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成才端坐,甚至比在場的每一位高階軍官更像軍人,他已經只好撈這點印象分了。全/本/小/說/網成才所面臨的評估與那幾個都不同,接近於窮追猛打。

袁朗:“在與所有人失去聯繫後,你判定行動失敗,因此撤出戰區?”

成才:“是的。”

袁朗:“判定依據是什麼?”

成才:“作戰部隊減員過半視爲喪失戰鬥力,E組減員達四分之三。”

袁朗:“這是常規戰爭中常規部隊的邏輯。昨天的態勢是常規戰爭嗎?我們是常規部隊嗎?你意識到放棄行動的後果嗎?我們的一切訓練是不是都預示我們將在高壓甚至絕境下作戰。”

成才:“我害怕了,我承認,可這只是第一次,以後不會。”

袁朗:“我們都能理解。其實我們也用了一切手段來讓你們害怕。”

成才把這誤認爲一線生機,他是從不放棄機會的人:“我錯了。覺悟不夠,以後一定加強學習,軍人是要有隨時捨生赴死的覺悟。這次我失敗了,但下次我不會做得比別人差,我有這個自信。”

袁朗看着他,眼神越來越顯得遺憾:“成才,讓你們把演習當成真實,需要比演習本身花費更多的精力,爲什麼要這麼做?”

“爲了…看我們的真實表現。”

“錯了。成才,你總把什麼都當成你的對立,總想征服一切。費了很大力氣,只是想你們在沒有戰爭的時候就經歷第一場戰爭。在戰爭中傷亡最重的總是新兵,因爲沒有心理經歷,沒有適應時間。我們製造這樣的心理經歷,可這樣的機會只有一次,下次就不靈了。成才,我是說,這樣的經歷在你的人生中也只有一次,可你放棄了。”

成才顯得很不安:“對不起,我…很遺憾。”

袁朗:“我也很遺憾。成才,我們肯定你的能力,但無法接受你爲我們的成員。我不懷疑,真正的戰爭中,你會奮勇殺敵,僅憑殺傷數目就能成戰鬥英雄。可是,那真不是這支部隊需要的,甚至不是現代戰爭需要的。”

成才咬着嘴脣,端坐,臉色發白,他在堅忍,也在崩潰:“爲什麼?理由?理由!就是這麼一次!只是這一次!”

袁朗:“理由是你太見外。別人或者團隊,很難在你心裡佔到一席之地。你很活躍也很有能力,但你很封閉,你只是關在自己的世界裡想自己的,做自己的。成才,我們這些人不是爲了對抗,你的戰友甚至你的敵人,需要你去理解、融洽和經歷。”

成才:“憑什麼這麼說我,我是什麼人你又怎麼知道!”

袁朗:“小小的測試一下吧,成才,給我們解釋一下七連最重要的六個字。”

成纔在憤怒中愕然,在這一年的瘋長中,七連對他來說已經是個太遠的話題。

“七連?…”

“你軍齡才三年,不至於連待過兩年的老部隊都忘了吧?”

“鋼七連!怎麼會忘?沒忘!…六個字?”

袁朗苦笑:“這道題我收回。我一直在想,你怎麼會違背這六個字,是我們讓你不安,還是你太過患得患失。現在我知道了,你在那裡生活了兩年,那地方爲之自豪的根本,可那六個字根本沒進過你的心裡‘不放棄,不拋棄。”

成才腦子發炸,眼前黑了一下。

就在幾分鐘前,就在門外,許三多伸過來的手,“成才別泄氣。不放棄,不拋棄”。成才根本沒理那句話,也沒理那隻手,沒理他唯一的機會。眼前仍在發黑,腦子還在發炸,把他炸回了現實的世界。袁朗已經站在他身前,看着,同情但是遺憾。

袁朗:“你經歷的每個地方、每個人、每件事都要你付出時間和生命,可你從來不付出感情。你冷冰冰地把它們扔掉,那你的努力是爲了什麼呢?爲一個結果虛耗人生?成才,你該想的不是成爲特種兵,是善待自己,做好普通一兵。”

成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指這六個字!”

袁朗:“你知道,可心裡沒有。七連是你過路的地方,如果有更好的去處,這裡也是你過路的地方,所以我們不敢和這樣的戰友一起上戰場。”

“我不服!不信!我的分是排最高的!表現也最好!一個月前你就說了,歡迎成爲老A的一員!還有這臂章!我早就是老A了,怎麼說走就讓走?”成纔看來已經失去自控,袁朗壓低了身子,他說的話不想讓鐵路他們聽到。

袁朗:“記得27嗎?”

