀的小道童,各自挑了燈籠侍立左右。中間卻是名中年羽士。瞧他模樣,倒也頗有幾分仙風道骨,可惜長了對三角眼,未免有點兒破壞形象。梵清慧鬆了口氣,柔聲道:“深夜打擾,實在無禮。若非情不得已,小女子亦委實不敢上門騷擾。咱們姐弟兩個,本想去洛陽尋訪親友,不幸卻遇上了劫匪,我弟弟他因此受了重傷。還望道長慈悲,收留咱們姐弟幾日。小女子一輩子也感激不盡。”
梵清慧自稱和楊昭是姐弟,屬於不得已之舉。畢竟再怎麼說,楊昭今年也還才十七歲。假若在平日,他穿了全副正裝在河南道行臺尚書行署里居中那麼一坐,又或者頂盔戴甲地以“上柱國,拜左衛大將軍”身份往軍營前那麼一站,盡是凜凜有威,教人自然而然便會忘掉他本來的年紀。但如今小王爺身受重傷,面色蒼白,燈光下看來,不折不扣就是名普通少年罷了。而梵清慧再怎麼說也要比他大了八九歲,若說是兄妹,這卻無人會相信。
那道士開門後看見是名女子,眉宇間先就有幾分不高興。尤其細看之下,見這女子形容雖然狼狽,可是其美貌實在是自己生平聞所未聞的,更是隱隱流露出幾分厭惡來。然而眨眼之間,他目光轉移到楊昭身上,卻不禁先是一怔,繼而就是一喜。楊昭身上的衣服,之前在催動大日火龍和楊玄感死拼的時候幾乎都被燒光了。如今身上也不過勉強有條褲子遮遮羞而已。而他雖然受傷,帶畢竟是習武之人,身材壯碩,肌肉輪廓更別有一股陽剛之美。
這道士看了之後,雙眼登時透出一股貪婪的光芒,嘴角更幾乎就要流下讒涎來。他打了個激靈,當下回過神來,笑眯眯道:“女施主言重了,出門在外不同家中,有個三災八難什麼的,有時候那也難免。出家人慈悲爲懷,自然不會見死不救。請進請進。”卻就把剩餘那半邊大門也開了。
梵清慧着急要替小王爺治傷,再加上這道士言語間也甚是和氣,便不虞有它。當下道了聲謝,抱着楊昭進了門。反而小王爺身體雖然衰弱,神智倒還清醒。那道士眉宇間的神色變化,全沒逃得過他雙眼去。前世的時候,他在網絡上看書,有陣子也看過不少後宮女主文。有次忽然無聊,便跑到一個叫“晉江”的文學網去淘書看。卻沒想到當地委實天雷陣陣,沒看得幾本,就被雷得如魔似幻,風中凌亂。當下心驚膽戰地立馬落荒而逃了。只因餘悸尤在,故此現如今他對於某些人在某些取向上的特殊愛好,實在有些敏感。
這時候楊昭也不知道怎麼的,被那道士的三角眼在自己身上一掃,登時就感覺到有陣陣惡寒。只不過此情此景之下,倒也沒什麼其他選擇了,只好見步行步吧。再且,看那道士舉手投足之間的模樣,頂多不過會點粗淺武藝,就連自己親兵羊三和歐陽四那般水準,也能輕易把他放倒,自己雖然受傷,梵清慧的武功還在,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吃了虧去。
道觀外表看着不大,走進來才知原來也不小。正中央是供奉三清的大殿,後進則是那道士自家的住所。沿着鵝卵石小路繞到道觀之後,則只見四周種滿了菊花。旁邊還建了一列房子。看模樣,該是款待前來上香的善信歇腳休息之所。那道士隨手套出串鑰匙,交給其中一名道童(卻是名喚‘壽客’,另一個則叫‘周盈’,兩者俱是菊花的別稱。看來這道士很愛菊花),命他去開門。衆人入屋,但看這廂房內佈置陳設,就和普通農家富戶差不多,雖然略覺俗氣,但勝在乾淨寬敞。梵清慧心頭一塊大石落地,馬上小心翼翼地把楊昭安放在炕上。轉身向那道士斂衽爲禮,柔聲道:“小女子多謝道長慈悲。不敢請教道長道號?”
那三角眼道士捋了捋頜下三縷長鬚,微微一笑,伸手虛託道:“姑娘無須多禮。貧道道號盜泉子,便是這龍陽小觀的主持。此處乃分桃山,距離洛陽有一百五十多裡,地方雖然荒僻,不過平素倒還太平。姑娘姐弟儘管在這裡安心休養。得到令弟傷勢好轉,貧道再派人去洛陽報訊就是。啊,對了,不知道令姐弟尊姓大名,家鄉何處,那洛陽城中的又是貴親呢?”
梵清慧略略猶豫,答道:“咱們姓楊,是徐州人士。祖輩亦以詩書傳家。小女子家中行長,父母便稱呼聲大姐,我弟弟則單名一個豫字。洛陽城中的是我家表兄,他姓李,在刺史衙門中擔任吏員。”
不過區區吏員而已,根本都不入流。其親戚如此,想必這楊氏兄妹家中也不會是什麼世家門閥,卻是無須擔心了。心念及此,那盜泉子更是沒了許多顧忌。笑眯眯道:“好,好。姑娘如今想必甚是疲乏,貧道便不打擾兩位休息吧。稍後當命人送來熱水,以供兩位梳洗。貧道雖然不才,卻也對歧黃之術略有研究,閒來無事,也配了些生肌止血之藥,一併送上,聊表心意而已。”言畢起身,大袖一拂,就帶了兩名道童離開,卻把其中一個燈籠留下(把燈籠外面的罩子打開,就是油燈了),隨手掩上了門扉。
梵清慧長長舒了口氣,那顆提在半空忐忑不安的心,至此方纔好不容易地完全安定了下來。她側身在炕邊坐下,握住了楊昭的手,只管怔怔地望着這命中註定的冤孽,一時之間,倒似乎什麼話都不會說了。小王爺也微微嘆息着,勉力提手,反握着她那纖纖柔荑。燈光如豆,佳人如玉,香澤微聞,心中平安喜樂。正是“此時無聲勝有聲,道是無言勝有言。”比起半日之前和楊玄感苦鬥死拼的情景,其苦樂之處,當真有如天上地下,不可同日而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