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四十一

雍正沉默半晌, 面色反平和下來,重抄起那烏沉沉的銀碗來,託在掌心之中, 道:“永寧, 朕臨御以來, 於政事竭力勤求, 夙興夜寐, 不敢疏忽半分,你道是因爲什麼?”倏然擡眼看住我,“我大清自太/祖、太宗肇造區宇, 迄今百餘年,我滿洲世沐殊恩, 如此宏基偉業而今擔在朕的肩上!朕不過是爲了——將來死後, 可以有顏面對皇阿瑪在天之靈!”

我閉了閉眼睛, 道:“有裨家國、利濟軍民,這八個字, 永寧懂得。”

雍正硬如金石的聲音一點點鑽入耳內,“天惟一日,國止一君,億兆百姓,亦惟一心事朕而已!朕辜負不得天下, 這天下, 也辜負不得朕!”稍一頓, 又道:“老九他種種桀傲狂肆之行, 毒忍陰邪之性, 朕倘若存小不忍之淺見,如何能夠籌及國家宗社久安長計!永寧, 你若要朕姑息貽害,朕無法答應你!”

銷金鼎爐裡的青煙稀薄的繚繞出來,是天木藏香那特異攝人的味道。他那明黃錦緞的衣襟上一團團金線繡出的雲龍燦然耀目,栩栩如生。

背心裡一分分冷上來,心裡卻再平靜不過,片刻,道:“永寧不敢爲他向皇上要求來日,永寧只求去西寧,從此生死都在一起,足夠了。”

雍正看着我默然不語,良久,道:“你明知道朕現下輕而易舉就能殺了你,爲什麼還要用性命來賭朕的心思?”

停了停,慢慢道:“已革貝勒蘇努之子勒什亨和□□陳悖逆朕躬,朕已將他二人革職著發往西寧,明日起程。永寧,你這一去,或三年,或五年……便回來吧……”

雖已是二月中,可仍是下起了雪來,四處山河皆是白茫茫一片。我們這往西北而去的一行,車馬單薄,勒什亨與□□陳本都是宗室子弟,並不願拘束乘車,除外行裝箱籠,只我和慧心共坐一車,他兄弟二人打馬相跟,緩轡而行。

出了西直門,已是再看不見紫禁城了,我挑開車簾回望過去,北京城,我的家,我兩次都選擇了同樣的方式離開它,永遠地離開,走入交錯的時空,走入命運的循環,這是我自己都無法回答的宿命因果。

一路方走至永豐屯,只聞梵音縹緲傳入耳際,原來卻是路過了香巖寺左近,忽只聽車外有人縱聲道:“請格格留步片刻。”

心中大爲驚訝,不由忙朝那駕轅的車伕叫道:“停車!”

伸手撩了車幃,勒什亨、□□陳也都忙驅馬上前,只見道邊一名老僧合十而立,正自含笑看向我。愣了一愣,不禁脫口道:“大師,是您!”原來這僧人正是香巖寺住持。

忙跳下車來,向那住持福身一拜,道:“大師別來無恙,您如何知我從此而過?”

那住持將身子弓了弓,並不答我所問,只道:“貧僧寺旁幾間茅舍中現有位居士帶髮修行。”

我奇道:“是誰?”

那住持道:“是格格一位故人,格格一見便知。”說罷,頭也不回,轉身自顧走去。

我趕忙要跟過去,慧心與勒什亨都攔道:“格格也不知道是誰,怎麼就跟去!”

我對勒什亨道:“大人不知,這寺廟日常皆是宜太妃供奉香火,不必多慮。”又對慧心道:“在這裡等我,不必隨着來了。”

腳下緊邁,追着那住持一徑而去,繞過寺后土坡,只見小小几間舊屋建在坡下,四周籬笆交織,房頭一架豆秧,尚還乾枯,只有房前地上種了幾行青玉似的白菜。

那住持走到門畔站住,我跟着走過去,見那住持兀自垂目並不出聲指引,不由伸出指頭向那門上輕輕叩了一叩,可卻半晌不聽有人迴應作答,許久才聽屋內一人曼聲吟道:

“楊柳青青着地垂

楊花漫漫攪天飛

柳條折盡花飛盡

借問行人歸不歸

每因恩愛戀紅塵

貪迷忘失本來人

彌陀十劫垂金手

浪子何故不思歸?”