成才茫然:“拓永剛…記得。”

袁朗:“我給了他一次機會,你知道我能做到的,你和我較量過,我希望你阻止他,但是你淡漠地站在靶坑裡,旁邊正在發生的事情與你沒有關係,他跟你沒有關係。你們是同寢,一起經歷那樣的艱難,但你認爲他和你沒有關係。他是你的競爭對手,你想到你少去了一個競爭者,卻沒想失去了一位戰友。”

成才淡漠地站着,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從伍六一身邊跑開,他離開沙漠中的五班,他扔下一個菸頭,從孬兵許三多身前走開,他離開正在患難中的七連。

現實中的成才呆坐着。

袁朗:“我很失望。我想,這樣優秀的一名士兵,爲什麼不能把我們當做他的戰友?從那時候我已經對你失望。”

成才呆坐着,袁朗的聲音很輕,但對他如同雷電。

袁朗:“你們是團隊的核心,精神,唯一的財富。其他都是虛的,我無法只看你們的表現,只能看人。成才,你知道我覺得你唯一可取的一點是什麼嗎?”

成才木然地道:“不是我的射擊。”

袁朗:“是你在放棄之前叫了你朋友的名字。我終於發現還有一個人是你在意的,可這不是說你就學會了珍惜。回去吧,成才,對自己和別人都仁慈一點,好好做人。”

那是逐客,成才僵硬地站了起來,從這裡走出去他就沒了希望,但就算在這裡戳到明天他又有什麼希望。成才從辦公樓裡出來便開始奔跑。許三多一直在外邊等待着。

成纔沒理他,往一個沒人的角落裡狂奔,在一個無人處終止,他撲在地上慟哭。

許三多追來,什麼都不用問了,慢慢地*近,在成才身邊坐下。

成才哽咽着:“我已經累了。跟他們爭…爭了好久…爭得聲嘶力竭…爭得筋疲力盡…爭辯…把所有事情拿出來過一遍…爭辯,爭的時候還知道,沒了希望,自己理屈…我不配。該找個地方去哭自己的…他說得對,我哭的時候,都不配你在旁邊…”

許三多小心地從成才口袋裡找到了煙,點上一支塞進他的嘴裡。

我明白,隊長說回去,說白了就是哪來的回哪去。對成纔來說,回荒原,五班,他在心理上早已經永別了的地方。

許三多猶豫不決地站在大門內,他看着門口的哨兵,因爲還不太確定自己是否有自由出入的權利。一輛車停下來,車上坐着齊桓,從反恐演習後,棺材釘的臉已經與齊桓永別,他真正的個性是棺材釘的反面:“完畢先生,我回來了!”

“你好。”

“想出去嗎?”齊桓看看哨兵,衝許三多擠擠眼。

“想。可是不知道…”

“你有出入自由,可週圍幾十公里都是山地。”

“這樣啊。”

“你小子!跟你使半天眼神了!你是女人啊?上車!”

“哦。”許三多上車,”謝謝。”

“說明一下,這個大號是C3給你取的,是洋名,姓完畢,叫我在跟進。全稱,我在跟進,點,完畢。尊稱完畢先生。去哪?完畢先生。”

“想買點東西,給朋友。”

“成才?”齊桓的笑容沒了,也不再玩笑,成纔對他是個外人。

齊桓把車開出了山,許三多茫然看着漸漸繁華起來的路,瞪大了眼睛,他沒來過這麼大的城市。

齊桓又好氣又好笑:“老天爺,一個縣級市噯!…不能怪你,軍隊總是離城市很遠。想買什麼?”

許三多:“槍…”

齊桓嚇一跳:“這可不行啊,年輕人。”

許三多:“槍上用的瞄準鏡。”

齊桓打着哈哈拍拍自己心口,並且攀着許三多的肩走,他盡一切可能在拉近與許三多的距離,爲了以往的內疚。

軍品店櫃檯上已經放了好幾具槍用瞄準鏡,基本都是號稱俄羅斯軍品的貨色,齊桓幫着許三多,用他們的方式在挑。

“你肯定要這個嗎?你知道的,這種貨色連軍品規格的腳丫子也湊不上…還貴得死人。”

“他喜歡狙擊槍,他去的地方沒有,甚至沒有子彈。”

“什麼槍用?”

