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循線追查_9 庫洛的小戰艦

9 庫洛的小戰艦

四十八小時後在香港是星期日晚上。庫洛在小巷子裡小心走動。由於起霧,暮色提早降臨,卻因住家過於緊密接觸,容不得暮色進逼,因此高掛數層樓上,與曬衣繩和電線同高。高溫、污染的雨珠噴灑而下,小吃攤的柳橙香味隨之揚起,滴答打在庫洛草帽檐。他人在中國,身處海平面,他最愛中國的這一面。而中國人正逐漸清醒,準備慶祝夜晚來臨:歌唱聲、喇叭聲、警報聲、鑼聲、討價還價聲、烹飪聲、以二十種樂器演奏小調,或是一動也不動站在門口,觀看這位外表華麗的洋鬼子小心翼翼東閃西躲。這些庫洛全都喜歡,卻最疼愛小戰艦,華人都如此稱呼他們的秘密耳語人。其中他最疼愛的是菲比·崴費爾,是典型而平實的例子。這趟路爲的就是去看她。

他吸了一口氣,品味熟悉的樂趣。東方從未讓他失望過。“閣下,我們對他們殖民,我們腐化他們,我們剝削他們,我們轟炸他們,搶盡他們的城市,無視他們的文化,再以我們分支無窮的宗教派系來混淆他們。我們又醜又臭,讓他們遮眼又掩鼻。歐洲人之臭,讓他們退避三舍,而我們鈍到不自知。然而我們壞事做絕,還拼命想更盡力使壞,卻幾乎無法探知亞洲微笑下面的奧秘。”

其他獨自前來此地的歐洲人,可能就不是如此心甘情願了。山頂那幫人,就不會知道這地方的存在。居住跑馬地的英國太太,整日閉關於政府住宅區,若來到這裡,會發現本地最令她們討厭的事物全集中在此。此區並非治安欠佳,但也不是歐洲。歐洲風情的中環與畢打街距離這裡半英里遠,那裡電動門爲你開啓,迎接你進入空調室。其他歐洲人在擔憂之餘,恐怕會在無心的情況下瞪人幾眼,那可太危險了。在上海,庫洛知道因看人不順眼而意外死亡的事件不下一樁。儘管庫洛注視的眼光一向親切,他儘量讓步,言行舉止保持謙遜。停下來購物時,他會向路邊攤業者客氣問好,他的廣東話詞彙豐富,發音卻不標準。付賬時,業者會因他是異族而加價,他也不找碴。

他買的是蘭花與小羊肝。每星期日都買,光顧所有競爭的攤位以示公平。廣東話派不上用場了,他會搬出辭藻華麗的英語來應付。

他按下門鈴。菲比與庫洛一樣,都裝有門口對講機。總部曾下令,對講機應該屬於標準配備。她在信箱裡塞進一片石南以招來好運,而這也是安全訊號。

“嗨。”是女孩的嗓音,從對講機傳出。有可能是美國人,也有可能是廣東人。她以“什麼事?”來質問對方。

“賴瑞叫我皮特。”庫洛說。

“上來吧,賴瑞正好在。”

樓梯間伸手不見五指,散發着嘔吐穢物的惡臭,庫洛的腳跟踏地時,發出錫板壓石子路般的聲音。他按下定時開關的燈光,燈沒亮,因此不得不摸黑走上三層樓。上級曾通過提案,想爲她找更好的公寓,卻因西辛格離去而不了了之,如今希望消失,某種程度上講,連菲比也一起完蛋了。

“比爾。”她喃喃地說,等他進門後關上門,在長了老人斑的雙頰各親一下,是漂亮女孩親吻親切叔伯的動作,只不過她並不漂亮。庫洛送她蘭花。他的神態溫柔熱切。

“親愛的,”他說,“我親愛的。”

她在顫抖。套房裡擺了一張牀,一臺瓦斯爐,一座洗手檯,另外有一附帶淋浴間的廁所。如此而已。他走過菲比身邊來到洗手檯,打開羊肝,餵給貓吃。

“噢,比爾,你會寵壞她的。”菲比邊說邊對着鮮花微笑。他在牀上擺了一隻棕色信封,但兩人避而不談。

“‘比爾’最近怎樣?”她說,故意把他的名字說得怪腔怪調。

庫洛在門上掛好帽子與手杖,正在倒蘇格蘭威士忌:純酒給菲比,加蘇打的給自己。

“菲比最近怎樣?這樣問比較合適。那邊情況怎樣?又長又冷的一個禮拜?怎樣,菲比?”

