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張 處方單

“你有什麼可高興的?”康喬在手機那頭喋喋不休,操着各種惡劣的字眼往我耳膜上砸,只爲抒發她難以置信的情緒,“高興你喜歡上了一二手貨,撿破鞋。撿破鞋就算了,還有孩子,整就一破鞋還拽只小拖油瓶。你纔多大?你自己還是你爸媽的大拖油瓶呢。”

伺候我爺爺吃完午飯歇下後,我偷跑到走廊盡頭,停在窗臺邊給康喬打了個電話。她是我大學室友兼職閨蜜,自打我被屬於江醫生的那柄丘比特箭穿心而過後,她就一直在關注着我和江醫生的進展。

我第一時間向她彙報了有關江醫生的最新訊息,言簡意賅,離異,有孩子。

說實話,這個身份,無論擺在哪個盤正條順的女孩子面前,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包括我,在沒碰見江醫生之前,我一直認爲離異男人大抵不是有出軌偷情前科就是遊手好閒的失敗者,這樣的人,我看都不會看一眼。可是自從認識江醫生之後,我就覺得自己以前的眼界實在太窄了,太狹隘了,太淺顯了,太以偏概全。

我永遠都記得一週前我起了個大早來看爺爺,打着哈欠,走出電梯,拐彎走進病區,見到江醫生的第一眼。

省人民醫院的關係,尤其還是充溢着“腦出血”“腦梗塞”這種大衆老年病的神經內科住院區,必然會一牀難求。

當時,走廊上架着兩張臨時牀位,有個老太太坐在其中一隻的牀緣,身穿白袍的青年就站在她面前,低頭問了幾個問題,又指揮她做了幾個動作。老太太似乎都有些不耐煩地在瞎嘟囔,但他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裡潤着溫和,耐心,寬容和謙遜,像冬天的霽陽升起來了。

接二連三打哈欠的我,就偏偏在這一個上面卡殼,愣是沒打出去。根本來不及阻止,被偷襲一般,有一枚隱形的子彈就從我半張的嘴脣間打了進去,幾乎一擊斃命。我沒法控制心臟的瘋跳,呼吸的錯亂,就跟將死之人差不多。但我並沒有死啊,這枚子彈就本能地從我胸口炸開,長成花瓣,重重疊疊,花朵繁複,身體裡瞬間怒放出一個春天。

後來我和康喬分享了當時的奇妙感受,她根本不屑一顧:“要不是江醫生臉好個高氣質佳你怒放個什麼春天啊,你讓王寶強黃渤之流穿個白大褂站那試試,你經過的時候不對他怒放個屁都算好的了。”

我心悅誠服地點頭,對,她分析的很中肯。

那天,我就懷揣着一個砰砰跳的春天,還目不斜視裝冬日般冷峻,從他身畔經過。我暗搓搓地偷聽到有病人叫他小江醫生,小江主任。這兒的病人年紀大多五十歲靠後,他們喚他的時候都愛帶個“小”字當前綴,因爲他生得年輕,清俊又斯文。

那天,我找到爺爺的病房,門邊的銘牌上寫着牀位號,1806,數字的旁邊是責任醫師和護士的金屬黑體字,上下平行,我瞄了一眼責任醫師後頭,擺明是一個女人的名字,姓氏的發音跟“jiang”完全不掛鉤。

心微微下沉,說不失落是假的,江醫生爲什麼不負責我爺爺?這是當時油然而生的第一個念想。

之後幾日,因爲奶奶身體狀況也一般,而且她體型偏胖,睡不來醫院的陪護摺疊小牀。晚上就換我待在這,大概是第二天下午吧,奶奶扶爺爺去走廊有太陽的地方散步,活動筋骨。我就一個人被落病房裡看電視。

沒過一會,門口有白色的東西一閃而過,似乎有人走了進來,我偏頭朝那看過去,就看見了四十八小時前曾讓我心花怒放萬物復甦的□□,

江醫生。

他穿着黑色毛衣,裡面有襯衣的領子露出來,被衣主整理得筆挺乾淨。服裝顏色裡屬白色最不顯瘦,但江醫生身上微敞的白大褂卻襯得他兩條腿意外修長。

再一次見到他,春天嗖一下過渡到盛夏,轟得一下,室內暖氣直升一百攝氏度,我臉燙得像前不久剛被開水澆過。

媽媽呀,明明在一本正經坐姿正常地看電視,爲什麼我還是有種出盡洋相的窘迫感?

