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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雷厲風行,韋逸霜趕到皇極宮的時候,該問的已經問的差不多。
殿外的玉階前跪着好些奴才,看着都是伺候大公主的人。
“臣妾來遲了,還請陛下恕罪。”韋逸霜眉心微皺,滿面憂容:“怎麼偏偏這幾次的事,都是衝着凌夫人去的。臣妾實在想不明白,一個潛心靜修又慧心蘭性的女子,怎麼就能在宮裡成爲衆矢之的。”
這番話說的極爲動容,對凌夫人的關心,連韋逸霜自己都深信不疑。
她擡起頭時,對上了皇帝眼底那一抹稍微溫熱的流光,心口也跟着熱了起來。“皇上,臣妾不相信這件事是大公主做的。大公主畢竟是凌夫人的至親,又生性單純,怕就怕有人利用這孩子,做些個歹毒事。”
“說下去。”韋貴妃的話正中皇帝下懷,問過了騰玥身邊伺候的奴才,皇帝也不信事情真是騰玥做的。
“之前凌夫人在齋堂住着,一直相安無事。可忽然臣妾就聽到風聲,說齋堂裡住着一位身份高貴的人……”韋逸霜細細想了想,道:“似乎還就是在刺客入宮縱火之前的幾日。”
“你從哪裡聽來的這些話?”皇帝眼神凝滯,看樣子是心裡存着火。
韋逸霜略微想了想,臉色稍稍有變:“臣妾,臣妾也不記得了。大約是和後宮妃嬪們閒聊的時候,聽見了些吧。”
皇帝這才讓她平身,示意她近前說話。
臉上略帶些恰到好處的喜色,韋逸霜並沒有欣欣然的歡愉。她知道皇帝心繫凌夫人的安危,任何不該有的情愫,在這個時候都只能壞事。“皇上有何吩咐?”
“朕與你一樣,也不信騰玥會如此歹毒。既然後宮一早就有風吹草動,那就把這人揪出來。”皇帝總覺得韋逸霜心裡已經有了一個呼之欲出的名字。
也正因爲有這麼個人的存在,她纔會這個時候過來,爲他分憂。
“臣妾明白了。”韋逸霜垂首,捲翹的睫毛遮住了她一雙鳳目:“不管是誰,在後宮裡興風作浪,臣妾都容不得她。必然會確保凌夫人與凌皇子的平安。”
“所以朕最放心將後宮交給你打點。”皇帝握住她柔軟的玉手,合在自己的雙掌掌心。“這些日子,你爲朕分憂,受累了。”
如此暖心的話,韋逸霜眼底泛起了霧氣。“能爲皇上分憂,是臣妾的福分。臣妾並不覺累。”
德奐進來的有些不是時候。
他已經許久沒見過皇帝這樣溫情脈脈的同韋貴妃敘話。
“何事?”皇帝並未鬆開韋貴妃的手,側目問了一句。
“回皇上的話,方纔有羽林衛來報,在雨花閣發現一形跡可疑之人。”德奐臉色不大好,小心的擡頭看了皇帝的眼色:“只是人沒能抓住。”
“雨花閣?”韋逸霜心裡有數,臉上卻露出吃驚的表情。她從皇帝手裡抽回自己的手,轉而看向德奐:“那裡不是已經閒置許久了。自從太后將雨花閣的經書和花草都挪到福壽宮,雨花閣就鮮少有人去了。”
她故意這麼說,就是想要皇上知道,那裡別說是藏一個人,就是藏十個人也綽綽有餘。
“什麼形跡可疑的人?”皇帝沒理會韋逸霜的話,反而是問德奐。
“那人穿着宮中的侍衛服,卻沒有當職。反而是躲在雨花閣中,不知在做什麼。奴才叫人細細搜查了一遍,在雨花閣裡竟然找到一件被火燒穿的夜行衣。且還有許多醫治燒傷燙傷的藥膏。最奇怪的就是,其中一個不起眼的廂房裡,還有許多殘留食物的杯盞碗碟。”德奐細說一遍後,又道:“奴才以爲,此人或許和齋堂縱火有關。”
“有傷在身,也跑不遠。”韋逸霜凝眸道:“只管再叫人去搜。”
