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家。
家就是波亞,是斯普羅爾,是波士頓亞特蘭大都市軸心。
若是畫一張數據交換頻率地圖,巨大屏幕上的一個像素代表一千兆字節,曼哈頓和亞特蘭大會亮成一片純白,隨後開始閃爍,數據交換速度隨時會超出這個模擬程序的負載,這張地圖即將如超新星一般爆發。要降低亮度,加大比例尺。每個像素一百萬兆字節。要到每秒一億兆字節後,才能分辨出曼哈頓中城的一些街區,和亞特蘭大老城中心周圍上百年的工業園區輪廓。
凱斯從夢中醒來。夢裡全是機場,全是面前莫利的黑色皮衣,一路走過日本成田機場,荷蘭史基普機場,法國奧利機場……他看着自己在天亮前一個鐘頭,從某個售貨亭買了瓶扁塑料瓶裝的丹麥伏特加。
在斯普羅爾鋼筋混凝土的根基底下,有一列火車頂着陳腐的空氣在隧道中前進。火車悄無聲息地滑過磁懸浮軌道,推動着空氣在隧道中鳴唱,頻率從低音一直衰減到次聲波。他躺在房間裡,震動傳過來,乾燥的拼木地板縫隙中,塵土飛揚起來。
他睜開眼,看見莫利一絲不掛地躺在嶄新的粉色記憶棉牀墊另一邊。陽光從菸灰薰染過的格柵天窗裡透下來。天窗中間有半平米的玻璃被換成了硬板,粗大的灰色電纜從上面垂到離地幾釐米的地方。他側身躺着,注視着她的呼吸,她的胸脯,她的腰線如戰鬥機一般強韌而光滑,勻稱身軀上的肌肉如舞者一般,全無一絲贅肉。
房間很寬闊。他坐起身來。除了寬大的粉色牀墊和牀墊旁兩隻一模一樣的嶄新尼龍包,房間裡空無一物。四壁空空,也沒有窗戶,只有一扇漆成白色的鋼鑄防火門,牆上刷了一層又一層白色乳膠漆。這是間廠房。他認識這樣的房間和這樣的建築;這裡的住戶介於藝術家和罪犯之間。
他到家了。
他把腳放到地板上。木頭地磚有的已經掉落,剩下的也已鬆脫。他的頭在痛。他記起阿姆斯特丹的另一個房間,在老城區數百年的舊房子裡面。莫利從運河邊帶了橙汁和雞蛋回來。阿米塔奇執行秘密任務去了,他們倆單獨走過廣場,來到達姆拉克大街上一間她熟識的酒吧。而巴黎已是模糊的夢境。購物。她帶他購物去了。
腳邊嶄新的黑牛仔褲已經皺皺巴巴,他站起來穿上牛仔褲,跪在尼龍包旁邊。他先打開了莫利的包,裡面有整齊的衣服和一堆貌似很昂貴的小玩意兒。另一隻尼龍包裡塞滿東西:書,磁帶,一隻模擬感受操作檯,掛着法國和意大利商標的衣服。他都不記得自己買過這些。他在一件綠色T恤下面看見了一隻扁平的包裹,用回收紙包得很精緻。
他拿起包裹,包裝紙破開了,一隻閃亮的九角星落下來,直扎進木板地面。
“這是紀念品,”莫利說,“我發現你老是盯着這東西看。”他轉過身,看見她盤腿坐在牀上,睡意盎然地用酒紅色指甲撓着肚子。
“等下會有人來給這個地方做加密設施。”阿米塔奇站在敞開的門外,手中拿着一把古老的磁性鑰匙。莫利從包裡取出一隻小小的德國爐子,正在煮咖啡。
“這事我就能幹,”她說,“我的工具綽綽有餘。紅外掃描儀,嘯叫器……”
“不,”他邊關門邊說,“我要這裡絕對保險。”
“隨你便。”她的深色網眼T恤紮在寬鬆的黑色棉布褲裡。
“你當過兵嗎,阿米塔奇先生?”凱斯坐在那裡,背靠着一堵牆問。
阿米塔奇身高和凱斯相當,但他的寬肩加上挺拔的站姿好像把門全堵上了。他穿着一身深色的意大利西裝,右手拎着一隻黑色軟牛皮公文包,特種部隊的耳環已經不見了。他五官英俊,面無表情,是美容院裡常見的一款,將十幾年前電視裡最常見的面部特徵保守地組合在一起,配上淺色的眼睛,更像是一張面具。凱斯有點後悔自己的問題。
“我的意思是,很多軍人最後都做了警察或是公司保安。”凱斯不安地接下去。莫利遞給他一杯滾燙的咖啡。“你讓人對我胰臟動了手腳,像是警察常用的套路。”
阿米塔奇關上門,穿過房間,站到凱斯面前。“凱斯,你是個幸運的孩子。你應該感謝我。”
“是嗎?”凱斯呼嚕呼嚕吹着咖啡。
“你本來就需要一對新胰臟。我們給你買的那副可以讓你免受藥物依賴性之苦。”
“多謝,但是我喜歡有依賴性。”
“很好,因爲你又有了種新的依賴性。”
“爲什麼?”凱斯擡起頭。阿米塔奇微笑起來。
“你體內有十五個毒素袋,分佈在各大動脈內壁上。袋子在不斷溶解,很慢,但還是在溶解。每一個袋子裡都有一顆真菌毒素。你對它的效力並不陌生。就是你前老闆在孟菲斯對你用的那種。”
凱斯對着那張微笑的面具眨了眨眼。
“凱斯,你的時間足夠完成我要你做的事,但僅止於此。完成任務後,我會給你注射一種酶,讓袋子在不破裂的情況下脫落,然後給你換一次血。若非如此,那些袋子就會徹底溶化,你會和剛遇到我們的時候一樣。所以,凱斯,你需要我們。你對我們的需要,和我們從貧民窟裡把你撈出來那時候比,一點也沒變少。”
凱斯擡頭看看莫利。她聳聳肩。
“去把貨運電梯裡的箱子搬上來。”阿米塔奇將那把磁性鑰匙遞給他。“去吧。你會開心的,凱斯。就像在聖誕節的早晨。”
夏天的斯普羅爾,商場里人潮洶涌,如風吹草動。那片肉身的流水裡偶有購物需求激起的漩渦,又在滿足後流去。
他與莫利並排坐在乾涸的混凝土噴泉池邊,無窮無盡的一張張臉龐在細碎的陽光裡從他面前流過,如同他的生命重演。先是一個眼窩深陷的小孩,一個手垂在身側隨時準備動手的街頭男孩,然後是一個少年,紅色眼鏡下的面容平靜而神秘。凱斯記起十七歲的時候,在玫瑰色晚霞籠罩之下,那場安靜的屋頂上的搏鬥。
他挪動身子,感覺到黑色薄牛仔褲下面的混凝土粗糙而涼爽。仁清街的刺激已經消逝,這裡有不一樣的環境,不一樣的節奏,這裡瀰漫着快餐、香水和新鮮汗水的味道。
而他的網絡操控臺,那隻小野-仙台“網絡空間7號”還在那間廠房裡等着他。他們離開時房間裡散落着幾何形狀的白色泡沫塑料,揉皺的塑料膜和數百隻小泡沫粒。阿米塔奇讓凱斯過目了幾樣東西:一隻小野-仙台,一架明年上市的最昂貴的保阪電腦,一臺索尼顯示器,十幾張企業級別的冰光碟,一架博朗牌咖啡機。凱斯點頭後他便離開了。
“他去哪裡了?”凱斯曾經問過莫利。
“他喜歡酒店。大酒店。最好儘量靠近機場。我們逛街去吧。”她穿上一件有十幾個奇形怪狀口袋的舊工裝背心,拉上拉鍊,又戴上一副巨大的黑色塑料太陽鏡,完全遮住了她植入的反光鏡片。
“你以前就知道毒素這爛事?”他在噴泉旁問她。她搖搖頭。“你覺得是真的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怎樣都有用的。”
“你有辦法找出真相嗎?”
“沒有,”她說,舉起右手擺擺,讓他噤聲,“那鬼東西太小,掃描不出來。”她再次搖搖手指,讓他別急。“況且你反正也沒多在乎。我看見你愛撫那仙台操控臺,老兄,那簡直是色情。”她笑起來。
“那他對你使了什麼手段?他怎麼讓打工女郎就範?”
“職業榮譽感,寶貝,僅此而已。”又一個噤聲的手勢。“我們去吃早飯,好嗎?吃雞蛋,吃真正的培根。可能會吃死你,因爲你在千葉城吃那種再造磷蝦食品已經太久了。沒錯,來,咱們坐地鐵進曼哈頓,吃頓真正的早餐。”
玻璃管上,死氣沉沉的霓虹燈拼出大大的“都市全息”,上面落滿塵灰。凱斯剔着門牙中間卡住的一絲培根。他已經不再問她去哪裡和爲什麼;她每次都只是戳戳他的胸膛,或做個噤聲的手勢。她一路給他講當季流行風向,講體育新聞,講一出他聞所未聞的加州政治醜聞。
他環顧着這條荒涼的死衚衕,一片報紙從路口滾過去。大概因爲那些穹頂建築的重疊和空氣對流,東區的風總是這麼詭異。凱斯透過窗戶,凝視着那塊死氣沉沉的招牌。這是她的斯普羅爾,不是他的斯普羅爾,他想。她帶他去了十幾家前所未見的酒吧和俱樂部,通常點點頭就能搞定生意。她在維護自己的交際網。
“都市全息”招牌後面的陰影中,有什麼東西在動。
那扇門是瓦楞板做的。莫利在門口飛快地做了一連串手勢,他只看出了一個大拇指掃過食指尖的動作,那是“現金”的意思。門朝裡打開,她帶着他走進去,裡面一股塵土味。兩邊都是亂七八糟的廢品,一直堆到牆邊,靠牆的書架上放着皺皺巴巴的簡裝書。廢品堆像是金屬和塑料扭結而成的真菌,從地裡長出來,有時能從中分辨出些零散物件,但很快又變得模糊:一臺插滿斷頭真空管的破舊電視機內膽;一塊破碎的衛星天線;一隻塞滿鏽蝕合金管的棕色纖維罐子。大堆過期雜誌一直散落到他們面前,封面上是舊年夏日裡的肉體,茫然注視着天空。他跟着她穿過衆多廢品之間一條窄窄的通道,聽見身後門關上的聲音。他沒有回頭。
通道盡頭的門上掛着一條陳舊的軍用毯,莫利從毯子下面鑽過去,一片白光撲面而來。
四下是空蕩蕩的白色塑料牆壁和天花板,地上鋪着醫院專用的白色防滑地磚。房間正中擺着一張正正方方的白漆木桌,放着四把白色摺疊椅。
在他們身後,一個男人站在門口衝他們眨眼,門簾搭在他肩頭,好似一件斗篷。他整個人好像從風洞裡撈出來的,小耳朵緊貼狹長的腦袋,似笑非笑地露出嚴重內勾的大門牙。他穿着一件粗呢舊夾克,左手拿着把手槍,朝凱斯指指門邊的一塊白色塑料板。那是塊近一釐米厚的緻密電路板,他幫着那人擡起板子堵住門,那十隻焦黃的手指靈巧地飛舞,扣上板子邊上的白色搭扣。一臺排風扇不知在哪裡嗡嗡作響。
“計時,”那人站直身子說,“開始了。莫,你知道價錢。”
“芬蘭人,我們需要做掃描。植入體掃描。”
“站到那兩個架子中間。站在膠帶上面。站直,對了。轉身,三百六十度。”凱斯看着她在兩隻搖搖欲墜的架子中間轉動,架子上插滿感應器。那人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小顯示器,斜眼看了看。“沒錯,你腦袋裡有新貨。是硅製品,外包熱解碳。是個時鐘吧?你的眼鏡讀數和以前一樣,是低溫各向同性碳。生物兼容性沒有熱解碳好,不過這是你的事,對吧?你的爪子讀數也沒變。”
“凱斯,過來。”他看見白色地板上那個已經磨花了的黑色X字樣。“轉身。慢一點。”
“這老兄是處子之身。”那人聳聳肩。“也就補過牙,還是便宜貨色。”
“你能讀出生物製品嗎?”莫利拉開綠色馬甲的拉鍊,又摘下大黑墨鏡。
“你當這裡是梅奧醫院啊?孩子,爬上桌子來,咱們做點活檢。”他笑起來,露出大片黃牙。“沒有。甜心,芬蘭人打包票,你身上沒小蟲子,也沒腦皮層炸彈。要退出屏蔽嗎?”
