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11年,平安夜,週六。

馬力站在二十層樓的陽臺上,用望遠鏡看着樓下的街道。到處是熱鬧的氣氛,閃爍着五顏六色的聖誕樹,90後小情侶們依偎而過。他注意到有個奇怪的男子,獨自穿皮夾克戴風帽,宛如職業殺手向他的公寓而來。

門禁的鈴聲響起,他回到門後看着可視系統,果然是那個神秘人。隔着二十層樓面,對方放下嚴實的風帽,露出十六歲的臉。

“是你?”

“馬力,我是申明。”

他是那個叫司望的少年。

“怎麼找到這裡的?”

“我有你的電話號碼與車牌號碼,很容易能找到你。”

“你知道我在家?”

“感覺。”

馬力無奈地打開門禁,好多天沒出門了,穿着隨意的居家服,鬍子茬兒爬滿兩腮,頭上早早出現了幾根白髮。儘管如此,他卻是能讓蘿莉們瘋狂的大叔型,只要去一趟好樂迪這種KTV,肯定能要來幾串年輕女孩的電話號碼。

半分鐘後,司望走進了他的家門。

“Happy christmas!”

少年說了一句流利的洋文。

馬力茫然地點頭,他在鞋櫃裡翻了半天,扔給司望一雙毛絨拖鞋。司望注意到他家裡有小孩的鞋子:“你結婚了?”

“離婚了。”

他回答得輕描淡寫,走進寬敞的客廳,腳下是鋥亮的柚木地板,酒櫃裡裝飾着昂貴的青花瓷,沙發都是真皮的。

“孩子幾歲了?”

“四歲。”他從電視機前拿出孩子的照片,“女兒,跟着她媽,在廣州。”

“你想她嗎?”

“習慣了,女兒每個月回來一次,就是有些陌生。”馬力給他倒了杯牛奶,“幹嗎想起今晚來找我?”

“兩個原因:第一,我回到南明高中了;第二,我想你還有許多事瞞着我。”

“你出去吧。”馬力從他手中奪回杯子,把高挑瘦弱的司望推到門口,“我真昏了頭!你根本就不是申明老師,只是個患有精神病的高中生,我居然還把你放到家裡來!”

少年站在門口不願離去。

“對不起,我爲你做過的事已經夠多了!我要叫保安了!”

“你忘了在宿舍的窗臺上,你用圓規刻過的‘死亡詩社’?”司望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閉目吟誦,“有人說,有一個字/一經說出,也就/死去。/我卻說,它的生命 /從那一天起/纔開始。”

“我不記得了。”

“美國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我在南明高中的圖書館裡朗誦過,差不多整整十七年前的今夜,當時在場的除了你,還有柳曼與歐陽小枝。”

馬力剛想要說什麼,卻欲言又止。他從冰箱裡掏出一罐啤酒打開,自己喝了一大口。脣邊滿是泡沫,很有男人味的樣子。

“謝謝你,沒有把我趕走。”

少年擺出一副弱小可憐的樣子,看來並不是裝的。

“窗臺上刻的字還在嗎?”

“在。”

“真是個奇蹟。”

“現在,我的班主任是**鬆。”

“他?”馬力搖了搖頭,又灌下一大口啤酒,“真沒想到啊。”

“有人說——是他殺了我!”

“不可能。”

“那你知道是誰殺了我?”

他使勁抓了抓頭髮,自言自語:“暈,我是不是在做夢?怎麼會碰到申老師的鬼魂呢?”

“就當是個夢吧。”

馬力一把推開司望,從沙發上跳起來,打開窗戶,看着平安夜的絢爛江景。他摸出包香菸,一點菸火在嘴邊亮起,藍色煙霧迅速被冷風捲走:“小朋友,你有精神分裂症吧?還是妄想有一個鬼魂趴在你肩上?我告訴你,你剛纔說的那一切,都是幻想出來的,根本就沒有的事!沒有**鬆,沒有柳曼,更沒有歐陽小枝!”

他恢復了冷漠的臉,菸頭轉眼就要燒完,直接從二十樓窗戶扔了出去。

“我不是小朋友,我是你的高中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我是申明,如果我還活着,今年四十一歲。”

“太冷了!”

馬力的嘴脣又發紫了,隨手把窗戶關緊。

“你說歐陽小枝是我幻想出來的?我現在每天都能見到她,若你願意回南明高中去看看的話。”

“不,我永遠都不想回去!”

“歐陽小枝,現在是我的高一語文老師。”

“她怎麼會當老師?爲何又要回到南明高中?”

“今年剛回來的——我也不知道原因。”

“小枝不知道你是申明?”馬力隨即改了口風,“不知道你自稱申明?”

“我還沒有說……也許很快就會告訴她。”

司望在客廳裡走了幾步,看到一套豪華的家庭影院系統,還有個漂亮的CD夾,限量版《霸王別姬》DVD封套露在外面:“你還在看這個?”

“哦……早上剛拿出來的,本想晚上無聊時看看。”

馬力記得1994年,學校組織大家去電影院看這部電影,出來後申老師還掉了眼淚。

“我還想看一遍。”

感覺這話像是撒嬌,他順從地拿出光碟,放進DVD機器播放。兩個人坐在沙發前,關了燈看家庭影院。投影屏幕上出現了體育館,霸王同虞姬着妝攜手而入……

160分鐘後,馬力送他下了電梯,直達B2層的車庫,還是那輛黑色的保時捷卡宴。

送他回家的路上,經過蘇州河上的武寧路橋,司望突然喊道:“停車!”

“這裡不能停!”

“停!”

馬力是最聽老師話的,踩了剎車停在橋欄邊。

“謝謝。”司望打開車門跳下來,揮揮手,“再見!”

“你沒事吧?”

他放下車窗問,少年在橋燈下笑道:“放心!我不會跳河的!你快點回去吧。”

黑夜裡的保時捷卡宴遠去,橋上只剩飛馳而過的車流,再沒有半個人影時,司望趴在冰冷的欄杆上,看着靜水深流的蘇州河,聲嘶力竭地狂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