“八一槓。”

“八…齊桓活活給噎住,那種槍從來沒有用過瞄準鏡的打算。”

“你們這樣對他是不公平的,你們不知道他多棒。”

齊桓搖搖頭,對店主說:“給實價,這裡就一個外行。”店主下意識地看許三多:“對不起,是說你呀。”

成才呆坐在寢室的牀邊,旁邊是自己少得可憐的行李。行李上放着許三多買的瞄準鏡。遠遠的槍聲、操練、車聲和從不間斷的直升機旋翼聲傳進這間屋子,但已經與他無關了。

門開了條縫,許三多往裡看了一眼,進來。

成才:“你沒去訓練?”

許三多:“請假了。”

成才:“馬上就走了,沒必要。”

許三多:“就是幫着拿東西。”

他提起成才的行李,輕到讓他不由得看了成才一眼。

成才:“很輕吧?這幾年換的地方太多,顛沛流離的,什麼也沒留下來。這個我自己拿,謝謝你。”他把瞄準鏡小心地拿在自己手上。

許三多:“那東西其實一點用沒有…我總是做這種可笑的事情。”

“怎麼會?倒是你,死老A,過些年看着我這個大頭兵,不要覺得可笑。”

“怎麼會…怎麼會?”

“許三多,當了三年兵。你能想起…每一天嗎?”

“能啊。每一天。”

“我昨天拼命地在想,什麼都想不起來。能想起咱們家想起咱們倆,其他全空白。我懷念鋼七連,又臭又硬的鋼七連,我的七班,可想不起他們,我把自己想哭了,可想不起一張臉一件事。你是一棵樹,我是電線杆,爲了出人頭地,我把所有的枝枝蔓蔓全部砍光。”

許三多:“不是的。”

成才:“是的。離開家鄉的時候,你把自己打開,我把自己關上。”

許三多:“不是這樣的。”

成才:“是這樣的。現在,我回去找我的枝枝蔓蔓。”他出去。樓下,一輛車已經在那裡等待。

基地外的清晨有些霧氣,許三多站在霧氣裡發呆。成才已經走了,他坐的那輛車正消失在霧氣中。

成才說:“我走了,老朋友都走了,你要有一個新的開始了。”

我不知道怎麼開始。被淘汰的人知道怎麼開始,被留下的人不知道。

他帶着溼氣和憂傷回他不得不回的宿舍。

宿舍樓下,吳哲在做一件讓人詫異的事情,他在澆宿舍樓下的花,並且伴之以偶爾的修剪。他看起來很快活,快活得要命。許三多過來,看着他忙。

吳哲看見他了:“哈,許三多,你逃避訓練。”

許三多:“我請假,送成才。”

吳哲:“我查崗來着。我已經查了三天了,我很滿意。”

許三多呆看着,他不知道什麼叫滿意。他從來沒讓自己滿意。

吳哲:“順便說一聲,以後這塊花地不許你們碰了。我在園藝上還是有小小成就的,園藝要的是參差和錯落,不是你們這種一概通殺的整齊劃一。他看看許三多,我找到一個理想的地方,我要在這裡安家了。快把你的家也安下來吧,許三多。”

許三多隻有在自己的寢室裡在嘗試給自己安家,齊桓在旁邊挑剔和觀賞,並且很快地挪出在棺材釘時期被他佔用的空間。

“完畢先生,你是一個有財產的人嘛,傢俬真不少。完畢。”

許三多正很鄭重地把團長送的戰車模型放在一個位置,把高城送的放錄機放在一個位置:“都是別人送的。”

“朋友不少嘛。不錯的機器,法國貨?這模型不像是買賣品,要是自己手鑄的就扯了。”

“是手鑄的,用了一年。”

“我的媽呀,我看着都感動。”

許三多看着發呆。

“用下你的機器好嗎?有什麼音樂?磁帶?不是CD?”齊桓找盤帶塞進去,然後自我陶醉地打着拍子,直到那盤帶發出嗚咽的聲音。

齊桓:“我乾的?我把帶弄壞了?完畢先生,帶壞了。完畢?許三多?三?”

