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秋聲(五)

“找我?”雷萬春眉頭輕皺,好似丈二和尚般摸不着頭腦。“在下雷萬春,當不得什麼大俠。敢問小娘子,你家主人找我何事?”

“婢子香吟,見過雷壯士!見過諸位恩公!”那看上去比馬方還要秀氣三分的書生見自己的身份被雷萬春一語道破,楞了楞,微微蹲身,向着王洵等人斂衽施禮。

“小娘子客氣了!”王洵等人恍然大悟,同時側身,拱手還了個半揖。自打這男裝女子在門口一出現,他們就覺得眼熟,到了此刻才終於發現,原來這女子並非旁人,正是昨天第一個跳下來,替虢國夫人鋪好地氈的那個美豔小婢。

一猜出此女口中主人的身份,秦家兄弟頓覺臉上微熱,衝着雷萬春笑了笑,低聲說道:“諸位兄弟,請容我們哥倆先走一步。家裡頭還有些別的事情,需要人抓緊時間去處理!”

聯想到虢國夫人那傾國傾城的豔名,王洵也不好意思再聽小婢女香吟到底有什麼口信要帶給雷萬春,輕輕扯了馬方一把,笑着說道:“既然場子已經開了,咱們兩個最好去巡視一下。昨天剛子達還在這裡跟人打過架,我怕有些霄小之輩不知道死活,會趁機前來渾水摸魚!”

“哪可能。放眼整個東市,誰不知道王家小侯爺的威名!”馬方正望着一身男裝的小婢女香吟發傻,被王洵拉了個趔趄,後退了幾步,很不情願地抗議。

“走吧,你個瓜娃子!”王洵恨不得給他兩巴掌,扯住馬方的衣角,小聲說道:“沒見過美女是怎麼的。令尊大人對你要求再嚴格,也不至於連個通房丫頭都不給你選!”

“能一樣麼,那能一樣麼?”馬方倒退着一邊向後一邊低聲抗議,“我阿爺說了,選女人第一標準時不能狐媚惑主,讓我一見之後便難生褻瀆之意。第二,要身子骨強健.......”

被他這麼一鬧,沒事也變成有事情了。雷萬春先漲紅了絡腮鬍子下的臉,拱了拱手,甕聲甕氣地道:“小娘子有話請講。這幾位都是我的好兄弟,不用迴避!”

“任何話都可以說麼?”香吟用手指捂住嘴脣,驚詫地瞪圓一雙杏眼。她的手指修長,皮膚潔白,放在嘴上,登時與硃紅色的櫻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周圍不少賭客無意間瞥到,便再也無法將眼神移開。更有幾個好事者,不認得雷萬春的威名,竟然慢慢圍攏了過來。

甭看雷萬春揮拳能打翻驚馬,這種陣仗平生卻沒遇到過幾次,臉色登時紅裡透紫,回頭向已經開溜的王洵等人張望了一眼,大聲喊道:“諸位兄弟,我先告退了。明天臨風樓,咱們再好好喝一杯。”

說罷,無可奈何地向香吟做了個請的手勢。帶着對方逃命般出了鬥雞場的大門。

馬方一直盯着雷萬春和香吟看,直到二人的背影在人流中消失了,才戀戀不捨地將目光收回來,搖搖頭,低聲道:“雷大哥也太不解風情了。那小娘子,分明是.......”

“看看你這幅德行!”王洵氣哼哼地打斷,“就跟這輩子沒見過女人般!”

“二郎你有所不知!”馬方被說得滿臉委屈,“我不是沒見過女人。但我阿爺給我選的女人,首要一條要求是不能讓我貪戀其姿容而耽誤了學業。你想想,照着這個標準選,我還不夠可憐麼?”

念及馬方的父親那張終日緊繃着的棺材面孔,王洵不由得心裡好生同情,“我帶你去一個全是美女的地方,你去不去?”

“哪?”馬方立刻高興起來,迫不及待地追問。

“平康里!”見他那幅猴急模樣,王洵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答應。

“還是算了吧!”馬方縮了縮脖子,神情又開始打蔫兒,“上次宇文曉達帶我去過一次,到最後我都沒弄明白,是我拿裡邊的姑娘們取樂呢,還是姑娘們拿我尋開心呢!”