“芬蘭人,你趕緊出去。然後給我們全面屏蔽,時間我們定。”
“嘿,莫,芬蘭人是無所謂,反正你按秒付費。”
芬蘭人離開後,他們封上門,莫利把一張白色椅子轉過來坐下,雙臂搭着椅背,下巴擱在胳膊上。“現在我們可以談了。這是我負擔得起的最私密的地方。”
“談什麼?”
“談我們在做的事。”
“我們在做什麼事?”
“替阿米塔奇幹活。”
“你說這不是爲了他?”
“沒錯。凱斯,我看過你的檔案。也看過一眼我們的購物清單。你跟死人一起幹過嗎?”
“沒有。”他看着自己在她反光眼鏡片上的倒影。“我猜也行。我專業水平不錯。”他用現在時態說這句話,略覺不安。
“你知道南方人‘平線’已經死了吧?”
他點點頭。“聽說是心臟死亡。”
“你將要和他的思想盒一起工作。”她微笑,“他和奇尼是你師傅,對吧?對了,我認識奇尼。絕對是個爛人。”
“麥可伊・泡利被意識複製了?誰幹的?”凱斯坐下來,胳膊放在桌上。“難以想象。他不可能如此任人擺佈。”
“感網公司。拿屁股想也知道,他們付了他天價。”
“奇尼也死了?”
“沒那麼運氣。他在歐洲,不摻和這事。”
“嗯,如果能搞到‘平線’,我們就絕對不愁了。他是最頂尖的。你知道他腦死過三次吧?”
她點點頭。
“腦電圖完全平線。他給我看過帶子。‘孩子,我真的屎了。’”
“凱斯,從一開始我就想搞清楚阿米塔奇的後臺,但好像不是財團,不是政府,也不是黑幫。有什麼東西會給阿米塔奇下指令,比如叫他去千葉城撈個一心求死的癮君子,給他做手術治病。這筆交易用到的那個手術程序,在市面上的價錢至少能僱上二十個世界一流的網絡牛仔。你挺厲害,但沒厲害到這程度……”她撓撓鼻翼。
“顯然有人認爲有必要,”他說,“還是個大人物。”
“我可別傷害了你的小心靈。”她笑起來。“凱斯,要拿到‘平線’的思想盒,咱們得搞一次超高難度行動。感網公司把它鎖在上城一間地下陳列室裡。防衛得連一絲頭髮都飄不進去。其實,感網公司今秋要發佈的新材料也全鎖在那裡邊,偷出來我們他媽的就發大財了。可是我們他媽的不,就要偷‘平線’,別的都不要。詭異。”
“沒錯,這一切都很詭異。你很詭異,這窟窿很詭異,外邊那個詭異的小地鼠又是誰?”
“芬蘭人是我老相識。主要收贓貨。軟件。私密房間出租只是他的副業。不過我讓阿米塔奇僱了他當技師,你下次看到他就當從來沒見過。明白?”
“阿米塔奇在你身上放了什麼毒?”
“搞定我很容易。人有長處,就成了職業,對吧?所以你得上網,我得打架。”
他瞪住她。“告訴我你知道多少阿米塔奇的事。”
“簡單開個頭,我查過了,哭拳行動裡從來沒有個叫阿米塔奇的人。不過這不代表什麼。逃出來的所有人照片都和他不一樣。”她聳聳肩。“那又怎樣。我也就能開個頭。”她拿指甲敲敲椅背。“但你卻是個牛仔,對不對?我是說,也許你可以查查看。”她微笑起來。
“他會殺了我。”
“也許會,也許不會。凱斯,我覺得他需要你,非常需要。再說了,你是個聰明人,對不?你能搞定他,鐵定的。”
“你說的那張單子上還有什麼?”
“基本都是給你的玩具。還有個貨真價實的精神病人,叫彼得・里維拉。討厭死了。”
“他在哪?”
“不知道。但他絕對是個死變態,不騙你。我看過他的檔案。”她做了個鬼臉,“可怕死了。”她站起來,伸了個貓一樣的懶腰。“孩子,這下咱倆算一夥的了吧?咱一起幹,是合作伙伴吧?”
凱斯看看她。“我還有的選麼?”
她大笑。“你挺明白的,牛仔。”
“網絡源自古老的電子遊戲,”畫外音說道,“源自早期的圖形程序和軍方試驗的顱骨接入口。”索尼顯示器上空間戰的二維畫面漸漸消失,生長出一片數學函數生成的蕨類植物,展示對數螺旋的各種三維形態;藍色調的軍方錄像片段閃過,有被接入測試系統的實驗動物,還有接入坦克和戰機火力控制迴路的頭盔。“賽博空間。每天都在共同感受這個幻覺空間的合法操作者遍及全球,包括正在學習數學概念的兒童……它是人類系統全部電腦數據抽象集合之後產生的圖形表現。有着人類無法想象的複雜度。它是排列在無限思維空間中的光線,是密集叢生的數據。如同萬家燈火,正在退卻……”
“那是什麼?”他按下頻道選擇鍵,莫利問。
“兒童節目。”選擇鍵不斷循環,圖像片段洶涌而出。“關上。”他對保阪電腦說。
“凱斯,你想現在試試嗎?”
週三。離他在廉價酒店裡醒來,看到身邊的莫利那一刻已經八天了。“你要我出去嗎,凱斯?也許沒有人干擾會比較輕鬆……”他搖搖頭。
“不用。留下來吧,沒關係的。”他小心地將黑毛巾頭帶套在額頭上,避免觸碰仙台操控臺那扁平的皮膚電極。他注視着膝上的操控臺,看見的卻是仁清街上的櫥窗,是那枚銀色飛鏢上閃耀的霓虹光影。他擡起頭,索尼顯示器後面的牆上是她送的那件禮物,掛在一枚黃色大頭釘上。
他閉上眼睛。
摸到開關。
在眼睛後面那片血色黑暗之中,銀色視像從視界邊緣滾滾流入,好像隨機圖像拼成的電影,晃得人頭暈。那些符號、圖形、臉龐,那些視覺信息模糊拼湊成一片壇城。
他祈禱着:來——
一隻灰色的圓盤,那是千葉城天空的顏色。
來——
圓盤開始旋轉,越來越快,變成一隻淡灰色的圓球。越變越大——
開始爲他流淌,爲他綻放,那水一般的霓虹如同繁複的日本摺紙,現出他那觸手可及的家園,他的祖國,像一張透明的三維棋盤,一直伸到無窮遠處。那隻內在的眼睜開了,他看見三菱美國銀行的綠色方塊,後面東部沿海核裂變管理局耀眼的猩紅色金字塔,還有軍隊系統的螺旋長臂,在他永不能企及的更高更遠處。
他的笑聲從某處傳來,那是在一間白色的廠房裡,他那遙遠的手指撫摩着操控臺,淚水噴涌而出,滑過他的臉龐。
他取下電極,莫利已經不見了,房間裡漆黑一片。他看看時間。他在網絡空間裡呆了五個小時。他把小野-仙台放在一張嶄新的工作臺上,癱倒在牀墊上,用莫利的黑絲睡袋蓋住腦袋。
粘在防火鋼門上的安保系統嗶嗶叫了兩聲。“收到進入請求,”系統說,“對象通過程序掃描。”
“那就開門。”門打開了,凱斯把絲睡袋從臉上拽下來,坐起身,滿以爲會看見莫利或阿米塔奇。
“天哪,”有個粗嗓子說,“我知道那婆娘在黑暗中也能看見……”一個矮胖的身影走進來,關上門。“打開燈,好吧?”凱斯從牀墊上爬下來,找到了電燈開關。
“我就是芬蘭人。”芬蘭人朝凱斯使了個眼色說。
“我叫凱斯。”
“認識你很高興,非常高興。我吧,大概是來幫你老闆弄點硬件的。”芬蘭人從口袋裡掏出包帕塔加斯雪茄,點起一根,古巴菸草的味道瀰漫開來。他走到工作臺邊,掃視了小野-仙台一眼。“標準版吧,一會來搞它。不過這纔是你要的東西,孩子。”他從夾克裡掏出一隻齷齪的牛皮紙信封,拍拍灰,從裡面摸出一隻毫不起眼的黑方塊。“牛逼哄哄的工廠原型,”他說着把那東西扔在桌子上,“用聚合碳澆鑄,就算用激光侵入也會把線路燒壞。防X射線等等鬼知道什麼玩意兒。咱能用,但壞人就沒的搞,對吧?”他細心將信封疊起來,塞進衣服內袋裡。
“這是什麼?”
“基本上,這是個觸發開關。如果把這個接到你的仙台上,你不用退出網絡就能進行感官同步,別人當時或曾經感受到什麼,你就能感受到什麼。”
“幹嗎用?”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要給莫裝個廣播裝置,所以你要接收的大概就是她的感覺神經中樞。”芬蘭人撓撓下巴。“所以,你會發現自己的牛仔褲到底有多緊了哈。”
04
凱斯坐在廠房裡,前額上的帶子裡包着皮膚電極,望着頭頂隔柵裡透下來的稀疏陽光,裡面飛舞的塵埃。顯示器一角在倒計時。
牛仔不需要虛擬體驗,他想,因爲那只是肉身的玩具。他知道自己的電極和虛擬體驗機的塑料頭環本質上沒區別,也知道網絡空間其實是超級簡化版的人類感覺神經中樞,至少看起來是這樣,但仍覺得虛擬體驗只是放大肉體感受,毫無意義。而且市面上賣的虛擬體驗都經過編輯,塔麗・伊姍若是頭痛起來,你也感覺不到。
顯示器嗶嗶作響,兩秒倒數提示。
那個新開關用一條細細的光纖接到了他的仙台上。
一,二,……
網絡空間從那些基點展開。很順滑,他想,但還不夠。還需要再提高……
他打開了那個新開關。
他驀然落入另一具肉體之中。網絡消失了,一波聲音與色彩襲來……她正穿行於一條擁擠的街道,路邊的減價軟件攤上用塑料片寫着價錢,無數擴音器裡傳出不同的音樂片段。尿味,浮塵味,香水味,烤蝦餅味。有那麼幾秒鐘,他驚惶地想控制她的身體,卻毫無作用。他迫使自己接受這種被動感,在她眼睛後面做一個乘客。
她的眼鏡似乎完全沒有消減陽光,不知道植入的放大器是否進行了自動補償。左眼視野下方有藍色的字符閃爍,顯示時間。真是招搖,他想。
她的肢體語言錯亂,行動風格也很怪異,分分鐘都像要撞到人,可那些人卻總會在她面前融化,閃開,給她留出空間。
“你好嗎,凱斯?”他聽到,也感覺到她在說話。她把一隻手伸進夾克裡,用指尖環繞住溫暖絲衣裡的**。那種感覺讓他屏住呼吸。她笑起來。但他們之間的連接是單向的,他無法應答。
兩個街區後,她穿梭在“內存巷”的邊緣。凱斯一直想讓她的眼睛去看那些他熟識的路標,這種被動感讓他開始煩躁。
他按下開關,瞬間切換到網絡空間。他穿過紐約公共圖書館原始的冰牆,不由自主地點數這裡的漏洞。隨後又切換回她的感覺中樞,回到肌肉的搖曳之中,回到清晰而明亮的感受之中。
他發現自己在想着她,那個將感受分享給他的人。他對她有多少了解呢?他知道她也是職業人士;知道她和他一樣,以自己的謀生方式存在於世。他知道她醒來時在他身上運動的模樣,知道他進入她身體時兩人的呻吟,知道她事後喜歡喝黑咖啡……
她的目的地是“內存巷”邊那些怪異的軟件出租商場之一。那裡一片寂靜,毫無聲息。中央大廳周圍環繞着鋪面,年輕的顧客們大概不過十幾歲,左耳後似乎都植入了碳接口,但她的注意力不在他們身上。櫃檯上陳列着數百條細長的彩色微軟硅條,包裝在白紙板上的透明橢圓泡泡裡。莫利走向南牆下的第七間店面。櫃檯裡的光頭男孩雙眼無神,耳後的接口中伸出十幾根硅條。
“拉瑞,在嗎?”她站到他面前。男孩的眼睛開始聚焦。他坐起身來,用骯髒的指甲從接口中拔出一根亮紅色的硅條。
“嗨,拉瑞。”
“莫利。”他點點頭。
“我有個活給你的朋友,拉瑞。”
拉瑞從紅色運動衫的口袋裡掏出一隻扁平塑料盒打開,裡面已經有十幾根硅條。他把手上的硅條也小心放進槽中,猶豫了一下,選了一條較長的亮黑色芯片,麻利地插入腦中。他眯起眼。
“莫利帶了人,”他說,“拉瑞不喜歡。”
“嘿,”她說,“我不知道你這麼……敏銳。厲害。得花好多錢才能這麼敏銳。”
“我認識你嗎,女士?”他臉上又出現了那種空白的表情。“你要買軟件?”