這話說完,她忽然想起了什麼轉而向皇帝行禮:“陛下,上回齋堂出事,搜遍了整個後宮也沒發現有什麼異常,找不到半點痕跡。可這時候,人卻在雨花閣裡出現。臣妾以爲,會不會是這刺客狡詐,曾經藏匿在後宮哪個妃嬪的寢宮裡,因爲當時事出突然,妃嬪們的寢宮只是走馬觀花的搜了一下,並未仔細。到底羽林衛去搜也多有不便。”
“那麼貴妃的意思是?”皇帝沉眸與她對視。
“臣妾以爲,後宮要搜查,卻不可以再敷衍了事。”韋逸霜片刻沒有猶豫,審慎道:“不如由皇上御前的姑姑們領同羽林衛一併搜宮。不便之處儘可以化解。”
皇帝聽完便點頭,沒有任何異議。“德奐,按韋貴妃所言,徹底的把後宮搜查一遍。”皇帝特意強調道:“不許遺漏任何一處。”
“奴才遵旨。”德奐的臉色一晃就嚴肅起來,迅速的退出殿去,召集羽林衛以及御前伺候的姑姑們佈置搜宮事宜。
“陛下,臣妾的華榮宮也要一併搜查。臣妾的宮中也不能例外。”韋逸霜知道皇帝的心思重,不想留下什麼把柄。
“嗯。”皇帝點頭,眼中閃過讚許之色。“就依你所言。”
“謝皇上。”韋逸霜方行禮完,還沒站直,就看見皇帝的龍袍衣襬從身邊掃過。“皇上……”
“你且回宮去吧,朕有事要做。”皇帝疾步往外走,召喚了內侍監去牽馬。
韋逸霜看着皇帝急匆匆的背影,心口窒悶的不行。“這是爲何?”
她喃喃自語,卻無法給自己答案。怎麼好像皇帝對凌夫人越來越上心了,即便是對方沒有那種心思,他卻仍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這麼想着,韋逸霜就更奇怪了。昔年皇后在的時候,也不見皇帝有這般深情。
“娘娘,咱們回宮吧?”純好不知道何時走了進來。
韋逸霜看她的眼神有些空洞:“純好,你說,要怎麼才能讓男人對一個女人死心?是不是殺了她,就一了百了?”
“當然不是了。”純好不假思索的說:“要是活着,興許喜歡喜歡就不喜歡了。可若是死了,豈不是會因爲遺憾而一直藏在心底?”
這話像是一記耳光,猛的打醒了韋逸霜。她張了張嘴,滿面愕然的看着純好,竟無言以對。
“奴婢說錯話了。”純好低下頭去,臉色隱隱不好。
“不,你沒說錯。”韋逸霜倒吸了一口涼氣:“你說的對。如果是得到了的,或許就不珍惜了。可若是得不到的,保不齊就會記掛一輩子。”
說到這裡,她臉上的笑容變得清冷又寡淡。“若不是因爲思慕皇上,我當年也不會進宮。滿以爲憑我的美貌與才情,不能當皇后也會是皇上的知心人。卻原來……所以啊,我必須要成爲皇后。”
她將手擱在純好的手上,慢慢的往外走。“總不能人也沒有,心也沒有,容顏不在,連榮華富貴和權勢都沒有。女人這一輩子,總得有點什麼吧!偏偏我又是個沒孩子的!”
“娘娘您還年輕呢,往後一定會爲皇上誕下幾個小皇子的。”純好篤定的說。
“還幾個皇子呢!”韋逸霜自嘲道:“哪怕一個女兒也行啊!可老天就是非要和我過不去!”
聲音陡然冷厲許多,卻十分微弱,她滿面殺氣:“我沒有也就罷了,那些賤人誰也別想搶在我前頭生出皇子來。即便能生,也管飽活不過一天。這些年,這纔是支撐我活下來的信念。”純好不敢搭話,扶着她走下了玉階。
這時候的望宮,還沉靜在死亡威脅的死寂裡。十餘名御醫正埋頭配製解藥。
那些被迫或是自願爲凌夫人試藥的人,在解藥調製好後,一個接着一個的吃下騰玥做的鬆糕。再服用解藥。
然而折騰到這個時候,仍然不見起色。
皇帝心裡放不下凌夫人的安慰,居然騎着馬趕到了望宮。
對於皇帝突然的到來,御醫們除了緊張和畏懼,便再沒有別的感受。誰也不敢親自上前迎駕,生怕皇帝問起解藥的事。
所幸皇帝一來就去了凌夫人的廂房,根本顧不上理會院子裡的那些人。
而這個時候,凌夫人居然醒轉了。
凌燁辰一直寸步不離的守在房中,看見凌夫人甦醒,他高興的不行。“娘,你醒了!”
