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黃昏點點滴滴

可能是春天快到了,唸書的時候,我隱隱地感到心浮氣躁,眼睛沒看到閃電,耳朵裡彷彿已經能聽見天邊的雷聲。

張國棟和桑保疆整天罵天罵地,“爲什麼他媽的還不停電?爲什麼供電局對咱們學校這麼好?是不是又收供電局的後門生了?爲什麼他們的課本總念個沒夠呀?”張國棟覺得,“文革”是一種節日。人可以活在天地間,可以打架,可以泡妞,可以像個好漢,名正言順。男孩從打架中能學到不少東西:忍讓,機智,必要的時候訴諸暴力。彷彿四十萬年以前,北京人還住周口店的時候,打架能讓你獲得獵物,泡妞能讓你的姓氏繁衍。現在的混混只能學學港臺的小歌星,穿得光鮮亮麗,將來不會有大出息。

桑保疆從我那兒得到的《花花公子》的出租率越來越高,印刷美女們原本光滑的皮膚已被摩挲得毛了許多,手指觸摸紙面,有多少人能想像出肉的感覺?我覺得真有點過。

“有什麼的?他們不看畫,憋不住就要看真人。神農嘗百草才能百毒不侵。小和尚下山,想要的還是姑娘。而且也不會出事,我出租不是正當行當,他們看也不是正經事,他們不會告。他們不告,上邊就不會知道,不知道就不會有事。”桑保疆說。

星期四,終於,停電了。

原本被日光燈照得白燦燦的四層教學樓突然一片黑暗,稍一停頓,我們緩過神來,便是一片歡呼:終於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念書了!

開始體會情感的小男孩小女孩們搶佔校園裡著名的陰暗角落,練習親吻技巧。懶惰的人聚集在宿舍裡,一人一包“日本豆”,躺在牀上討論最近流傳的兇殺色情、男盜女娼。“日本豆”就是花生仁裹上面粉,密雲產的,據說遠銷日本,所以叫“日本豆”。張國棟說,因爲日本人長得都跟花生豆似的,所以叫“日本豆”。

我、張國棟、劉京偉、桑保疆幾個人摸黑胡亂地把課本塞進課桌,然後以百米跑的速度衝出校園,步子直到教學樓從視野裡消失後才慢下來。

“再來電就跟我們沒關係了!”

“人性是多麼墮落呀!”

“我是多麼喜歡墮落呀!”

“去‘工人俱樂部’還是‘紫光’?”

“都行。”

“先看一場港臺槍戰片,再看一場葷素都有的錄像。”桑保疆右嘴角有一顆黑痣,黑痣上有兩三根毛,他大笑或是興奮的時候黑痣就會顫,黑痣上的毛就會跟着抖。其中最長的一根的末梢會畫圓圈。

“回頭再買五十串羊肉串,多放孜然,多放辣椒,一人一瓶啤酒,一邊吃喝一邊回學校。”

“啊,生活!”

“太資產階級情調了,小資!”

“那咱們吃‘京東肉餅’去。朝陽門外原來是拉洋車的聚居地,勞動人民停電都吃肉餅,還喝紫米粥。”

“吃飽了回來,躺在牀上,再摸着自己做個春夢……”

“啊,人生!”

“桑保疆,你不是不捨得花錢嗎?上次一起逛東四中國書店,那麼一厚本俄漢詞典,才一塊五,你彆扭半天,不還是放回去了嗎?”張國棟問。

“看電影,我樂意花。”

“也對。不是好來的錢,不能好去。”

“你什麼意思?”

“別吵。電影散場,再看一場錄像,回來是不是太晚了?大門都鎖了。”

“跳牆嘛。多刺激!徹頭徹尾的墮落。”

小七點鐘了,下班的差不多都回到家裡,街上的車不多了。賣報紙的,單車支在旁邊,竭力向晚下班的人兜售還剩在手裡的幾份《北京晚報》。除了朝陽醫院門口幾處賣水果的還是汽燈賊亮,引誘着探視病人的人,煎餅攤、雜貨攤也開始收了。我們並肩走在大街上,我看見,路燈映照着張國棟、劉京偉、桑保疆的臉,他們臉上的粉刺大紅大紫,燦若春花。側頭,天上是很好的月亮,好像什麼都知道似的冷冷地瞧着。我們什麼都不多想地朝前走,前面是不再刺骨的風。將來是什麼都會有的,我們沒有一個人想到“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武俠小說上說,鮮衣怒馬,年少多金。我們兜裡各有三五塊錢,年輕真好。