“我要找現代黑豹。”
“莫利,你帶了人。它告訴我了。”他拍拍黑色芯片。“還有別人在用你的眼睛看東西。”
“那是我的合作伙伴。”
“讓你合作伙伴離開。”
“拉瑞,我有活給現代黑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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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士,你說什麼?”
“凱斯,下線吧。”她說,他碰了碰開關,瞬間又回到網絡之中。在平靜的網絡空間中,軟件商場的影像還留存了幾秒鐘。
“現代黑豹,”他取下電極,對着保阪電腦說,“五分鐘簡述。”
“已準備好。”電腦說。
他沒聽過這名字。這是新事物,是他去千葉城之後纔出現的。斯普羅爾年輕人裡的潮流一向是以光速蔓延,整個亞文化可以在一夜之間興起,經歷兩週的繁榮,隨後徹底消亡。“開始。”他說。保阪電腦已經查遍了能查的圖書館、雜誌和新聞。
簡述從一張彩色照片開始。一張男孩的臉,深色眼睛,人工雙眼皮,蒼白削瘦的臉頰上爆出衆多粉刺,好像被人剪下來,貼在了一面牆的背景上。畫面凍結了許久纔開始動,男孩的動作帶着種優雅的邪惡,好似扮演捕獵者的啞劇演員。他穿着緊身的連體衣,上面的抽象圖案酷似背後的磚牆,身體幾乎難以分辨。仿生聚合碳。
鏡頭切換到紐約大學社會學系的弗吉尼亞・蘭巴利博士,屏幕上閃現出粉紅色的字符,是她的名字、系別和學院。
“他們嗜好隨機的超現實暴力行爲,”一個聲音說,“觀衆們可能難以理解,您爲何堅持說這種現象不屬於恐怖主義?”
蘭巴利博士微笑起來。“恐怖主義者總會在某個時間點停止對傳媒完形的操縱。這個時候暴力很可能已經升級,但從此往後,恐怖主義者便成爲傳媒完形的一部分。我們通常所理解的恐怖主義與傳媒有着天然的聯繫。現代黑豹與其他恐怖主義者的區別恰恰就在他們的高度自我認知,他們能夠覺悟到恐怖主義行爲與其最初的社會政治意圖被媒體高度分離……”
“跳過。”凱斯說。
看過這段簡介兩天後,凱斯初次見到了一位現代黑豹。他覺得現代黑豹就是他十幾歲時盛行的“大科學家”組織的當代版。斯普羅爾內隱藏着一種少年DNA,將衆多短暫存在的小衆異端規則編碼流傳下去,並在詭異的時刻再複製出來。現代黑豹是“大科學家”的硅條版。如果當年有這種技術,“大科學家”們也都會有頭部接口,裡面塞滿硅條。風格最重要,而他們的風格是一致的。黑豹們是僱傭兵,愛惡作劇,是虛無主義的技術狂熱者。
出現在房間門口的是個叫安傑羅的男孩,帶來芬蘭人的一盒碟片,說話細聲細氣。他的臉是一整塊移植皮,用膠原蛋白和鯊魚軟骨多聚糖生成,光滑而醜陋,在凱斯所見過的自選手術成果中,算是最噁心的之一。安傑羅笑起來,露出某種大型動物的銳利犬齒,凱斯反倒鬆了口氣。牙蕾移植。這個他見過。
“你不能讓這些小蠢貨擠到代溝那邊去了。”莫利說。凱斯點點頭,全神貫注於感網公司的冰牆模式。
這纔是他。是他的意義,他的自我,他的存在。他忘了吃飯,雖然莫利把米飯和壽司盒子留在了長桌一角。他不願意去上廁所,哪怕化學馬桶就在房間角落,離操作檯只有幾步。他試探可能的缺口,繞過明顯的陷阱,畫出穿過感網公司冰牆所需採用的路線,屏幕上的冰牆反覆成形。這是堵優秀的冰牆。絕妙的冰牆。他躺在那裡,胳膊枕在莫利肩膀下面,透過天窗的鋼柵注視着紅色晨曦,冰牆的模式仍在燃燒。他醒來看見的第一樣東西,就是它那彩虹般的像素迷宮。他連衣服都懶得穿,爬起來便接入網絡。他在高速運轉,在工作,完全忘記了時間。
有時候,尤其是莫利帶着黑豹兵團出去偵查的時候,千葉城的影像會在夢裡再次洶涌而來,他會看到那些臉龐,看到仁清街上的霓虹。曾經夢見琳達・李,他帶着困惑醒來,想不起她是誰,對他曾經有什麼意義。終於想起來這一切以後,他接入網絡,連續工作了九個小時。
侵入感網公司的冰牆一共花了九天時間。
凱斯給阿米塔奇看行動計劃。“我說過一週時間,”阿米塔奇嘴裡這麼說,卻掩飾不住滿意之情,“你倒花了這麼久。”
“少來,”凱斯笑眯眯地看着顯示屏,“這活幹得漂亮,阿米塔奇。”
“沒錯,”阿米塔奇承認,“但別被衝昏了頭。和你的終極敵手相比,這只是遊戲廳裡的玩具。”
“愛你,貓媽媽。”現代黑豹的聯繫人低聲說。在凱斯的耳機裡,他的聲音只是調製過的靜電聲。“亞特蘭大,布魯德。可以行動。行動,聽到了嗎?”莫利的聲音稍微清晰一些。
“唯命是從。”黑豹們用新澤西的鐵網天線,把聯繫人發出的擾頻後信號發到曼哈頓上空,地球同步軌道上的一隻“基督王之子”衛星上。他們把整個行動都當成一次繁複的惡作劇,就連通訊衛星的選擇都好像別具深意。轉發莫利信號的是一隻一米直徑的傘狀天線,粘在一座和感網大廈差不多高的黑色玻璃銀行大樓頂上。
亞特蘭大。這個辨識碼很簡單。從亞特蘭大到波士頓到芝加哥到丹佛,每五分鐘一個城市。如果有人成功攔截了莫利的信號,解密擾頻,再合成她的聲音,黑豹們會通過辨識碼發現問題。而若是超過二十分鐘,她就幾乎不可能再從那座大樓裡出來。
凱斯穿着黑色T恤,喝下最後一口咖啡,放好電極,撓了撓胸脯。現代黑豹們要如何引開感網公司的保安人員他只是略知一二。他的工作是保證自己的入侵程序能夠在莫利需要的時候進入感網公司的系統。他注視着屏幕角落上的倒計時。二。一。
他接入網絡,啓動他的程序。“主線。”聯繫人輕聲說。在感網公司閃亮的層層冰牆之中,再聽不到別的聲音。很好。看看莫利。他打開虛擬體驗,切入她的感覺中樞。
擾頻器對視覺輸入產生了輕微的干擾。她站在感網大樓的白色大廳裡,嚼着口香糖,面對滿牆灑滿金粉的鏡子,好似沉醉於自己的模樣之中。除了用來遮擋植入反光鏡片的巨大墨鏡之外,她的打扮和這裡很搭調,像個想見塔麗・伊姍的女遊客。她穿着一件粉紅色塑料雨衣,一件白色網衫,東京去年流行的白色垮褲,茫然微笑着,吹破一個泡泡。凱斯好想笑。他能感覺到粘在她胸廓上的微孔帶,感覺到帶子下面那些小儀器:發射器,虛擬體驗器,擾頻器。喉麥僞裝成止痛貼,粘在她的脖子上。她雙手揣在粉色外套口袋裡,手指次第進行伸縮訓練,指尖上傳來奇怪的感覺,他過了幾秒鐘才意識到那是她指甲內的刀刃在伸縮。
他切換回網絡中。他的程序已經到達了第五道門。他看着破冰程序在面前閃動變換,隱約感覺到自己的手在敲打操作檯,進行微調。透明的色彩平面不斷更迭,彷彿是魔術師在洗牌。抽一張牌吧,他想,隨
便抽一張。
第五道門一晃而過。他笑起來。感網公司的冰牆把他當成了公司洛杉磯分部送來的日常傳輸包,准許進入。他進入門內,一個病毒子程序剝離出來,留在身後,與門口的程序交纏在一起,等候洛杉磯的真正數據到達,再將它引開。
他再次進行切換。莫利正走過大堂最裡面那張巨大的環形前臺。
她視神經裡的數字閃出12:01:20。
就在午夜,與莫利眼內芯片同步的午夜,新澤西的聯繫人已經發出了指令。“主線。”在斯普羅爾主軸上縱跨兩百英里的距離內,九個黑豹同時從公用電話上撥出高度緊急呼叫。每個人講一段計劃好的話,掛上電話,然後脫下醫用手套,遊蕩回黑夜中。九個不同的警察局和公共安全部門都在消化這個信息:有人將致病劑量的“藍色九號”放進了感網公司金字塔的通風系統裡,一個神秘的基督教原教旨主義激進組織聲稱爲此負責。“藍色九號”是一種已被禁用的精神毒劑,在加州被稱爲“痛苦天使”,可以令百分之八十五的實驗對象迅速產生妄想症和有殺人傾向的狂躁症。
凱斯的程序不斷衝破感網公司陳列室的重重安保關卡。他按下切換鍵,發現自己正走進電梯。
“對不起,請問您是本公司員工嗎?”保安擡起眉毛。莫利又吹了個泡泡。“不是。”莫利話聲未落,右手兩個指節已插入保安的心口。保安彎下腰,伸手去抓腰帶上的傳呼機,莫利將他的頭往旁邊牆上狠狠一撞。
她嚼口香糖的動作略微急促起來,在亮燈的操作板上輕輕點了一下“關門”和“停”。她從外套口袋裡取出一隻黑盒子,將一根鉛條伸進操作板迴路鎖的鎖眼中。
現代黑豹們在第一波動作後留出四分鐘待其生效,隨後輸入第二波細心準備好的錯誤信息。這一次,他們直接切入了感網公司大樓的內部影像系統。
12:04:03。感網公司大樓內所有的監視器連續閃爍了18秒,其閃爍頻率已導致部分敏感員工癲癇發作。所有屏幕上隨即充斥了一個隱約好似人臉的東西,骨架歪斜,五官扭曲,如同一張可怖的麥卡托投影。那隻被拉長扭曲的下巴動了動,扯開了溼漉漉的藍色嘴脣。有什麼東西朝着鏡頭摸過來,像是一隻手,又像一團紅彤彤的樹根,隨後變得模糊,再消失。屏幕上的圖像飛速切換,講述污染髮生:大樓的供水系統圖案,戴着手套的手在操作實驗器皿,有東西墜入黑暗,濺起一片白色浪花……配音的音高略低於正常回放速度的兩倍,來自一個月前的新聞報道,仔細描述一種叫作HsG的藥物的軍事應用潛力,這種生化製劑能控制人類骨骼生長因子,過量使用會導致某些骨細胞過度生長,加速度可以達到百分之一千。
12:05:00。感網公司覆滿鏡片的總部大樓內有三千多名員工。午夜後五分鐘,黑豹們的信息在白屏中結束,感網公司的金字塔內一片驚呼。
針對感網大樓通風系統內可能有“藍色九號”的消息,紐約警察局的六架作戰氣墊船正向感網公司的金字塔彙集,船上制暴燈全亮;波亞的快速部署直升機正從萊克斯島起飛。
凱斯啓動了他的第二個程序。這是他精心打造的病毒,攻擊對象是感網公司用以掃描研究材料地下儲藏室日常管理命令的編碼層。“波士頓,”莫利的聲音傳過來,“我到樓下了。”凱斯切換過來,正看見電梯的白牆。她拉開白色褲子的拉鍊,腳踝處用微孔帶包着一個鼓囊囊的包裹,顏色和她的皮膚一樣蒼白。她跪下來,撕開帶子,打開那件黑豹服,擬色聚合碳上閃過一道道暗紅的光澤。她脫下粉色雨衣,扔在白色褲子旁邊,把黑豹服套在白色網紗上衣外。
12:06:26。
凱斯的病毒已經在陳列室的程序冰牆上鑽出一個洞。他鑽進洞裡,面前是一個巨大的藍色空間,密密麻麻的淡藍色霓虹網格上串着用色彩編碼的圓球。在網絡的虛無空間內,一個數據結構內部的主觀維度可以無窮大;透過凱斯的仙台操作檯來看,兒童的玩具計算器是幾條基本命令上的無窮溝壑,無盡空虛。凱斯輸入一段序列,是芬蘭人從一個毒癮極大的中層員工手裡買來的。隨後他便從那些圓球中間滑過,如同在隱形軌道上滑行。
這裡。就是它。
他闖進這枚圓球中,頭頂上是冰涼的藍色霓虹穹頂,沒有一顆星星,平滑得如同霜凍過的玻璃。他啓動一個子程序,開始修改核心管理命令。
該出來了。病毒平穩倒退,重新封上洞口的編碼層。
大功告成。
在感網公司大堂內,兩個現代黑豹人坐在一隻低矮的方形花盆後面,警惕地用錄像機拍下混亂現場。他們都穿着變色龍外衣。“作戰部隊正在噴灑泡沫路障。”一個人對着喉麥說,“快速反應部隊還在試圖讓直升機落地。”
凱斯剛切換到虛擬體驗中,立時便是一陣骨折的劇痛。莫利被按在一道長走廊的灰牆上,呼吸粗重不均。凱斯瞬時已回到網絡,左邊大腿上熾熱的痛楚慢慢消失。
“布魯德,發生了什麼事?”他問聯繫人。
“切割手,我不知道。媽媽沒說話。等等。”
凱斯的程序在轉圈,外形不斷變換。他剛修好的破洞中央伸出一條明亮的深紅色細絲,向他的破冰程序而來。他沒有時間可以等。他再次切換。
莫利靠牆支撐起自己的身體,朝前走了一步。凱斯在房間裡呻吟了一聲。莫利又邁出一步,跨過一隻手臂,那制服的袖子上有鮮血閃耀。他瞥見一片破碎的玻璃纖維,她似乎已只剩下隧道視野。她邁出第三步,凱斯尖叫起來,發現自己已回到網絡之中。
“布魯德?波士頓,寶貝……”她的聲音滿含痛楚。她咳了幾聲。“跟本地人出了點小問題。我想有個人弄斷了我的腿。”
“貓媽媽,你現在需要什麼?”聯繫人的聲音淹沒在靜電中,幾難分辨。
凱斯強迫自己切換回去。她靠在牆上,用右腿支撐住全身的重量,在外衣胸前的口袋裡掏摸了一陣,取出一張塑料紙,上面有五顏六色的止痛貼。她選出三張,用力按在左手腕的靜脈上。六千毫克的內啡肽類藥物如同一把鐵錘,將她的疼痛感重重擊碎。她不由自主地弓起腰。粉紅色的暖意從大腿漫上來,她嘆息一聲,慢慢放鬆。
“好了,布魯德。現在好了,但告訴我的人,我出來後需要醫療隊。切割手,我離目標還有兩分鐘。你能堅持嗎?”