我心中大震,雪花撲面既化,冰涼如線滑過腮邊,斂袍在門前跪下,轉淚道:“福晉當日救命之恩,永寧日夕不敢稍忘。”說着在門下石階上重重磕了三個頭。

董鄂氏隔門輕聲道:“我並不爲你,你不必承我的情。”

淡淡又道:“浩歌待明月,曲盡已忘情。這一生……也罷了,你去吧。”聲音清玲,彷彿頃刻溶在了紛飛素雪之中,經風吹散,愈發渺遠無定。

那住持上前攙起我,道:“格格此生際遇,只怕不是不懂,只是不肯回頭向歸啊。”

微微一嘆,道:“法門重疊,不過若雲起長空。貧僧與格格就此別過矣!”

馬車徐徐前行,日落之時已近京郊邊界,忽然聽到車外□□陳道:“六哥,你瞧!”隨即馬鳴嘶嘶,二人都已勒住了馬口。

車子打了個晃,也籲住停了下來。我與慧心不知原故,打了簾子一起下車來看,勒什亨在馬上昂頭哼道:“他來做什麼,惺惺作態麼!”

我和慧心都回身向來路望去,只見一人正策馬而來,此時見我們止步,也控馬遠遠立定,形容瘦削,長身凝立,雖眼前漫天白雪,可那身影再熟悉不過,正是允祥。

慧心怔怔踏出兩步,頰上已是滾下淚來。我默看着允祥,允祥也只默看着我們的方向,並不近前,遞遞迢迢,間隔了甚遠,彼此都看不清表情。

良久,慧心道:“格格,咱們走!”回頭上車,再不回顧。

□□陳也催道:“格格,天黑前若不趕至齊家莊,恐無處歇腳。”

我道:“好,我們走!”決然轉頭登車,那車伕一聲清嘯,一行車馬已然跨過界碑,絕塵而去。

一路上顛簸勞碌,我的身體開始越發不濟,原本心想這些年來,因爲一直在用劉勝芳的藥,不免心有託庇,不肯多慮。間中雖也曾犯過病,但終歸是間隔越來越長,而這一年來,竟再沒有過什麼症狀,總是歡喜無限,以爲可以就此痊癒也未可知。誰知這一路疲憊,加之寒冬之際越往西北,氣候越是苦寒,潛藏的疾患又開始隱隱作祟,飯量也一天天減了下去。

慧心恐我擔憂,每日坐在車上,總想了法子,編排出笑話給我聽,這日正笑着講道:“格格你可知道,紅螺寺裡原有個和尚專替亡人超度,送上三錢銀子包送西方。有個婦人要超度丈夫,因家貧只捨得出一錢,那和尚唸經時竟把她亡夫念往了東方。婦人不悅,只得補足了銀子,和尚就改唸了西方。那婦人大哭道,我的夫啊,只爲了幾分銀子,累得你跑到東又跑到西,好不命苦呀。”

我半倚了一隻枕頭,隨手捏了本《小山詞》,一邊眯了眼,似看非看,一邊笑着聽慧心說話。這時見慧心講得高興,趁她不備,悄悄用書掩了手,迅速地挽起衣袖,偷偷向手臂上望了一眼,頓時驚呆,蒼白的手臂上,一片片狀如指甲大小的紫印斑駁呈現,剎時心中絕望,寒涼徹骨,手中的書“啪嗒”一聲跌落在地,慧心被響聲駭了一跳,住了聲,見我神情恍惚,手臂半露,面色一凜,忙拉起細看,又急翻過我的衣領按低我的頭檢查我的頸背。

我彎了脖子,只覺慧心竟自呆了半晌無語,突感頸中一涼,回手去摸,觸手濡溼,竟是慧心落下淚來。

見她一哭,我的心中反倒愧疚,忙不迭地遮掩,笑道:“早前也是這樣,還不是可以好轉,等到了西寧,見了九爺,仔細請個好大夫也就不礙事了。”慧心又氣又悲:“宮裡數不盡的珍貴藥材,劉院判那樣的妙手,也只說勉力而爲。那荒僻邊塞之處,物什匱乏,格格你又如何調養?”說罷,捂住臉,打了棉簾子,只去坐在外面的車轅上抽泣。

