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哈每天的盼望,就是晚上去貴州飯店頂層的旋轉酒吧。這棟大廈位於地勢起起伏伏的山城高處,又是本市最高的建築,所以在旋轉酒吧裡,可以將整個山城夜景盡收眼底。更遠些,還可以看到雲貴城的四面八方:往南看到高原明珠花溪和古鎮青巖,往東可以看到少數民族聚集的烏當鎮,往北可以看到大型工業基地白雲鎮,往西則看到馬王廟——那是過去迎接皇家官兵入城的唯一通衢,至今還有按來者級別不同,本城官員恭迎的一橋二橋三橋之址。歷史上發生大規模的苗族同胞起義,也是在這一帶,與官兵有驚心動魄的浴血抗衡。
夜景之中,人容易陷入癡想。擡起頭來,看星辰閃爍湛藍的高原夜空,看這寂靜的宇宙。億億萬萬的人都在同一個宇宙中,誰能與誰真正的相識?又有哪些相識的人能夠最終走上相愛的道路?一個人的一生,能夠經歷多少事情?世界是不是會越來越小?我們能否窮其一生,去所有陌生的地方?是不是,所有陌生的地方最後都能夠變爲熟悉?
“薩克王”的一隻手臂還吊在白色繃帶裡,演奏的時候雖然可以拿出來,但看得出來他的傷還沒全好,動作慢了許多,臉色也比以往蒼白。
他是在那個暗中保護阿哈的夜晚受的傷。
那天晚上,白色的桑塔娜轎車將王鷹從路中央撞飛到路邊人行道上,樂器箱子摔成了兩半,他一瞬間失去了知覺。醒來後,只覺得夜晚就在他天旋地轉的痛裡變了樣,那路燈下旋轉的少女也消失無蹤。而痛過之後,他發現自己的手臂失去了知覺,但心愛的薩克斯管,卻絲毫未損。夜半辰光,薩克斯管在半邊箱子裡被燈光照得閃閃發亮。
他後來沒有和阿哈提及此事。
誰也不知道他的傷是怎麼回事。
休息的時候,他就坐到阿哈和顏如卿這一桌來,似有話說,又遲遲不語。
不用看顏如卿的表情,王鷹就知道他的妒意。
但王鷹並沒有挑戰的意思。他想表白自己的坦誠,想告訴顏如卿,他關心的只是音樂,是阿哈演繹的音樂,她的聲音和她對音樂的理解。他有幫助她的衝動。
但顏如卿戒備如此深,他只好不語。他總是低着頭抽菸,半天,才輕輕地說幾句話,對阿哈,也算是對顏如卿說的:“在這裡看天空,和在別的地方看還真是不一樣。”
“是啊!”阿哈很興奮。王鷹沉默時,她很怕他。她對自己無法猜測和想象的一切感到膽怯。
王鷹說話了,她立刻將自己那些關於世界、夢想、人生的朦朧想法告訴王鷹。她問他:“你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你一定去過很多地方!”
王鷹還沒回答,顏如卿就批評阿哈:“你怎麼隨便問人家的私生活呢?”阿哈明白他的小心眼,不在乎,也就不迴應。當她的心在飛翔的時候,不喜歡有人往下扯她的翅膀,哪怕這個人是她心愛的人。
兩人之間,不可能任何時候都心心相映;即使心心相映,也不可能感覺一致;即使感覺一致,也不可能都能夠彼此提升。而愛情的理想境界,就應該是彼此提升。她渴望那種相親相愛共同飛翔的感覺。
她心裡涌起了不愉快,並且懷着這種不愉快的心緒,打量起顏如卿來。
兩人之間的不和諧這會兒還只流露些蛛絲馬跡,她大可以用沉默來填補戀人之間很多溝通和交流之外的空隙。
王鷹本來就是個沉默的人,特別是和他們在一起,他的話更少了。他只做聽衆,聽阿哈興奮的胡言亂語,然後對她的述說作恰當的梳理,並說出他相應的想法和感受。阿哈愈加興奮,他簡單的幾句話就令她豁然開朗,對自我又有新的發現。對成長中的人來說,這纔是最令人快樂的了。所以,即使什麼都不說,三個人同時保持沉默,她也還是覺得自己與王鷹是在同一個境界和同一種感受裡的,與顏如卿反而有了隔閡。
王鷹總會邀請她唱一到兩首歌,親自爲她伴奏。
她幾乎什麼歌都能唱,點她唱的客人越來越多,這令酒吧老闆十分高興,因爲這裡的客人向來是對音樂缺少熱情的,現在他們點歌,出手卻很大方。他們多半來自沿海城市,總是一邊啃價格最便宜的鳳爪一邊談生意。
客人老點阿哈唱鄧麗君的歌,他們叫她小麗君。顏如卿覺得受侮辱了一般,阿哈倒沒所謂,她知道自己現在什麼都不是,但將來或許什麼都可以是。不過,將來是什麼時候?將來在哪裡?那一定不是在這個旋轉酒吧裡,在這些比較固定的面孔都已經很熟悉了的客人當中。