而且,那個時候,沒有一個人想到姑娘。我們手拉着手,像南北朝時的同性戀一樣,在大街上走。

我們是長在這方圓十幾裡上的植物,和周圍的建築一樣,可以生長,可以枯萎,可以抱怨,可以喊叫,可以消失,但是不能離開。

後來,張國棟的DV得獎之後,以訪問學者的身份去歐洲,在幾個古老的大學講授中國現代電影,無論課程長短,張國棟的結論都是:中國現代電影,沒有比張國棟更牛逼的了,如果你只有三個小時的時間瞭解中國現代電影,看張國棟的作品就夠了。張國棟沒呆多久就回來了,理由和幾十年前畢加索的一樣:藝術只有在東方,在中國和日本。張國棟在學校兼教職,他寫信告訴我,原來姑娘也像莊稼和瓜果梨桃一樣,每年都有新的一撥兒,新的一撥兒不見得比老的一撥兒難吃。

後來,桑保疆被他的鄉長父親硬逼着去了新西蘭,說是忘不了中文,學不會英文,就不要回來見他。如果學有餘力,可以輔修工商管理。桑保疆在新西蘭有個倚山傍海的房子,放閃光雷沒有其他活人能夠聽見。春暖花開,桑保疆的淚水流乾,網上訂閱了無限制版的《閣樓》雜誌,每天吃一塊奶酪蛋糕,喝一升都樂橙汁,夜裡孤寂難耐只得自一慰。桑保疆告訴我,就像他去長城刻下“桑保疆到此一遊”,他也在新西蘭留下了無數小桑保疆。紙巾裡都是蛋白質,大海里的魚吃了,都會歌唱:Thankyou,撒泡尿。我用電子郵件給桑保疆發過一首李清照的詞,反映他當時的處境,最後一句是:“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桑保疆把“到黃昏點點滴滴”七個字當成他MSN的筆名,勾引了好些不明真相的小姑娘,以爲他是個寫詩的,在網上和他徹夜聊天。在桑保疆“到黃昏點點滴滴”,真陽喪盡之前,他爸爸在一個新西蘭遠方親戚的幫助下,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桑保疆回國之後,就當了他們鄉房地產開發公司的總經理助理,他爸爸是總經理,手裡控制着號稱北京三環和四環之間僅存的幾塊有百萬平米建築潛力的地皮。桑保疆偶爾出現在地產雜誌上,開發出來的樓盤,門口都有泥塑的羅馬武士和戰車,塗金粉,宣傳手冊上說是秉承大英帝國歐式傳統,開創京城改革開放新氣象。桑保疆給我打電話,興奮地告訴我,北京的物價沒升還降了,三陪還是二百元,偶爾還能砍價。他們鄉主要幹道的樹木之間,掛着紅布橫幅,上面寫着魏碑體黑字“必須嚴厲打擊賣婬嫖娼的違法犯罪行爲”。聽別人說,桑保疆**正常之後,還是落下了後遺症,和人握手時,他的右手力氣奇大無比,於是現在握手只好完全改用左手。

後來,劉京偉爲了避風頭在洪都拉斯和古巴各呆過半年,晚上和流浪在當地的中國貪官打一百塊人民幣爲底的麻將,白天騎馬,偶爾也騎騎南美的美麗姑娘。一年後,劉京偉回到北京之後,在順義開了個馬場。如果熟人介紹同時價錢給足,也可以打很大的麻將,白天騎馬,晚上搞北京姑娘。

後來,我們幾個再聚,方圓十幾裡上的建築像野草一樣,砍了一茬又長出更高的一片,我們的中學已經被酒吧包圍。中國雜技團的地皮上起了一個粉色的公寓樓,叫“堅果公寓”,後來因爲寓意婬穢被迫改成了一個毫無特色的香港名字。假肢廠似乎還在生產假肢。我問劉京偉,要不要翻牆進去,看看他們生產不生產充氣或是塑膠娃娃。劉京偉說,街上那麼多真娃娃,不是浪費國家資源嗎。我們喝完酒,說還是去看個葷素都有的錄像。但是走到“永延帝祚”的牌樓,發現“紫光影院”和“朝陽區工人俱樂部”都被拆了,原址上是個洗浴中心,裡面一個髒兮兮的小夥計說,沖澡男賓十八塊,大廳休息十塊,按摩六十,推油一百二十,特服四百,小費和小姐自己商量。我們相視苦笑,心裡完全沒有了中學時停電逃出學校看錄像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