庫洛進來前,她已將牀鋪弄亂,將蕾絲邊的睡衣放在地板上,因爲就這一帶而言,菲比是半“鬼佬”混血兒,跟肥胖的洋鬼子上牀賺錢。在壓扁的枕頭上方,掛着瑞士阿爾卑斯山的風景畫,似乎每個華人女孩都愛掛,而在牀邊抽屜櫃上貼的是她英國父親的照片,是她惟一見過的照片:出身薩里郡多金的小職員,當時剛抵達香港島,圓形衣領,蓄小鬍子,直盯前方,眼神略顯瘋狂。庫洛有時候心想,該不會是在他被槍殺後拍的吧。

“現在沒事了,”菲比說,“現在還好,比爾。”

她站在他肩頭邊,讓水注滿花瓶,雙手抖得厲害。星期天她的雙手通常會抖。她身穿灰色長袍女裝以表現北京精神,金項鍊是表揚她服務圓場十週年的紀念品。總部一時興起,荒謬到想表達騎士精神,決定在珠寶名店“Asprey”定做,然後包裝後寄給她,附上一封信,由潘西·阿勒萊恩親筆簽名。潘西在位時運氣欠佳,後來由史邁利接班。那封信她只准看不準留。裝滿水後,她想將花瓶捧到桌上,手卻滑了一下,所以庫洛伸手接下。

“嘿,放輕鬆一點嘛。”

她站了一會兒,仍對着他微笑,隨後長長緩緩地啜泣起來,癱坐在椅子上。有時候她會啜泣,有時候她會打噴嚏,或是講個不停,笑個不停,但是一定忍到與庫洛見面後纔開始,再忍也忍得下去。

“比爾,人家有時候好害怕。”

“我曉得,親愛的,我曉得。”他坐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

“深度報道版的那個新來的男生。他喜歡盯着我看,比爾,不管我在做什麼,他都一直看。我敢確定,他一定是在幫人做事。比爾,他到底在幫誰?”

“也許他只是有點癡情而已,”庫洛以最輕柔的語調說,一面有韻律地拍着她的肩膀,“菲比,你是個充滿魅力的女人,你可別忘記了,親愛的。你可能對人造成影響力而不自知。”他裝起爲人父親嚴肅的神態。“你呢?有沒有跟人家打情罵俏啊?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像你這樣的女人,有可能在渾然不知情的情況下和人打情罵俏。見過世面的男人,一看就知道了,菲比。一看就知道。”

上星期是樓下工友。她說工友記下她進出的時間。再上一個星期,是她不斷看見的一輛車,是歐寶,一直是同一輛,綠色。庫洛深知要訣,既要平息她的恐懼,又不能讓她鬆懈警戒心。庫洛絕不允許自己忘記的是,因爲總有一天,她的疑心有可能成真。菲比從牀邊翻出一疊手寫筆記,開始做簡報,但動作之突然,連庫洛也難以招架。她的臉蛋大而蒼白,就白種人或黃種人而言,都稱不上美麗。她的軀幹長,雙腿短,雙手白皙,既醜陋又粗壯。她坐在牀邊,突然顯出母儀莊重的神情。她戴上深度眼鏡來閱讀。她說,廣州星期二即將派學生政委前來對幹部演講,因此星期四的會議取消,庹埃倫又丟了一次當一夜秘書的機會……

“嘿,慢慢來嘛,”庫洛笑着大喊,“難不成哪裡失火了?別激動嘛!”

他翻開膝蓋上的筆記本,儘量跟上,然而菲比不願受約束,她甚至連比爾·庫洛也不看在眼裡,只不過別人告訴過她,比爾其實官拜上校,階級可能更高。這整份告白書,她希望趕快忘掉。她日常的目標之一,是一個左派知青團體,成員有大學生與共產黨記者,表面上稍微接納了她。她每週做出報告,進展卻不大。如今這團體因故大張旗鼓活躍起來。她說,比利·陳被召去吉隆坡參加特別會議,尊尼·方以及貝林達·方也奉命尋找放置印刷機的安全處。夜色快速降臨。她一面繼續敘述,庫洛謹慎起身,打開臺燈,以免日光消逝後打開電燈會嚇她一跳。

她說,他們計劃與北角的福建人會師,但學術界的同志一如往常加以反對。“他們什麼都反對,”菲比以野蠻的口氣說,“瞧不起人。還有,那個傻子貝林達已經好幾個月沒繳黨費,除非她戒賭,否則乾脆把她攆出黨外算了。”

“很有道理,親愛的。”庫洛語氣平靜。

“尊尼·方說,貝林達懷孕了,孩子不是他的。我嘛,倒希望她真的懷孕了,可以讓她閉嘴……”菲比說,而庫洛心想,那種麻煩,你不是也惹過兩三次,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結果你還不是沒閉嘴?

庫洛乖乖做筆記,心知倫敦或其他人永遠也不會看一眼。在圓場財源充足的時代,曾經滲透過數十個類似團體,希望有朝一日能搭上北京——香港短程班機,藉此進入大陸。短程班機的名稱取得白癡。計劃最後無疾而終,而圓場也無簡報員的編制來監管香港的安全,因爲這個角色已由倫敦警察局的政治治安處收編,惟恐肥水落入外人田。然而庫洛深知,風向說變就變,卻無法輕易改變小戰艦的航道。庫洛依着她的步調進行,偶爾追問幾個問題,檢查情報來源與次級來源。是傳聞嗎,菲比?那件事,比利·李是從哪裡聽來的,菲比?有沒有可能是比利·李爲了面子,在那個說法里加油添醋?他使用新聞界慣用的說法,是因爲菲比與傑裡和庫洛一樣,另一項專業是新聞工作者,是自由撰稿的八卦作家,專門報道香港上流華人的生活花絮,投稿香港英文媒體刊登。