“小英。”皇帝快步走到牀邊,將她扶起來。“可覺得好些了嗎?來,靠着這個軟墊坐着能舒服些。”
這些伺候人的事,沒想到皇帝做起來很順手呢。
凌燁辰眉心微動,道:“娘,孩兒該去服藥了,晚些時候再過來陪您。”
小皮子會意,急忙召喚人將凌皇子擡出了廂房。
“小英,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皇帝柔柔的關懷,讓人暖心。
“無礙的。”凌夫人虛弱的說:“那鬆糕美味,是大公主一番心意。料想下毒的必不是她。”
“是的。朕知道。朕也是這麼想的。”皇帝寬慰道:“你不必爲這些事煩心,只消好好養身體。外頭的御醫已經在爲你調製解藥了。且朕也已經查到些眉目,很快就能找到下毒的人。你不會有事的。”
“又讓皇上費心。”凌夫人虛弱無力的被他攬在懷裡。那感覺既溫暖又陌生。
“若你當初嫁給了朕,該多好!”皇帝每每想到這些,就痛心不已。“小英,你就不能回到朕身邊嗎?朕會讓你做朕的皇后!”
“不。”凌夫人連連搖頭:“那世上的人會恥笑陛下的!陛下您一世英名,豈能毀在一個孀婦手裡?”
“小英,你這麼說,就是低估了朕對你的情意。”皇帝心疼的將下頜貼在她冰涼的額頭上,心裡竟有些害怕。如果她就這麼去了,那往後的日子,他還有什麼值得呵護?“朕在意的就是你而已,其餘的都不要緊。”
凌夫人已經沒有力氣說話,只是慢慢的閉上眼睛。如果事情真的還有迴旋的餘地,她如何不想守在這個男人身邊,可惜……
“我父皇又來了?”騰芽來井邊打水的時候,發現凌燁辰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望着天。
這是她僥倖逃脫活埋之後,第一次和他說話。
“嗯。”凌燁辰略點了下頭,不預備再說什麼。他轉過臉,也不再看她。
其實她不知道,面對她的時候,他心裡充滿了愧疚。
“我那隻簪子是你放在那的?”騰芽走到他面前,輕聲的問。
凌燁辰沒有做聲,一點也不像他之前的樣子。
“你害的我差點沒命。你娘卻救了我一回。算是扯平了。”騰芽也沒打算和他糾纏這件事。“我只是好奇,你娘爲什麼要救我?替你還我人情?”
“我說過,會帶你離開望宮。”凌燁辰目光深邃,脣邊的笑容有些詭異。
騰芽還來不及看清楚,他便又恢復了怯懦的樣子。
“我真是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本事。”
“夾縫求生。”凌燁辰不鹹不淡道:“只要在宮裡,就都得學。”
“也對。”騰芽忽然來了興致:“倘若我父皇要納你娘爲妾,你怎麼辦?”
“胡言亂語。”凌燁辰登時就怒了,一雙眸子透着火光,恨不得把騰芽烤焦。“這樣的話,我不想再聽見。”
騰芽聳了聳肩:“好。反正我說不說,該發生的總會發生。”
“你這個賤丫頭,原來是躲在這裡。”騰玥到處都沒能找到她,沒想到她竟然和鄰國的皇子躲在後院。“你以爲你今天在父皇面前替我說話,我就要謝你?”
看她說話這麼有底氣,騰芽就知道她還沒有試毒。否則毒氣攻心,不死就不錯了,還能在這裡叫喚。”長姐,你這是說的什麼話。我在父皇面前所言,不過是出自我的本心。無論你領情還是不領情,都是你的決定,我並沒有要你謝我的意思。”
“這裡沒有旁人,你何必做戲。”騰玥盛怒之下,根本沒把凌燁辰放在眼裡。“別人看不透你的心思,你當我也看不透麼?你不就是想在父皇面前賣乖,好讓父皇能恩典你離開望宮!何必拿我當幌子。”
“長姐,我好心說了這些話,你也沒有任何損失不是麼!”騰芽縮了縮身子,皺眉道:“眼下望宮裡那麼亂,人那麼多。最是需要清淨的時候。長姐還是莫要與我生氣了。萬一攪擾了凌夫人的安靜,父皇可是真的要生氣了。”
“少在這裡裝好人。”騰玥走過來,一把攥住了騰芽的衣領。“怪不得你找我要食籃裡的糕點呢!你一早就只得有人往裡面下毒了對不對!這個人,想必是和你串通一氣,你就是故意來氣我,事後再來說便宜話的對不對!”
