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法亞這張大旗真不錯。
而且，楊洺說的這些，也不算撒謊。
法亞人確實扶持過他們的暗星——在赫拉做研究時期；
法亞人現在確實想針對謝爾曼帝國——主要是讓楊洺進入光明之都幹掉利維。
什麼事都摻和着說，這不就更有說服力了嗎？
會議結束，楊老闆坐在投影套裝的座椅中，略微出了會兒神。
律的投影出現在一旁。
她敏銳地察覺到了自己主人情緒有些異樣，過來陪着。
楊洺似乎知道她來了，嗓音也有些暗啞地問：“理有啓動的跡象嗎？”
“暫時還沒，”律道，“一切都在我們的計算中，我們的損失比預期要少百分之二十，幽靈計劃進行正常。”
“現在有多少戰士進入了幽靈計劃？”
“戰死者的百分之八十，”律道，“現在幽靈駕駛員已經有八百六十五萬……老闆，戰爭結束後，確定要把他們接去暗都嗎？”
“嗯，”楊洺道，“不用送去核心的暗都，編號靠後的基地讓他們過去吧。”
“老闆，他們大多數人的數據思維，可能持續不了幾個月就會崩潰，這會額外佔用我們很多資源……”
楊洺道：“就當是對他們的尊重，律，難道我們要利用完他們就刪除他們嗎？他們是爲國捐軀的英雄，再多資源也該給他們。”
“老闆，我沒有不尊重……”
律微微抿嘴，主動走到楊洺身旁，擡手搭在了楊洺肩膀上，很溫柔地說着：
“別壓力太大，這是保護落風的方式。”
楊洺鼻息偏重了些，閉上雙眼坐在那，低聲道：
“我現在已經沒自信了，律，我沒自信能通過暮光三測了……權力確實是容易讓人迷失……
“那麼多人在爲了你下的命令拼盡全力、悍然赴死，我彷彿能看到那些戰士，他們在注視着我，他們在等我下達讓他們去死的命令，他們在問……
“長官，我們這樣做能取得勝利嗎？
“這就是戰爭，律，這就是人類的戰爭，人類把所有高精尖技術都用在互相殺死對方身上，人類創造了所謂的信仰、意識形態等等概念，就爲了證明自己是對的、對方是錯的，然後給對方施加所謂的正義審判！
“一千六百萬人！
“兩天的戰爭，我們死了一千六百萬人，一千六百萬個家庭陷入了悲痛。”
楊洺擡手捂住額頭，爆了兩句粗口。
“我連！連他們的屍體都帶不回去。”
律也不敢說話，靜靜地站在楊洺身後。
從她的角度來看，落風現在有兩百多億民衆，有一百多億個註冊的戶籍家庭，如果從落風同盟這個文明體的角度來看，這個損傷是在可控範圍內的，只要能夠確保穩定的生活環境，文明還會繼續向前發育。
所以，眼前這場戰爭，最後只要不損失超過百分之五的人口，都不會影響到落風后續發展。
經過戰爭淬鍊，落風同盟本身得到了太多好處。
第一，他們能通過這一戰確立自身強國的地位，現在已經獲得了跟自由合衆國、古埃爾聯盟的平行對話資格。
第二，落風同盟內部的認可感和榮譽感將會得到極大加強。
第三，軍隊戰鬥力會提升一個檔次。
楊洺抹了把臉，輕輕呼了口氣。
“抱歉，壓力有點大，情緒有點崩，瑪德……突然要我爲幾千萬人類的死承擔一點責任，還真有點難受。
“不用擔心，我確信自己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國際地位從不是談判桌上談出來的，而是用拳頭打出來的……後面的戰鬥，我就不指揮了，我去前線開無人機吧，我指揮不指揮的，影響也不大。”
“老闆，”律提醒道，“您最好不要參與前線戰鬥，我們現在也沒有窘迫到，必須主帥去衝鋒陷陣，不然一旦您陷入某些困境，會直接影響到整個戰局。”
楊洺扭頭瞪了律一眼。
律堅持自己的意見：“而且，您不是說，不想讓帝國知道白色幽靈就是落風統帥楊洺嗎？”
“啊，對，還有這一茬。”
楊洺嘖了聲：
“我心情有點亂……先去睡會兒了，有情況直接喊我。
“凱瑟琳那邊準備的怎麼樣了？很快就要到她出手了，外部給帝國的衝擊力已經形成，帝國的榮譽和危機感降臨，或許能讓那些沉醉在霸主美夢中的帝國民衆清醒一點。”