傾聽,等待,以演員的說法是“即興演出”,庫洛將她的故事說給自己聽,如同五年前回沙拉特溫故知新、重新磨鍊地下工作技巧時說故事的方式。沙拉特的人事後告訴他,他的演講是兩星期來最轟動的一場。爲了迎接這場演講,他們順便召開全體會議。連指揮處的工作人員都前來捧場。當天沒上班的人,還申請專車,早早前來沃特福德鎮的住宅區接他們去參加,爲的是聆聽東方老手庫洛,坐在改裝後的圖書館裡,坐在牆上的鹿角下,聽他概述一生的間諜故事。題目是,吸收自己的情報員。講臺上備有講稿架,但他用不着,反而坐在普通椅子上,脫下外套,露出大肚子,膝蓋張開,汗水沾溼襯衫形成深色片片。而他講述的方式,如果情況許可的話,在香港的那個刮颱風的週六,他也會用同樣方式對上海保齡球會員演說。

閣下,吸收自己的情報員。

他們告訴他,沒人比他對這行更熟,而他也聽信了。若說東方是庫洛的歸宿,小戰艦就是他的家人,他對小戰艦寵愛有加。外面的世界,從來沒給他機會表現溫柔的一面。他以愛心培養、訓練小戰艦,直可比擬父愛。而當塔夫蒂·西辛格趁夜潛逃,未事先通知就留下庫洛一個人,讓他一時之間失去人生目標,失去生命線,是他這老人生命中最難熬的一刻。

各位,有些人從出生就是情報員,他告訴大家,由出生時的歷史環境、地點,以及天生個性決定其任務。以這些人而言,誰先找上他們,他們就爲誰服務。

“不管是我們,還是對手,還是他媽的傳教士。”

鬨堂大笑。

隨後講述個案史,姑且隱去其真名與地點,其中最特別的莫過於代號蘇珊的小戰艦,女性,東南亞戰區,出生於混亂的一九四一年,混血兒。他指的是菲比·崴費爾。

“父親是多金人,是身無分文的小職員。來到東方,加入蘇格蘭海盜集團,一星期六天沿海搶奪,第七天則對加爾文祈禱。窮得娶不起歐洲女子,只好偷偷找了華人女孩,給她幾便士,結果就有了蘇珊。同一年,日本人登場。換成是新加坡、香港、馬來西亞,故事都一樣,各位。他們一夕之間到處都是。打算長住下來。在混亂中,代號蘇珊的父親做了一件非常高貴的事。‘各位閣下,去你的謹慎行事,’他說,‘正直誠懇的好男人,挺身而起就要趁現在。’所以他迎娶那位女士,這種做法我通常不建議,不過他執意結婚,婚後爲女兒施洗,自己加入自願軍。自願軍是一羣有勇無謀的傻瓜,組成地區自衛隊抵擋日本鬼子。隔天,由於他天生不是從軍的料子,被入侵的日本人射中臀部,旋即氣絕身亡。阿門。願多金小職員安息,各位閣下。”

老庫洛在身上畫十字時,講堂裡掀起陣陣大笑。庫洛並沒有跟着笑,假裝一本正經。前兩排有新來的臉孔,沒有刀疤,沒有皺紋,一副看電視的臉孔;庫洛猜

想他們是新人,被迫前來聽“偉人”演講。有他們在場,庫洛更加賣力演出。因此他才特別留心前幾排。

“代號蘇珊的慈父上天時,她還穿着連褲童裝,不過她一輩子都將記得:在關鍵時刻,英國人堅守承諾不放。一年又一年,她都更加敬愛那位死去的英雄。戰爭過後,她父親以前服務的貿易公司仍將她放在心上一兩年,隨後便自然忘記她。沒關係。十五歲的她,由於要照顧生病的母親,又要到舞廳上班賺學費,因此自己累出病來。沒關係。一名社會福利工作人員開始救濟她,幸好是我們傑出的一員,引導她走向我們的方向。”庫洛擦擦額頭。“代號蘇珊就此開始飛黃騰達,”他宣佈,“我們爲她準備新聞工作者的僞裝,讓她開始表現,先是給她中文報紙來翻譯,派她跑點腿,讓她參與,讓她完成教育,訓練她從事夜間作業。一點點錢,一點點施捨,一點點愛,一點點耐心,不消多久,我們的蘇珊就已合法進入中國大陸七次,也用過虛晃一招的情報手法。表現很有技巧。她扮演過信差,緊急到北京接觸一個舅舅,完成了任務。儘管她是半個‘鬼佬’,華人直覺無法信任她,但她卻努力完成了這一切,各位。”