騰芽就這麼被她揪着領口,也不動彈。一雙烏溜溜的眸子,閃爍着委屈的淚光。“我有什麼本事能和人串通一氣啊?我連一樣值錢的東西都拿不出來。就算是想要下毒,連毒藥都弄不來,長姐這樣冤枉我,真的好麼?”
凌燁辰清咳兩聲,皺眉喊了小皮子。
他是想替騰芽解圍。有人來了,這大公主想必也不好繼續刁蠻下去。
可是喊了兩聲又兩聲,都沒聽見小皮子應聲。
他正奇怪是怎麼回事,就看見秦順容急匆匆的奔過來。
“凌皇子,你怎麼還在這裡啊,快去看看凌夫人吧,她似是不大好了。”秦順容的話剛說完,小皮子就領着個內侍進來,將凌燁辰擡往廂房。
這個時候,心懸在半空,凌燁辰心裡的恐懼無法形容。
倘若娘有事,那他所有的努力還有什麼意義?
秦順容見皇子走了,才上前去勸說:“大公主,畢竟皇上這時候還在望宮呢,還是化干戈爲玉帛,可好?”
“你別以爲我會饒了你。”騰玥只是不想再得罪父皇,氣鼓鼓的鬆開了手。
騰芽整理好了自己的衣襟,溫和的對秦順容點了下頭:“人多了過去怕添亂,我們就在這裡等消息。”
秦順容心想也好,免得皇上見了騰芽又要責怪。“那好吧,我先去看看。”
騰芽笑看着秦順容離開,纔對騰玥道:“其實姐姐孤在宮中,孤立無援,又何必給自己樹敵呢?何況崇明殿的事情,姐姐已經得罪了宓夫人和二公主,甚至馮太師和馮子珏也不會對你有什麼好關照,你爲何還非要跟我撕破臉。就像之前那樣,你來送送東西,看看我,使使小手腕不也挺好的麼!如此一來,你我又要彼此提防,實在是沒趣。”
“用不着你來教訓我!”騰玥被她說中了痛處,鼻子發酸。“你少在這裡幸災樂禍……”
騰芽覺得她也挺可憐的,長長嘆了口氣:“我如何有資格幸災樂禍。你們的幾句話,就能要我的命。我得加倍小心的活着。”
前頭急嘈嘈的腳步聲,讓後院聽着都不安寧。
騰玥腿都軟了。“我沒功夫和你在這裡磨嘴皮子,我得去看看姨母。”
騰芽跟在她身後,一起往後院去。
秦順容把她倆都攔在了廡廊下:“別過去了。徐麗儀在裡頭。”
這話聽起來有點奇怪。騰芽一下就覺出了有深意。怎麼不是皇上在裡頭,不是御醫在裡頭,卻偏偏說是徐麗儀在裡頭!
難道這個時候,對徐麗儀至關重要,所以才把她單獨拿出來說麼?
“我要去看姨母。”騰玥心慌的不行。
“我說大公主,你稍安勿躁。你這樣闖進去也沒用的。”秦順容低聲哄道:“御醫都在裡頭呢,不會有事的。”
不知道爲什麼,聽她這麼說,騰玥真的沒再堅持要去。
騰芽深吸了一口氣,心想憑徐麗儀的睿智,肯定能爲她自己翻轉局勢。
房中,御醫們面如死灰,束手無策。
皇帝急的雙眼充血,恨不得要殺人了。
可凌夫人仍然不見好轉,眼看着身上的毒就要控制不住了。
徐麗儀站在門內,緊緊攥着拳頭,是時候搏一搏了。
她咬緊牙關,從鬢邊摘下一支素銀的簪子,擰着眉頭走上前去。
皇帝根本就顧不得看她一眼,所有的心思都擱在懷中的人身上。“小英,朕在這裡呢,你別怕,不會有事的。”
言罷,他擡起頭,朝御醫們吼道:“還不趕緊配製解藥,你們一個個的都是草包嗎?”