“你沒收到兩個小紅包吧!瓜娃子!”王洵笑着打趣了他一句,聳聳肩,“隨便你。反正雷大哥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也先走一步了!”(注1)

說罷,也不理睬低頭耷拉腦袋的馬方,順着鬥雞坊的側門匆匆而去。

此刻剛剛過了上午巳時,這一天的光陰還很長。王洵帶着兩個健僕人,漫無目的在街頭遊走。看了會兒風景,終歸覺得無所事事,便又信馬由繮地朝白荇芷的小樓走來。

他自覺自己來得早,誰料錦華樓已經賓客盈門。非常不巧的是,作爲錦華樓的當家頭牌,白荇芷也被一夥恩客重金包了場子,無法分身來見。還沒跟白荇芷達成贖身協議,此刻的他當然也沒資格砸人家錦華樓的買賣。只得撇了撇嘴,非常不屑地罵道:“才什麼時候,便跑到錦華樓來喝酒廝混。大白天的,莫非他們就沒點兒正經事情幹麼?”

錦華樓的阿姨紅姑當年也曾是風月場上的花魁娘子,不用看王洵的臉色,就知道他在喝飛醋。趕緊笑呵呵地湊上來,輕輕扯住他的衣袖,“二郎不要生氣麼?那些外地來的軍漢,怎麼會像二郎這般,隔上十天半個月,才能忙裡偷閒到白姑娘這裡來放鬆一下!這些人,在軍營裡頭都憋瘋了,見了蚊子都覺得是雙眼皮。這不,一大早就伸長了脖子等着錦華樓開門,只要能聽白姑娘唱一首曲子,花多少錢都不在乎!您老別跟他們一般見識,他們的錢都是拿命換回來的,早扔乾淨了早利索。照這種扔法,估計用不了幾天,就得抱着光溜溜膀子,哪裡來滾回哪裡去了!”(注2)

“一夥外地來軍漢?哪裡來的?”聽阿姨這麼一說,王洵心裡的惱火稍微小了些,笑了笑,低聲詢問。

“好像是安西四鎮回來的。啊喲,二郎你可不知道,這爺軍爺不好惹得很。白姑娘本來不打算露面的,可他們說,如果白姑娘不出來獻藝,他們就要拆了這錦華樓。爲了樓裡其他姐妹的營生,荇芷她只好委屈求全了!”望着王洵的臉色,阿姨搖晃着手帕替白荇芷解釋。

“這羣粗坯!”王洵不屑地罵了一句。心裡卻又想起昨天下午高仙芝的部將跨馬遊街,白荇芷從樓上探頭張望的情景,登時愈發覺得堵得難受。

錦華樓的阿姨唯恐惹惱了他,湊得更近了些,附在王洵耳邊說道:“小侯爺儘管放心,荇芷她知道分寸。老身可以拿性命擔保,除了您,旁人連靠近她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是麼!”王洵無奈地笑了笑。白荇芷乾的就是出賣歌喉與色相的營生,他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按常理,他這個氣生得的確有些不值。可這兩天遇到的事情,就沒一件讓人順心的。先被宇文小子騙,然後打架衝撞了虢國夫人的馬車。好不容易抽出時間來到錦華樓尋個樂子,白荇芷又被別人搶先一步包了場子........

“後院的翠竹軒還空着,要不,小侯爺先去那邊喝口茶潤潤嗓子。反正那些軍爺有任務在身,從來在樓裡呆不長!”

“那就上去歇一會吧。聽你這麼說,我還真有點渴了!”王洵笑着點點頭,接受了紅姑的建議。

錦華樓阿姨紅姑會心一笑,叫過兩個姿色出衆,手腳麻利的新羅小婢,命她們好生伺候王洵去翠竹軒休息。片刻後,新羅小婢端來了新煮的茶湯,又擺上幾色時興的茶點,一人坐在王洵懷裡,笨手笨腳地用胸口摩挲他的胸口。另外一人則擺開瑤琴,慢慢地開始撫弄。

“別彈了,今天我沒心思聽曲子!”王洵推開懷裡的小婢,意興闌珊地揮了下胳膊。“下去吧,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兩個新羅小婢嚇了一跳,愣愣地看着王洵,眼淚在眶子裡打轉。“新來的吧?”王洵終於明白了紅姑笑容後的含義,忍不住輕輕搖頭,“沒事兒。你們兩個都下去吧。該給的賞錢,我都照給就是。你們跟紅姑說,我困了,想在這兒睡一小覺。讓她沒事別派人過來打擾!”