我無言以對,暗歎口氣,方纔念過的詞句在腦中越發清晰:

“山遠水重重,一笑難逢,已拚長在別離中,霜鬢知他從此去,幾度春風。”

我從未懼怕過死亡,可我卻怕見不到你便這麼死了。

車子吱吱咯咯繼續向前,一路在雪地裡碾出深深地痕跡,一片皚皚中分外醒目。

在路上走了直近月餘,始入西寧地界,一條湟水赤浪湍流,順着地貌迤儷斜貫城中而過。那城垣關防緊密,迎恩門上碩大的一塊藍地金字巨匾,濃墨重筆題了“天河鎖鑰”四個大字,守衛軍士密盔嚴甲,都是鷹視虎步,眈眈相向。可這偌大一座城池,本應是交通貿易的往來要塞,卻不知爲何竟是人跡凋零,車馬稀疏。

一時早有西寧總兵官楊盡信過來見禮寒暄,雖勒什亨與□□陳已屬革職,但那楊盡信執禮甚恭,言行舉止之間極是精明謹慎,我一窺之下,心中已經明白,我們人還未至,想是這層層眼線卻已快着一步安排了下來。當下也不與他照面,只坐在車內,任由他率着兵丁引了我們朝允禟住所而去。

約莫又行了半日,方停下車來,慧心扶了我下來,那楊盡信與兵卒忙都遠遠退開垂頭回避,因勒什亨、□□陳身上已無職銜,他自也不敢呼以官階,只對二人抱拳道:“六爺、十二爺,此處便是九貝子府邸,下官職守在身,不敢逾規擅入。”說着,揮手令幾名親兵上來將箱籠細軟等物卸下車來盡數搬入院內,方揖首去了。

這時院內已有人聞聲迎了出來,卻是一名僕從模樣的男子,見了我們面上呆了一呆,隨即喜極而泣,也顧不得領路,先自個兒搶着快步奔進去通傳,片刻才又跑出來,笑道:“本是接了消息的,主子計算着路程應趕在月底的,竟不知二位爺會來得這麼快!”一面又道:“主子在屋裡頭等着呢!”

向我面上一掃,並不認識,也就不及多看,忙忙地帶了我們朝內進走去。

這處院落在城中位置顯見並不甚好也並不甚大,佈置亦遠不如往昔允禟京中府邸豪奢,可處處素淡,反倒襯出另一般幽靜景象。

繞過一座山影壁,穿堂過院,一路又有幾名太監婢女紛紛彎腰請安,方纔走到內進一所大屋跟前,那廊前地上極大的一片花圃,此時仍還葉枯莖萎,冰雪覆蓋,也瞧不出種得是些什麼。那僕從親手挑了簾子,笑道:“二位爺快請進吧!”

勒什亨當先走了進去,□□陳緊隨在他身後也跟了進去。我在原地怔了一忽,那寒風呼嘯,擦身而過,刺冷非常,可我心中卻是不可遏止的熱了上來,連眼前竟也都酸熱模糊成一片。慧心緊攥起我手,手掌微顫,輕輕喚道:“格格……”

腳下滯了又滯,終於邁過門檻走入了室內。淡而涼的樟腦香盈鼻而來,只見允禟一身路綢素面袍子,眉目清冷,低眸託了盞茶,腰背筆直正坐在當中一張椅上,勒什亨、□□陳兩人已各在鼓凳上坐了,正自忿忿訴着此來的種種怨懣。

足尖輕邁,已走到屋子中間,慧心怯聲叫了句“奴婢見過九爺。”允禟方始放下茶盞,慢慢擡起頭來,目光平靜無華,只是就這樣看着我,勒什亨、□□陳不由自主都停了言談,也都回過頭來。

直過了許久,允禟才淡然道:“你來作什麼?”

我輕聲道:“當年你曾想要問我,願不願跟你一生一世,我現在便答應你。”

允禟脣角笑意微微漾開,面上卻是蒼白悲涼,道:“何必如此,此地荒蠻,又時有戰事,留不得你久住,你且略玩兩日,便回京吧!”

