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紀元215年7月20日, 週二,南鑼海濱浴場。
一艘黑底銀邊的懸浮艇在沙灘上滑過,艇尖立着一個銀白藤蔓的小十字架, 輕盈地停在小蘇打的門口, 像是順着水流的一尾魚。
遮陽製冷的大傘下坐着談笑風生的幾個閨蜜, 嘻嘻哈哈地往彼此的臉上抹冰淇淋, 見狀擡起頭, 互相使了個眼色。
“好酷的懸浮艇啊。”
“能開到沙灘上來可真了不得,聽說這塊私人沙灘主人不喜歡懸浮艇停留在沙灘上,所以承包了兩公里外的立體停車場。”
“難怪附近都沒有懸浮艇……”
“這麼說這艘懸浮艇是有特別權限了?”
“一定是加在入口的審覈系統中了, 噓,都是我猜的。”
“哇特別權限!那一定是什麼大人物……額。”
發出“額”的那個女人僵硬地看着懸浮艇上跳下來一個小小個頭的女生, 窄而瘦削的肩膀, 白皙的後頸, 細碎的黑色短髮,圓潤的小腦袋……
雖然筆挺的制服一絲不苟, 但看起來像個玩cosplay的初中生。
“小貝姐姐!”從後面的遮陽傘下竄出一個抱着瓜在啃的小男孩,整個小臉蛋上都是紅潤的西瓜汁,一把抱住了黑髮女生。
一臉的西瓜汁全抹在制服上了。
那女生居然也不惱,彎腰給小木頭擦了擦嘴,漆黑的手套似乎不沾髒, 果汁抹上去立刻又滑落下來。
她聲音清冷又溫柔:“你哥哥在嗎?”
“在……不在!”小木頭彙報, “哥哥去咖啡店串門借冰塊兒機了。”
“嗯……”貝拉米想了一下, “那我過一會兒再……”
“你進來坐!”小木頭跟他哥一樣熱情, “來來來!裡面特別涼快, 我給你拿西瓜吃!”
大庭廣衆,小木頭嗓門又大, 視線聚集過來。
貝拉米微紅了臉,飛快地跟着小木頭進了裡屋。
“果然是有特別權限!”閨蜜組眼睛閃閃發光,“你們還記得這個冷飲店的帥哥麼!”
“記得記得!我就是爲他而來的!”另一個說,“我看他裸着上身切西瓜我要死了啊啊啊!我偷拍了他的腹肌你們要不要看?”
“照片統統給我交出來!”一個佯怒道。
“誒,你們有沒有覺得這個女生,可能以後就是老闆娘了?!”八卦組組長小聲問。
“噢喲!有可能哦?”另一個挑眉,“你沒看他家小小少爺屁顛地喊她小貝姐姐嗎?這麼親暱,沒跑了。”
“你們一個個都瞎吧?”最後一個一直沒發言的女人撇了撇嘴,“那女的耳朵上戴着耳夾,是個仿生人,估計是帥哥新買的傭人吧。”
“哦哦傭人,”閨蜜嘿嘿一笑,“那倒也是,仿生人怎麼會是女朋友呢。”
“嚇死我了嚇死我了,我還以爲帥哥名草有主了,”另一個拍拍胸脯展顏一笑,“仿生人就沒事了。”
小木頭牽着貝拉米往裡走,貝拉米無聲息地跟在後面。
她的聽力能覆蓋整個小蘇打前的遮陽傘,那些女人的碎碎念,一字一句清楚地落在她耳朵裡。
她輕輕抿了抿脣,傭人……麼。
“小貝姐姐,”小木頭見她不說話,“我帶你去看我給哥哥做的生日禮物!”
“好。”貝拉米點點頭,任由他一頭扎進房間裡。
片刻,叮鈴咣噹一陣響聲以後,就在貝拉米忍不住要推門進去查看情況,小木頭用腳推開了門。
“好看麼!”
