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雪了,朦朦朧朧,白茫茫的一片。
馬車在一個小鎮上停下,阿九被楚陌景抱在懷裡,幾片雪花調皮的深入脖子,她敏感的嗅到清寒幽淡的冰雪氣息,問:“下雪了?”
“嗯,”楚陌景頓了一下,說:“下雪了。”
阿九手臂勾住他的脖頸,臉頰貼着他的心口,“怎麼不繼續趕路?雪厚了,路就更難走了。”
楚陌景摸了摸她的臉頰,“先去看大夫。”
阿九不說話了,當日紀恆並沒有說過夢迴之毒會令人失明,她明白楚陌景的擔憂……明知小鎮上不會有紀恆那樣醫術絕頂的神醫,但總會心裡有底一些。
不出所料,一連看了好幾個大夫,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唯一一個靠譜些的,只說阿九體內劇毒太過霸道,怕是……會對五感有損。
所謂五感,便是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阿九心裡有些數,夢迴之毒最刺激頭腦,五感又跟頭腦息息相關,會這樣也不奇怪……
楚陌景聽後更沉默了,一語不發。
小鎮上的人大多淳樸,見着一個年輕人抱着個姑娘走在街上都有些好奇,偷偷瞧了瞧又忍不住抽氣,只覺得活了多少年也沒見過這樣神仙般的人物,別說容貌,光那身風華氣度就令人流連忘返了,只可惜他懷裡那個姑娘,那雙水靈的大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層霧氣……是個瞎子吧?
等他們從最後一家醫館裡出來,天色已經晚了,阿九能聽到周圍的竊竊私語,她拉了拉楚陌景,“師兄,你不累麼,放我下來吧。”
“不累。”楚陌景淡淡掃了眼周圍,一身冷氣嚇退了好多人。
阿九失笑,“好多天沒活動了,好歹讓我下來走走吧,到時候毒解了,別弄得我又不會走路了!”
楚陌景依言放她下來,握着她的手卻沒鬆開,這讓阿九悄悄鬆了口氣。
別看阿九看着鎮定,實則心裡也慌亂難受,一個正常人突然之間什麼都看不見了,那種心裡壓力能把人逼瘋,不管再怎麼努力,眼前都是一片黑暗,這種感覺讓阿九痛恨不已,可……還有楚陌景在。
她初初失明,其實什麼都不習慣,但楚陌景這段時日無時無刻都在小心翼翼的照顧她,更別說他承受的心理負擔也不比她輕,她不想再給他增加壓力了。
所以自中毒一來,阿九表現的一直很平靜,哪怕突然失明瞭,也沒有大吵大鬧,比她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溫順聽話。
楚陌景牽着她手,不着痕跡的幫她避過人羣,兩人慢悠悠的走着,璀璨的燈火映照着容顏,渲染眉目,竟是流轉不盡的繾綣之意。
周圍奇異的安靜了下來,很多人看着他們移不開眼,卻也沒有不長眼的上去打擾。
“累了便回客棧休息。”楚陌景撐着傘,往阿九那邊又移了移,道:“今晚不趕路了。”
阿九抿脣一笑,準確的抓住他撐傘的手,“別再移過來了,你身上要溼了。”
“……”
“我雖然看不到了,可耳朵還是能聽到的。”
楚陌景:“無礙,雪落不到我身上。”
細心點的人就能發現楚陌景爲阿九撐着傘,半邊身子露在外面,可他衣服上卻一片雪花都沒沾到過。
“……你別嚇到人了!”楚陌景原本就是天賦奇才,一路奇遇內力飆升,年紀輕輕就已經到了臻於化境的地步,阿九一直沒看到他再跟人動手過,心裡有些模糊的概念,卻也知道,當今世上,怕是沒幾個人能傷到他了。
楚陌景的反應是揉了揉她的頭,不輕不重的敲了一下。
阿九笑出聲來,忽然腳步一頓,喃喃道:“師兄,我好像……看到了卻憂谷的桃花林。”
先不說阿九都失明瞭,這裡也不是卻憂谷,而且冬天哪來的桃花林?