“告訴她我已經進來了,正在堅持。”凱斯說。
莫利一瘸一拐地沿着走廊走下去。她回了一次頭,凱斯看見感網公司三個保安扭曲的屍體,其中一個似乎沒有眼睛。
“作戰部隊和快速反應部隊已經封鎖了一樓,貓媽媽。泡沫路障。大廳開始刺激了。”
“這下面已經很刺激了,”她一邊說,一邊跳過兩道灰色鋼門,“就快到了,切割手。”
凱斯切回網絡,從額頭上取下電極,渾身已經被汗水溼透。他拿毛巾擦了擦額頭,用保阪電腦旁邊的自行車水壺猛喝了一口水,查看了一下屏幕上顯示的陳列室地圖。一個閃動的紅色光標從一道門的輪廓中爬進來,距離南方人“平線”思想盒所在的綠點不過幾毫米之遙。他不知道這樣行走對她的腿好不好。只要有足夠的內啡肽類藥物,她的腿就算變成兩條血樁子也能走路。他繫緊椅子上的尼龍安全帶,再次放上電極。
這已經變成了他的日常生活:放上電極,接入網絡,切換感覺。
感網公司的研究陳列室是一個死存儲區;這裡存儲的材料必須被運出陳列室,纔可以進行交互操作。莫利在一排排毫無區別的灰色鎖櫃間蹣跚而行。
“告訴她前方五行,左邊第十個,布魯德。”凱斯說。
“前方五行,左邊第十個,貓媽媽。”接頭人說。
她轉向左邊。一個臉色雪白的管理員躲在兩隻櫃子中間,雙頰淚溼,雙目無神。莫利沒理她。凱斯不知道黑豹們是如何激發出這樣的恐懼。他太過專注於冰牆,並未聽到莫利的解釋,只知道是個假模假樣的威脅。
“就是這個。”凱斯說,此時她已經停在裝思想盒的櫃子前。櫃子的輪廓讓凱斯想起千葉城裡,朱利・迪安接待室裡面那些新阿茲特克風格的書架。
“切割手,上。”莫利說。
凱斯切回網絡空間,發出一條命令,沿着那條暗紅色細線而去,穿過陳列室的冰牆。五套獨立的警報系統都相信自己還在正常運作。三道複雜的鎖都已經失效,但都認爲自己還鎖着。陳列室中央記憶庫的永久記憶有了小小改變:一個月前該思想盒就已奉管理層指令被取走。管理員若查詢該批文,就會發現記錄已被消除。
櫃門悄無聲息地敞開。
“0467839。”凱斯說,莫利從架子上取下一隻黑色儲存盒,模樣像是大號突擊步槍的彈夾,盒子上貼滿警告語和安保級別。
莫利關上櫃門,凱斯切回網絡空間。
他將那條線從陳列室的冰牆中收回,彈回程序之中,自動觸發了系統的完全逆轉。他不斷後退,感網公司的重重關卡從身旁閃過,每道門口的駐守的子程序都被捲回破冰程序核心之中。
“已撤出,布魯德。”他說完癱倒在椅子裡。聚精會神地完成了真實行動之後,他在接入網絡的同時還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感網公司可能要很多天才會發現思想盒被盜,關鍵的破綻在於洛杉磯發來的傳輸包被引開的時間和黑豹恐怖襲擊的時間太過一致。他不太相信莫利在走廊上遇見的三個警衛還能活下來講述這件事。他再次切換。
電梯沒有動,和莫利離開時一樣,她的黑盒子仍然貼在控制面板上,那個保安仍然蜷曲在地上。凱斯這才發現他脖子上的藥貼,是莫利貼上去的,讓他一直昏迷不醒。她從他身上跨過,取下黑盒子,按下“大堂”鍵。
電梯門輕嘯着打開,人羣中一個女人猛地往後跌進電梯,頭撞在壁上。莫利視而不見,彎下腰從保安脖子上取下藥貼,隨後把白褲子和粉色雨衣都踢出電梯外,大墨鏡也扔在後面,拉起外衣的帽子遮住額頭。思想盒放在她衣服面前的口袋裡,行動時會壓住她的胸口。她走出電梯。
凱斯也曾目睹過恐慌場景,但在封閉空間裡還是頭一次。
感網公司的僱員從電梯裡蜂擁而出,衝向通往街道的門口,等待他們的卻是戰術部隊的泡沫路障和波亞快速反應部隊的沙袋槍。這兩支部隊都深信自己面對的可能是一羣殺手,並因此異常合作。破碎的大門外屍體高高堆在路障上,人羣在大堂的大理石地面上前後涌動,連綿不絕的槍聲中哀鴻遍野。那種聲音凱斯從未曾聽聞。
顯然,就連莫利都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面。“天啊。”她遲疑地說。那種哭聲是因赤裸裸的極度恐懼而噴發的哀號,大堂地上滿是屍體、衣服、鮮血,還有被人踩踏過的長長的黃色打印紙卷。
“走,姐姐,咱要撤了。”在那兩個黑豹人的眼睛周圍,擬形聚合碳外衣的顏色在瘋狂變換,已經跟不上身後形狀和色彩變化的節奏。“你受傷了?來,湯米扶你走。”湯米把手中的聚合碳外殼攝像機遞給說話的人。
“芝加哥,我在路上。”她話音剛落便倒下了,卻並未撞上大理石地板,而是落入了一口溫暖的深井,落入了寂靜與黑暗之中。
現代黑豹的領袖自稱爲盧普斯・彼處男孩,他的聚合碳外衣有錄製功能,可以隨意重現錄下來的背景。他蹲在凱斯的工作臺邊,像個最先進的怪獸噴嘴,眼睛耷拉着看着凱斯和阿米塔奇,微笑起來。粉色頭髮,左耳後面有一大叢彩色硅條在閃爍,經過改造的瞳孔會和貓眼一樣隨光線收縮。凱斯看着他的外衣不斷變換斑斕的色彩和質地。“你沒有控制住場面。”阿米塔奇說。他站在廠房中間,如同一尊雕像,裹着一件看上去價值不菲的黑色亮皮風衣。
“混亂,無名先生,”盧普斯・彼處男孩說,“是我們的行事風格。是我們的核心力量。你那位女人瞭解這點。我們是跟她做交易,而不是你,無名先生。”他的外衣上顯示出一種米黃與淡黃交錯的詭異圖案。“她現在需要她的醫療團隊。她和他們在一起。我們會看護好她。一切都沒問題。”他又微笑起來。
“給他錢。”凱斯說。
阿米塔奇瞪了他一眼。“我們還沒拿到貨。”
“在你的女人手裡。”彼處男孩說。
“給他錢。”
阿米塔奇生硬地走到桌旁,從風衣口袋中拿出厚厚的三卷新日元。“你要數一下嗎?”他問彼處男孩。
“不用,”現代黑豹說,“你不會剋扣的。你是無名先生,而不是有名字先生,這是有代價的。”
“我希望你不是在威脅我。”阿米塔奇說。
“是做生意。”彼處男孩一邊說,一邊將錢塞進外衣前面那隻口袋。
電話響了,凱斯接起來。
“是莫利。”他把電話遞給阿米塔奇。
凱斯走出大樓,斯普羅爾的天空已經有了黎明前的灰色。他的四肢冰冷,不聽使喚。他無法入睡,也無法再忍受那間廠房。盧普斯走了,阿米塔奇也走了,莫利不知在何處動手術。一列火車呼嘯而過,腳下的大地隨之震動。遠處傳來警報聲。
他縮在嶄新的皮夾克裡,豎起領子,漫無目的地轉悠着。他一支接一支地抽菸。他試圖想象阿米塔奇的毒素袋在自己的血流中溶解,想象他每邁出一步,那肉眼不可見的薄膜就變得更薄一些。這感覺很不真實,如同他透過莫利的眼睛看到的感網公司大樓裡的恐懼與痛苦一樣不真實。他發現自己在努力回憶千葉城裡被他殺死的那三個人的模樣。那兩個男人的臉都是一片空白;那女人則好像琳達・李。一輛裝着反光玻璃的破舊三輪卡車從他身邊駛過,車斗裡的空塑料筒晃動着哐當作響。
“凱斯。”
他疾奔向路旁,本能地找了一堵牆靠住。
“有你的消息,凱斯。”盧普斯・彼處男孩的外衣上交替顯示着三原色。“對不起。沒想嚇你。”
凱斯直起身,手揣在夾克口袋裡。他比這黑豹人高出一個頭。“彼處男孩,你仔細點。”
“消息就是冬寂。”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冬、寂。
“你給的消息?”凱斯向前一步。
“不是,”彼處男孩說,“是給你的。”
“誰給的?”
“冬寂。”彼處男孩點着頭又重複了一遍,粉色雞冠頭髮型隨之晃動。他的外衣變成了暗黑色,如同陳舊的混凝土地上面一道碳色的陰影。他揮舞着瘦弱的黑色手臂,做了些奇怪的動作,隨即消失不見。不。他還在那裡。只是套上了帽子,藏起了粉色的頭髮,外衣和人行道一樣是不深不淺的灰色,還有着同樣斑駁的污漬,他的眼睛裡反射出路口的紅燈。然後才真正消失了。
凱斯閉上眼,靠在剝落的磚牆上,用麻木的手指揉着眼睛。
相比之下,仁清街的生活實在太簡單了。
05
莫利僱傭的醫療隊在巴爾的摩老城中心一座無名公寓樓裡,佔了兩層樓地方。這也是一棟組合式大樓,像是放大版的廉價旅館,只是每個棺材屋都有四十米長。一間屋子門上的繁複標誌寫着“傑拉德・秦,牙醫”,凱斯看着莫利從裡面走出來。一瘸一拐地走出來。
“他說如果我踢到東西,腿就會掉下來。”
“我遇到你一個兄弟,”他說,“一個黑豹人。”
“是嗎?哪個?”