貝拉米伸手幫他把門扶着,然後驚呆了。
那是一串幾乎有小木頭那麼高的椰子殼。
足足有十六個,大的在下,小的在上,堆塔似的壘起來,中間用膠水黏着。
小木頭就搖搖晃晃地擡着最底層,艱難地哼哧哼哧,貝拉米立刻伸手幫他拿了起來。
……她單手舉着巨型椰子塔,酷似某托塔天王。
“帥氣吧!”小木頭星星眼,“太帥了!太適合哥哥了!”
你哥戴着這個能有三米高,確實帥。
“哥哥二十五歲生日!我要做一個25層的椰子帽!”小木頭用手指點着一個一個數給貝拉米看,“一,二,三,四……”
“十六個,”貝拉米輕聲給他報了個答案,“這裡有十六個椰子殼。”
“誒呀還差七個!”小木頭擦擦汗。
“還差九個。”貝拉米糾正他。
“哦,九個,”小木頭點點頭,豎起大拇指,“小貝姐姐算數真厲害。”
貝拉米:“……”
“你說哥哥會喜歡嗎?”小木頭沾沾自喜地挺着小胸脯。
“會的,”貝拉米蹲下來,把椰子塔放在地上,指給小木頭看,“但是這兩個椰子殼形狀不規則,而且和下面的比起來太小了,再往上加的話,這個……帽子會塌掉。”
“啊那怎麼辦?”小木頭擔憂地去掰中間的兩個椰子殼,果然晃動了。
貝拉米頓了頓:“我可以幫你規整一下椰子殼的形狀,不過膠水也需要換,應該用K90而不是K50,後者是平時黏着紙張的,用來黏椰子殼會剝落。”
“嗯嗯。”小木頭使勁點頭,崇拜地看着無所不能的小貝姐姐。
貝拉米暫時沒有趁手的工具,乾脆就用手摁下椰子殼凸起來的部位,鼓出椰子殼凹進去的部位,一邊提醒小木頭別學她用手掰椰子殼……
“媽媽!”小木頭正津津有味地看,突然站起來喊道。
貝拉米手指頓了頓,將最後一個凸起撫平,然後轉過身,鞠躬道,“您好,我是仿生人貝拉米。”
“媽媽這是小貝姐姐,來找哥哥玩的,”小木頭拽着蘇糖的手。
貝拉米起身,不知爲什麼有些緊張。
蘇糖是個看起來太過年輕的女人,完全看不出已經年過三十,皮膚保養得好,精神氣十足,眼睛炯炯有神,烏黑的頭髮盤在腦後,幹練地穿了一件一塵不染的白圍裙。
“來,你去你屋裡玩,”蘇糖拍拍小木頭的腦袋,“我和姐姐說會話。”
“好!”小木頭乖巧地跑回房間,搖搖晃晃地搬起那摞椰子殼,貝拉米猶豫了一下要去幫忙。
“讓他自己弄吧,”蘇糖淡淡道,“小男孩,磕着碰着也正常,你先跟我來。”
“是。”貝拉米心裡咯噔一下,轉身跟着蘇糖走了。
*
蘇糖帶着她進了小會客廳,其實只是簡單放了一張桌子,蘇糖順手抄起兩個倒扣的玻璃杯,放在臺子上,檯面自動向裡注入了清淡的綠茶。
“喝吧。”蘇糖放了一杯在她面前。
貝拉米接過杯子,沒解釋自己不需要喝水,小聲說謝謝。
“嗯,我想想,你叫貝拉米是吧?”蘇糖抿了一口茶,問道。
“是。”
“你是誰家的仿生人?”蘇糖問。
“我……沒有主人,”貝拉米解釋,“我是仿生人自治特別調查局的執行局長,所有權歸屬偵查局這個機構。”
“哦,公安系統的人。”蘇糖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
貝拉米突然心裡沒底了,她記得剛開始和宋颯見面的時候,他拒絕去仿察局接受調查的理由就是不願意和公安系統扯上聯繫,後來她問過兩次,兩次都被宋颯巧妙地避開了。
“請問……”貝拉米開口。
蘇糖沒等她說完:“上次來找小颯的仿生人也是你吧?在沙灘上發現殘骸的那次。”
“是。”
“小颯藉口說是約會,其實並沒有,他是去找你了,是吧?”