“這期間,她認爲圓場是何許人也?”庫洛對如癡如醉的聽衆咆哮,“她認爲我們是誰?”老魔術師降低音量,舉起肥胖的食指。“她父親,”他靜靜地說,“我們相當於那位多金來的小職員。我們相當於聖喬治。說什麼爲海外華僑社羣清除‘有害分子’,破壞三合會、稻米聯合集團、鴉片黑道、雛妓問題。在有必要時,她甚至將我們視爲北京的秘密盟友,因爲我們,圓場,將所有善良中國人的利益擺在心中。”庫洛以惡狠的眼光掃射前排稚氣未脫、渴望被兇的臉孔。

“我是不是看到有人在微笑,各位?”他質問,嗓門如雷。沒有看到。

“其實說實在話,閣下,”庫洛最後說,“她內心時而感覺到,這一切其實全是扯淡。而各位想施展身手就趁這機會。外勤情報員隨時待命,用意就在此。沒錯!我們是負責堅守信念的人。信念動搖時,我們來加強。信念崩盤時,我們伸出雙臂扶正。”他達到最高峰。而爲了製造效果,他將音量降至柔緩低語。“就算所謂的信念瘋狂荒謬,閣下,千萬不能加以唾棄。近來,我們能拿來撫慰人心的東西少之又少了。阿門。”

終其一生,老庫洛回想起現場掌聲時,會毫不羞愧地激動落淚。

菲比做完報告,彎腰向前,前臂放在膝蓋上,大手的指關節如疲憊的情人慵懶地彼此依偎。庫洛神情嚴肅地起身,拿起桌上的筆記,以瓦斯爐火燒掉。

“精彩,親愛的,”他悄聲說,“可以說是優秀的一星期。還有沒有其他的?”

她搖搖頭。

“我的意思是,要燒掉的東西。”

她再度搖頭。

庫洛研究着她。“菲比,我親愛的,”他最後高聲說,彷彿完成了重大決定,“起來吧,我該帶你出去吃晚飯了。”她轉頭看着他,神態迷惘。酒精已衝至大腦,屢試不爽。“兩個寫稿子的同事,偶爾和和氣氣出去吃個晚飯,應該不會壞了僞裝身份。要不要?”

她叫庫洛面壁,等她換上美美的連衣裙裝。她以前養了只蜂鳥,可惜死了。他後來送她一隻,結果也死了,所以兩人一致認爲這間公寓與蜂鳥的八字不符,因此不再養蜂鳥。

“找一天我帶你去滑雪。”他說。兩人出門後,她鎖上前門。兩人常開這個玩笑,原因是她牀頭牆上那幅雪景海報。

“就一天而已啊?”她迴應。也是開玩笑,是兩人慣耍的嘴皮子。

庫洛向他人說,那年情勢混亂,在銅鑼灣的舢板用餐仍是聰明之舉。聰明人尚未發現這裡的餐飲便宜,風味與衆不同。庫洛決心賭賭運氣,來到海邊時,霧已散去,夜空淨朗。他選擇離岸最遠的舢板,由一簇小帆船重重包圍。廚子蹲在煤炭烤爐前,妻子負責端菜,帆船的船身則在背景裡聳立,遮掩繁星,船家兒童則在甲板上奔跑,從一個甲板奔向另一甲板,如螃蟹一般,父母親則在墨色海水另一邊唸經。庫洛與菲比彎腰坐在木板凳上,上方是捲起的布幕,離海面兩英尺高,兩人湊着小燈光享用烏魚。在臺風避風區之外,大船駛過他們身邊,如亮燈的大樓遊街。往內陸看,香港島嗚咽着、鏗鏘着、脈動着,龐大的貧民窟一閃一閃有如珠寶盒,由擅長騙人的夜美人開啓。船桅如向下沾料的手指,從支支桅杆間隱約可見黑色山頂,維多利亞山,高高在上,無表情的臉孔籠罩月光髮絲之下,是女神,是自由,是山谷裡抗爭奮鬥的誘惑。

他們聊着藝術。菲比聊的東西,在庫洛聽來是她愛好藝術的幌子。非常無聊。她睡意濃濃地說,總有一天,她想到如假包換的中國去導演一部電影,也許兩部。最近她欣賞過邵逸夫的歷史愛情劇,全是撲朔迷離的宮廷秘史。她認爲拍得可圈可點,不過稍微有點太——太可歌可泣了。談到戲劇,有個好消息不知道庫洛聽過沒,就是劍橋劇團可能於十二月來港演出新的時事諷刺劇。目前僅止謠傳,但她希望下星期能證實。

“應該會很好玩纔對,菲比。”庫洛開懷地說。

“一點也不會好玩。”菲比毅然反駁,“劍橋劇團的拿手好戲是諷刺時局的東西。”

庫洛在黑暗中微笑,爲菲比再倒些啤酒。他告訴自己,活到老學到老。各位,活到老學到老。

後來在未經暗示的情況下,或有暗示但她並未察覺,菲比開始談論她的華人百萬富豪。庫洛整晚等待的就是這一刻。在菲比的世界裡,香港富豪相當於皇室。他們的瑕疵與放縱,爲人津津樂道,猶如其他地方的女演員或足球明星。這些人菲比倒背如流。

“菲比,這禮拜的冤大頭是誰啊?”庫洛開心地問。

菲比不確定。“應該選誰呢?”她假裝嬌羞,拿不定主意。冤大頭PK,那還用說嗎,星期二他過六十八歲生日,第三任妻子年齡只有他一半,結果PK如何慶祝生日?帶二十歲的淫娃逛大街。

好惡心,庫洛贊同。“PK啊,”他說,“PK不是那個立了門柱的傢伙嗎?”