許三多在哭,齊桓在他眼前晃着手指。

我把東西放下,想把這裡叫做家。可是,我不覺得它是家。

今天的攀緣和越障被搞得極具爭鬥性,兩組人各分一頭,在搶上制高點後便阻止後來的一組攀上,後來者亦不相讓。不斷有人從高處摔下落在軟地上,然後顧頭不顧臉地再度衝上。

許三多一人對付着兩位隊友的侵襲,頭上腳下笑罵一片,對別人來說,這種鍛鍊接近娛樂,對許三多來說是苦撐。對觀戰的袁朗和齊桓來說,他是兩人注目的焦點。

齊桓:“還是那樣,表現無懈可擊,就是迷迷瞪瞪,說難聽了叫鬼纏身。昨晚上睡着了哭,跟他搭訕,不哭了,早上問他家裡出事了,說沒有,問他怎麼了,說不知道怎麼了。”

許三多的眼睛空虛、恍惚,光看眼神根本看不出他在爭鬥,他正把C2從攀緣架上摔下去。

袁朗:“壓力,長期的壓力、焦慮、緊張,生活動盪,一天一變,他不知道怎麼把握自己。說要在絕境中作戰,可不是在絕境中生活,總得有個寄託。沒有寄託。明天是什麼,將來是什麼,諸如此類的。簡單說吧,空虛。”

齊桓苦笑:“不會吧。這裡?現在?多少事要做?甚至要考慮學直升機駕駛,忙成這樣還…空虛。”

袁朗:“你們和他不一樣,你們來這之前就是各部隊的兵王、寵兒,來這你們覺得可扎堆了,軍中驕子的大團圓嘛。他呢,他是這裡第一個來自最底線的士兵。”

齊桓:“有什麼區別。我以爲穿上軍裝都是一樣的。”

袁朗:“齊桓,你們也許是軍中的棟樑,棟樑有棟樑的命運,可軍中他這樣平平常常的兵纔是基石,多得也像鋪路的基石,鋪路石有鋪路石的命運,浮浮沉沉,總在底線左右…你或者吳哲,你們能理解這種感受嗎?”

齊桓默然,想了一會兒,搖頭。

袁朗:“所以他在這裡找不着落點,在你們中間找不着同伴,他最不需要就是我們的同情。他是這批新人裡最聽話也最讓人操心的兵,也是最值得操心的。”

訓練完的老A們集結列隊中,袁朗在訓話:“這話是對新來的同志們說的,咱們爲什麼稱自己爲老A?”

許三多下意識看看齊桓,齊桓沒看見他一樣,肅立。

吳哲:“因爲ABCDEFG,A是老大。”

袁朗:“戰場上有生死沒老大,誰要真這麼想我削他。A是老大這種話聽起來是不是很討厭?就是編出來讓你們討厭的。”

許三多又看齊桓,齊桓做個鬼臉,立刻恢復嚴肅。

袁朗臉上有些調皮的表情:“現在解釋老A的真正意思,你玩牌嗎?”他問的是許三多。

許三多:“報告,玩牌沒意思…我是說不玩。”

袁朗笑了笑:“那你體會就不會太深刻了,這基地流行的一種玩法,A是總得藏着掖着,最後用來出奇制勝的那張牌。老A就是藏着掖着的那張牌,藏着掖着,才能出奇制勝。”他特意看了看新來的幾個,果然都有些啞然。

袁朗:“還有第二個意思,你看來有上網聊天的習慣?”這回問的是吳哲。

吳哲:“報告,明白了。網聊說A是騙的意思,我A你一下就是我騙你一下。第二層意思是兵者詭道,對敵人要A,對我們…他存心讓話裡有點其他意思——更加要A,老A嘛。”

袁朗:“這裡有個舉一反三的傢伙。玩笑到此,我們是把刀,我們的訓練主要就是把這把刀捅出去再收回來,儘可能不損鋒刃地收回來。我保證一點,你們光練這個捅出和收回花費的精力,足夠把兩門外語學會像母語一樣好。”說着,他揮了揮手,“練吧。”

我告訴我自己,應該滿意。隊長說這些話有他的意思,不光明確戰術目的,也是告訴我們,以後是自己人。他們盡一切努力消除審覈期留下的陰霾。作爲自己人,每個人都有了外號,我叫完畢,吳哲喜歡園藝,叫八一鋤頭,對應據說刀功一流的齊桓,齊桓叫八一菜刀。

突然的,某處拉響的尖銳警報,“整備!一級戰備!四號着裝!十五分鐘後機場集結!”