“盧普斯・彼處男孩。帶來一個消息。”他遞給她一張餐巾紙,他在紙上認真整齊地一筆一劃寫着紅色的“冬寂”字樣。“他說……”她卻舉起手,示意他噤聲。
“去找點螃蟹吃。”她說。
莫利剝螃蟹的手法靈巧得嚇人。在巴爾的摩吃過午飯,他們坐地鐵去紐約。凱斯已經學會了不發問;反正她只會打手勢讓他噤聲。她的腿好像不舒服,一路上幾乎一言不發。
芬蘭人店裡開門的是一個瘦瘦的黑人小孩,髮辮裡編着木頭珠子和古董電阻,帶着他們走過那堆廢品中間的狹窄過道。凱斯覺得廢品好像比上次來的時候又增加了;又好像只是產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在時間的重壓下自然融化,無聲無形的碎片凝結在一起,成爲過時科技的結晶,在斯普羅爾衆多的垃圾場中秘密綻放。
在軍用毯後面,芬蘭人已經在白色桌子旁邊等候。莫利開始飛快地做手勢,又拿出一張紙片寫了些字,遞給芬蘭人。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起紙片,離身體遠遠的,好像紙片會爆炸一樣。他做了個手勢,凱斯並不認得,卻看得出他不耐煩,卻不情不願地同意了。他站起身來,掃掉破粗呢夾克前襟上的碎屑。桌子上放着一玻璃罐的醃鯡魚,旁邊是一包已經撕開的餅和一個堆滿帕塔加斯雪茄煙蒂的錫制菸灰缸。
“等等。”芬蘭人說完走出房間。
莫利坐到他的座位上,伸出食指上的刀刃,戳了一塊灰色鯡魚吃。凱斯漫無目的地在屋裡晃盪,還摸了摸架子上的掃描儀器。
十分鐘後,芬蘭人匆匆返回,笑眯眯地咧開嘴,露出一口大黃牙。他點點頭,向莫利豎起大拇指,然後示意凱斯和他一起裝上門板。凱斯還在壓平門邊的粘帶,芬蘭人已經從口袋裡掏出一臺扁扁的小電腦,敲出一個長長的序列。
“親愛的,”他一邊揣起電腦一邊對莫利說,“你已經搞到了。甭裝了,我都能聞得到。願意告訴我從哪兒搞到的嗎?”
“彼處男孩,”莫利推開鯡魚和餅乾說,“順便和拉瑞也做了個交易。”
“聰明,”芬蘭人說,“是個人工智能。”
“講慢點。”凱斯說。
“伯爾尼,”芬蘭人沒理他,繼續說,“伯爾尼。根據瑞士對應於53年法案的條例,它擁有受限制的瑞士公民權。擁有者是泰西爾-埃西普爾。他們擁有主機和初始軟件。”
“在伯爾尼的是什麼?”凱斯特意走到他們兩人中間。
“冬寂是一個人工智能的辨識碼。我拿到了它的圖靈登記號。人工智能。”
“這都沒問題,”莫利說,“但對我們有什麼用?”
“如果彼處男孩沒搞錯,”芬蘭人說,“這個人工智能是阿米塔奇的幕後主使。”
“我付錢給拉瑞,讓黑豹們稍微追查一下阿米塔奇,”莫利向凱斯解釋,“他們有些詭異的聯絡渠道。我們說好了,只要他們能回答一個問題,就能拿到錢:誰是阿米塔奇的老闆?”
“你覺得是這個人工智能?這些玩意兒根本沒有自治權。應該是它的母公司,這個特希……”
“泰西爾-埃西普爾,”芬蘭人說,“我還可以給你們講講他們的故事。想聽不?”他坐下來,勾起身子。
“芬蘭人,”莫利說,“他最愛講故事。”
“從來沒跟人講過這個。”芬蘭人開始了他的故事。
芬蘭人乾的是銷贓的營生,主要經營軟件。在生意中有時也會接觸到其他贓貨販子,其中有些人經手的是更傳統的貨物:貴金屬、郵票、罕見硬幣、寶石、珠寶、皮草、畫和其他藝術品。他給凱斯和莫利講的故事,就以另一個人的故事開頭,他管這個人叫史密斯。
史密斯也是銷贓的,風聲不那麼緊的時候也會浮出水面,做藝術品銷售。他是芬蘭人所知的第一個“搞硅”的人——這個詞在凱斯聽來十分老派——他買的硅條裡都是藝術歷史程序和畫廊銷售表格。史密斯新安裝的接口裡插了六七支硅條,有着極豐富的藝術交易知識,至少在同行中算是翹楚。但史密斯卻來找芬蘭人幫忙,而且訴諸於生意人之間的兄弟情誼。他說,他想查一查泰西爾-埃西普爾家族,而且絕不能讓對方知道調查人是誰。芬蘭人覺得他可以辦到,但必須清楚原因。“我有種感覺,”芬蘭人對凱斯說,“這涉及到大筆錢財。而且史密斯的樣子非常小心,簡直是太過小心了。”
原來史密斯有一個叫作吉米的供貨商。吉米不是個普通盜賊,他剛在地球軌道上待了一年,帶了一些東西回到重力阱裡來。吉米在那些島嶼上掃到的貨裡面,最神奇的是一個頭像,一座精密的白金半身像,上面覆着景泰藍,綴着珍珠寶石。史密斯嘆着氣放下便攜顯微鏡,建議吉米把這東西熔化掉。這是當代的東西,不是古董,對收藏家沒有價值。吉米笑起來。這是個電腦終端,他說。它會講話。而且它的發音部件不是語音合成器,而是排布優雅的設備和微小的風琴管。語音合成器已經便宜得等於不花錢,所以,不論是誰造的,這東西都太過巴洛克,太不合常理。它是件奇物。史密斯把頭像接到自己的電腦上,聽着這個非人的悠揚語聲唱出他去年稅表的數目。
史密斯的客戶裡有一位東京的億萬富翁,對於自動鐘錶有一種近乎變態的狂熱。史密斯聳聳肩,向吉米攤開手,這個動作和當鋪一樣歷史悠久。他可以試試看,他說,但他懷疑這東西賣不出價錢。
吉米留下那頭像離開後,史密斯對它進行了仔細檢查,在上面發現了一些標記,終於確定這是件罕見的合作產品,製造者包括蘇黎世的兩位工匠,巴黎的一位琺琅技師,荷蘭的一位珠寶師,以及加利福利亞的一位芯片設計師。他還發現,委託製造者是泰西爾-埃西普爾有限公司。
史密斯開始聯繫那位東京的收藏家,暗示他自己可以搞到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隨後便有一位訪客不聲不響地到來,穿過史密斯繁複的安保迷宮,如入無人之境。小個子,日本人,異常禮貌,有着人工養殖出的忍者殺手的所有特徵。來者坐在光滑的越南紅木桌子那頭,史密斯一動不動地盯住他平靜的,充滿死亡氣息的棕色眼睛。這位克隆殺手解釋說,他負責尋回一件藝術品,這件東西十分優美,卻被人從他主人的房子裡拿走了。忍者說,他發現史密斯可能知道這件物品的所在。他的語氣十分溫和,幾乎有些歉意。
史密斯告訴忍者自己不想死,並交出了頭像。來客問:你期待通過出售這件物品獲得多少利潤?史密斯說了一個遠遠低於自己心目中定價的數字。忍者拿出一張信用芯片,將這個數目從一個匿名瑞士賬戶中轉給了史密斯。是誰,來人問,將這件物品帶給你的?史密斯告訴了他。幾天後,史密斯便聽說了吉米的死訊。
“我就是在這時摻和進來的,”芬蘭人接着說,“史密斯知道我和內存巷的人打過很多交道,而做秘密調查就要去那裡。我僱了個牛仔。我作爲中間人,也拿了提成。史密斯他非常仔細。他這次生意是非常詭異的經歷,雖然他還撈了一筆,但是這事情不對勁。通過那個瑞士秘密賬戶付款的是誰?黑幫?不可能。他們對這種事情有非常嚴格的規程,而且他們也一定會殺死拿到東西的人。這是恐嚇嗎?史密斯不這麼認爲。恐嚇的感覺他能嗅得出。總之,我讓牛仔翻查舊新聞,最後發現了泰西爾-埃西普爾的某件官司。案件本身並不重要,但是我們找到了代理律所,然後牛仔搞定了律師的冰牆,拿到了那個家族的地址。這可給了我們很大幫助。”
凱斯揚起眉毛。
“自由彼岸,”芬蘭人說,“那個紡錘體。我們發現,整個地方几乎都他媽的歸他們所有。牛仔對舊新聞進行了常規查詢,生成了一份簡報。整體情況更有意思。這是個家族組織。公司結構。一般來說,可以通過購買入股有限公司,但是在一百多年裡,泰西爾-埃西普爾從無一股在公開市場上交易。就我所知,這包括所有公開市場。你看到的是一個非常低調、非常怪異的第一代太空家族,卻以公司方式在運作。遠離媒體的鉅富之家。大量進行克隆。太空法律對遺傳工程要寬鬆得多,對吧?另外,在任何時間,要找出活躍的家族成員究竟屬於哪一代或哪幾代都很困難。”
“怎麼回事?”莫利問。
“他們有自己的冷凍設施。哪怕根據太空法律,人在冷凍期間,在法律意義上就算死亡了。他們似乎接受了這個代價。不過,家族之父已經有大概三十年沒出現過了。至於家族之母,則死於某次實驗室事故……”
“你那客戶遇到的又是怎麼回事?”
“沒怎樣。”芬蘭人皺起眉頭,“我們放棄了。我們看了看泰埃那些精彩繁複的授權書,僅止於此。吉米肯定是進入迷光盜走那個頭像,泰西爾-埃西普爾便派出忍者追查。史密斯決定忘了這事。這可能是明智的選擇。”他看看莫利,“迷光別墅。紡錘之頂。絕對私密。”
“你覺得那忍者也是他們的財產嗎,芬蘭人?”莫利問。
“史密斯認爲是。”
“很昂貴,”她說,“有沒有想過那個忍者後來怎樣了,芬蘭人?”
“可能把他凍起來了。需要的時候再解凍。”
“好吧,”凱斯說,“我們知道了阿米塔奇的錢財來自一個叫冬寂的人工智能。這告訴我們什麼?”
“沒什麼,”莫利說,“但是現在你有點兒私活幹了。”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疊好的紙遞給他。他打開來。座標和進入密碼。
“這是誰?”
“阿米塔奇。他的某個數據庫。我從黑豹們那裡買來的。是另一筆交易。這是在哪裡?”
