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色泛白已是清晨,行人漸多,紛紛指着倚於客棧門前睡得正好的臨空議論。???客棧裡頭那正打着算盤的掌櫃見外熱鬧得很,似是指着自家的牌匾,心下越發不安,眉已不禁皺起,而後便使了小二出去看看。

小二應了聲,肩上正搭着適才擦桌的布巾,不想甫一踏出外,一轉臉,入目的是一男子倚着門前睡覺,那身紅衣分外奪目,小二自是認得他,若未記錯,好像是叫臨空,亦只記得他是樓上一個名喚荀華的徒弟。

平日裡這人總喜穿一襲紅衣下樓晃着,這兒的食客皆是江湖上的大俠好漢,見臨空總喜着紅衣,自是覺女氣萬分,他們向來直言直語,說話總不會思量再三,一句“姑娘家”便立時而出,自是惹得臨空一時氣惱。

小二眸中帶着幸災樂禍,心下不禁暗想,怕是被他那師傅趕出去的吧,如此想着,小二臉上笑意便深了些許,隨後上前,腳踢了踢臨空:“喂!”

踢了幾下,亦未見臨空醒來,小二隻覺有些惱,又使力踢了他一腳,力道極大,臨空自是順着力道跌下地去,仍是未醒,只是口中還喃喃着:“荀華……荀華……”

小二實在沒了法子,看着行人正笑得嘲諷,自覺窘極,暗罵了幾聲又去踢了踢臨空以作泄憤,不料小二一走,於地下的臨空舒服地翻了身而後醒來,他緩緩起身,卻覺大腿處與臂膀一陣疼痛,可他也無心理會,甫一擡眸,便見行人正看着自己,怕是把他當做乞兒看了。

臨空一聲不吭地走了幾步,那些行人覺無趣了,便就散了,臨空不過走了幾步,又回首看了看,雙眸已無了神采,他將手中摺扇打開,垂眸輕搖一會兒,忽的收起,忙行至客棧內想要叮囑幾句。

“若是見到我師傅,定要叫他好好保重,我……我今後都不在他身邊了,我只想他平安。”

掌櫃正低首忙着,實也聽不清臨空說什麼,只知若是見到他師傅便要跟他師傅說什麼,至於是何言,掌櫃也記得模糊。臨空離去不久後,荀華便抱着一隻小狐狸下了樓,身後跟着那眉間一點紅童子,掌櫃一見他,忙示荀華過來。

“怎麼了?”荀華疑惑。

“荀公子,適才你的徒弟,要我與你說……說……”掌櫃擡手撓了撓腮,“說什麼……呃……好似是叫你多添衣還是什麼的。”

多添衣?

荀華聞言只想笑,現下正是深春,何要多添衣?不過夜晚甚寒罷了,荀華只覺臨空那人喜道胡言,淡笑而後行去尋了位子,喚來小二上些粥食,隨後看着蜷在自己懷中受傷的小狐狸輕嘆。

一點紅童子左右看了看,而後問道:“主子,臨公子可是去哪了?”他雖有些瞧不起臨空,只是今晨去主子房中時不見臨空,到底也有幾分疑惑。

荀華不言,爲自己斟了茶,看着一處有些出神。一點紅童子見他不理會自己,也不敢再出言去問,隻立於一旁無趣地看着那些人喝酒吃肉。

臨空並無行多遠,他手搖摺扇,低首瞧着地下而行,那喪氣模樣實也讓人想笑上一番,忽聽有笑聲,他不禁擡首望去,便見衆人在那兒笑得正歡,臨空一時好奇,本想上前幾步去看看何事,不想甫一行出一步,便絆倒地下的石子險些落地。

雖是如此,可也沒礙着他的興致,他臉上正展笑來,笑意溫和,行去問人時還不忘作揖:“怎的如此熱鬧?”

那姑娘聞言,上下打量他一番,見他生得好看又溫文有禮,心中好感添了幾分,擡起錦帕掩着脣輕笑道:“公子不是本地人吧?每年這時節,我們都會在這兒放紙鳶的啊。”

臨空頷首說聲“多謝”,隨後搖扇而離,他搖首輕嘆只覺這些人倒也得閒。此處修有幾座亭子,亭子下的便是一條溪水,溪水清澈,尚可得見魚兒戲水,臨空行至溪邊,望着溪中魚兒許久。

忽的回神,他輕嘆:“若是能與你這般無憂無慮多好。”語罷,又是一聲輕嘆。

他忽似想起什麼,自袖中執出一柄玉笛,他本就不會吹這玩意兒,他還想着,等日後荀華記起了他,他便讓荀華教他吹那曲憶江南,只是如今……

“罷了罷了……”臨空嘆,隨後將玉笛收起。

擡首望了望天,尚還早着,他只輕搖手中一柄摺扇,無心亂走。見他模樣似是失了神一般,可使他回神的是路上的小販吆喝:“賣包子!”