四號着裝是亞熱帶叢林迷彩,老A們集結在敞開艙門的直升機邊整理裝備,每個人都是各司其職,裝備上也是不盡相同。袁朗的車直接停在了直升機旁邊,跳下車拖出裝備就往後艙走。老A們似鬆實緊地跟着。

吳哲東張西望注意着每一個細節,想瞧出哪怕一絲破綻,最後有點泄氣,他們越演越像了。

直升機在夜色下飛行。忽然一道閃電將漆黑的天穹映成了血紅,雨水瓢潑。在一處不知名的叢林裡,還未停下的旋翼擊打着雨水,但直升機已經着陸。

老A們冒雨在停機的空地邊集結,袁朗離開了他們,徑直走向迎過來的幾個人,那是幾名公安和武警的官員,事急從權,這樣的大雨中竟然沒人打傘,僅有幾個人穿着雨衣。

許三多看着袁朗在那邊與人低語了兩句,然後向他們這邊揮手,到路邊集結。臨戰準備。

許三多茫茫然隨大隊離開了這裡,那幾位公安和武警的如臨大敵讓他印象深刻。

袁朗所謂的路邊,也就是一條上山的羊腸小徑,這條上下山的必經之路已經完全被封鎖了,雨夜的叢林裡閃動着武警雨衣和槍械的泛光,幾輛警車把下山的路完全堵死,幾個人鑽在車裡使用無線通訊,一輛救護車剛剛停穩,警車和救護車的尖嘯,讓這個靜寂的山谷充滿了喧譁和不安。

因爲是臨戰準備,剛下飛機的老A完全省去了隊列章程,直接在路邊的枝叢裡蹲踞下來,沉默地澆着,但氣氛如此緊張,卻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齊桓又往叢林裡看了一次,袁朗仍沒有過來。

吳哲仍是永恆的懷疑主義精神:“上次是毒氣加巷戰,這次是叢林和雨夜泥潭。”

幾個上次被折騰過的傢伙們都露出大有同感的神情,齊桓瞄他一眼,也不說話。

吳哲:“你們這次編排的是什麼狀況?菜刀。”

齊桓:“我比你還想知道。”

山路上人影閃動,一小隊武警正下山,那是個很引人注目的隊伍,因爲中間夾着幾副擔架,有幾個人帶着傷,所有人都沒穿雨衣,僅有的幾件雨衣都蓋在擔架上。叢林裡潛伏的武警因此而擁出幾個到路邊,沉默地看着那一小隊人路過,老A們本來就在路邊,一多半倒站起身來,他們更急於看清情況。

什麼也看不清,武警們垂着頭,乾脆連表情也看不清。擔架上的幾個人形也被他們的隊友遮得過於嚴實,最多能看到一角制服。

作爲最好奇的傢伙,吳哲攔住*他最近的一名武警:“夥計,您哪中隊的?…別逗了,你不會真是武警吧?”

被他攔住的人沉悶地看着他,沒表情,雨水沿着檐帽滴成了雨線。

吳哲被看得有點無趣:“這回氣氛造得不如上次…”

那邊二話不說,一拳對着他臉上揮了過來,許三多正在吳哲身邊,一伸手抓住。

許三多放開那隻拳頭,那名武警看他一眼,也沒二話,跟着擔架走開。

吳哲有點啞然,看看許三多,看看齊桓,看看其他隊友,有點下不來臺的感覺。

許三多用擰亮的電筒對地上指了指,光束下一滴血正在雨水中化去,那是從擔架上滴下來的。血水一直滴到擔架被擡上救護車的地方。

吳哲幹咧了咧嘴,又擦了擦臉上的雨水:“我還是不信。他什麼幹不出來?”他看看正跑過來的袁朗。

這一小隊人已經呈散開隊形,平行地在叢林裡推進。邁過了可能踏出聲響的枯枝,一邊往臉上抹着油彩,袁朗已經把他們練成了這樣,不論信與不信,都能立刻進入一種戰場心態。

一直到天亮的時候,吳哲還是將信將疑,儘管隊長早已經說清了事態:一隊越境毒販,軍隊化武裝,像軍隊一樣的紀律嚴明,他們的秘密通道被邊警發現,於是駁火,激烈地駁火。我方攔截未果,毒販逃回原境,但據可*情報,近日將會再犯。袁朗說,行文上大概就這幾個字,字的背後就是這個。我們不會叫它戰爭,但對經歷中的每一個人,它就是戰爭。

晨光下,一滴血水滴在積水裡泛成淡淡的紅絲。

許三多他們踏足的這一小片叢林像被犁過一樣,折掉的灌木、被刀削過一樣的常綠植物。

許三多和其他人一樣在警戒,他注意着深嵌在樹幹裡的幾顆鋼珠,在這片人煙罕至的叢林裡那太是個異物。這是被稱爲叢林殺手的定向雷幾千顆鋼珠,音速發射,定向散佈的結果。吳哲用刀摳了一顆遞過來給許三多。