“倫敦。”凱斯說。
“破解它。”她笑起來,“給自己賺點兒小費。”
凱斯在擁擠的站臺上等待縱貫波亞的慢車。幾個小時前,莫利已經帶着裝有“平線”思想盒的綠包回到了廠房裡,然後凱斯就一直在不停地喝酒。
想到“平線”是一個思想盒,一個只讀硬件,一盒磁帶,裡面有那死去的人所有的技術能力、愛好和膝跳反射……他就覺得很不安。列車沿着黑色條帶駛入,隧道頂上的裂隙裡有細沙漏下來。凱斯跳進離他最近的車門,一路觀察其他乘客。一對相貌兇猛的“基督徒科學家”朝三個年輕的白領技師擠過去,那三人手腕上戴着美化全息**,粉紅潮溼,在慘亮的燈光下閃動。她們不安地舔舔完美的嘴脣,耷拉下金屬色的眼皮,偷偷看向那兩個基督徒科學家。這些姑娘像是來自異域的動物,頎長身材隨着火車行進優雅地搖擺,高跟鞋踩在車廂灰色的金屬地板上,像是磨好的蹄。她們眼看就要開始奔逃,躲開那兩個傳教士,火車已到達了凱斯要去的車站。
他踏出車門,便看到車站的牆上掛着一支白色的全息雪茄,下面是彎彎扭扭的大寫字母,模仿日語文字的模樣,閃出“自由彼岸”幾個字。他穿過人羣,站在雪茄下面仔細觀察。“你還等什麼?”幾個字跳了出來。一個圓潤的白色紡錘體,上面佈滿電網、散熱器、航空碼頭和穹頂建築。類似這樣的廣告他見過千百次,卻從來不感興趣。只要有操作檯,他去自由彼岸就和去亞特蘭大一樣容易。旅行是肉身的事情。但這次他注意到了那個小小的標記,不過一枚硬幣大小,就在光影廣告的左下角:泰埃。
他徒步走回廠房,一路沉浸在關於“平線”的記憶中。十九歲的那個夏天,他絕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失敗者先生”酒吧,捧着昂貴的啤酒,觀察那些牛仔。那時他還從來沒摸過操作檯,但他明白自己想要什麼。那個夏天,至少還有另外二十個懷抱希望的孩子在“失敗者”裡遊蕩,他們都忙着替牛仔們跑腿。這是唯一的學習方式。
他們都聽說過泡利,那個亞特蘭大郊區來的紅脖子操控手,在黑冰內腦死過,再死而復生。坊間關於泡利的小道消息很少,傳出來的唯一一件事,是他完成過不可能的任務。凱斯請另一個學徒喝了一杯啤酒,那學徒告訴他:“是個大任務,但誰知道到底是什麼呢?我聽說可能是巴西的一個工資網。反正,這人當時就死了,完完全全地腦死了。”
凱斯注視着擁擠酒吧那頭一個粗壯的男人,單穿着一件襯衫,膚色晦暗。
“孩子,”幾個月後,“平線”在邁阿密對他說,“俺就跟他媽的大蜥蜴似的,你知道哇?它們都他媽有倆腦子,一個在腦袋裡邊,一個在尾巴骨上,管後腿兒的。撞上了那黑玩意兒,俺尾巴那腦子照舊還轉着呢。”
“失敗者”酒吧裡的牛仔精英們都躲着泡利,他們有種奇怪的集體焦慮,幾近迷信。麥可伊・泡利,網絡空間的拉撒路……
最後要他命的,還是他的心臟。就是他多出來的那顆俄國心臟,那場戰爭期間在戰俘集中營植入的。他一直拒絕換掉那東西,聲稱他需要那顆心臟的特定搏動頻率來維持時間感。凱斯撫摸着莫利給他的那張紙,走上樓梯。
莫利躺在牀墊上打着鼾。她從膝蓋到**幾毫米處用堅硬的微孔材料打着透明硬模,能看到皮膚上斑駁的淤青,從中心到邊緣由黑變黃。她的左手腕上整整齊齊排着八張顏色尺寸各不相同的藥貼。一臺雅佳牌導入儀躺在她身旁,用細紅線連接到硬模下的電極上。
他打開保阪旁邊的伸展燈,一圈亮光直射到“平線”的思想盒上。他插入冰,接通思想盒,然後接入網絡。
感覺恰似有人從背後看過來。
他咳了一聲。“南方人?麥可伊?是你嗎夥計?”他喉頭髮緊。
“嘿,兄弟。”那聲音不知從何方傳來。
“我是凱斯,夥計。記得不?”
“邁阿密,小學徒,學得挺快。”
“在我和你說話之前,你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什麼,南方人?”
“什麼也沒。”
“等等。”他斷開思想盒。那種存在感消失了。
他重新接通思想盒。“南方人?我是誰?”
“你在玩我嗎,兄弟。你他媽的是誰?”
“凱——你搭檔。合作伙伴。現在是怎麼回事,夥計?”
“問得好。”
“一秒鐘前來過這兒,記得嗎?”
“不記得。”
“知道只讀人格網絡工作原理嗎?”
“當然,兄弟,是個思想盒,硬件。”
“只要把它接入我用的存儲器,就可以給它連續的、實時的記憶嗎?”
“估計是。”思想盒說。
“好吧,南方人。你就是個只讀思想盒。明白?”
“你說是就是吧。”思想盒說。“你是誰?”
“凱斯。”
“邁阿密,”那個聲音說,“小學徒,學得挺快。”
“對。現在,南方人,你和我,得先摸進倫敦網,搞點兒數據。你玩這一把嗎?”
“你說我還有的選嗎?”
06
“你得找個天堂,”在凱斯講清楚情況後,“平線”建議說,“看看哥本哈根,大學區周邊。”他輸入那個聲音念出的座標。
他們找到了自己的天堂,一個“海盜天堂”,坐落在一個低安全級學校網絡的混亂邊界上。乍一看像是學生操控手在網絡線交會處留下的塗鴉,微弱的彩色燈光構成的文字閃動在十餘座藝術學院的模糊外形之上。
“那裡,”“平線”說,“藍色那個。看見了嗎?那是貝爾歐洲的入場代碼。還是新的。貝爾的人很快會過來,把公告板全他媽看一遍,修改掉所有被人貼過的代碼。明天小孩兒們會偷偷貼新的。”
凱斯摸進貝爾歐洲,然後切換到標準電話程式。在“平線”的幫助下,他連上了那個倫敦數據庫,據莫利說,屬於阿米塔奇的那個數據庫。
“這,”那個聲音說,“我來給你搞。”“平線”唱出一組數字,其中的短暫停頓表示不同的鍵入時機。凱斯試了三次,才成功將這個序列鍵入。
“多大點事,”平線說,“根本沒冰牆。”
“掃描這堆垃圾,”凱斯對保阪電腦說,“篩選其主人的個人歷史。”
海盜天堂凌亂的神經電子形體消失了,一片單純的白光取而代之。“內容主要是戰後軍事法庭審判錄像,”保阪電腦那遙遠的聲音說,“中心人物是威利斯・科爾託上校。”
“趕緊放。”凱斯說。
一張臉充斥了屏幕。那雙眼睛屬於阿米塔奇。
兩小時後,凱斯倒在莫利身旁,陷進變形的牀墊裡。“找到什麼了嗎?”她在朦朧睡意和藥力中含糊地問。
“回頭告訴你,”他說,“我累趴了。”那些信息把他攪糊塗了。他躺在那裡,閉上眼,試圖梳理清楚一個叫科爾託的人的各種事跡。保阪電腦搜索了那個並不豐富的數據庫,整理出一個簡報,但處處都有信息缺失。數據庫中部分材料是印刷記錄,在屏幕上快速閃過,凱斯根本看不清,只能讓電腦讀出來。其他的則是哭拳行動聽證會的錄音。
威利斯・科爾託上校俯衝進科倫斯克。脈衝武器在科倫斯克上方的俄國防線炸出了一個盲點,科爾託的隊伍駕駛着“夜翼”超輕型飛機降入洞中。在月光下,安加拉河和石泉河的粼粼波光中反射出緊繃的機翼。之後的十五個月裡,科爾託再也沒有見過自然光。凱斯試圖想象那冰冷草原的高空之上,飛機從發射艙紛紛涌出的情形。
“他們把你虐得夠他媽慘,老闆。”凱斯說。莫利在他旁邊動了動。
這些超輕型飛機沒有攜帶武器,以騰出載重量搭載一個操控手,一隻原始的操控臺,和一個叫鼴鼠九號的病毒程序,這是計算機發展史上第一個真正的病毒程序。科爾託和他的隊員們爲這次行動訓練了三年。他們進入冰牆,正準備注入鼴鼠九號,脈衝武器突然停止工作。俄國人的脈衝炮讓操控手瞬間陷入電子黑夜,“夜翼”飛機系統崩潰,飛行迴路被徹底抹除。
隨後激光炮開火了,對雷達隱形的飛機在紅外瞄準下無處遁形,脆弱機身被迅速擊落。科爾託和已被擊斃的牛仔一起,從西伯利亞的上空墜落。墜落,不斷墜落……
這裡許多信息缺失。凱斯掃描到一些資料,提到一架被劫持的俄國武裝直升機。直升機飛到了芬蘭,於凌晨在一片杉樹林降落,遭遇了正在執勤的預備役軍官,接受了古老的二十毫米炮的轟炸。對於科爾託來說,哭拳行動終結於赫爾辛基的郊外,終結於芬蘭軍醫鋸開直升機扭曲的機身將他救出。戰爭於九天后結束,科爾託被運到猶他州的一個軍方基地,他失去了雙眼、雙腿和絕大部分下頜,只能聽着尿管滴答。國會助理花了十一個月纔在猶他州找到他。在華盛頓和麥克萊恩,公審已經走起了過場。五角大樓和中情局已被分化,幾近廢除,國會展開了一項針對哭拳行動的調查。揭露醜聞的時機已成熟,這位助理告訴他。
他需要新的眼睛、腿和大面積整容,助理說,不過這些都可以安排。還有新的排泄系統,助理又說,同時隔着汗溼的牀單捏了捏科爾託的肩膀。
科爾託聽見那輕微的卻永無止歇的滴答聲。他說他情願就這樣去作證。
不,那位助理說,審訊過程是電視直播的。審訊要給投票人看。助理禮貌地咳嗽。
科爾託被修復翻新,經歷了反覆排練,他的證詞清楚翔實又感人,卻大都是國會內部一個利益集團捏造出來,以挽救五角大樓某些人的。科爾託慢慢明白,科倫斯克組建了脈衝裝置的報道是被人爲壓制的,有三個官員對此事負有直接責任,而他的證詞卻對挽救他們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他在公審中的任務結束了,在華盛頓便變成了不受歡迎的人。在M街一家餐館裡,那位助理吃着蘆筍薄餅,告訴他別找錯說話對象,這可是極端危險的。科爾託用右手堅硬的手指捏碎了那人的喉嚨。那國會助理頭埋在一隻蘆筍薄餅裡窒息而死,科爾託走出餐館,外面是華盛頓清冷的九月。
保阪公司不斷地奉上警方報告,公司偵查報告,還有舊新聞。凱斯看着科爾託在里斯本和馬拉喀什做大公司員工的策反工作,彼時他似乎開始沉迷於“背叛”這個概念,憎惡他爲僱主買通的那些科學家和技師。在新加坡,他喝醉後將一個俄國工程師在酒店裡毆打致死,隨後縱火燒掉了他的房間。
然後他出現在泰國,在一個海洛因工廠監工。後來是加利福利亞一個賭博集團的打手,再後來則在波恩的廢墟中做了一個職業殺手。他在威奇托搶了一家銀行。紀錄越來越模糊不清,斷檔越來越長。
在一段彷彿經過了藥物訊問的錄音中,他說,有一天,一切都晦暗了。
一些法文的醫療記錄翻譯過來,說一個沒有身份證件的人被送到巴黎一間精神病院,並被診斷爲精神分裂症患者。他症狀發作後被送到土倫郊外的一家政府醫院。他成爲了一個項目的實驗對象,該項目嘗試通過網絡模型治療精神分裂症。他們隨機將計算機分發給病人,鼓勵病人編程,並讓學生給病人提供幫助。他痊癒了,整個實驗項目,只出了他這一個成功案例。
記錄到此爲止。
凱斯在牀墊上翻了個身,莫利輕聲抱怨他打擾到了她。
電話響起。他把電話拖到牀上。“誰?”
“我們要去伊斯坦布爾,”阿米塔奇說,“今晚。”
“那混蛋要幹嗎?”莫利問。
“他說我們今晚去伊斯坦布爾。”
“真是好極了。”
阿米塔奇已經在念航班號和起飛時間。
莫利坐起來,打開燈。
“我的裝備怎麼辦?”凱斯問,“我的操控臺。”
“芬蘭人會搞定的。”阿米塔奇說完掛上電話。
凱斯看着她打包。她的眼睛下面有黑眼圈,腿上打着模子,但行動仍然同舞蹈一般,沒有任何一個多餘的動作。他的衣服亂七八糟地堆在他的包旁邊。
“你疼嗎?”他問。
“我該在秦氏診所多待個晚上的。”
“你的牙醫?”
“沒錯兒。他很細緻的。那間屋子他佔了一半,診療裝備齊全。專門幫武士做修復。”她拉上包的拉鍊,“你去過伊斯坦布爾?”