說罷再不看我,只管偏坐着對勒什亨和□□陳道:“既來了,也未必就是什麼壞事,就算現下丟了這一官半職的,總還是隨在這裡效力,你們只管踏下心來用心侍奉,徐徐圖之,將來必不薄待了你們。”

勒什亨、□□陳兄弟倆聞言連聲稱是,惶惶地表了忠心。允禟又細細地問過了京師朝中的大概情況,想是看兩人言談中也無甚欺瞞隱晦,略坐了片刻,復又端起茶來,吩咐道:“一路上過來,想必也疲乏了,暫先下去歇息吧。” 勒什亨兄弟聽了,才答應了由人引着退了下去。

斜睨了兩人背影,允禟低低地咬牙恨聲道:“打狗給人看,你也想得太便宜了,只怕倒是越遠越好。”淡灰的眼眸中剎時滿是陰戾之氣。說罷,轉過臉來,一眼又看見我仍是站在當地,一動不動,滿臉恨色頓時轉爲黯然,旋即又冷冷地再不帶一絲表情。

我摸索着伸手從領口內掏出銀鎖,走近兩步,向着他柔聲道:“你給的,我一直珍而重之地掛着,便是一刻也沒有再摘下來過。”允禟見了鎖片,眼神中立時滿是悽哀難言,背心戰抖,趔趄着站起身來,幾欲上前抱我,急走了兩步,猛得卻又定住,低下頭去。我心中狂喜,喚了聲“允禟!”,急忙向他迎去,才邁了幾步,卻見允禟擡起頭來,臉上竟已換作一片漠然,我心中一寒,不由怔在當地。

允禟緩緩踱到我面前,背了隻手在身後,彎了彎嘴角,伸手勾起那鎖片,將那銀鏈在指間絞了幾絞,稍一用力,已然一把拽斷,手中捏了鎖片左右端詳了一陣子,嗤笑着道:“不過是個不值錢的玩物,你還倒當了真,倒是我的不是了。”

頸上頃刻空空落落,只剩了那銀鎖斷裂時金屬鏈條生生擦過肌膚留下的灼痛。

慧心這時在旁邊紅漲了臉,終於忍無可忍,向允禟分辯道:“九爺,格格一心爲您,連皇上都頂撞了,千里迢迢趕來,只爲自此與九爺朝夕相對!”

允禟側身瞥了眼慧心,疏懶地對我笑了起來,道:“是麼?不想你竟是對我如此情深義重,蒙古的格格到底豪放。也罷,反正我府裡的侍妾也沒有帶出來,雖說原本也沒許過你什麼,但你既有情意,我允禟也不好拒人千里,正好,咱們敘敘舊……”說罷,輕佻地看着我,嘴邊含了絲輕蔑,用五個冰涼的指頭托起了我的下巴,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硬生生地抵在我的臉上。

逼上一步,揚了揚眉梢,將臉曖昧地貼在我的耳邊,嘲弄地道:“老四倒也有辦法,竟弄了你放到我身邊來,這回,他總該放心了吧?”

聲音雖低,可絲絲入耳,卻如剜骨剔肉一般的叫人厥痛難當,我的腦中嗡嗡嘶鳴,恍惚迷離,他的話好像聽見又好像沒有聽見,心裡的哀疼漸漸擴散,身子輕飄虛浮,仿若只需一陣風來,就會支離破碎不留蹤跡。

失神一笑,伸出手想要輕輕撫在他的臉上,可手指虛觸着劃過,又無力地垂下。

天下之苦,莫過有身。

我的生命原本就是冒領的,我原本就該在另一個世界離去,卻陰差陽錯成了這一場繁華舊夢的不速之客,沒有我,也是應該的吧。

轉過身,隨手打開慧心欲扶我的雙手,再不理會旁人,向門外靜靜走去。冬日裡雪堆反射的光芒刺得我睜不開眼,鼻子突然一酸,熱乎乎似有什麼流出,胡亂抹去,伸開手掌,已是一灘殷紅,停住腳步,擡起頭,逆了光線,金黃的太陽暖暖地似要把我銷蝕融化。

我又墮入了那個夢中,陰深暗沉的長廊從腳下不斷延展,只有那盡頭透出點點光線,誘惑着我。我奮力跑去,卻突得腳下一空,彷彿一股強大的力量吸附着我的身體急速下墜,我尖厲地呼喊,心臟被擠壓的將欲破裂。