十萬港幣,菲比說。九英尺高的巨龍,外層是玻璃纖維加透明塑料,內部的燈光可照亮整體。她賢明地轉轉腦筋,改變主意,或許本週冤大頭非YY莫屬。YY新婚剛滿一個月,迎娶的是JJ何的寶貝千金。JJ何是油輪鉅子“何陳”家的人。婚禮招待一千尾龍蝦。前天晚上,他帶着嶄新的情婦出席宴會,是用他妻子的錢買來的;他以聖羅蘭爲這個默默無聞的女子打扮,還在她脖子纏上四串一組的御木本珍珠項鍊,當然是租來的,不是送她的。儘管說得興高采烈,菲比的嗓音開始動搖,轉爲輕音。

“比爾,”她深呼吸,“那女生陪在老蟾蜍身邊,看起來豔光四射,可惜你沒看見。”

或者是哈勒戴·陳,她懵懵沉思。哈勒戴最近特別愛亂來。這次過節,他把幾個孩子從瑞士的社交禮儀學校接回來,日內瓦來回機票,頭等艙。凌晨四點,子女和朋友在游泳池畔**嬉戲,酒醉之餘,將香檳倒進游泳池,哈勒戴則在一旁捕捉鏡頭。

庫洛伺機而動,心中爲她敞開大門,可惜她仍無進門之意,而庫洛這條老狗老得無法推她。潮州人最棒了,他調皮地說。“潮州人不會搞那套無意義的東西。對不對,菲比?潮州人口袋深得很,手卻很短,”他忠告她,“你的潮州人,會讓蘇格蘭人臉紅,對不對,菲比?”

菲比不想玩反諷的遊戲。“我纔不信,”她端莊地反駁,“很多潮州人既慷慨又高尚。”

他想讓她說出那人的名字,如同魔術師變出某張牌一樣,然而她卻遲疑着,繞過那人名字而行,另闢他徑。她提到這個名字那個名字,忘了自己在說什麼,再要一些啤酒,等到他幾乎放棄了,她才以頗朦朧的口氣說:“至於德雷克·柯呢,他是徹徹底底的小綿羊。對德雷克·柯這人呢,別說他壞話,一個字都不準。”

現在輪到庫洛撤退。菲比對老安竹·郭的離婚有什麼看法?天啊,一定是天文數字吧!聽人說,她老早想甩掉老郭了,現在才離婚,是因爲她想等到老郭賺飽,身價百倍後再下堂求去。是不是真的啊,菲比?如此續談了三五個姓名,再允許自己上鉤。

“老德雷克·柯包養了一個歐洲情婦,你聽說了嗎?香港俱樂部的人,前幾天纔在談這件事。金髮美女,據說秀色可餐。”

菲比喜歡想像庫洛在香港俱樂部的模樣,因爲這樣能滿足她的殖民渴望。

“誰沒聽說過,”她語帶倦意,彷彿庫洛又和往常一樣,距離熱門八卦數光年之遙,“以前有段時間,每個老頭都在包養,你難道不知道?PK養了兩個,那還用說?哈勒戴·陳養了一個,後來被猶斯第·周搶走。查理·吳想帶情婦參加總督的晚宴,結果大老婆不讓司機去接她。”

“他們都從哪裡找到這些情婦啊,真是的。”庫洛大笑一聲,問道,“連卡佛名店嗎?”

“航空公司啦,不然還有哪裡?”菲比以重重反對之意反駁,“空中小姐過境兼差,五百美金,白人妓女陪你一夜。而且連英國的航空公司也包括在內,少自己騙自己了,英國人其實最糟糕了。那時候,哈勒戴·陳愛死了英國空姐,跟幾個空姐定下條件,幫她們安排公寓,每次來香港四天,就帶着她們逛街,把她們當做公爵婦人似的,噁心透頂。話說回來,麗澤與衆不同。麗澤氣質獨具。她充滿貴族氣息,父母親於法國南部擁有大片值錢的房地產,在巴哈馬也擁有一座小島。她拒絕接受父母親的財產,單純是爲了在道德上保持獨立。看看她的骨架就知道。”

“麗澤,”庫洛重複,“麗澤?是不是姓克勞特的德國人?我看不起德國人。不是種族偏見,只是不喜歡他們而已。像德雷克那樣好好的一個潮州男人,幹嗎找個令人討厭的番婆當情婦嘛。我不懂。不過啊,你應該懂纔對,菲比,你是專家,八卦是你的專業,親愛的,我沒有置喙的餘地。”

他們回到舢板後方,並排躺在軟墊上。

“少亂講話了,”菲比脫口而出,“麗澤是英國貴族女孩。”

“被我說中了吧。”庫洛說完,凝視着星光半晌。

“她對德雷克有極正面、極高尚的影響力。”

“誰?”庫洛,彷彿已忘記她在講什麼。

菲比咬牙說:“麗澤嘛,她對德雷克·柯有高尚的影響力。比爾啊,你是不是睡着了?比爾,我看你還是帶我回家算了。拜託,帶我回家吧。”

庫洛緩緩嘆了一口氣。這些情夫情婦,每六個月至少吵一次,對雙方關係具有滌淨的效果。

“親愛的。菲比。你好好聽我說,行嗎?仔細聽一下就好。英國女孩子,只要是出身望族,教養良好,或就座時雙膝併攏的女孩,絕對不可能取麗澤這種名字,除非血統書裡找得到德國祖先。其他的先不談。她姓什麼?”