“皇上,不如讓罪妾一試。”徐麗儀這時候,已經走到了牀尾的位置。她的動作十分麻利,不等皇帝反應過來,手裡的素銀簪子已經朝着凌夫人狠狠刺下去。
一下兩下,她刺到第三下的時候,皇帝震驚的瞪圓了眼睛。“住手,你是瘋了嗎!”
“皇上,罪妾不能住手,否則凌夫人必死無疑。”徐麗儀說話間拔出簪子,又在不同的位置連續刺了五六下。
“你好大的膽子!”皇帝攬着凌夫人的手都在顫抖。
徐麗儀根本顧不上那麼多,轉身對身後跪着的御醫道:“快過來幫我放血,這幾處傷口,每一處都不能放過。直到烏血變成鮮紅色的血爲止,快!”
銀簪子“咣噹”一聲掉在地上,徐麗儀顧不得撿。
御醫們見狀也不敢耽擱,紛紛上前幫手。
皇帝的震怒稍微平復,看着御醫和徐麗儀拼命的擠出烏血,將懷裡的人稍微用力抱緊了一些。“我記得宮裡有六清散和熱毒丸,御醫可有帶來?”徐麗儀皺眉問。
“有的,已經拿來了。”其中一位御醫往桌子上的藥箱看了一眼。
“趕緊的,把兩種藥調和在一起。往傷口上敷。”徐麗儀心裡明白,若不是用宮裡的藥,若不是當着皇帝的面給凌夫人解毒,只怕皇帝會第一個懷疑她下毒。只是這樣一來,凌夫人就要多受些苦。只怕解毒之後,身子要好好調養一段日子。
御醫照辦,將藥迅速的敷在已經擠出鮮豔血色的傷口處。
徐麗儀這時候才問皇帝:“之前的藥方皇上可否交給內侍監去配藥?”
皇帝往那桌邊瞥了一眼。
原來藥方早就被他扔在地上。徐麗儀知道他多疑,也不往心裡去。只對一旁的小皮子道:“你速去速回,多拿幾服藥來。就在這房裡煎,關上門窗,讓藥氣能隨着呼吸進入凌夫人的體內。稍後煎好再服用事半功倍。”
“諾。”小皮子撿起了藥方,一溜煙竄了出去。
這時候皇帝才發覺,凌夫人的脣色沒有那麼深的顏色,反而是透出了些許的紅。“小英,你可覺得好一些了嗎?”
所有的傷口都敷上了要散,徐麗儀才鬆了口氣。慢慢的退開,撿起了地上的簪子。
簪子的尾端已經發黑了,銀色不見。徐麗儀從腰間摸出了一塊布,細細的在指尖摩挲。
“又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皇帝瞟了她一眼,覺出了她的不捨。“朕回頭賞你些好的就是。”
徐麗儀不由得勾脣,笑容卻特別酸澀。“皇上怕已經不記得這支簪子了。那是臣妾入宮的第一年,您帶着罪妾喬莊逛廟會,您送給罪妾的。再好的東西,也找不回當年的情分。”
說到這裡,徐麗儀朝皇帝行了個禮:“罪妾沒有別的本事,唯獨自幼跟着祖父學習醫道。罪妾敢擔保凌夫人一定平安。倘若有什麼差池,罪妾也願城受責罰。”
說完這話,她兀自轉過身,慢慢的走了出去。
皇帝看着她瘦弱而又錚錚的身影,心口微熱。
他已經不記得,當年到底是爲什麼事情,把徐麗儀發落到望宮裡來。可是陪她去廟會,送她那支毫不起眼素銀簪子的往事卻歷歷在目。
徐麗儀從裡面走出來,面色如舊。可她的心卻抑制不住的顫抖,這一回,她能不能逃出這望宮?能不能恢復從前的身份?一切就只看這一舉!
