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君莫身上一共中了六發子彈，其中兩顆傷及要害，以至於恢復的速度異常緩慢。自從他那次和冰凌鬧僵之後，兩人就一直處於冷戰中，她依然會來看他，只是兩人之間再沒說過話，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她削水果，他坐在牀上直直盯着窗外。
直到那一天，那個男人主動出現在顧君莫的面前。
一身得體的阿瑪尼西裝，皮鞋鋥亮，左胸口還放着一塊方巾。
男人分明應該將近五十的年紀，卻看上去比正常人要蒼老得多，唯一炯亮的就是那雙鷹眸，依稀還能看出當年的氣度。
陰鷙，狠辣，不擇手段，所有的這些形容詞彷彿都是無中生有，這個男人，至少看上去溫和無害，甚至是孱弱的。
穆憐花讓開神色有些尷尬，“姜先生說是要見你，我去接人的時候有讓殺漠毒蠍通知你。”說罷他還不忘像一旁沉默不語的冰凌看去，然而餘光只是掃過顧君莫臉上的神情，他就頭皮一陣發麻。
糟糕……他就知道……
然而顧君莫只是靜靜坐在牀上，並沒有說話，狹長的鳳眸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他小時候見過他一次，只是那個時候這個男人的氣場太過強勢，他看過他在黑暗中緊緊擁住母親的樣子，後者輕輕啜泣，他溫聲安慰。後來他和母親就搬到了九龍一帶的貧民區，在那裡，他用每天節約下來的幾分港幣去收集關於這個男人的消息。報紙、雜誌，甚至是貼在牆上的廣告——只要出現這個男人名字的，他都會剪下來。
後來那本冊子，和母親一起火化了。
“君莫……”男人首先打破了沉默，聲音有些沙啞，眼底似乎還泛着潮意。
“君莫，一轉眼，你都這麼大了。”
姜文宇十分感慨，只是眼神似乎不是很清楚，欲上前幾步，腳下又有些趔趄，以至於若不是穆憐花眼疾手快扶住了對方，後者差點摔一跤。
顧君莫看着眼前人的模樣，再次疑惑了……
這個人的虛弱不是僞裝的，那和自己無比相似的鳳眼也完全說明了男人的身份絕對是自己的父親無疑。
只是他消失了這麼多年，爲什麼突然出現，兩個人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憑什麼互相干擾？
一個可能性突然閃過顧君莫的腦中，後者不由微微一愣，臉色當即沉了下來。
“你生病了？”
只有這種可能了。
男人似乎爲自己的失態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才道：“是啊，年輕的時候太拼了，身體就不太好了。”說到這裡，男人似乎有些感慨，似是有意又似是無意地又補充道：“很多時候我以爲年輕的時候確定了自己的地位，以後就能給我愛的人更好的生活。可惜後來我發現，自己實在是錯的離譜。”
“君莫，等我已經處在頂峰的時候往回看去，發現我愛的人都沒有等我。”
“那是你咎由自取。”顧君莫冷冷道，絲毫沒有注意男人聞言愈發慘白的臉色：“這麼老的橋段你拿出來好像頓悟般懺悔？我不稀罕。”
“顧君莫你說話注意一點。”清冷的女聲中盡是不贊同，而顧君莫聞言也瞬間看向了她，眼中帶着失望，又有幾分愕然。
這是她冷戰了一週之後，跟他說的第一句話。
思及此處，男人眸中的寒意更是冷了幾分，脣邊扯出譏誚：“還是這麼會收買人心。就好像當年，和母親好了之後又拋棄了我們，母親卻一直到死都對你念念不忘。”
姜文宇聞言身體又是輕輕晃了晃，伸手擋住了穆憐花又要扶過來的手，姜文宇看向顧君莫的眼神裡，像是摻進了什麼別的情緒，微微閃了閃：“君莫，我愛着小寰，就像小寰愛着我一樣。”
穆憐花聞言愣了一下，小寰？是“寰宇國際”的那個“寰”嗎？這麼說姜文宇在從商之前就和顧君莫的母親認識？
說到了心愛的女人，男人的眼神柔軟了不少，聲音也柔和下來：“我和小寰是青梅竹馬，只不過因爲她是我家傭人的孩子，所以這段戀情一直得不到長輩的支持。後來我從家裡獨立出去，發誓要給她最好的生活，只是沒想到那時候的自己不僅衝動而且僅憑着一腔熱血的天真，最後還是不得不服從於家裡長輩的決定，爲了商業利益和其它財團的小姐聯姻。”
“君莫，從始至終，只有小寰和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真實的東西。我不求你的原諒，只是這一點，你一點要相信我。”
豪門家族，富貴子弟，少爺與女傭之間的不.倫之戀，從來都是狗血橋段。然而這比並不代表這是不真實的。