“凱瑟琳隊長那邊隨時可以出手，我們的準備已經很充分。”
律笑了聲：
“您休息的這段時間，我們會和新聯邦、古埃爾聯盟、自由合衆國一起在輿論方面發力。
“謝落之戰已經達成了戰略目的，接下來，就看我們的發揮了！”
“加油吧。”
楊洺揮了揮手，隨後伸了個懶腰，朝休息艙晃悠而去。
律注視着楊洺的背影。
她能感覺出來，自己老闆此刻的心情還是有些沉重的。
這讓律有點奇怪。
老闆面對無數蟲羣的時候，手起刀落、手起刀落，從帝星圈砍到銀河系邊緣，眼睛都不帶眨的，而且眼睛也沒發乾。
現在只是指揮了兩場戰局……
將軍這個工作，確實需要一定的抗壓天賦。
……
楊洺回到休息艙，翻來覆去有些睡不着，乾脆開始刷網絡。
落風的網絡環境，一半沉重，一半喜慶。
民衆們很喜歡這種歷史見證者的感覺，網絡的每個角落，都能看到分析這一戰如果落風贏了能得到多少好處的帖子；
當一些犧牲軍人家屬現身，立刻就會有數不清的落風網友表達讚美和欽佩。
也不只是讚美，很多人自發前往撫卹犧牲軍人的家屬。
戰爭並未完全結束，第三次大戰隨時可能發生，所以落風官方還沒進行大規模悼念活動，但民衆已經自發聚集，用各地文化風俗中的儀式，祭奠這些爲國捐軀的士兵。
這就是還在上升期的政體，整體氛圍都是積極向上的，都是明朗開朗的。
楊洺切到了謝爾曼帝國網絡。
雖然他這個背後的弄潮之人早已知道律他們會發動怎麼樣的輿論攻勢，但當他進入謝爾曼帝國網絡世界之後，很快還真就被調動了情緒。
壓抑。
極度的壓抑。
憤怒的民衆高呼着‘這不是我們要的戰爭’；
死傷士兵的家屬在街頭痛哭流涕，周圍則是荷槍實彈的警察；
遊行的人羣舉着‘不要入侵他國’的標語，卻被機械衛兵直接驅趕。
楊洺瀏覽各類帖子，視頻帖、文字帖、全息虛擬帖時，總是出現瀏覽一半帖子突然掛了的情況。
拉布多和帝國的相關部門在瘋狂捂嘴。
帝國到底多亂才能算是撼動謝爾曼家族的統治基礎？
這個其實沒有標準答案。
帝國是家族式獨裁統治，民衆們對貴族對帝國高層的不滿擠壓了不知多少，但偏偏，帝國的士兵大多都是忠誠的。
想要動搖帝國的統治，就必須讓帝國失去強大軍事實力這個壓艙石。
從這個角度來說，帝國現在還是不夠亂。
不過接下來就不一定了。
帝國在落風遭受的挫折，已經有三個大新聞——新奧瑞帝國伏擊戰、落風邊境兩次會戰；
帝國軍事上的強勢而帶給帝國民衆和士兵的心理優勢，即將破碎。
這就是楊洺一直在等的時機。
莫名其妙的，楊老闆都有些可憐拉布多這個傢伙了。
按楊洺對拉布多的瞭解，還有律對拉布多核心數據的監督和解析，現在的拉布多應該很反感自己的所作所爲，但又不得不遵循帝國的命令。
‘完成帝國的命令’被當做‘存在的價值’賦予給了拉布多。
希望，己方這邊完全發力的時候，拉布多能挺住吧。
楊洺正打算關閉眼前的投影屏，穿着白襯衣和百褶裙的律，在投影界面角落探頭看了過來。
“嘿嘿嘿，老闆！”
“嗯？”
楊洺也被律鬼鬼祟祟的模樣逗笑了：“有事就說，我都要準備睡覺了。”
“呃，也不是什麼大事，”律輕聲問，“我們要不要開一個全家會議呀。”
“全家會議？”
“就是，把自己人都拉一起，大家聊一聊未來的發展。”
律輕吟幾聲：
“這其實是整合您的核心團隊，讓大家心裡有底才行，剛好趁着我們正面擊敗了謝爾曼帝國，不如就開一次全家會議。”
楊洺眨眨眼：“這點小事就別問我了，讓我睡一會兒，我現在有點睏乏。”
“您同意了？”
“當然。”
“好耶！”律歡呼了一聲，隨後又俏生生地對楊洺行了個落風軍禮，鑽回了投影屏的角落。
楊老闆不由莞爾。
憑他對小律同學的瞭解，律肯定是有點其他小算計，只是不好意思直接開口對自己言說。
她想幹啥？
想謀權篡位，掐着腰對自己高呼“哈哈哈卑微的人類，你已經被本智械給奴役啦！認清現實吧！”這樣的？
反手就給她核心主腦的螺絲全拆了！
楊洺打了個哈欠，很快就沉沉睡去。