“伍芝。”

“‘我值’多少?好吧,冷笑話一個。不好笑就算了。全名應該是伊麗莎白吧。簡稱麗姬。或是莉莎。家住蘭貝斯區的莉莎。是你耳朵不管用了。血庫不缺血,你可以去打一筒補補身子。伊麗莎白·伍芝小姐。這樣看來,骨架的確不錯。不是麗澤啦,親愛的。是麗姬。”

菲比不掩怒意。

“怎樣發音,用不着你管!”她對他大吼,“她的名字是麗澤,重音節元音是長音,拼成Liese。我問過她,還寫下來,用印刷體寫在——噢,比爾。”她將額頭搭在庫洛肩膀上。“噢,比爾,帶我回家。”

她開始啜泣。庫洛抱住她,柔柔拍着她的肩膀。

“好了,別難過了,親愛的,是我不好,你沒錯。我早該知道她是你的朋友。像麗澤這樣氣質出衆的上流女子,美貌、財富兼具,竟被香港新貴套牢,像菲比新聞跑得這麼勤快的新聞人,怎麼可能不結交這個朋友?是我有眼無珠,原諒我。”他空出合理的對

話空當。“怎麼了?”他以溺愛的口吻問,“你訪問過她,對不對?”

菲比以庫洛的手帕擦乾眼淚,是當晚第二次。

“是她求我的。她不是我的朋友。她太上流了,我高攀不上。怎麼可能是我的朋友?她求我別註銷她的名字。她在這裡隱姓埋名。不然會送掉小命。要是被她父母親發現,肯定馬上找人押她回家。她家的影響力大得驚人,有私人飛機,樣樣不缺。她和華人同居的事一旦被他們知道,一定馬上對她施壓,壓到她不得不回家爲止。‘菲比,’她說,‘香港這麼多人當中,你一定最能體會活在歧視陰影下的滋味。’她向我懇求。我答應了。”

“做法很對,”庫洛嚴肅地說,“菲比,可別食言嘍,答應了就要做到。”他回以仰慕的嘆息。“我老說啊,人生的小路,總比人生的公路來得奇怪。如果你寫出來,編輯會認爲你的心太軟,我敢說。那樣說其實沒錯。大大彰顯出人性正直的一面。”說到這裡,她的眼睛早已閉上,因此他輕推一下,希望她能睜開。“像那樣的感情,是從哪裡結緣的?是哪一顆星星,是什麼樣幸運的巧合,能讓兩個相互需要的靈魂結合在一起,而且還是在香港?”

“是天意。她當時甚至不住在香港。歷經一次不愉快的戀情後,她已經與世隔絕,決定終生設計精美的珠寶飾品,爲充滿苦難的世界增添美意。她飛來香港一兩天,只是想買些金飾,碰巧參加薩莉·凱爾的盛大餐會,遇見了德雷克·柯,就這麼簡單。”

“從此甜蜜真情永不渝嘍?”

“當然不是。麗澤碰上他,愛上他。不過她決定不要牽扯進去,因此打道回府。”

“打道回府?”庫洛重複,滿頭霧水,“像她這樣高潔的女子,回哪個家?”

菲比笑了起來。“不是回法國南部的家啦,傻瓜。回萬象。是外人從來不去的城市。是沒有上流社會的地方,沒有出生至今習慣享用的一切奢侈品。是她自己選擇這地方的。她的小島。她有朋友在那裡,她也對佛教、藝術、古董有興趣。”

“現在呢?她都在什麼地方逛?還是住在不起眼的小農場,緊抱着潔身禁慾的觀念不放嗎?或者柯大哥改變她的觀念,讓她走上比較不節儉的道路?”