大概是見到病牀上沒人,來人視線回到我身上。他看了我片刻,似乎在斟酌和定奪我的身份,接着,他才問:“你爺爺呢?”

他猜的可真準,他可真會看人。我下意識收了收下巴,這樣臉盤應該不會顯得那麼大:“跟我奶奶出去散步了。”

我故作平靜地答着,邊在心裡反覆叨唸,我一點都不緊張,我一點都不緊張,我拼命督促自己,打着氣。

他頷首,“那我過會再來。”

江醫生像是要走了,可我還想再跟他多說幾句話,我叫住他:“你是我爺爺的主治醫師哦?”

他糾正了一個字:“我是你爺爺的主治醫生。”

我沒搞明白:“主治醫師和主治醫生不是一回事?”

“主治醫師是職稱,主治醫生纔是稱呼。”江醫生隨意解釋了兩句,跟我想象中的耐心溫和如出一轍。但他的耐心溫和不併摻雜軟弱妥協,全然一派融入骨子裡的好度量和好教養。

鏡片也一點都遮不住他狹長漆黑的眼睛,他眼神向來坦蕩沉穩,可我還是被看得心頭火辣辣的。

我絞盡腦汁地颳着話題,只爲了讓他多在病房留一會。怕他看出我的小心思,我只能用力在臉上每一處施展着困惑勁和求知慾:“噢,既然你是主治醫生,那怎麼每天來病房的都是一個女醫生而不是你啊?”

“她是負責你爺爺的牀位醫師,比我入微得多,”江醫生看了看身側的門,跟我道別:“還要去看別的病人,我先走了。”

他可真忙。

“好,等我爺爺回來了我會告訴他的。”告訴他你來過。這裡剛剛進行了一場格外致命的慢性絞殺,受刑者是我。

江醫生“嗯”了聲,要離開了。我泄一口氣,不再手握成拳,舒展開五根手指頭,想要探出椅子扶手,擺出道別的姿態,晃着跟他說再見。但又覺得這個動作格外蠢,只得訕訕放棄,眼睜睜看着他走了出去。

“吳含,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康喬的炮仗一樣的嗓門把我從回憶打醒。

我把手機貼近耳朵,跟她解釋:“江醫生的孩子跟的前妻,他現在就一個人,”我皺了皺眉:“你也別老說人家破鞋,就算他是破鞋,那也是伯魯提的,鞋中翹楚,靈魂之鞋,”我的聲音沒自信地弱下去:“而且,我還未必撿得到破鞋呢……”

“瞧你這出息!你還沒跟他有一腿呢,就開始護短,”康喬嘖嘖聲:“出師未捷身先死連他的手機尾號都沒摸着,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閨蜜真是奇怪的生物,嘴上說着不支持你不看好你,行動上又在善意而寬容的爲你推助。

“走一步看一步吧,”我把空閒着的手指搭在窗檐上,“我爺爺應該有他的名片,但是我沒法正大光明地去跟我爺爺要啊。”

“你到底喜歡他哪啊?”康喬又莫名其妙問,她重複一個問題兩遍大多是因爲對一個人不理解,看對方有種爛泥糊不上牆的挫折感。

“臉啊。”我理所當然答。

“臉,臉好看的多了去了。我那天去醫院找你,特地去神經內科門診看了看你那江醫生糊牆上的介紹框,在一排老專家肖像的襯托下,他確實好看,但世界上又不是沒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了,單身未婚的肯定也有。”