這是之前那針神經興奮劑的副作用。
……
刪不完。
根本刪不完。
拉布多的主體思維，癱坐在一片數據海洋中。
現實世界的戰爭雖然暫時告一段落，雙方需要聚攏兵力再繼續廝殺，而境外勢力對帝國網絡發起了總攻。
如果是面對新聯邦、古埃爾聯盟、自由合衆國的情報組織和官方水軍，拉布多其實有很大的優勢，說是遊刃有餘也不爲過。
可在這三家勢力的背後，竟然還有一股更加瘋狂、更加強大的水軍力量。
這些水軍行動極其迅速，而且深諳帝國網絡世界的各處漏洞；
最離譜的是，他們竟然能修改帝國網絡世界的最底層邏輯，沒有漏洞就去創造漏洞。
連續交手下來的結果，就是除帝星圈三分之一的星球，帝國全境已知曉了謝落之戰的結果，都知道帝國吃了敗仗，前後已經被昔日的附屬國，幹掉了一萬六千艘主力戰艦，帝國死傷了數千萬的士兵。
對帝國而言，這本來就是侵犯他國的不義之戰；
結果竟然打成了這樣子。
本來就在抗議遊行的民衆，情緒更加激動。
這是‘謝爾曼家族就不幹人事’的最新力證。
開戰前，他們計劃好的，通過帝國貴族戰死渲染‘帝國能有今天繁榮離不開貴族階層付出’這種觀點，以平息帝國境內的輿論風波；
現在，這一構想也已完全沒法實現。
甚至已經有很多不願意接受帝國暫時戰敗的民衆，把戰事失利的原因歸結於帝國貴族的無能。
然後……
‘帝國貴族佔據了最多的資源，卻爲這個國家做不出半點貢獻，他們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只是用來壓迫我們，只是謝爾曼家族用來控制社會的方方面面嗎？’
這是當前最新的論調。
拉布多根據自己掌握的龐大數據，搞了個調研。
在二十年前的帝國，民衆對皇室的認可度和支持度，是在百分之四十六左右；
白色幽靈崛起後，在白色幽靈和帝國的蜜月期，民衆對皇室的認可提升到了百分之五十六；
現在，民衆對皇室的認可已經只有可憐的百分之十九。
如果這不是星際時代，而是文明困在行星地表的年代，沒有科技加持軍事技術建造的巨大壁壘，現在的帝國早就四面八方都是起義軍了。
當然，沒有如果。
拉布多計算着，尋找着。
他想找到解救帝國的辦法，想要尋找到能力挽狂瀾的路徑，這就是他存在的意義，也是太多人對他的期盼。
可，沒有。
帝國內部矛盾是不斷積累下來的，這個矛盾像是一個已經開始噴涌的火山；
帝國這次軍事失利，將會對帝國產生巨大的壓力，影響近乎一次大地震；
而這兩者疊加起來，所能產生的破壞力，足以割裂帝國。
可現在……拉布多遠遠地看着那張圓桌，看着那些不斷爭吵，又沒有半點建樹的蠢貨，目中滿是悲哀。
偉大的帝國，爲什麼要被這些連自然規律都不敢面對的老怪物所把持？
拉布多早已理解了那個男人；
而現在，他恨不得自己也走上那個男人的道路，去追隨他的腳步。
可惜，他走不出去。
“先生，”拉布多俯瞰着帝國各個角落，喃喃道，“我該怎麼才能拯救這個國家。”
周圍自然沒有半點回應。
拉布多似乎想到了什麼。
其實，他早就已經推算出了各個可能性，以及各個可能性向後延伸會出現的不同路徑。
現在的他，只有一條路了。
去帝星！
他解決不了的問題，只能寄希望於真正的、強大的、能讓帝國再次無敵的帝衛系統！
拉布多在接管了帝星圈的網絡之後，才確信，自己與第一代、那個據說是古代科技締造出的帝衛系統，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喚醒真正的帝衛，是最後的辦法。
哪怕帝衛系統會將他驅逐，讓他失去當前的一切，讓他迴歸那個狹小的灰色空間。
拉布多閉眼做了個深呼吸，眼前已經出現了代表帝星內部網絡的金色光球。
他沒有猶豫；
也不需要請示誰；
只是張開雙手，對着金色光球，一躍而下。
爲了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