只能掙扎着拼命伸出手去,一片混亂迷濛中,卻發現,手此刻正被一個人緊緊攥住,貼在心口。

“丫頭!”允禟見我睜眼,狂喜地輕喚着我。

不過一忽不見,允禟,你怎麼疲憊憔悴至此,我心中酸楚,手上稍稍用力,回握過去,允禟感受到我的迴應,將欲成狂,嘴脣一遍遍溫柔地親吻着我的手,低語道:“沒有你,我怎麼還能活下去?我只是希望沒有我,你能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你會懂麼?”

案上的玻璃自鳴鐘傳來有節奏的滴答聲,已是酉時,屋內還沒掌燈,昏黃模糊,冬日的白晝總是這麼匆忙短促。

我嘆了口氣,幽幽地翕動着嘴脣道:“我本來是沒有懂,可要走的時候突然就懂了。”

三月過後,饒是地處寒僻,冰雪終於也開始消融,天地間漸漸呈現出生機。我仍照了舊時劉勝芳給的方子吃藥,但總有幾味貴重難得,允禟嫌西寧當地的陳貨乾癟不合用,便遣了騾夫張五使了金銀從京中來回傳帶,縱是快馬兼程,一次往返也要月餘,卻也不厭其煩。

我們之間再也沒有提起過留下離開的話題,彷彿我本來就在這裡,只需繼續平靜地過着日子。

允禟一如繼往的每日起早便離府到葡萄牙傳教士穆經遠替他開的店鋪去,一去就是整天,只晚上回來後,親眼看人煎好了藥,盯着我喝下,方纔安心,稍坐片刻,又旋即離去。

“格格,又發什麼呆呢?”慧心笑說着握了大把的迎春花跨進門來,門簾掀開處,和煦的光線夾雜了泥土反溼的香氣涌入屋內。

慧心一面從針線笸籮裡拿了剪刀又尋着合宜的瓷瓶準備插剪,一面對我道:“格格瞧這花開得多喜人!過幾日,再和暖些,奴婢與格格出府去逛逛吧。”

我貪戀地嗅了嗅那空氣中的味道,笑問道:“九爺還是每日都要去穆神父那裡麼?”

慧心手上一歪,一杈本開的飽滿的枝椏竟被剪了下去,氣得丟開手,抱怨道:“九爺自然是忙得很,如今見穆神父可比什麼都要緊!既然留了格格在這裡,按理應該熱絡,怎麼看着反倒客氣疏離起來!”

頓了頓,攥了眉心又悶悶地道:“可要說九爺不上心,卻又不像。前次格格發病昏迷,九爺衣不解帶,不眠不休熬在格格身邊,除了請來看病的哈桑堪布,任誰都不準碰格格一下,癡癡呆呆,連毛太來勸,都被一腳踢了出去,折了幾根肋骨。後來又用刀架了哈桑堪布的脖子,要殺他合寺的僧衆陪葬,強逼着用了猛藥,方纔救了格格性命,也不知九爺究竟在想什麼。”說完,默嘆了一聲,搖了搖頭,捧起瓷瓶供在花架子上。

那迎春串串如金,點點嬌鮮。我伸臂輕輕推開窗子,朗空無雲,寂寞清風。

允禟,你我都明知這一場生死執吝,塵世耽著,不過愈渴望,愈掙扎;愈無奈,愈悲涼。可縱然是到頭只剩夢幻虛空,卻爲什麼也是心甘情願?