“去過一次,兩天。”
“永遠是那樣子,”她說,“那個老破城。”
“我們去千葉城也是這樣的,”莫利望着車窗外那片工廠廢墟,地平線上有紅色燈塔標出核聚變反應堆的位置,讓飛機繞行,“我們當時在洛杉磯。他來了,說,收拾東西,我們定了去澳門的票。我們到了澳門,我在葡京酒店賭番攤,他則跑去了中山。第二天我就在夜之城跟你捉迷藏了。”她從黑色夾克袖子裡抽出一根絲巾,擦拭她的植入鏡片。斯普羅爾北部的景色喚起凱斯模糊的童年記憶,龜裂的水泥高速公路上,叢叢枯草自夾縫中生出。
火車在離機場十公里遠處開始減速。凱斯看着太陽從童年的景色上,從礦渣和鏽跡斑斑的冶煉廠外殼上升起。
07
貝伊奧盧下着雨,租來的奔馳車疾馳過希臘人和亞美尼亞人開的珠寶店,黑洞洞的窗戶上小心謹慎地裝着防盜欄。街上空蕩蕩的,人行道上僅有的幾個黑衣人轉過頭,注視着車子飛馳而去。
“這是當初繁榮的奧斯曼帝國伊斯坦布爾的歐洲部分。”奔馳車念道。
“它衰落了。”凱斯說。
“希爾頓酒店在共和街。”莫利說着,靠在灰色仿麂皮車座上。
“阿米塔奇爲什麼單獨飛?”凱斯問。他有點頭痛。
“因爲他被你煩死了。反正我是被你煩死了。”
他想要告訴她科爾託的故事,但還是決定算了。在飛機上他用了催眠貼才睡着。
從機場進城的路筆直得如同一道刀口,將城市一分爲二。他看着花花綠綠的木板樓外牆從車窗外掠過,還有公寓,生態建築,陰沉沉的福利住宅,更多的膠合板和鐵瓦楞板牆……
芬蘭人在希爾頓酒店大堂悶悶不樂地等他們。他穿着一身嶄新的新宿西裝,是上班族常見的黑色,坐在紅褐色的扶椅裡,陷在一片汪洋大海的淡藍色地毯之中。
“天哪,”莫利說,“阿貓阿狗都穿上了西裝。”
他們穿過大堂。
“芬蘭人,付你多少錢你會來這裡?”她把包放在扶椅旁邊的地上。“讓你穿這身西裝得出更多哈?”
芬蘭人抿起嘴。“還不夠多,甜肉。”他遞給她一把磁性鑰匙,上面掛着一個黃色的圓形標記。“你們已經登記入住了。在老闆樓上。”他環顧四周,“這城市真爛。”
“被人從穹頂建築里拉出來,難免有廣場恐懼症。你假裝這裡是布魯克林之類的地方就好了。”她用一根手指轉動鑰匙。“你是來幫我們打雜的?”
“我來檢查下某個傢伙的植入體。”芬蘭人說。
“我的操控臺呢?”凱斯問。
芬蘭人皺皺眉。“有點規矩。問老闆。”
莫利的手指在衣服陰影中晃動,一閃而過。芬蘭人看着她的手,然後點點頭。
“哈,”她說,“我知道這個傢伙是誰了。”她朝電梯那邊歪歪頭。“來吧,牛仔。”凱斯拎着兩人的包跟在她身後。
他們的房間跟他在千葉城第一次見到阿米塔奇的那間完全沒差別。早晨,他走到窗口,幾乎以爲自己會看見東京灣。街對面是另一家酒店。外面還在下雨。幾個代人寫信的人躲在門廊底下,陳舊的語音打印機用透明塑料布包着,證明寫出來的文字在這裡仍然受人尊崇。這是個落後的國度。他看見一輛墨黑色的雪鐵龍四門轎車,是原始的氫電池改裝車,裡面下來五個穿着皺巴巴綠色制服,臉色陰沉的土耳其官員。他們走進對面那家酒店。
他回頭看看牀上的莫利,突然覺得她異常蒼白。她把微孔硬模留在了那間廠房的牀墊上,旁邊還有那臺導入儀。她的植入鏡片上映出房間裡的燈光。
電話鈴剛響了第一聲他便接起來。“不錯,你起牀了。”阿米塔奇說。
“剛起。女士還在睡。老闆,你聽我說,我覺得咱們可能應該談談。我覺得如果對任務的瞭解多一點,我能幹得更好。”
電話那頭一片沉默。凱斯咬住自己的嘴脣。
“你知道的足夠了。或許太多了。”
“你覺得是嗎?”
“穿好衣服,凱斯。叫她起牀。大概十五分鐘後會有人給你電話。他叫澤之巴江。”電話輕輕一響,阿米塔奇已經掛了。
“起牀了,寶貝,”凱斯說,“開工。”
“我都醒了一個鐘頭了。”她的鏡片轉了轉。
“有個澤西・巴斯田要來找我們。”
“你挺有語言天賦嘛凱斯,肯定有亞美尼亞血統。那是阿米塔奇用來盯梢里維拉的人。拉我起來。”
澤之巴江是個年輕人,穿着灰西裝,戴着金邊反光眼鏡。他敞着白襯衫領子,露出一撮濃密的胸毛,凱斯差點以爲是件T恤。他端着一個希爾頓的黑色托盤,裡面放着三小杯濃郁的黑咖啡,三塊黏黏糊糊的淡黃色東方甜品。
“用你們‘音語’裡的說法,我們千萬不能緊張。”他盯着莫利看了許久,最後還是取下了自己的眼鏡。他的眼睛和短短的寸頭一樣是深棕色。他微微一笑。“這樣好些,對吧?要不然我們鏡子對着鏡子,就成了無窮的‘稅道’……你尤其,”他對莫利說,“必須小心。土耳其人不喜歡女人做這種改裝。”
莫利咬了半塊糕點。“傑克,這次是我的活兒。”她嘴裡塞滿了東西,嚼了嚼吞下去,又舔舔嘴脣。“我知道你。軍方的,對吧?”她的手懶懶地伸進夾克前面,拿出她的箭槍。凱斯不知道她隨身帶着箭槍。
“請千萬小心。”澤之巴江說,他的白色陶瓷杯停在嘴邊。
她拔槍指住他。“射中你的可能是炸藥,大量炸藥,也可能是一種癌症。只要一飛鏢,爛人,幾個月你都沒感覺。”
“求你了。用你們‘音語’說,這樣讓我很緊張……”
“用我的話說,這就是個討厭的早晨。告訴我們你盯的那人的事兒,然後滾出去。”她把槍拿開。
“他住在費納,庫楚吉汗街14號。我有他每天晚上去集市的捷運路線。他最近在葉妮希爾宮做表演,那是個遊客風格的現代宮殿,最近在我們的安排下,警察開始對他的表演表示興趣了。葉妮希爾的管理層開始焦慮了。”他微笑起來。他身上有金屬爽膚水的味道。
“我要知道他有什麼樣的植入體。”她一邊揉着大腿一邊說,“我要知道他具體能做什麼。”
澤之巴江點點頭。“最厲害的是,你們‘音語’裡怎麼說的來着,潛意識。”他一字一頓地說出“潛意識”三個字。
“我們左邊,”奔馳車在雨中穿過迷宮般的街道,一邊說,“是大集市。”
凱斯身邊的芬蘭人發出讚歎聲,眼睛卻看着另外一邊。街道右邊排布着小型廢品場。凱斯看見一臺破爛的火車頭,下面是碎裂的大理石。無頭的大理石雕像柴火一樣胡亂堆積。
“想家了?”凱斯問。
“這地方爛透了。”芬蘭人說。他的黑絲領帶看起來已經像一條陳舊的碳帶,嶄新的西裝領子上有烤肉汁和炒蛋的污漬。
“嗨,澤西,”凱斯問身後的亞美尼亞人,“這人在什麼地方裝的那些東西?”
“在千葉城。他沒有左肺,另一邊的肺是加強版的,你們是用這個詞吧?那些植入體誰都買得到,但這個人很有天分。”奔馳車一個急轉,避開一輛塞滿甘草的充氣胎馬車。“我以前跟蹤他上街,一天之內就看到十幾輛自行車在他旁邊摔倒。我去醫院找到那些人,他們的說法都一樣,有蠍子在他們的剎車閘旁邊蠢蠢欲動……”
“‘所見即所得’,沒錯,”芬蘭人說,“我看過這人體內硅片的圖紙。很華麗。他想象什麼,你就看到什麼。我估計他把想象集中成一個脈衝,隨便就能燒焦你的視網膜。”
“你把這事告訴你的女性朋友了吧?”澤之巴江坐在仿麂皮中間朝前探出身子。“在土耳其,女人依然是女人。這位……”
芬蘭人哼了一聲。“你要是逗她,她會讓你拿自己的蛋當領結戴。”
“我不懂這個俗語。”
“不懂算了,”凱斯說,“就是閉嘴的意思。”
亞美尼亞人靠回椅背上,留下一股金屬爽膚水的氣味。他開始對着一個三洋牌收發報機低語,詭異的希臘語、法語、土耳其語和偶爾的英語片段混合在一起。收發報機用法語回覆他。奔馳車平穩地轉過一個彎。“香料集市,也稱爲埃及集市,”汽車說,“位於蘇丹・哈提傑於1660年建立的集市舊址上。它是這個城市主要的香料、軟件、香水、毒品市場……”
“毒品,”凱斯看着雨刷在聚碳酸酯防彈玻璃上反覆刷過,說,“你之前說什麼來着,澤西,這個里維拉嗑藥?”
“可卡因加杜冷丁,沒錯。”亞美尼亞人又開始和三洋說話了。
“他們以前管那叫德美羅,”芬蘭人說,“他是個癮君子藝術家。你混的圈子真有意思,凱斯。”
“無所謂了,”凱斯豎起夾克領子說,“我們會給這可憐混蛋裝個新胰臟什麼的。”
他們走進集市,芬蘭人立即顯得快活起來,似乎很享受這裡的人羣密度和封閉感。他們和亞美尼亞人一起穿過一個寬闊的大廳,頭頂是煙熏火燎的塑料板和蒸汽時代的綠漆鐵雕,上面掛着上千張扭曲閃動的廣告。
“嘿,天哪,”芬蘭人拉住凱斯的胳膊說,“瞧那。”他指指。“是匹馬,老兄。你見過馬沒有?”