許三多搖搖頭,他從本能上嫌惡這種趕盡殺絕的武器。吳哲聳聳肩,自己收了起來。“昨晚的傢伙是中了這個嗎?如果是真的…該去道歉呢。”

許三多看着吳哲茫然,吳哲的神情裡有一絲惘然。

袁朗關閉了電臺,指了指一個方向,他們將去那個方向。

拂開草叢,便看見國界碑上的2071字樣,在這個叢林世界裡,它可能是唯一的人工造物。當視野不再被密林遮蔽,晨霧下的山谷和峰巒便讓這幫兵們神情都變得迷茫起來,雜樹生花羣鶯亂飛,這裡實在是個還未爲文明玷污的化境,連他們的武器在這裡都顯得突兀了。

吳哲輕聲地道:“這可真不好。”

許三多:“怎麼?”

吳哲:“小生尚未婚娶,倒先找着一個可以終老之處。”

許三多不自禁地咬着牙忍笑,齊桓忍不住皺了眉提醒:“小心警戒!你還以爲是假的嗎?”

吳哲:“正自思量。”

背後一個傢伙張揚地伸懶腰打呵欠,齊桓回身不由得有些氣結,那是一隊之長袁朗。

袁朗:“馬放南山,埋鍋造飯,那幫子白粉軍現在還扛着火箭炮在境外晃盪呢,又不捨財又想要命,一路磕碰,不到天黑絕不敢來的。”

齊桓:“可是…”

袁朗:“不相信軍警聯勤的情報網絡嗎?”

齊桓:“但是…”

袁朗:“好吧,每次三人,輪值警戒。…你跟我去看地形。”他施施然走了,齊桓不放心又只好跟着。

吳哲:“壞了壞了。”

許三多:“又怎麼啦?”

吳哲:“如果他刻意讓咱們放鬆,那多半就是真章了。”

老A:“吳哲少廢話,咱們首值。”

所有人的工作瞬息就分配了下來,大部分人休息,袁朗和齊桓看地形,吳哲和另兩個老A值勤。

許三多沒事幹,他也不想休息,一臉惆悵地在樹邊坐了下來。

他今天的心情不好,可以說比昨天更糟。因爲今天是他的生日,二十三歲,可能沒人願意在生日時來到陌生的邊境,阻擊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不管是真是假。

一支被枝葉包纏着的槍口從枝叢裡探出來,連瞄準鏡都用枝葉遮住了可能的反光。老A已經佈陣完畢,他們並不像平常的步兵那樣選擇同一陣地,而是在距離很遠的地方搶制要害點,幾乎是單獨作戰,但又互爲支援。

吳哲趴在草窩裡用高倍望遠鏡觀察,耳邊鳥語啁啾,視野裡漫無人煙,幽靜得讓他生懼。

許三多用一種步兵最習慣的姿勢蹲踞在樹幹下,沒輪值的隊友大部分在補昨晚沒睡的覺,但許三多在看一隻在他槍上爬來爬去的碩大山蟻,那隻山蟻似乎頗有把槍管當家的意思,每當它往那裡邊鑽的時候,許三多就用手指把槍口堵住,迫使它換個地方。他介乎心事重重和憂心忡忡之間和那隻螞蟻較勁,袁朗的話佔據了頻道:“你們的觀察位置仍有死角,往337K派人。完畢。”

老A:“派誰?完畢。”

許三多終於有了點精神:“我可以嗎?其他人都在休息。完畢。”

袁朗:“你不行。完畢。”

許三多:“我希望記住今天做過什麼。完畢。”

袁朗明顯是想了想。

袁朗:“許三多前往337K。完畢。”

對他的無所事事是個解脫,許三多立刻往那個位置穿梭。

靜默,許三多穿過樹林。

叢林裡,袁朗在摘花,並且已經摘了一大把,很講究地擺放着,齊桓一秒不肯鬆懈地警戒着周圍,於是袁朗把他的槍口當了花瓶,把稍次一點的花插在他的槍口上。

齊桓很彆扭地看看自己的槍口。

袁朗:“能逸則逸,該勞則勞。你以爲林子裡就你一雙眼睛?空天地面,各路線報,情報分析,既然他們拖了支軍隊過來,也就沒打算讓他們再拉回去。”

齊桓:“是…這些花夠了吧。”

袁朗:“不夠,我們給他的實在是少了點…他搖了搖頭,苦笑,真說起來,你用不着總把槍端手上,倒是很有型,可現在沒鏡頭對着你。”

齊桓:“習慣了。”

袁朗:“是我不習慣,有橫着放的花瓶嗎?”