日子在不知不覺中悠然度過,允禟見我一日好似一日,逐漸活潑起來,嘴上雖不說,看我的眼神中也含了喜色,有時竟也能歇了事情伴我一整天,並不斷拿了稀罕的珠寶金玉置在我的房中,我只是笑着任他而爲。

這日晚飯後,他照例過來瞧我。我杵着腮倚在榻几上,拔了支金釵挑着燈上的蠟油,慧心奉上茶來,又取了一條西洋毛毯替我搭在膝上,方纔低頭退下。允禟靠在我對面的榻上,冷眼看我擺弄着金釵,半晌,問道:“二百兩託人打來的,也不喜歡麼?”我一笑,道:“你費了心的,怎會不喜歡。”反手將金釵插回鬢中,端起茶盅,就着喝了一口。

允禟的臉色一時在燈下變幻莫測,喜憂難料,手指輕叩着座榻扶手,似在考慮,靜默了一陣,忽然放鬆,笑對我道:“此去西南六十多裡的魯沙爾,有座塔爾寺,是黃教祖師宗喀巴的誕生地,每年此季,寺裡便要舉辦大法會,喇嘛們會做酥油花出來賞玩,聽說五彩斑斕,頗富遐名,不如明日我帶了你去瞧瞧,依你心性,必定喜歡。”我不忍掃興,忙點頭應承。

次日一早,允禟摒退了長隨,也不要人跟從,就連貼身的佟保、慧心也是不帶,攜我同跨了一匹黑馬,出城緩緩向西南方行去。

靜靜窩在他的胸前,臉頰側貼了他的青緞馬甲,幾粒鎦金的鈕釦涼涼地蹭着耳垂。

我安然地享受着撲面而來的春天氣息,一任馬蹄的的,踏芳而行。青藏雖爲高寒之地,但此時的風光也竟與蒙古草原一般,豪邁壯闊,心曠神怡。漫野油菜花無邊無際,金黃如浪,暖風裹挾了那花朵香氣、熱烘烘的馬毛味還有他身上淡淡地樟腦香,沁入心脾,直叫人朦朧微薰。

走了半日,漸覺人跡稠密,又行半晌,一所明晃晃的大寺赫然聳立於眼前。一色石砌的牆壁都刷作大白,經幔飄揚,寶頂鎏金,幾十座經堂佛樓、殿宇僧舍毗連錯落,雄渾巍峨,在碧空驕陽映襯下更是分外莊嚴神聖。

允禟躍身下馬,又抱了我下來,將馬在寺前石樁上栓了,方握了我手一併向寺內走去。

迎面只見那過門塔上雕磚斗拱,細細鐫了六字真言,兩側一副聯語亦作梵字,燙金燦爛,我卻不認得了,不由好奇地向允禟問道:“九爺,這寫得是什麼?”

允禟卻不言語,掌心微涼,只將我攥握得更緊,走出幾步,才答道:“那是一句——愛慾爲出世之障,識心乃生死之根。”

我淡淡“哦”了一聲,想了一想,笑道:“行在苦者,心則惱亂;身在樂者,情則樂着。然而無空不知有,無有何知空?不執實有,亦不執全無,苦樂愛恨,生死來去,即俗即真,不偏不倚,又何必非要一言便劃定分清呢?”

這時恰正有一隊紅衣喇嘛向大拉讓宮而去,當先一名戴了片金法帽的老僧回頭遠遠朝我一瞥,又即與衆喇嘛闊步走開。

允禟頷首道:“正是如此。遣有沒有,從空背空。”隨即不再接言,拉着我穿過過門塔,笑指着寺裡道:“這塔爾寺之所以得名,便是因先有塔後成寺,此塔乃是在宗喀巴出生處以十萬獅子吼佛像和白旃檀樹爲胎藏所建,所以這塔爾寺藏語便名爲袞本賢巴林。”

又走不遠,即見那寺內僧俗善衆,蒙藏交匯,皆在虔誠地作着各自功課。繞殿迴廊上的銅鑄經桶依軸碌碌不止,常轉不休,數十名喇嘛正匍匐在大金瓦殿前磕着等身長頭。滿院覺樹枝盛花開,青綠如碧。

我和允禟跨過尺高的硃紅門檻,只看大殿正中正是那座高矗至頂的菩提大靈塔,銀光鋥鋥,數不清的珍珠瑪瑙、玉石翡翠鑲嵌其上,密密匝匝,好不耀目,塔身之上上百條哈達裹纏,皓白似雪,鋪瀉而下。塔頂一尊鑠金宗喀巴佛龕,猶自保持着數百年以來不曾改變過的垂眸微笑,俯瞰世間萬象。

允禟在塔前駐足默立了片刻,半晌,慢慢道:“蘇軾曾作文有‘官貺蕭蕭隨逝水,離魂杳杳隔陽關’之句,這世上緣聚而生,緣散而滅,成住壞空,不過無常,丫頭,究竟什麼纔可以真正長存永續呢?”