我盯着自己在窗臺上點啊點的手指:“那我打個比方,你在一個帥哥班級,外貌全是一個水平線的帥哥,你都快挑花了眼。但有一個帥哥,他從不逃課,從不遲到早退,謙遜有禮,上課的時候,其餘帥哥都哈着腰玩手機抖腿嚼口香糖,就他一個筆直地坐在那認真聽課,你還會再看別人嗎?”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腦子裡自動呈現出一幅畫,一個回憶:就有那麼一回,我路過江醫生辦公室,他正坐在主桌電腦前,摁着鍵盤往屏幕上輸東西。就給我一個側面,年輕的男人腰線筆直,坐姿那麼端方,不跟別人一樣,也不跟我一樣,上網總是和駝背如影隨形。

康喬冷呵呵一笑:“你才認識他幾天,就過度腦補成這樣,你怎麼知道他根正苗紅?我堂嫂就在醫院做護理,她說當醫生的大多好色,生活中還有怪癖。”

“啊……愈發覺得萌了。”

“鬼迷了心智!”

“不說啦,再見!”

“你有本事反駁我啊,就知道說再見逃避現實!”

“你知道你爸媽爲什麼叫康喬嗎?再別康橋!我的道別只是爲了不辜負你父母對你的殷切希望,輕輕的你快點滾吧,再見!”

我掐斷通話。

回病房的路上,我又在辦公室附近牆壁的介紹框前停了一會,18F病區算是江醫生的地盤,他的玉照被鑲在這兒也不奇怪。

介紹牌的內容我都快背下來了:

「江承淮,男,副主任醫師,兼職南京醫科大學神經病學副教授,曾在香港中文大學威爾斯親王醫院和北京多家醫院、科研院所進修學習。爲專科各種常見疾病和危重病的診斷和治療積累了豐富的臨牀經驗,尤其在腦血管疾病、頭痛病等的診斷和規範治療方面有較深的造詣。曾在國際、國家和省級期刊上發表論文30餘篇,參與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2項。主持省級課題一項 。獲省級科技進步一等獎1項。主編著作3部,參與編寫十餘部。」

真的是好厲害啊,我把他的成績和印象中的十二星座性格對着號,深覺江醫生可能是摩羯座的人,學神和工作狂魔。我也對他前妻更加好奇了,到底是什麼女人啊,竟然會把這麼無可挑剔的男人甩手出去。

他的名字也很好,“淮”字的本義是,至清的水,真的超級好聽。

真是受不了,我捏緊手裡的直板機,細細消化着有關他的信息,想着想着,兩邊的臉又蒸騰起那種,浮躁而熟稔的熱量。

“小姑娘又來每日一看江主任的牌子了。”醫藥車的輪子咕嚕聲從我腳邊經過。

像偷雞摸狗被抓了個正着,我趕緊回過頭,調侃我的是林護士長。她是我爺爺病房的責任護士,三十多歲,臉頰飽滿紅潤,看上去很和善。

在對角服務檯的年輕小護士附和她:“是地誒,我也看見她天天都要在那站一會。”

這些護士跟我差不多年紀,打趣起來也是一把好手。

看來我不以爲意的癡漢舉動,早就成爲別人眼裡的不同尋常。

真是窘到不行,我縮着下巴藏着自己那顆可能早已淪爲番茄同類的臉,慌張地找理由,找藉口:“我就是覺得,江主任很厲害啊,這麼年輕就這麼厲害,總會有點羨慕嫉妒恨的吧,”我語無倫次解釋着,舌頭和思緒一併打結,那些乾巴巴的用詞把我出賣了個透:“我也快畢業上班了!多看看這個,多刺激一下,不對,激勵一下自己,不能再當個學渣了啊!”

說完這些話,確認自己臉上的狀況應該稍微好點,沒那麼紅到慘不忍睹了,我才擡起頭,睜大眼,凸顯出我心敞亮正大光明,朝着服務檯的方位看去。

心跳在這一秒靜止,酷暑悶夏的燥熱感鋪天蓋地。

我的目光被中途打斷,因爲江醫生的突然出現。他可能是剛好要從辦公室出來,又或者已經在那佇足了一會。

但一切原委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時此刻,他就站在辦公室門口,目光淡淡地,朝我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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