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曆元年暮春四月,駐留在神都的冬官尚書張柬之,因幼子之喪,上奏彈劾東宮右衛率長史杜閒妄動刀兵,公報私仇,草菅人命,同時彈劾東宮左衛率、信陽王武崇敏心懷詭詐,作威作福,弄權專擅,驅使宰相重臣形同家奴。
這一封奏疏直送殿中省通政司,旋即傳遍朝野。
通政使戰戰兢兢將這一封炮彈一樣的奏疏送入臺閣之後,返回簽押房,捧着一杯熱茶,回了許久的氣,臉色才從慘白回覆了一絲紅潤,有了點兒人模樣。
豈料,轉過背,又有下頭的書吏主事送上來一封奏疏。
只看了奏疏封皮上的節略,通政使便嚇得魂飛魄散,腿肚子轉筋,一屁股坐倒在地,身體沉重的分量,全都壓在了腳踝上頭。
“咔嚓……”一聲脆響。
“嗷嗷嗷……”通政使慘呼不迭,豆大的汗珠遍佈整張臉上。
那主事大驚失色,趕忙上前攙扶,外頭的屬官們也都蜂擁而入,關切的噓寒問暖。
通政使咬着牙呻吟了好幾聲,勉強恢復了神智,突地福至心靈,眼中露出一抹狂喜。
“本官……本官怕是不行了,遞送奏疏,要勞煩爾等,辦差要儘速,莫要耽擱了,回頭,本官設宴招待,聊表寸心”
“通政言重了,不過是跑跑腿的活計,下官這就去料理了”有個緋袍的郎官,急不可耐地獻媚賣好。
緋袍官將奏疏拿起來,隨意地低頭瞟了一眼,邁出去的腳步便停滯在了半空。
奏疏上的節略,赫然寫着“爲彈劾文昌右相、同鳳閣鸞臺平章事歐陽通結黨營私,縱子行兇等事具折”,他哆裡哆嗦看了一眼落款,來頭卻也不小,內史、參知政事宗秦客。
艱難地吞下一口唾沫,緋袍官回過頭,看向通政使,卻見那上司本領不凡,扭了腳踝,竟也會翻個白眼兒,人事不省,顯然是不給他機會將說出去的豪言壯語收回來。
“哎……”
緋袍官恨恨地跺了跺腳,拎着奏疏大踏步出門而去,滿是風蕭蕭兮易水寒的颯爽之氣。
他出去沒多久,通政使便哼哼唧唧醒了過來,腳踝的傷處,也冷敷了,一身利落,抻了抻衣袖,在簽押房邁着官步,口中嘖嘖讚歎。
“這是哪路神仙,敢對咱們權相爺遞爪子,過點兒安生日子,不好麼?”
他守着通政關口,消息最是靈通,琢磨片刻,略有心得,神都那邊兒,莫不是有變,張柬之投靠了安國相王,又和樑王聯手了?
倒是也不意外,只不過,這等陣容,要鬥權相爺,怕還是差了點兒火候。
“通政,又有奏疏送到”
通政使聽着這聲音,激靈靈打了個哆嗦。
一把將奏疏搶在手中,定睛一看,倒吸一口涼氣。
“彈劾文昌右相、同鳳閣鸞臺平章事歐陽通中飽私囊,爲禍鄉里等事折”
落款是春官尚書宋之問。
乖乖,權相爺這是捅了誰家馬蜂窩,這又加上了興慶宮那位?
華清宮,芙蓉樓。
春日漸濃,氣溫升高,愈發燥熱,武后最是不耐天熱,今年身心都不爽利,不耐煩尤甚。
九龍殿距離溫泉湯不遠,空氣中的水汽都帶着熱氣,令人難以忍受,即便有些捨不得,武后仍是自九龍殿移出,到芙蓉湖畔的芙蓉樓起居。
此地有接天蓮葉,有映日荷花,湖風習習,楊柳依依,最是涼爽所在。
武后坐在涼亭中,面前擺着一張七絃琴。
但武后修長白皙的雙手,並沒有放在琴上,而是拿着一個方方的木工物事在把玩。
這是自武崇行手中搶來的。
武后嘴角微翹,掀起一抹自嘲。
確實是搶,因爲此物是權策贈給武崇行的,雖然做工稍顯粗糙,但難得在於世間尚沒有第二個,又是權策親手所作,所以,她按捺不住,在衆目睽睽之下,也不理會武崇行的哀求,徑直將此物據爲己有。
坦誠而言,她是嫉妒心發作。
權策在夜宴之上,先是用十年生死兩茫茫悼念爲他而死的艾薇,又給了武崇行手工之作,而她卻一無所有,委實叫人心頭火燒,難以平靜。
“此物叫算盤?”武后輕輕呢喃一聲。
“是的,陛下”徐慧在旁答覆,微微有些焦急。
眼看金烏西墜,已到了未時,消息早早傳了出去,權策那邊卻沒有動靜,夜長夢多,若是過了今夜,不知會生出怎生變故來。
“哼哼……”武后嘴角溢出一絲笑意,想起了武崇行可憐巴巴的模樣,旋即怔了一怔,她的嫡出子孫雖然存世不多,但侄孫外孫,成列成行,爲何會對武崇行動了慈心?
大抵是移情,因爲權策疼愛他的緣故吧。
武后並不憚於承認這個,愛屋及烏,古已有之,她生人世間,食人間煙火,何獨例外?
“陛下,婉兒有事稟奏”亭子外頭,傳來上官婉兒清亮微甜的聲音。
依着往常,徐慧定然會同時告退,以示避嫌,但這回,她卻穩穩站在原地,沒有動彈的意思。
“進來吧”武后招招手,看着嫋娜而來的上官婉兒,眼神有些複雜。
珠圓玉潤,身段窈窕,花開正豔,奈何,卻與權策尿不到一個壺裡。
武后呆了呆,使勁兒甩了甩滿頭青絲,心頭一陣鬱悶。
上官婉兒如此立場,正是她一手操作,當初一隻山湖鳥,迫使她與權策反目成仇,也是她授意上官婉兒向李旦靠攏,與權策抗禮,實在怪不得她。
她這帝王心思和女人心思撞在一起,實非幸事。
“什麼事?這般急?”儘管理智上頭已然理清,但情緒卻並不能如此輕易扭轉,開口發問,仍舊有幾分冷冽。
“陛下,冬官尚書張柬之彈劾東宮右衛率長史杜閒和信陽王武崇敏,宰相宗秦客和春官尚書宋之問分別彈劾宰相歐陽通,臺閣宰相,無人會題,直轉內侍省”
上官婉兒敏銳察覺武后情緒有異,用最簡略的語言將事情說清。
“他們,這是又要作甚?”
武后長長一聲嘆息,用手輕輕捶打着光潔的額頭,說不出的疲憊。
她身後,徐慧一頭霧水,眼珠子滴溜溜轉。
上官婉兒笑意收斂,面容平靜,將徐慧的模樣收在眼底,頗覺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