她的心太不安寧了。
秦順容快步迎了上來,雖然一句話都沒有說,可她卻能感覺到徐麗儀的心思。
就如同徐麗儀也同樣明白她的擔憂。
兩人四目相對,均是一笑。
這笑容有寬慰的意思,也有祝福。秦順容希望徐麗儀能如願,哪怕只有她一個人能如願都好。御醫替凌夫人請了脈,確定已經沒有什麼不妥。
皇帝總算是放下心來,只等着懷裡的人慢慢甦醒。
“徐麗儀,皇上這時候……”德奐走進來行了個禮。
徐麗儀連忙道:“正在房裡呢。你進去就是。”
“多謝。”德奐略顯客套,實則卻是心急如焚,三步並作兩步就走進了廂房。“皇上,那刺客給抓住了。”
一聽說是刺客給抓住了,秦順容不由來了精神。“徐麗儀,走,咱們也去看看。”
徐麗儀卻輕輕搖頭:“這麼多人爲凌夫人試藥,都中了毒。眼下沒有什麼比給他們解毒要緊。你還是留下來幫我好了。”
聽她這麼說,秦順容連忙點頭:“說的是,人命大過天,咱們趕緊着吧。”
騰芽沒想到徐麗儀還有這麼善良的一面,於是捲起袖子也湊了過來。“我也來幫忙。”
“好。”徐麗儀看她小小的手,細細的胳膊,不由一笑:“等下內侍監把藥拿來,你留下兩份放在這院子裡煎。”
“好。”徐麗儀拿着素銀簪子,要爲試藥的奴才放血。
騰芽連忙從自己的身上扯下粗布,預備着幫他們包紮。
“你倒是麻利。”徐麗儀笑着道:“只是等一下要擠出毒血,不急着包紮,這活還是讓秦順容來。”
“無妨。”騰芽煞有介事的說:“一點血而已,嚇不到我的。”
兩人互睨而笑。
而這時候,騰玥已經候在了凌夫人的房門外。她豎起耳朵,就怕聽不到裡頭的說話。她就想知道,到底是誰非要殺死姨母不可,又是誰如此狠毒的嫁禍給她。
可是豎着耳朵集中精神聽了半天,也沒聽出什麼名堂來。
皇帝扶着懷裡的人躺好,又細心的給她蓋好被子。隨後纔對一旁坐着的凌燁辰道:“燁辰,好好照顧你娘。朕明日再來看望。”
“多謝皇上。”凌燁辰瑟縮着身子,並不敢看皇帝的臉。
不知道是不是愛屋及烏的緣故,皇帝總覺得這個孩子很可憐。他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朕會醫治好你娘,也會醫治好你的腿。”
“多謝皇上。”凌燁辰微微仰起頭,看見皇帝眼底的一抹慈愛,難得露出了笑容。
皇上也跟着揚起脣角。
騰玥看見父皇出來,連忙上前行禮:“父皇……”
皇帝看着她畏懼又委屈的樣子,心裡還沾染着方纔的暖,語氣溫和不少。“你既然在這裡,就好好照顧你姨母吧。”
“是。”騰玥聽見這樣柔和的語調,心裡鬆快不少。這也就是說,父皇不再生她的氣了。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才走了幾步,皇帝就看見忙碌的幾個人。
那是徐麗儀領着秦順容和騰芽,正在爲幾個奴才解毒。用的還是方纔的法子。
原本是着急去審問那被捉住的刺客,可不知道爲什麼,看見這一幕,皇帝居然停下了腳步。
徐麗儀溫婉的樣子,並沒有因爲她身穿粗布衣裳,素面朝天而有所改變。依稀還是和從前那樣,嫺靜又硬朗,剛柔並濟。
就連幾乎被自己以往的秦順容,這時候看上去都十分順眼。皇帝也鬧不清這望宮到底是怎麼了,好像是隱藏在這深宮之中的一片桃源。
最後,皇帝的目光定格在騰芽身上。
她的眼睛透着清澈,真的跟蘇荷很像。袖子卷的那麼高,一雙小手看上去那麼瘦弱,不知道爲什麼,皇帝的心口微微酸澀。
“父皇……”騰玥看見皇帝在看騰芽,心裡有些嫉妒。“父皇,您能告訴女兒,是誰在鬆糕裡下毒,毒害姨母嗎?”
皇帝回了神,眼眸一沉,語氣透着威嚴:“不管是誰下的毒,朕都一定會嚴懲。你且放心,好好照顧你姨母就是。”
“多謝父皇。”騰玥乖巧的行禮:“恭送父皇。”
皇帝這才快步走出瞭望宮。
秦順容忙不迭的湊過來,笑容明媚:“方纔皇上可是足足看了你好一會兒,看樣子,有戲!”