齊桓猶豫一會兒,很無奈地把槍口朝上背了,也就是默許了袁朗的花瓶。袁朗換了個角度看着,並且是真的心無掛礙地在欣賞着。

袁朗:“這一天可以很枯燥,也可以變得很有趣。你看看,以後你拿起槍不光會想起瞄準和射擊,會想起它還有花瓶的用途,你就又變得有趣一點了。”

齊桓:“嗯,我會記得您這話的。可現在我只覺得害臊。”

許三多從瞄準鏡裡瞄着齊桓槍口上的那朵花,他有點莫名其妙。然後他繼續監視他的區域,風聲如濤,山林疊翠,許三多紋絲不動看着那片亙古不變的山林。他突然很想成才,這種方式的戰鬥是他的至愛,在茫茫中尋找一點,一個目標,瞄準,鎖定,擊發。

成才、六一、班長、爸爸,你們知不知道?今天我二十三歲。像往常一樣,又要在崗位上度過這一天,旁觀、做分內的事,這樣過了這一天。二十一歲我丟了班長,二十二歲我沒了七連,二十三歲我會失去什麼?

他有些跑神,由林間看到林梢上的白雲,今天的天氣好得出奇,白雲的羣落如同從頭頂奔騰而過的馬羣。

就在此時的遠方。

一個人坐在山頂上俯視着五班的屋、五班的路,只有五班的地平線。那塊平展的岩石上放着一支八一槓步槍和一具絕不配套的瞄準鏡,那是成才。

就在此時的遠方。

一個穿着制式迷彩褲的人在走路,先邁出左腳,再提過去右腳,我們會叫他瘸子,但我們可能很少見過走得這樣有力的瘸子,這是伍六一。

就在此時的遠方。

一輛農用的三輪小貨車在稻田邊的公路上小停,一個人下了這種當地出租,一身俗套的西裝,很氣粗地付給人一堆毛票。這是許三多他爹許百順。

就在此時的遠方。

《生日快樂》的旋律在響,一個男人的手握着一隻嬰兒的手,兩隻手一起握着一支筆,這支筆在生日卡上畫出一個光屁股的嬰孩,然後他在信封上寫的地址是七連許三多收。這個家不寬敞但溫暖,不富裕也不貧窮,這是史今的家。

暮色西垂,叢林中,吳哲幾個正用汗巾把許三多的眼蒙上,當兵的沒別的,連汗巾都是迷彩。

對許三多來說命令就是鐵板道理,於是眼前成了一片漆黑。被吳哲幾個領着從林間走過,只能從矇眼布里看見一條線的地面。他聽見周圍有人在輕笑,似乎整個分隊的人都聚在他周圍。

許三多眼上的矇眼布一下被拉開了,他發現他的戰友們把他拉到了山巒之巔,正對着一輪剛觸上山頂的落日,流金的世界耀得他滿眼生花,連自己也被染成紅色。

這種瑰麗讓他目瞪口呆兼之眼淚長流,後一個效應是源於忽來的強光而非感動。從來不安於室的老A們也安靜了,心情隨着這片金紅一起流動。

吳哲:“許三多哭啦!真是個感性傢伙!”

許三多擦着眼淚:“明明是被晃的!真漂亮。”

吳哲:“那是老天爺送你的生日禮物,這纔是我們爲你預備的。”

他把許三多扳過身來,許三多第一印象是面對着一個小小的花壇,然後明白那便是他的生日晚餐,儘管只是些野戰口糧和野果野菜,但他的戰友們精心地用野花野草在視覺上彌補了吃的遺憾。

一幫老A鬼哭狼嚎唱着《生日快樂》,難聽不夠,還要儘可能跑調和刺耳。

許三多怔着,似乎剛從另一個時空被拉到眼前的世界。

許三多:“怎麼…怎麼會這樣?”

齊桓:“是啊,有看頭沒吃頭。這個半吊子花匠弄的,活像個誆人錢財的禮品果籃。”

許三多:“我是說…怎麼在這時候?…這地方?”

吳哲:“誰讓你偏挑這會來人間添亂?二十三年前的今天,一顆孤獨的靈魂降生了,反省着自悔着,完了一屁股坐在這煩着我們…喂?!”