包子二字甫一入耳,臨空立時精神,揉了揉肚子,忙執出錢袋,打開,卻見內裡什麼都沒,便是一文錢也沒。臨空轉了轉眼珠子,脣角微翹,笑意狡黠,他快步行入巷中,自地下拾起一兩塊石子,不過一掌覆去,聽他口中喃喃不知何言,隨後一掌離去,便見掌中竟成了兩錠銀子。

臨空笑容得意,輕搖摺扇便去買了幾個包子,那法術堅持不了多久,臨空嘴裡塞着包子,心裡想那人回了去,發現銀子成了石子後的模樣,他不禁想笑,只是礙於嘴裡正塞着包子,只好忍下。

行的疲憊,他便尋了酒肆坐下,要了罈女兒紅與二兩肉,便望天以扇柄數着鳥雀,閒時無趣他總喜如此。

“我聽聞天上的神仙啊,要有難了啊。”一生得方臉蒜鼻的人道。

此言一出,臨空立時來了興致,也不去數鳥雀了,便去聽那幾人閒談,聽着聽着,便覺那方臉大漢實也好笑,什麼真君什麼神君統統說出,臨空不禁莞爾,只覺那人只會胡言亂語的。

另一人譏道:“我不信,你又不是天上的神仙,怎會知道這些?”

“不瞞各位,是昨夜玉帝託夢告訴我的,”那人尚未說完,便有人嘲笑,那人不理,頓了頓,續道:“聽聞一百年前啊,有一狐妖欲想成仙,可天上的神仙說怕他濁了天庭的仙氣,如何也不肯賜他仙位,那狐妖修爲高,亦是不可小覷,於是啊——”話未完,那人卻閉嘴不說。

適才嘲笑他的人紛紛好奇,不禁催促,只是於一旁竊聽的臨空卻是蹙眉,連扇也不識得搖了,而後那人慢悠悠地續道:“於是啊,他鬧了天宮,惹惱了玉帝與衆仙,後來之事我也不大記得了,亦忘了玉帝究竟罰了什麼……”飲下最後一口酒,那人便將銀子置於桌上,而後與同伴道,“走了走了。”

不料那幾人方行幾步,臨空便匆忙留下銀子追去,他步子極快,自然跟上那幾人的步子,他手甫一伸去備要拍向那方臉男子肩上時,那男子卻是忽的轉臉,一手阻之,但見他眉微皺,雙目已起了慍意。

臨空緩緩將手放下,尚未及得開口言語,那幾人卻是忽的拔劍而出,幾把長劍皆指向自己,臨空不驚不懼,只是有些疑惑,方臉男子上下打量他一會兒,忽聽他譏道:“哪兒來的破書生?”口氣甚爲不屑。

他們這些江湖之人,最爲厭惡的便是書生。終日說着一句“百無一用是書生”,現下他們瞧臨空手執一柄摺扇正自輕搖,身着一襲紅衣雖襯得風流,可也覺有幾分儒雅,墨發一簪而綰,眉目間帶着些許書卷之氣。

臨空知他們誤會了,聞言而後不禁莞爾,隨後合扇,作揖道:“幾位誤會了,臨某不過是京中茶商的長子,今兒來此,只想飲酒尋樂,不料卻聽見幾位所說的狐妖鬧天宮之事,臨某好奇,不知此事真或假?”他口氣甚爲溫和,實在讓人起不了怒火。

那幾人聞言,終是將劍收入鞘中,只是方臉男子忽的一掌拍向臨空肩上,男子常年習武,力道自是極大,這一掌去,臨空不禁蹙眉,忽聽男子大笑:“哈哈哈……適才之言,多有得罪,此事我不過是從一老者口中聽來的,我亦不知真或假。”

臨空聞言,只暗道一句怎會如此,而後垂眸,“多謝。”未了,欲要離去,卻被身後那方臉男子扯住了衣袖,臨空疑惑回首,入目的是對面之人咧開嘴笑的臉龐。

“臨公子別走啊,聽你說要來尋樂的,不若……”他雖未說完,只是言下之意明確。

臨空倒也無何地要去,於是他甫一出言,自然是頷首應承:“好。”應罷,展扇輕搖。

方臉男子聽他應承,臉上笑意更甚,這臨公子既然是京中茶商的長子,想必身上所帶的銀兩,定夠自己與兄弟幾天的‘煙雨樓’。

幾人同行,談得甚歡,那方臉蒜鼻的男子原是叫餘尚三,隨於他旁的是一生得尖嘴猴腮的男子,名叫葉謙,尚有二人皆是李姓。

臨空隨着他們幾人同走,忽行至一處,前兒熱鬧非凡,臨空眯眼望去,但見樓上數幾個着輕紗薄衣女子正展嫵媚笑容,扭着蛇腰,一指輕勾,似要將人魂魄都勾去。

瞧見樓上牌匾名‘煙雨樓’三字,臨空已然明瞭,他對樓上這些女子皆無興趣。於是,他撇了撇嘴,邁步備要離去,只是餘尚三哪裡肯讓他走,當即扯住他的衣袖,出言讓他留下。

“臨公子不是說要尋樂麼?裡邊的姑娘保管讓你□□的。”語罷,搓了搓手,有些迫不及待便想進去。

臨空聞言,而後一嘆。罷了,亦是自己應承要留下的,於是他頷首,而後隨着幾人進去了,甫一入去,便見有一女子身着藕粉薄裳迎來,她臉上打得粉厚有幾層,脣邊正是一記嫵媚笑意:“幾位爺~”