“但願吧。”徐麗儀微微勾脣,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你放心,我答應你的事情一定會做到。”
“咳,說這個多見外。”秦順容臉上一喜,轉身繼續幹活去了。
皇帝上了御輦,才問德奐:“那刺客是在哪裡抓住的?”
“回皇上的話,刺客是在九重殿外沒多遠的一處涼亭裡被抓住的。”德奐鬱悶就在這裡。若是在九重殿裡面被抓住,那也好說了。可偏偏是在外頭的涼亭裡。
“當時可還有誰在?”皇帝又問。
“回皇上的話,當時除了刺客之外,並沒有一人。只不過,那刺客發現有人時,慌忙的把什麼東西塞進口中,欲吞下腹。羽林衛好容易才搶了一小塊,是寫了字的紙。看樣子,是有人與那刺客互通消息所用。”
“紙呢?”皇帝迫不及待想要弄清楚這件事。
德奐雙手遞進了御輦。
字是殘缺的字,只能看見最後兩行兩個一半的字。寫的是什麼大抵能猜出來,可因爲殘缺的太多,無法一眼就辨認出是誰的筆記。
但這也不重要,最起碼,皇帝已經能肯定,這刺客一定是勾結了宮裡的人,纔會下毒手。“人可看好了?”
“皇上放心,奴才叫人好好看着,絕不會讓他自盡。”這點把握,德奐還是有的。
皇帝這才稍微寬心了些,不再多言。
很快,輦車就到了皇極宮。
羽林衛將人牢牢的捆好,就扔在殿上候着皇帝回來。
一見到那刺客,皇帝心裡莫名的怒火就直衝玉冠,周身散發着威嚴之氣。
“朕知道你未必會說,甚至還會嚼舌自盡以求能少受折磨。但朕想要告訴你的是……”皇帝斂眸,目光裡交織着陰戾與寒涼。
那刺客並不敢擡起頭,卻又想知道到底皇帝會怎麼收拾自己。
”若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共處背後指使。朕便會封你爲護國將軍,爲朕馳騁沙場。你的父母兄弟、妻子兒女,也會享有殊榮。能爲朕辦事的人,朕絕對不會虧待。“皇帝的言辭不容置疑,每一個字都散發着巨大的誘惑力。“向來人都是求生,沒有求死的。你若是違拗朕的心意,那即便是你死了,朕也同樣不會饒恕你的家人!”
刺客身子一顫,猛的擡起頭。這樣近在咫尺,皇帝的每個字,都讓他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
他不住的點頭,似是想通了。
德奐得了眼色,解開了堵着他嘴的布條。
“皇上,奴才有罪,奴才該死。奴才並非存心要違拗聖意,不過是聽吩咐辦事罷了。”那刺客戰戰兢兢的說:“奴才只是奉命去齋堂縱火,奴才真的沒有行刺任何人。”
“別說這些廢話。”皇帝眼色一沉,目光銳利的瞪着他:“是誰指使你放火?”
“宓夫人。”那刺客稍微猶豫,就脫口而出。“宓夫人並未說過要行次什麼人,只是做做樣子,佯裝行次罷了。最主要的目的是縱火。”
聽到了心裡的那個答案,皇帝似是輕鬆了不少。
可刺客卻仍然心中不寧:“皇上,奴才自知有罪,可奴才真的是奉命行事……”
“你們一共多少人入宮?”皇帝語氣稍微平和了些。
“回皇上的話,十人。”刺客道:“我們是分三次入宮,分別走了不同的宮門。由頭是宮中增添護衛,或者頂替旁人,在縱火之前的兩天就已經等在宮裡。”
“還有什麼沒說?”德奐見皇帝神色凝重,故而問道。
“入了宮,我們就一直藏在雨花閣裡聽候差遣。宓夫人並不與我們見面,有什麼緊要的事情,都是以書信的方式,讓飛鴿送來。我們並不回話,把鴿子撒回去就算收到消息。一應的飯菜都是有專門的人偷偷送過來。每晚都是深夜纔會有人送飯菜來。這樣就能避免被被人發現。宓夫人事先也將雨花閣安排了親信打理,所以即便我們藏身其中,也不會被外人察覺。”
那刺客沉默了片刻,又道:“其餘的幾人都在縱火之後,以輪休或者別的由頭送出宮去。可我身上有傷,又在脖頸耳側比較顯眼的位置,貿然出宮,只怕會被察覺。所以宓夫人要我繼續留在雨花閣裡,說是等風聲過了,再設法送我出宮。沒想到還沒出宮,就被發現了……”
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現在已經無比清楚。
“毒害凌夫人的事,可是宓夫人圖謀?”皇帝心中已經把這罪責套在了宓夫人身上。所以必有此問。
那刺客卻一臉疑惑:“並非奴才不如實稟明,實在是並未聽從宓夫人的吩咐經辦此事。也不知道是否還有其他人爲聽候夫人的差遣。”
“無妨。”皇帝心想,單憑放火這一樁罪,就足以讓宓夫人身首異處了。所以哪怕下毒的事情沒有十拿九穩的證據,也沒妨礙。
微微斂眸,他吩咐道:“德奐,你去安排一下。對後宮只說刺客嚼舌自盡。”
“諾。”德奐應聲而退。
皇帝則走近那刺客,問了一句:“除了宓夫人,還有和人牽涉其中?”