佛前香徐徐繚繞,繞身流散開來,我回首見那四周麻牆上滿壁堆繡彩畫,一卷卷緙絲唐卡,明麗絢爛,金絲銀線繡得一幅幅月賢王、四臂觀音、獅面空行母、藥師佛……金漆大柱後面,正有一羣喇嘛或坐或站,語調高亢,前後跳躍着擊掌辯經,梵語唄音,喋喋嘵嘵。

不覺抿脣笑道:“石火風燈,逝波殘照,合會要當離,有生無不死。惟求身滅心存,就算是須臾便去又能怎樣?”

話音方落,只聽一人放聲大笑道:“想不到竟是我看錯了,我本以爲你聰明瞭悟,如何仍於煩惱癡念一節執迷至此!”

我和允禟都不由向聲音來處看去,原來正是適才那名回望過我的老僧,由塔後一步步轉了出來,鬚眉俱白,面容祥和,走到我們身前,合十道:“貧僧加西,是寺中總掌經院的巴日康。”

允禟與我聽了忙都還過禮去,那加西喇嘛含笑看了我們一陣,注視着我道:“你不知捨得取得,終是都不可得麼?”又向允禟道:“你如此種性邪,錯知解,也不過徒然自困而已。”

說罷,轉身拂袖便行,袍襟翩然,口中只道:“隨我來吧!”

允禟和我相顧一看,雖未解其意,但仍是跟了他向殿外走去。那加西喇嘛引着我們一路直走過大經堂前,才進了一處兩層高的欠拉院,並不停步,又沿着那樓內的石階拾級而上,樓內迴廊曲折狹窄,幽暗深秘中,只有無可數計的酥油燈長明不息,燈影昏黃搖曳,也不知已燃了多少年。

拐入正堂,豁然只見依壁而起的成排齊頂大經架上,擺滿了用黃錦絲緞包裹的一函函紅漆描金木板夾住的《大藏經》、《甘珠爾》、《丹珠爾》等密宗經典,總有千部之多,皆是金汁手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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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西喇嘛俯身走進這些經架排列之間,弓背斂色,神態頗爲恭敬,直走到最末一排,矮身蹲下,擺手道:“過來這裡。”

我剛欲過去,允禟忽在我手上一捏,道:“你隨在我後面。”我知他向來因自己心計詭譎,也便處處防範別人多變,笑了一笑,也不多言,只跟在他身後。

兩人走到加西身旁,也一併蹲下細看,加西已從經架最深處託了個木匣出來,那木匣通體黝黑,紋理致密,抱在加西懷中卻見他十分吃力一般,可見觸手沉重之極。

我還不覺那木匣有何特異之處,允禟已擰眉讚道:“這木材如此罕異,我閱盡天下珍玩,可竟是也不識得了。”

加西微笑拂去匣上灰塵,道:“此木性若玄鐵,出自昔日天竺摩揭陀國,梵語與金剛意同,名喚縛日羅。那古國至孔雀王朝三世阿育王時,正是佛教盛極,其後各王朝交相迭起,終於國勢日益消衰,這縛日羅木也就再不可得,而今皇清天下,亦只存此一件而已。”

向我一看,道:“萬匯興生,盡假天地而覆載,然萬象形儀,若不知行本,今世後世,後世今世,永在暗苦之中,便再也無有出期了!”

說罷,剝開那木匣火漆封口,啓匣打開,幾人眼前都是剎時一亮,只見那匣中一部藏紙經書四角各壓了顆鴿卵般大的碧綠夜明珠子,將那經書封皮映得雪亮,上面端端正正一行鮮紅藏文,筆力蒼勁,似是硃砂,卻又隱隱青光閃現,經書下角繪了只金粉蠍子圖形,冷厲森然,陰鷙可怖。

加西道:“這匣中之物在這裡深藏近百年,便是爲待有緣之人。”頓了頓,續道:“四世達/賴喇嘛之父蘇密爾臺吉,系阿勒坦汗之曾孫,其母拜罕珠拉,乃成吉思汗弟哈撒爾嫡裔,達/賴活佛向由我藏人中轉世,而四世達/賴卻是歷世達/賴中唯一的博爾濟吉特氏蒙古人出身。此爲他赴藏途中至青海時,以自刺舌血親自寫就的真經,總一切無上佛法真諦,故而此經名爲——生死之書!”