“是。”
“這陣子小颯半夜出去,也是因爲你吧?”蘇糖似笑非笑,說話清爽直接,“半夜走後門溜出去,還以爲我不知道,凌晨三點纔回來。”
“是。”貝拉米垂下目光。
“小颯兩週前腰後邊兒受傷了,不知道從哪貼了個狗皮膏藥,那兩天再熱他都故意穿着上衣,打死不脫,哎,是真當我看不出來?”蘇糖搖搖頭,“你知道他爲什麼受傷嗎?”
“……知道。”
“當時他也是跟你在一起麼?”蘇糖看着貝拉米的眼睛。
貝拉米想其實並不算,那個時候她去追宋颯的腕錶了。
但確實是跟她一起出去的,她應該負全部責任。
“是。”她低聲說。
“後來有天晚上,你又是深夜跑來找小颯,我看見屋外停着的懸浮艇,就知道是你,我問小木頭,小木頭還幫你瞞着,”蘇糖喝了口茶,“小颯看起來身體很不舒服,那孩子睡踏實了一定是四仰八叉的,如果老老實實蓋着被子,那就是在裝睡。”
蘇糖一飲而盡,放下杯子,杯底碰的一聲清響:“……結果第二天清早,天不亮他自己就爬起來出了門,是去找你了麼?”
那天宋颯急着要跟她去工業區調查,很早就趕到了仿察局。
“……是。”
“擡頭看着我,”蘇糖語氣有些嚴厲。
貝拉米緩緩擡頭,突然覺得自己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她下意識地捏自己的手指,直到那麼結實的身體都發出了痛覺信號。
“小颯只是在我這打零工的孩子,和偵查局沒有關係,和你任何的案子都不會有關係,他不可能沒告訴過你,他不想和公安系統扯上聯繫,那你爲什麼……”
蘇糖深吸一口氣,擲地有聲:“爲什麼還要三番五次來找他?爲什麼要把無辜的人扯進危險中?告訴我,你的理由。”
貝拉米呼吸一滯,她不敢看蘇糖的眼睛,那樣淺淺的棕色,和宋颯的極爲相似。
是啊,她爲什麼要來找宋颯。
她是想跟他說案子最新的進展,其實是網上聯絡就可以解決的問題,但好像神使鬼差地就把懸浮艇開到海灘邊了。
當初似乎她也曾很堅定地要宋颯別插手調查,不想牽扯無辜的人,不想要外行介入,不想讓他搗亂。
可他那麼輕鬆地就躍上懸浮艇,打定主意就不下去了,哪怕貝拉米威脅說要把他丟下車,他依然露出燦爛的笑容,說他要保護她。
彼時她只覺得煩,現在卻自己主動來找他談案子。
什麼時候就變了呢?
“仿生人可以拒絕回答人類問題的麼?”蘇糖耐心地問她。
“不可以。”貝拉米輕聲說。
“那你一直在想怎麼回答嗎?對仿生人來說,你思考的時間可是很久了。”蘇糖晃了晃空杯子。
“對不起,”貝拉米說,“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說說對仿生人的理解,說的不對請你指正,”蘇糖笑笑,“大家都是小螺絲釘,各司其職,人類也是,你們也是,你既然工作是要調查,你就完成分內的工作也好,我挺尊重你們的,我也覺得你有這個能力做好。”
“……謝謝。”
“但小颯是你們應該保護的無辜的普通人,不是天天被找去調查案子的專業人員,請你們也尊重他自己的選擇,也尊重我對侄子的關心。”
“是……”
蘇糖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了一些:“小颯父母都死了,他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裡一直很難受,因爲他爸媽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我也是心疼他,把他當兒子看,他受傷,我會覺得愧對我大哥在天之靈。”
貝拉米的心狠狠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