他邊說邊摁着許三多坐下,齊桓因他嘴上的無所顧忌一掌扣了下來,鋼盔被扣出一聲大響:“基地食堂的蛋糕只好回去再吃了。可隊長說,不能因爲幾個白粉鬼就不過日子吧。”

許三多茫然地感激着,看向袁朗。袁朗的注意力似乎在食物上,並且找了個位置坐下。

袁朗:“坐,坐。你們都會記住這個人的生日,而且你們誰有過這樣的生日?這邊HAPPY着,那邊武裝到牙的多國白粉聯軍正在抵近,爲毒品獻身的傭兵,扛着火箭炮,端着輕機槍,刀頭舔血,久經沙場。他打着哈哈——羨慕不羨慕?”

吳哲:“能記住一天都做過什麼,那可真不錯…不過隊長,你說得那麼邪乎,到底真的假的?”

袁朗很認真地看着他:“你已經錯過一次了,正企圖錯過第二次。”

吳哲想了想,明白了。不要再去想它的真假,就當它是真的。

袁朗點點頭,轉向許三多:“生日快樂,許三多,天天都快樂。這裡都是你的朋友,這很重要。我們都真心喜歡你,這也很重要。”

許三多聽着、看着,在這樣一個非常戰鬥日其他人爲他做的一切:“我也很喜歡你們…真的…以前沒有覺得,我總是看不清身邊的事…很幼稚,又錯了…”

袁朗:“有人又急於懺悔了,這樣的生日可不快樂。”

許三多笑了笑,住嘴,齊桓把一束東西拿過來:“吹吧,你的蠟燭。”

二十三支蒲公英,這樣一種蠟燭。許三多看着,眼裡忽然有些調皮之意。

許三多:“吳哲、齊桓,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告訴你們。”

往下他小聲嘀咕了什麼,很嚴重的表情,以至齊桓和吳哲都把頭湊了過去。

許三多一口把蒲公英吹了他們滿頭滿臉,然後大笑。

這是我二十三歲的生日,似乎全世界都知道這個平平無奇的輝煌日子。二十一歲他失去了班長,可學會了自立。二十二歲他沒了七連,可懂得了榮譽。二十三歲他和從前斷掉了聯繫,可得到了現在。

袁朗把手做出一個拍照的姿勢,沒人會在這種時候帶來相機,所以他擺出的是一個空架子。

夜視鏡裡有紅外信標在各處閃動,然後依次滅去。雖然只是寥寥十人,但選擇的位置已經把整個山谷完全包圍。許三多臥伏在灌木叢中,即使在白天看他也只會是一叢遍地皆是的灌木。另一叢灌木在附近移動,那是袁朗在檢查陣位。耳機噼啪地在響。

“到達A點。完畢。”

“到達B點。完畢。”

“…”

最後一個是許三多。遠處幾隻夜鳥驚飛,那不屬於這邊的動靜,甚至是不屬於中國這邊的動靜。

齊桓:“F點觀測到目標現在297C位置。預計十五分鐘後越過2071國界碑,十分鐘後進入狙擊距離。完畢。”

當等了一個晝夜的目標終於來臨,所有人都靜默下來。

袁朗在許三多身邊停下來,他選定了這個陣位:“各小組注意,目標擁有強大火力,並屢次殺傷我邊防軍警。在未徹底放棄抵抗之前,力求予以擊斃。完畢。”

許三多忽然間有些惶然了,他看近在咫尺的袁朗。

袁朗:“我提醒你們,幹上這行就成了亡命徒,就把自己當了死人,和他們短兵相接時千萬不要有僥倖心理。完畢。”

但儘管是在公用頻道里發言,袁朗看的卻是身邊的許三多,他隨手關上了送話器:“緊張?”許三多:“不緊張。”

袁朗:“反恐演習你的殺傷紀錄全是自衛,這是設伏,主動出擊,不緊張?”

許三多猶豫一會兒:“不是緊張。”

袁朗用夜視儀觀察着邊境方向:“記得我胳膊上的傷嗎?許三多。”

“記得。穿透型槍傷,m16打的。”

“騙你的,改錐扎的。”

“改錐?”

“碰上一個亡命徒。我全副武裝,他只有一把改錐。”

“爲什麼…不開槍?”

“我忘了我有槍,也忘了一切戰鬥技能。他記得他有改錐,也記得他要殺人。袁朗苦笑,善一旦遇上惡,總是善良先受傷。”

許三多在啞然中看着他監視的方位。

袁朗打開通話器:“各小組,我要零傷亡。完畢。”

簡短的應是聲。

齊桓:“已確認目標二十一名,馱畜十。全部越過2071國界碑。完畢。”

袁朗:“全部放入狙擊圈,不要跑了一個。完畢。”

許三多看着山谷裡第一個映入他夜視鏡的人影,僵硬的手指扶着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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