“你嘴巴少賤了。德雷克當然是給她漂亮得不得了的公寓了。”

庫洛的極限在此:走到極限,他立刻知道。他將手上這張牌混入其他牌中,告訴她老上海的故事,卻不朝行蹤隱秘的麗澤·伍芝更進一步,只不過菲比或許可以省下他不少腳程。

“在每位畫家的背後,”他喜歡說,“在每位外勤情報員的背後,各位,都應該站着一名同事,拿着木槌。走得夠遠了,這名同事就準備敲他頭。”

搭出租車回家途中,她心情再度平靜下來,身體卻不住顫抖。他維持紳士風度,送她到門口。他已經完全原諒她了。在門階上,他作勢親吻她,卻被她推離。

“比爾。我真的有用嗎?告訴我。沒用處的時候,你一定要把我丟掉,我堅持。今天晚上什麼成果也沒有。你心腸好,你會假裝,我盡了力。可是還是什麼成果也沒有。如果有其他任務給我,我一定接下。不然的話,你一定要把我丟開。手下不留情。”

“以後會有成果的。”他請她寬心,這時她才讓庫洛親吻她。

“謝謝你,比爾。”她說。

“到此爲止,閣下,”庫洛搭出租車回希爾頓時愉悅地回想,“代號蘇珊苦心奔走,身價一天不如一天,因爲情報員的身價隨瞄準目標的身價漲跌,這是事實。她捧來黃金的那次,黃澄澄的純金,閣下,”——腦海浮現他舉起同一根肥胖的食指,點醒前排如癡如醉的初生之犢——“那一次,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捧的是黃金,而且永遠也不會知道!”

庫洛曾經寫過,香港最棒的笑話很少讓人笑得出來,因爲香港笑話過於嚴肅。那一年,舉例來說,有棟未完工的摩天大樓開了一家都鐸式小酒吧,如假包換的英國姑娘板着臉,身穿歷史劇的低胸露背禮服,端來如假包換的英國啤酒,溫度比英國低二十度,而小酒吧外,在大廳裡,頭戴黃色頭盔的苦力二十四小時無休,賣命完成電梯工程。或者你可以前往意大利餐館看看,鑄鐵迴旋梯指向朱麗葉的陽臺,最後卻通往空白的石膏天花板;或是蘇格蘭小旅館,有身穿蘇格蘭裙的華人,偶爾因天氣炎熱而罷工,或是因爲天星渡輪漲價而鼓譟。庫洛甚至光顧過一家吸鴉片店,備有空調,電臺播放着《綠袖子》。但庫洛惠顧過最奇特、最格格不入的店家,莫過於這家屋頂酒吧,俯瞰港口,華人四重奏演出諾埃爾·科沃德綜藝秀,華人酒保一臉正經,頭頂假髮,身穿長禮服,緩緩從黑暗中出現,以標準美國腔詢問:“請問您想品嚐什麼美酒?”

“啤酒,”庫洛的客人咆哮,一面伸手取來一把鹽粉杏仁,“要冰的,聽到沒?冰冰涼涼的。快快端來。”

“近日萬事可順遂?”庫洛詢問。

“少文縐縐了,可以嗎?別惹我生氣。”

警司滄桑的臉上有一種表情,只有這一種,訴說着無盡的憤世嫉俗。他的怒容說道,如果人類得以選擇善惡,他隨時都選惡。他也相信,這世界一分爲二,一邊是知道這一點,也接受這一點的人,另一邊則是白廳那些留長髮、相信聖誕老公公存在的娘娘腔。

“找到她的檔案沒?”

“沒有。”

“她自稱伍芝。省略了好幾個音節。”

“她自稱什麼,我他媽的知道了。就算她自稱大間諜瑪塔·哈里,我也管不了。現在還是沒有她的檔案。”

“這麼說來,以前有嘍?”

“對,朋友,以前是有。”搖滾客滿面怒容地假笑,模仿庫洛的口音,“‘以前是有,現在沒了。’聽懂了沒?還是要請我用隱形墨水寫在傳信鴿的屁股上,你這個可惡的異族澳大利亞佬?”

庫洛默默坐了半晌,持續做出穩定而重複的飲酒動作。

“是柯乾的嗎?”

“幹了什麼?”搖滾客刻意裝遲鈍。

“偷走她的檔案。”

“不無可能。”

“檔案遺失症似乎正在流行,”庫洛繼續喝酒後說道,“倫敦一打噴嚏,香港就感冒。是我職場上的同情心,是我父愛的關懷。”他壓低音量,變成平板調的喃語,“告訴我,薩莉·凱爾這姓名有無印象?”

“從沒聽過。”

“做什麼生意?”

“奇奇古董有限公司,九龍區。裡面都是搶來的藝術寶藏,高級仿造品,佛祖的畫像。”

“哪裡來的?”

“真品打從緬甸過來,經過萬象。冒牌貨在本土生產。她是六十歲的男人婆,”他語帶不滿地說,以謹慎的神態再請自己喝一杯啤酒,“養亞爾薩斯狼狗和猩猩。跟你同一條街。”

“漂不漂亮?”

“你在開玩笑。”

“有人跟我說,把那女孩介紹給柯的人是凱爾。”

“那又怎樣?凱爾幫那個歐洲騷包拉皮條。潮州人就是這樣纔看上她。我有一次也找她幫我介紹,竟然說她找不到夠矮的。那條母豬真放肆。”

“據說我們這位纖弱的美女是來買金子,是真的嗎?”

搖滾客再以嫌惡的眼光看着庫洛,庫洛也看着他,如同兩個無法移動的物體正面撞擊。

“當然是他媽的真的,”搖滾客口氣輕蔑,“凱爾不是從澳門弄來一大堆金飾嗎?”