臨空瞥了她一眼,悄然行至餘尚三身後,他還從未來過這種地方,他搖首擡首,卻見一着半透輕紗女子正看着自己,眸如秋水,一臂輕撐腦袋。

臨空有些發愣,亦不知身旁那幾人正暗罵他癡癡傻傻的。忽覺出有人一手摸向自己,他立時低首看去,擒住老鴇手腕:“何事?”雙目凌厲,微微轉臉,卻見那幾人已然不見,他怔了怔,而後鬆手,“他們幾人呢?”

老鴇蹙眉,撫着自己被捉得發紅疼痛的手道:“他們自是去尋歡作樂了,”不料此言一出,臨空轉身便想離去,老鴇忙扯住他,“誒,別走啊,銀子還沒付呢。”

銀子?臨空只覺疑惑,自己又未曾在此叫過姑娘飲過酒的,爲何要問自己拿銀子?

“適才那幾位爺說的,要銀子找你便是。”

臨空一怔,而後回神,只使力想要奮開她的手,奈何她力氣竟比他還大,臨空一時氣惱,撇了撇嘴,惱道:“我沒有銀子。”先前使法術變的銀子早就花完了,現下哪還有銀子,況且那幾人喝的花酒,與自己何干?

老鴇聞言,先是一怔,而後冷笑鬆手:“沒銀子?”她這一笑,臉上的粉都掉了些許,她以指輕挑起臨空下頷,細細打量半晌,“你這臉生得俊俏,若是成了男倌,定可紅極一時。”語罷,她亦不待臨空應言,忙將人拉上樓去。

那些紈絝子弟聽聞聲響,皆向他那看去,但見臨空聞言已是氣紅了臉,臉上惱意更甚,他最是受不住這般侮辱,他此生只許荀華一人。如此想着,他越發不願,看着老鴇怒目而視自己,他再無法子,只好將墜於扇柄的溫玉扯下,他雖心裡萬分不捨,只是如今已無法子。

他看着於自己掌中的溫玉許久,他忽覺雙眸酸澀似想落淚,這是荀華送給自己的,本想着要好好留着,不想今日竟要將它拿去抵債。他自覺委屈得很,分明不是自己想來這兒尋樂的。

“拿去吧。”他垂眸緩緩將溫玉遞去。

老鴇瞧見那玉時,本是不耐惱怒的神色淡下,而後展笑,將玉拿走,但見她以袖掩脣笑道:“適才得罪了公子,望公子莫要計較,呵呵……”

“這玉我日後會贖回來的。”臨空淡言,而後擡眸看向樓上,他心裡自是對那幾人來了怨恨,若不是他們,他又怎會將荀華所送的玉給了她。

他久居凡間,時而也忘了可使法術,恍然記起,老鴇早已離去,他冷哼一聲,輕展摺扇,於心下想着要如何教訓那幾人方纔解恨。想了一會兒,他忽的合扇,而後莞爾,緩緩行上樓去便去尋人。

尋人此事難不倒他,他修爲不低,但見他口中喃喃不知何言,隨而張目,已至一房之前,他脣角微翹,笑意陰冷,亦不用手推便可入去,內裡之人自是瞧得清楚,待得臨空已然入內,便對上餘尚三驚懼的眸子。

“臨公子……你……你怎會……”他懷中的美人亦是大驚,滿目懼色,身子如他一般正是發顫着,平常人怎會可如此,餘尚三既是疑惑又是駭然,莫非……臨公子非人是妖不可?!

愈想愈懼,餘尚三的腿也在發顫,但見臨空脣邊陰冷笑意駭人得很,恍然,一隻似狐非狐的腦袋忽湊近他,他雙目瞪大,大着膽子向下望去,那竟是蛇身,原來……這臨公子當真是妖啊!

“哈哈哈……”臨空瞧着他驚懼模樣,不禁得意咧嘴大笑,那嘴咧得甚開,雙眼如銅鈴般大,既似狐又非狐,既似蛇又非蛇,餘尚三被嚇得不知如何應言,於他懷中的美人早已昏去。

“你……你究竟是什麼東西?”適才還溫潤如玉的臨公子,誰知現下竟會如此可懼。

“畫妖。”

隔日盛傳‘煙雨樓’中有妖現出,聽聞那妖生得狐頭蛇身駭人得很,只聞說那昨兒陪餘尚三的女子已得了失心瘋,餘尚三早已不知所蹤,便是連屍骨也不曾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