刺客連忙搖頭:“皇上仁厚,對奴才這樣寬宏,奴才必然知無不言,再不敢隱瞞了。可我們確實只聽從宓夫人的吩咐,再沒有和宮裡的其他人有聯絡。”
“你們都是宓夫人母家豢養的死士?”皇帝早有耳聞,宓夫人的父親,是當朝第一武將。也知道這宓夫人母家早就在暗中招賢納士,在暗處爲自己辦見不得光的事。卻不想,原來這些奴才的手,已經伸到宮裡來了。
“回皇上的話,是。”那人垂下眼眸,道:“宓夫人手上,有奴才等人的賣身契,也有奴才一家老小的居所。倘若得知奴才走漏風聲,那就……”
皇帝略微頷首,道:“你放心,朕言出必行。”
“奴才不敢奢望高官厚祿,只求皇上能保全奴才家人平安。”
說了這樣多的話,皇帝有些疲倦,待德奐回來,他才道:“你將他安頓在皇極宮的地牢。着人好好照顧。來日扳倒宓家,有你爲朕效力的時候。”
“多謝陛下開恩,多些陛下開恩。”刺客連連叩首。
德奐吩咐人謹慎的送他離開,見皇帝面有愁色,少不得寬慰:“陛下,興許是宓夫人早有了反叛之心,纔會做出這樣刁毒的事情。求皇上不要生氣,以免損傷龍體。”
皇帝冷笑了一聲,不悅道:“損傷龍體有什麼要緊。她們這是把刀子往朕的心口上扎。從前皇后是這樣,蘇荷是這樣,現下連宓夫人也是這樣。德奐,你真以爲後宮那些塗脂抹粉的女子,個個心靈和外表都是如出一轍的光鮮亮麗?她們無時無刻不在算計着朕。”
想到這裡,皇帝少不得蹙眉:“騰珠的婚期定在什麼時候?”
“回皇上的話,內務局送了幾個日子來選。只是近來事情太多,奴才還顧不得呈於皇上擇選。”
“那就不必選了。”皇帝斂眸:“就下月初一。”
“這會不會太……”從今天算起,到下月初一不過才五天而已。德奐是想說這也太趕了些吧。說不定公主的鳳冠霞帔還沒準備妥當呢。然而到嘴邊的話還沒往下說,皇帝已然不耐煩,他只能硬生生的吞下去。“奴才這就去九重殿一趟。”
“唔。”皇帝略微沉首。“別的事情不要走漏風聲。”
“奴才明白。”德奐利落的退走幾步,還沒轉身就又被皇帝叫住。
“凌夫人無礙,朕要大赦後宮。徐麗儀從前是住在哪個宮殿?”這些細微的事情,皇帝早已經不記得了。
“回皇上的話,是明月宛。”幸虧德奐記得。
“明月宛太小也太偏了。”皇帝並不滿意:“可還有別處?”
“清風殿還空着,日常總有奴才去收拾。”德奐見皇帝擡舉徐麗儀,便擇了一處不錯的殿宇。
“清風殿不好聽。”皇帝忖眉,微思方道:“改爲復春殿。”
“諾。”德奐面帶喜色。
“傳旨後宮,復徐麗儀位分,賜居復春殿。還有秦順容,也一併跟着過去吧。”皇帝擺一擺手:“朕乏了,你且退下。”
“奴才告退。”德奐心想,皇帝此舉,只怕後宮那些妃嬪纔不會善罷甘休呢。能不累麼,這稍後的日子有得她們折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