“柯呢?他又扮演什麼角色?”

“啊,少來了,別旁敲側擊了。凱爾是掛名負責人。公司真正的老闆是柯。他那隻胖牛蛙跟凱爾合夥。”

“姓刁嗎?”

搖滾客再度陷入帶酒意的憂鬱中,但庫洛不願就此分心,將斑駁的頭湊近搖滾客歷經百戰的耳朵,靠得很近。

“若提供有關凱爾小姐的任何情報,我叔父喬治會感激不盡,必有重賞。我叔父最感興趣的部分,是她介紹小姐給潮州包養人的關鍵時刻,一直到現在。姓名、日期、背景,任何相關事項都行。聽到了嗎?”

“這樣吧,你告訴你叔父喬治,他會害我進赤柱監獄蹲五年。”

“進去後,不愁沒人陪你吧,閣下?”庫洛語氣尖銳。

這話說來傷和氣,因爲最近搖滾客兩名資深同事各遭判刑數年,也有人悲哀地等着進去共襄盛舉。

“貪污,”搖滾客盛怒之下喃喃地說,“接下來他們什麼也發現不了。可惡的童子軍,讓我想吐。”

這些話庫洛已聽過了,但他再度聽進耳裡,因爲他具有寶貴的天賦,懂得傾聽的重要,在沙拉特,傾聽的天分比溝通能力更受重視。

“三萬個該死的歐洲人,四百萬個該死的亞洲人,一套不同的道德觀,全世界組織最完善的黑道之一。他們又能指望我們怎麼辦?犯罪,我們停止不了,我們又怎麼維護治安?我們挖出老大,跟他們談個條件,不然能怎樣?‘好,大哥,別隨便犯法,別侵犯領土主權,做什麼事都得乾乾淨淨,光明正大,好讓我女兒能在大白天或晚上任何時候安全上街。我想逮捕一大票,讓法官高興,賺賺少得可憐的退休金。誰壞了這規矩,誰不尊重權威,誰就該死。’他們是賄賂一下意思意思沒錯。你說說看,這個未開化的小島上,有誰從來不賄賂一下意思意思?有人拿出錢來,就有人收錢。合乎常理。如果有人收錢……更何況,”搖滾客忽然對自己提出的主題感到厭倦,“你們喬治叔父早就知道了。”

庫洛的獅子頭緩緩擡起,最後嚇人的視線緊盯搖滾客偏閃一旁的臉。

“喬治知道什麼,願聞其詳。”

“他媽的薩莉·凱爾。幾年前,我們早幫你們把她翻得一乾二淨了。計劃顛覆英國貨幣或其他亂七八糟的事。在蘇黎世黃金市場傾銷金塊。和往常一樣,鬼話連篇,如果你想聽我的見解的話。”

再經半小時,老澳大利亞人庫洛才拖着疲憊的雙腿起身,祝搖滾客幸福美滿,長命百歲。

“你呢,皮捏緊一點。”搖滾客咆哮。

庫洛當晚並未回家。他有朋友住在山頂,男主人是耶魯畢業的律師,與妻子共同擁有一間私人住宅,這種房子在香港不到兩百間。房子位於山頂的普樂道,他們給了他一把鑰匙。車道上停了一輛使館車子,但庫洛的友人沉迷周旋於外交界,是人盡皆知的事。走進房間時,一名外表體面的美國青年坐在扶手藤椅上閱讀厚重的小說,庫洛發現時並不感到詫異。這名金髮青年身材苗條,身上穿的是有外交人員味道的整潔西裝。庫洛並未向他打招呼,也未對他置身此地作任何評論,只是徑自坐在玻璃面的寫字桌前,取出一張紙,依恩師史邁利的習慣開始以大寫印刷體寫信,僅準恩師閱讀,閒人勿近。之後,他取出鑰匙,在另一張紙上描繪。一切完成後,他將兩張紙遞給青年,而青年也以高度順從的態度收下,放進口袋,旋即離去,不發一語。獨處的庫洛等到聽見大轎車引擎聲,再打開並閱讀青年爲他留下的信息。然後他燒掉信息,將紙灰衝入洗手檯,最後才快意地伸伸懶腰,上牀睡覺。

神探的一天,不過我還能再讓他們驚訝一下,他心想。他累了。天啊,他真的好累。他看見沙拉特子弟兵羣集的臉孔。我們仍向前邁進,閣下。我們勇往直前。就算我們以盲人的速度前進,在黑暗中一腳一步前進也是一樣。該抽點鴉片了,他心想。該找個好姑娘來讓我高興高興了。天啊,他真的好累。

史邁利也同樣累,或許吧,不過史邁利一小時後收到庫洛的信息時,心跳顯著加快,特別是該檔案主角是薩莉·凱爾小姐,最近已知定居點爲香港,從事僞造藝術品工作,違法買賣金塊,偶爾走私海洛因。她的檔案,總算在圓場數據庫中復活,安然無恙。不只如此。山姆·科林斯的匿名,以圓場駐萬象檯面下情報員的身份,在其中隨處可見,如期盼已久的勝利彩旗般醒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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