凱斯掃了一眼那隻經過防腐處理的動物,搖搖頭。它陳列在一個臺子上,旁邊是一間賣鳥和猴子的商店。那東西的腿被路人的手摸了幾十年,已經油黑水滑。“我在馬里蘭見過一匹馬,”芬蘭人說,“那已經是瘟疫之後三年了。阿拉伯人還試圖用DNA編碼再養出馬來,但就算生出來了也總是掛掉。”
他們走過那匹馬,它棕色的玻璃眼珠好像還跟在他們身後。澤之巴江領着他們走進市場中心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這裡房頂低矮,好像已經開了幾百年沒消停過。穿着骯髒白外套的瘦弱男孩們在擁擠的桌子之間閃來閃去,小心地保持着鋼托盤裡酒瓶和小茶杯之間的平衡。
凱斯從門外一個小販手裡買了包頤和園。亞美尼亞人對着他的三洋嘟嘟囔囔。“來,”他說,“他已經在行動。每天晚上他都坐捷運來集市,從阿里手中買配好的毒品。你的女人跟得很近。來。”
那條巷子非常古老,太古老了,牆面全是深色的大石頭塊。崎嶇不平的路面上有股子氣味,好像這古老的石灰岩裡吸飽了一個世紀以來車子裡漏下的汽油。“屁都看不到。”他低聲對芬蘭人說。“甜肉可以看得到。”芬蘭人說。“安靜。”澤之巴江的聲音有些太高。
有木頭在石頭上摩擦的聲音。離巷口十米處透出一束黃色燈光,灑在溼漉漉的卵石地面上。一個人影走出來,門又關上了,伴着那種摩擦聲,狹窄的巷子再次陷入黑暗之中。凱斯顫抖了一下。
“來了。”澤之巴江說。市場對面的屋頂上射出一束耀眼的白光,渾圓的光圈罩住古老木門旁那個身形苗條的人。一雙明亮的眼睛左看右看,然後這個人轟然倒地。凱斯還以爲他中了槍。這個人趴在地上,金髮被古老的石頭襯得有些蒼白,雪白無力的雙手顯得楚楚可憐。
探照燈一動不動。
倒地那人的夾克從背部鼓起來,爆開,鮮血直噴到牆上和門上。那具血淋淋的軀體——應該就是里維拉——沒動彈,血光中有一對灰粉色的胳膊在飛舞,異常地纖長柔韌,似乎透過里維拉的遺骸將自己從地面拉了起來。這東西有兩米高,長着兩條腿,似乎沒有腦袋。它慢慢轉過身,面對着他們。凱斯看到了它的腦袋,卻沒有脖子,也沒有眼睛,皮膚是腸肚一樣的粉紅色。它的嘴——如果那算得上嘴的話——是圓的,一個淺淺的圓錐形邊上密密麻麻排滿了硬軟難辨的毛髮,閃着黑色的金屬光澤。它踢開地上的衣服和肉體,走出一步,那張嘴似乎在搜尋他們。
澤之巴江不知用希臘語還是土耳其語說了句話,張開雙臂,如同跳樓一般朝那東西衝過去。他穿過那東西,衝進光圈之外的黑暗之中,正撞上一把開火的槍。碎石從凱斯腦袋邊呼嘯而過,芬蘭人一把拉住他,讓他蹲下。
屋頂上的燈光消失了,眼前全是凌亂的餘象:槍火,怪獸,白光。還有耳鳴。
燈光再次亮起,轉動起來,在陰影中搜尋。在耀眼的光線中,澤之巴江靠在一扇鋼門上,面色慘白,握住自己的左手腕,看着鮮血從左手的傷口中不斷滴下。那金髮人又變成了一個完好無缺的人,不帶半點血跡,躺在他的腳邊。
莫利從陰影中走出來,一身黑衣,手中拿着她的箭槍。
“用無線電,”亞美尼亞人咬着牙說,“叫馬哈茂德來。我們一定得把他帶走,這不是個好辦事的地方。”
“這小癟三差點就得手了,”芬蘭人站起來,笨拙地拍着褲子,膝蓋咔咔作響,“你們剛纔看的是恐怖表演,對吧?不是把漢堡扔沒了之類的雜技。真他媽可愛。嗯,幫他們把這傢伙弄走。我得在他醒來前把他的全部裝備掃描一遍,保證阿米塔奇拿到回票價。”
莫利彎下腰,撿起一樣東西。是一支手槍。“是南部,”她說,“很好的槍。”
澤之巴江呻吟了一聲。凱斯看到他的中指幾乎已完全消失。
黎明前的藍色浸透了整個城市,她讓奔馳車帶他們去託普卡匹皇宮。芬蘭人和一個叫馬哈茂德的土耳其大塊頭把昏迷不醒的里維拉從巷子裡帶走了。幾分鐘後,一輛落滿塵土的雪鐵龍車來接應亞美尼亞人,他似乎已經快暈過去了。
“你是個混蛋,”莫利幫他打開了車門說,“你該忍住的。他剛走出來我就瞄準他了。”澤之巴江瞪了她一眼。“反正我們也用不着你了。”她把他推進車裡,重重關上車門,對着鍍膜車窗後那張慘白的臉說,“再碰到你我就殺了你。”雪鐵龍吃力地開出巷子,笨拙地轉上大街。
奔馳車安靜地穿過甦醒中的伊斯坦布爾城。他們路過貝伊奧盧的捷運車站,疾速穿過迷宮般的荒涼后街和破舊的公寓樓。凱斯隱約想起了巴黎。
奔馳車自動停在塞拉格里奧周圍的花園邊上,凱斯愣愣地看着那堆叫作託普卡匹的巴洛克風格建築,問莫利:“這是什麼東西?”
“類似皇帝的私人妓院吧,”她下車伸展了一下身體說,“放了很多女人在裡面。現在是個博物館。有點像芬蘭人的店面,所有東西就這麼亂堆着,大鑽石,劍,聖約翰的左手……”
“放在生命維持裝置裡?”
“沒,是死的。放在一個黃銅手裡頭,邊上有個小開口,基督徒可以吻它祈福。大概一百萬年前從基督徒那搶過來的,他們從來連灰都不撣,因爲這是異教徒的遺體。”
塞拉格里奧花園裡的黑色鐵鹿已經鏽跡斑斑。凱斯走在她身旁,看着那些無人照料的,已經被早霜凍僵的青草被她的靴頭碾碎。他們走在一條冰冷的八角石板路旁邊。巴爾幹半島的冬天即將到來。
“那個澤之是個一級人渣,”她說,“他是個秘密警察。酷刑手。以阿米塔奇出的價錢輕易就能收買到。”他們身旁溼漉漉的樹枝上,鳥兒已開始歌唱。
“我替你幹了那活,”凱斯說,“倫敦那樁。我找到了些東西,但不知道什麼意思。”他給她講述了科爾託的故事。
“嗯,我早就知道哭拳行動裡沒有個叫阿米塔奇的。我查過。”她撫摸着一隻鐵鹿鏽蝕的肚皮。“你覺得是那小電腦把他弄出來的?從那間法國醫院裡?”
“我覺得是冬寂。”凱斯說。
她點點頭。
“問題是,”他說,“你覺得他知道自己以前是科爾託嗎?我的意思是,他進醫院的時候已經不是什麼名人了,也許冬寂只是……”
“是啊。把他從頭再造一遍。是啊……”她轉過身,兩人繼續前行。“這就對了。你知道嗎,這人根本沒私生活。至少我是沒見過。你看到一個像他那樣的人,肯定覺得這人獨處的時候會做點什麼。但是阿米塔奇不會。他就坐着,瞪着牆壁,我的老天。突然‘咔嗒’一響,他就開始高速運轉,替冬寂跑腿。”
“那他爲什麼藏了那堆東西在倫敦?爲了懷舊?”
“可能他根本不知道。”她說。“可能只是在他名下而已,對吧?”
“我不明白。”凱斯說。
“我只是在假想而已……人工智能有多聰明,凱斯?”
“不一定。有些跟狗的智力差不多。寵物一樣的。但那也值大錢了。但有的是真聰明,它們智力程度的唯一限制是圖靈警察。”
“喂,你是個牛仔,爲什麼你沒瘋狂迷上這種東西呢?”
“嗯,”他說,“首先,人工智能很罕見。真聰明的人工智能絕大部分是軍用的,我們進不了軍隊的冰牆。那可是冰牆起源的地方,你知道吧?其次,還有圖靈警察呢,夠可怕的。”他看看她。“我也不知道,這也跟行程無關。”
“操控手都一個樣,”她說,“毫無想象力。”
他們走到一個寬闊的方形池塘面前,水裡開着一種白色的花,鯉魚在花的莖稈上磨蹭。她把一顆卵石踢進水裡,看着漣漪盪開。
“那麼,就是冬寂。”她說,“我覺得,這事兒真鬧大了。我們在外圍,那點小波浪已經太寬,看不到激起波浪的石頭。我們知道那裡一定有什麼事,卻不知道到底爲什麼。我想知道爲什麼。我想讓你去找冬寂聊聊。”
“我根本沒法接近它。”他說,“你在做夢。”
“試試看。”
“不可能。”
“問問‘平線’。”
“我們想從那個里維拉身上得到什麼?”他試圖轉換話題。
她朝池塘裡吐了口口水。“天知道。我一看他就想殺了他。我看過他的資料。他有猶大強迫症。只有知道自己在背叛性慾對象的時候才能**。他的檔案是這麼說的。那些女人還得先愛上他。他或許也愛她們。所以澤之才能那麼輕鬆就幫我們下套子,因爲他向秘密警察出賣政治犯已經三年了。或許澤之會讓他圍觀**。他三年已經幹了十八個,全是二十到二十五歲的女人。這讓澤之可以一直混在異見人士裡。”她把手插進口袋裡。“因爲他如果找到一個想要的女人,就一定會把她變成政治犯。他的人格就像現代黑豹的外衣。資料說,這種類型很罕見,大約兩百萬人裡纔有一個。這多少說明人性還是好的,我想。”她注視着白色的花朵和懶洋洋的游魚,面色酸楚。“我想爲了那個彼得,我得買個特殊保險。”她轉過身,露出一個冷冷的笑容。
“那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咱們回貝伊奧盧去找點早飯吃吧。我今晚又要忙了。要去他在費納的公寓拿他的東西,要回集市去給他買毒品……”
“給他買毒品?他憑什麼有這個價碼?”
她笑起來。“甜心,他嗑藥不會死。而且他好像不吃那種特殊的藥就沒法工作。再說現在你不那麼瘦骨嶙峋了,我更喜歡你了。”她笑了笑,“所以我要去找藥販子阿里,多買點存着。絕對的。”
阿米塔奇在他們的酒店房間裡等待。
“該打包了。”他說。凱斯試着在他淡藍色的眼睛和古銅色的面具背後尋找那個叫作科爾託的人。他想起了魏之,千葉城的魏之。他知道,級別高的人就會掩蓋自己的個性。但是魏之也有過姦情,有過情人。甚至還有傳言說他有小孩。阿米塔奇身上卻是一種截然不同的空白。
“這次去哪?”他走過阿米塔奇身邊,看着下面的街道說。“那邊氣候怎樣?”
“那邊沒有氣候,只有天氣,”阿米塔奇說,“給。看看宣傳冊。”他把一個東西放在茶几上,站起身來。
“里維拉沒問題吧?芬蘭人在哪?”
“里維拉沒事。芬蘭人在回家路上。”阿米塔奇的微笑像是昆蟲的觸角震顫,毫無意義。他伸手捅捅凱斯的胸口,金手鍊叮噹作響。“別太自作聰明。那些小毒藥囊已經開始變薄了,不過你不知道薄了多少。”
凱斯板着臉,強迫自己點了點頭。
阿米塔奇離開後,他拿起一本宣傳冊。冊子印得很豪華,有法語、英語和土耳其語三種文字。
“自由彼岸——你還等什麼?”
他們四個人訂了土耳其航空的航班,從葉熙科夫機場出發,然後在巴黎轉機,坐日本航空的航天飛機。凱斯坐在伊斯坦布爾的希爾頓酒店大堂裡,看着里維拉站在禮品店的玻璃牆裡,翻看那些假冒拜占庭風格的玩意兒。阿米塔奇披着風衣,站在禮品店門口。
里維拉身材瘦長,一頭金髮,聲音溫和,英文標準流利。莫利說他三十歲了,但他外表看不出年紀。她還說他沒有合法身份,出門用的是僞造的荷蘭護照。他成長於充滿輻射的波恩城周邊的廢墟。
三個笑眯眯的日本遊客涌進商店,朝阿米塔奇禮貌地點頭致意。阿米塔奇飛快地穿過商店,站到里維拉身邊,做得有點太過明顯。里維拉轉過身笑笑。他長得很美,凱斯估計他的五官是千葉城外科醫生的傑作,非常精緻,不像阿米塔奇純粹是各種流行帥哥外形的混合。他的前額高挺光潔,平靜的灰色眼睛有種距離感。他的鼻子雕得有些太過完美,似乎被打斷後又被人笨拙地接上。這種暴力的痕跡和他精緻的下巴以及輕快的微笑構成了一種平衡。他齒如編貝,潔白亮眼。凱斯看着他潔白的雙手玩弄那些仿製的雕塑碎塊。
里維拉的表現完全看不出他昨晚剛遭遇襲擊,被帶毒的飛鏢刺到,被綁架,被芬蘭人檢查,又受阿米塔奇脅迫才加入他們的隊伍。
凱斯看了看錶。莫利去買藥該回來了。他又擡起頭看看里維拉。“我賭你現在就磕着藥呢,蠢貨。”他對着大堂說。一個頭發灰白,穿着白色真皮禮服外套的意大利婦女把保時捷墨鏡拉下來瞪住他。他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站起身,背上包。他需要買飛行途中的香菸。不知道日本航空的航天飛機上有沒有抽菸區。“再會,女士。”他對那女人說。女人立即又把墨鏡推上去,轉過身。
禮品店裡有香菸賣,但他不想跟阿米塔奇或者里維拉講話。他走出大堂,在一排投幣電話後面的一個逼仄角落裡找到一臺自動售賣機。
他翻着滿口袋的土耳其里拉,把暗無光澤的合金硬幣一枚一枚塞進去,隱然覺得這樣混亂無序的塞法有些趣味。離他最近的電話響起來。
他下意識地接起電話。
“喂?”
那邊傳來微弱的泛音,一些幾不可聞的人聲從某個地球軌道中傳過來,隨後是一個風一般的聲音。
“你好,凱斯。”
一枚五十土耳其里拉的硬幣從他手中滑落,在地上彈了幾下,沿着希爾頓的地毯滾開不見。
“我是冬寂,凱斯。咱們該談談了。”
是電子合成語音。
“你不想談談嗎,凱斯?”
他掛上電話。
他把香菸忘在了機器裡。他必須走過那一排投幣電話才能回去。他經過每一臺電話的時候,鈴聲都會響起,但只響一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