王鷹讓她唱一些大家陌生的曲子,沒詞的就讓她自己填上。他甚至嘗試請師大的學生將一些歌劇片段翻譯成中文給她唱,效果出奇的好,那種古典和神秘的音樂氛圍給他帶來了夢幻空間,這是他所追求的。
他告訴她,一定不要唱舞廳歌曲,即使是鄧麗君的歌也只選唱她鄉村風格的小曲和部分情歌。
他確實有眼光,阿哈的音質和演唱風格,是自由Lang漫的,又有着神秘與空靈,與萬家燈火的城市裡那些宿世煙火離得很遠,和紅塵氣息濃重得嗆鼻的舞廳酒吧歌手更是完全不同。她清新純淨,是天空和山野,是高原魂靈,是渴望和夢想。
月中的時候,老闆來出糧,也給了她一份。不用說,她就正式成爲這裡的駐場歌手了。
自阿哈去貴州飯店駐場,顏如卿又變得悶悶不樂。
顏如卿討厭王鷹,儘管他的演奏總是出人意料。
顏如卿對王鷹的一切都看不慣:捲曲的長髮,俄羅斯人蒼白的臉色和大鼻子,說話時那種壓低了的聲音,好像他已經一整天沒說過話了似的。還有他抽菸時的那個狠勁,似乎全世界就他在思考那種種藝術的、哲學的問題。最令顏如卿煩躁的是,阿哈爲了他的三言兩語就激動得臉兒發紅。
顏如卿堅持認爲,王鷹在吸引阿哈。是的,他裝作無意,實際上他在誘惑她。
顏如卿使勁咬着牙,想着要不要請蘇總出面,找人趕走他。另外,他雖然夢想阿哈可以成爲大明星養活他,但骨子裡他不樂意阿哈在飯店爲客人唱歌,這是他故鄉的規矩,再窮的人家,也不會娶唱戲的女子回家。
在夏天到來之前,春天的草木仍然在寒冷中發芽拔節。雲貴的春天,很冷,春寒料峭,城市邊緣的羣羣山峰,還戴着白色的帽子——那是山頂的森林覆蓋着厚厚的雪。
顏如卿本來是不怕冷的,在北京讀了幾年書,零下十幾度也熬過來了。雲貴的冬天和春天,城裡氣溫也就是零度左右。但常常會有雨夾雪,落到地上就滿街是稀爛的泥濘。因爲潮溼,又因爲孤獨,那冷就格外的浸骨,難以招架,直冷到人的心裡去,冷得心絞緊了疼。
他每天早晨去文聯,還沒接近辦公樓就聽到音樂傳來,是渾厚的女中音,深情又傷感,眼裡莫名就涌出淚水。
“Longago,andonsofaraway,Ifellinlovewithyoubeforethesecond……”
這是卡本特的《Superstar》。
懷舊的歌聲整日在顏如卿腦海裡身體裡迴旋,滋長出許多憂傷和睡意,令他憂鬱恍惚。
《黃果樹》編輯部新分來一個貴州大學畢業的女大學生,學中文的,不算醜,但胖乎乎地如同發酵過度的白麪饅頭。大概在學校裡沒有被男同學追求過,她一時還難以擺脫剛剛結束的青春期的自卑。又因爲讀了不少文學作品,被文學薰陶得情感十分豐富,便一直滯留在多愁善感的情緒裡。
她性格內向,膽怯,不敢和陌生人說話,看見異性也緊張。因爲沒有多餘的辦公室,就把她安排和顏如卿一個辦公室。他們的毛病在某方面是共同的,都是孤獨的起因,只不過層次不一樣,一個是成長心理問題,一個是文化認同問題。她不愛和人說話,對顏如卿十分不友好,對別的異性也是,像被男人傷害過,對他們拒絕又戒備,稍有不恰當就產生了敵意。結果,老槐和別的人,甚至連山思都不來顏如卿辦公室聊天了。
顏如卿和肥女天天同處一室,沒有任何溝通,氣氛十分沉重。肥女每天一上班就打開錄音機反覆聽卡本特的歌:“EveryShalalaeverywo’wostillshines,everyshing-a-lingthatthey’restartingtosingsofine……”
這歌聲更加重了顏如卿的憂鬱。
主編已經老了,要退休,文聯想提一個副主編,原來的副主編就等着當主編。市委宣傳部是強調了要大力培養學歷高的年輕人的,以前的編輯們都是自學成材,高中畢業已經不錯了,原來的這個副主編,還只是小學學歷呢,上面有些躊躇了。但又說了,作家不是學校裡培養的,所以,小學文化的副主編還是當主編了。有了一個副主編的空缺。上面說了,這個副主編的選拔,就要嚴格要求了,年輕化知識化。
如果是按資歷學歷,這個副主編人選應該是顏如卿,顏如卿私下也有了一些重樹刊物形象提高質量擴大影響力的想法,躍躍欲試地準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