正相反，受到這種命運所玩弄的人，他姜文宇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只是他做了沒能成功反抗命運的那一個。
穆憐花向來玩世不恭，只是聽完姜文宇說的，也不由收斂起臉上不正經的表情，有些唏噓地聳了聳肩。倒是顧君莫的神色沒什麼變化，依舊是那副冷嘲熱諷的神情，“姜文宇，你很可悲。你做出了選擇，卻發現自己後悔又內疚，所以想要在死前通過我的原諒得到內心的安寧。姜文宇，你這種男人，不配得到我母親。”
爲什麼不出現，爲什麼在他最需要他的時候好像從不存在一樣。那年母親病重，暴雨連續下了三日，交通癱瘓貧民區更是積水到他的膝蓋。他就這麼揹着母親去醫院，光着腳，鞋子被水流沖走，而當他好不容易到達醫院門口，卻因爲沒有錢掛號而被拒絕診治。
穆憐花說姜文宇派人保護他的安全，錯了，他將這個男人想得太高尚，他不過是在保護自己的名譽罷了。
多麼可笑，如今事情已經過去十多年，他早不是那個滿心怨憤不甘厭世的少年，他在槍林彈雨間穿梭，那麼多次命懸一線，而現在，這個男人再次出現，他竟然可以覺得這樣平靜，內心木然着毫無痛覺。
“你爲什麼出現在這裡？”顧君莫冷冷發問。
男人的身體一顫，即使是開口第一句打破沉默時也不曾想現在這般猶豫。
“君莫……”男人說得有些艱難：“我想讓你來繼承寰宇。”
房間內瞬間靜默，姜文宇的話像是一顆重磅炸彈一下子排空了房內的所有空氣。穆憐花不可置信地長大了嘴，冰凌的反應要小一些，然而眸中的錯愕卻是顯而易見的。
只有當事人，顧君莫只是皺了皺眉，竟笑了起來：“怎麼，你這是絕後了嗎？真是報應……”其實像這樣笑會牽動他右胸口的傷口，痛感中，卻夾雜着一絲讓他覺得平靜的快意。
誰知，顧君莫只是爲了嘲諷無心開口，而姜文宇卻垂下了眸，似是有些傷感：“大家都知道，我早就離婚了。除了你之外我沒有其他孩子，而現在我要不行了，我覺得至少在遺囑確定之前需要見你一面。”
男人的話終於讓顧君莫微微露出了驚訝的神情，他離婚的事情他知道，只是媒體報道過他和那個女人之間有過一個兒子，而他真的要放棄那個合法繼承人轉而來找他。
彷彿是看透了顧君莫的想法，姜文宇補充道：“我和她結婚的時候簽過一份協議，我們之間生下的孩子沒有繼承權。”
“爲什麼做那種事情？”
顧君莫問完，男人沒有回答，只是目光灼灼地看向他。
是啊……不需要回答了……
“寰宇集團”，他和她的未來，自然應該由他們之間愛情的結晶去繼承。
“這種時候，你倒是想起來尊重我的意見了。”顧君莫淡淡開口，卻聽不出是什麼情緒。然而頓了片刻，他卻挑眉道：“那如果我不願意呢？”
不願意？！
穆憐花率先一口茶噴了出來，這男人果然奇葩，他知道他和姜文宇之間確實是“剪不斷理還亂”，但尼瑪也沒有必要爲了逆反和錢這麼過不去吧？寰宇集團的股份姜文宇至少手握百分之七十，有了這筆錢還當什麼兵，下下輩子都衣食無憂了好嗎？這種天上砸了大餡餅還是鮮肉餡撒芝麻的，這男人竟然還問這種暴殄天物的蠢問題？
穆憐花的表情有些痛苦……說自在的，他現在十分肉痛。
然而顧君莫的回答似乎是在姜文宇的意料之中，後者一臉平靜地回覆：“你可以不接受，不過屆時我會派人殺了房間裡的這位小姐。”
“……”
一瞬間，房間裡更加沉默了。
男人淺褐色的眸中翻涌着沉默和怒意，陰鷙地緊緊盯着眼前的男人，風眸微眯，一字一頓地開口。
“姜文宇，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於是很詭異的，分明孱弱的老人，此刻眸中卻閃爍着莫測的寒意，“或者說我不用動手，這位小姐已經是個死人了。”
“你說什麼？”
“你閉嘴。”
以指爲刃，冰凌的左手已經架在了姜文宇的頸部大動脈上，眼中殺意驟起，然而男人卻毫無畏懼的意思。這麼多年縱橫沙場，被一個小丫頭簡單震懾就太丟人了，更何況他一個將死之人還在意早死一個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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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莫，你看這個小丫頭的動作就明白我沒有騙你。如果你不接受我的遺囑，她就會死在你的面前。見死不救，她的死，你也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