兩個新來的新羅小婢互相看了好一會兒,才終於確信她們未曾得罪了客人。躬了下身子,默默退了出去。

“這些人倒也知趣!”王洵懶散地依在胡牀上,心中默默地想。雖然在長安城中,蓄養新羅婦,待其長大時取其處子之身滋補,乃是一種養生時尚,但是他卻對啞巴一般的新羅少女提不起什麼興趣。況且大白天的,萬一白荇芷那邊早早散了場子尋過來,恰恰自己又在這裡跟新羅女人混戰,撞到一起,恐怕彼此面子上都不大好看。

亂七八糟地想了一會兒心事,他倒真的有幾分倦了。又不想大白天睡覺,便下了胡牀,信手推開了窗子。缺了一道阻隔,院子裡的喧鬧聲立刻傳了進來。王洵豎着耳朵聽了聽,依稀聽見距離自己的房間不遠處,隔着片竹林,一間小樓裡有個熟悉的聲音婉轉吟唱道:“秋來四面足風沙,塞外徵人暫別家。千里不辭行路遠,時光早晚到天涯..........”

四下裡轟然叫好,喝彩聲中,琴曲漸轉激昂。白荇芷聲音也由低變高,壓過了四下裡的所有嘈雜,“漢兵出頓金微,照日明光鐵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雲騎騑騑。蹙踏遼河自竭,鼓譟燕山可飛。正屬四方朝賀,端知萬舞皇威。少年膽氣凌雲,共許驍雄出羣。匹馬城南挑戰,單刀薊北從軍。一鼓鮮卑送款,五餌單于解紛。誓欲成名報國,羞將開口論勳。”

唱到最後幾個字,曲聲噶然而止。歌聲卻穿雲裂帛,然後漸遠漸稀,餘韻繞樑,綿綿不絕。

“好!”採菊軒裡邊的軍漢們聽得過癮,喝彩聲愈發強烈。有人拼命地拍打着巴掌,有人卻食髓知味,大聲喊道,“再唱一首,請白姑娘再唱一首。我等日日在前方拼命,最希望聽到的,便是長安的鄉音。”

“歌倒是還有一首,可曲子尚未配好,只能清唱了!”白荇芷從不怯場,移動蓮步走到酒桌旁,拿起一雙象牙筷子,用筷子輕輕敲打面前白玉酒盞,“敕勒金頹壁,陰山無歲華。帳外風飄雪,營前月照沙。羌兒吹玉管,胡姬踏錦花。卻笑江南客,梅落不歸家。”

“好個卻笑江南客,梅落不歸家!”衆人又是大聲喝彩。讚歎罷了,突然有人高聲提議道“來個婉轉些的吧,我等日日風裡來,雨裡去,許久未聽纏綿些的調子了!”

“對,對對,來個有些脂粉味兒的。整天殺來殺去,爺們其實早就倦了!”

白荇芷使了個眼色,琴師小萍立刻撥動絲絃,換了一曲悠揚的長安古調,“玉關征戍久,空閨人獨愁。寒露溼青苔,別來蓬鬢秋。人坐青樓晚,鶯語百花時。愁人多自老,腸斷君不知!”

這回,卻是歌聲先停了。曲子若斷若續的彈奏不止,就像一縷相思,慢慢將人環繞,抱緊,慢慢滲進心裡,慢慢將心頭一塊肉拴住,繫牢。解不開,斷不去。

除了那首清唱的敕勒川,其餘兩首曲子,都是王洵早就聽膩了的。但此刻隔着一片竹林靜聽,卻別有另外一番滋味。特別是那句“人坐青樓晚,鶯語百花時”。簡直就是在說白荇芷自己,寂寞地困在錦華樓中,等着心上人早日帶她脫離這煙花之地。

正愣愣想着,竹林那邊又換了個曲調,白荇芷自己操琴,幽幽唱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珍惜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歌者無意,聽者有心,隔着一叢清幽的綠竹,竟已經癡了。

注1:平康里是長安城有名的煙花之地。據傳,古代煙花女子接客,如果恰巧接到了個童男子,則認爲是吉兆。通常不會收對方的錢,反而會給對方發小紅包。

注2:阿姨,即鴇母。白居易詩歌“弟走從軍阿姨死,朝來暮去顏色故”中的阿姨,指的就是這類操這類營生的女子。

酒徒注:看黃易的書中,把風月場中的花魁稱作“某某大家”,不知道出自哪個典故,還是他自己杜撰。誰知道請告訴我一下。酒徒不勝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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