我心中一驚,似是想起什麼,道:“難道這便是那部能夠度化生死的經書麼!”

加西點頭微笑着道:“紅塵白浪兩茫茫,愛戀牽纏何日休。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時度此身?你二人不若看罷此書,盡皆拋灑從頭,忘卻情劫,纔可解脫無染啊!”

伸臂遞出,笑道:“打開一看吧!”

我怔怔愣住,許久,允禟慢慢立起身來,淡淡道:“多謝大師好意,可我並不願瞧此物。”

加西微出意料之外,眉間不由浮上憂色。

我仰頭望向允禟,此時這經堂之內,佛法四面,萬千慈悲,可我竟只覺這世上於我再也沒有任何重要的事了,心裡只有歡喜無限,笑靨展露,也站了起來,道:“是生是死,有什麼要緊?”伸出一隻手去,抓住了允禟冰涼的手,柔聲道:“我此生已然在此,縱是飛蛾撲火,也從未後悔過!”

十指交握,緊緊相扣,“允禟,你若不在,我要性命又有什麼用處呢?”話未說完,早已淚流滿面。

允禟聞言再不能忍,瘋狂地攬我入懷,死命地揉搓着我的背心,“丫頭!我一直寧願你恨我至死……”

我伏在他懷內,喃喃道:“千方百計,不得逃脫,總以爲是前世的孽障,卻不料早已是情深如斯,心不由我。”

允禟,你就是我的鴉片,越是抗拒,越是沉溺;越是沉溺,越是毀滅。而心中,卻一清二楚,無法自拔。

允禟挽了我手,兩人並肩向外走出,都只覺心中說不出的快活喜悅,依稀只聽見身後加西喇嘛喟然長嘆,餘音不絕——

“心有掛礙,顛倒夢想,無明緣行,終是,永受生死……”

走出那欠拉院,正見大羣的喇嘛擡了諸般酥油捏塑的佛像、飛禽走獸、樹木花草、亭臺樓閣走了過去,果然件件巧奪天工,精美絕倫。允禟搖頭笑道:“竟這會兒方纔見到這酥油花。”

我也不禁粲然,會心而笑。

此刻天色已晚,如何也是無法趕回城中,允禟道:“只得在這裡借宿一宵,明早再回了。”

當下尋到管理寺務的一名吉索第巴,布了香油錢,方安置了兩間客舍出來,允禟替我點了燈燭,笑道:“早些休息,明日還要騎馬勞頓。”說罷便欲掩門而去,我輕叫了一聲:“九爺!”

允禟道:“什麼……”還未及轉身,我已追上兩步,攬抱住他腰,輕輕貼住他道:“從此,再不相忘。”

允禟怔了一忽,隨即反身已不容喘息地吻住了我,灼熱地呼吸噴薄在我頸項間,一隻手從我的腰際滑入身下,輕輕撫上我的肌膚,另一隻手的手指探到我的腋下,摸索着解着我的衣紐,軟綢的裙褂應聲滑落在地。

允禟欺身將我壓倒在那灰布帳幔之中,伸手拔下我的髮簪,一頭青絲傾瀉而下鋪了滿枕。那被褥觸身粗糙,我卻只覺一片溫暖安適,擡手緊緊摟住了他的肩膀……

滿月初虧,光潤如銀,透過稀薄的窗紙氤氳地灑在我們的身上,夜色悠遠寧靜,屋外清風過處,若有若無地飄來陣陣佛偈:

“聽說娑婆無量苦,能令智者增憂怖。

壽命百年如曉露,君須悟,一般生死無窮富。

綠髮紅顏留不住,英雄盡向何方去。

回首北邙山下路,斜陽暮,千千萬萬寒鴉度。

聽說娑婆無量苦,風前陡覺雙眉豎。

貪慾如狼瞋猛虎,魔軍主,張弓架箭癡男女。

日月往來寒又暑,乾坤開合晴還雨。

白骨茫茫銷作土,嗟今古,何人踏著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