楚陌景神色有一瞬的變化,清透的眼裡盡是掩不住的沉黯之色,他將她拉近了些,也沒反駁什麼,只是溫柔的順着她的話說:“嗯,很快就到家了,桃花也快開了。”
阿九突然掙開他的手,向前跑去,撞翻了很多攤位,她滿臉茫然,也不知道“看”到了什麼,嘴脣動着,喃喃自語。
楚陌景想追上去,卻被那些小攤販圍住索賠,他不想傷了普通人,一邊盯着阿九,一邊擺脫小販們,就在一剎那之間,變故突生。
藏在小販中的真正殺手猝不及防的發難,與此同時,幾個普通百姓打扮的不知從哪抽出了兵刃,朝阿九攻去,阿九毫無所覺的站在街道中央。
短短一瞬,長劍出鞘,錚鳴之聲震耳,雙闕劍在楚陌景背後出鞘後,劃出漂亮的圓圈,一下斬殺了攻擊阿九的數人,直直的落在阿九跟前的地面,緋劍如火,劍鋒似雪而滴血不沾。
楚陌景眉目凝霜,震退了周身所有的人,卻沒傷一人,然而下一刻,他身形如鬼魅的閃過,那些藏在小販中動手的殺手,無一不氣絕身亡。
兩處圍殺的人馬幾乎是同時倒下,楚陌景瞬間移到阿九身邊,收劍入鞘,抱着阿九不見了蹤影,只留下一羣駭然的人。
是夜,阿九在客棧裡驚醒過來,猛地想坐起身,又渾身無力的倒了回去。
牀邊有人握着她的手,輕輕撫着她的髮絲,“別怕,我在這裡。”
“師兄……”阿九反抓着他的手,放在臉頰上蹭了蹭,“不是在街上嗎?我怎麼睡過去了,這裡又是哪兒?”
楚陌景輕描淡寫道:“沒什麼,你累了,我帶你回客棧休息……乖一些,你繼續睡。”
“哦,可是……”
“怎麼?”
阿九往牀裡面移了移,“我想要你陪我一起睡。”
楚陌景想了想,方纔一羣殺手不知什麼來歷,但既然被他輕而易舉的解決了一批,想必下一批不會來的太快。
於是他放下劍,躺了下來,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撫着阿九的後背,安撫道:“睡吧。”
阿九笑了一下,心滿意足的鑽進他的懷裡,呢喃道:“師兄,你真好……”
楚陌景心中驀地涌上一股難言酸澀之感,微不可察的輕輕嘆了聲,閉上了眼睛。
阿九的情況一日比一日更差,小鎮上突然出現的殺手卻沒有再來了,只是楚陌景必須要時刻守着阿九,否則阿九定然會鬧出什麼亂子,因爲在幾天內,她不僅記憶更錯亂,時常產生幻覺,而且還失去了嗅覺。
“前面有兩條路,一條會經過青陽城,阿九,你想去嗎?”
阿九沉默了許多,楚陌景不跟她說話的時候,她時常都在發呆,一旦有聲音就像是被驚醒似得,聞言,她愣了一會兒,才搖搖頭,“我不想去。”
與之相對的,是她越發依賴楚陌景,身體上的,心理上的,都離不開他。
因爲中毒,又失去了視覺和嗅覺,阿九隱藏的極度不安全感都冒了出來,而潛意識裡,她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楚陌景。
“好,那便不去。”楚陌景日漸擔憂,他這段時日說的話可能比他過去一年加起來說的話還多。
他語氣輕柔,從來沒有不耐煩,阿九聽着,眼眶泛溼,又死死忍下了。
馬車行至山道上的茶鋪飯館,楚陌景抱她下來透透氣,眼見着阿九以驚人的速度消瘦和虛弱下去,楚陌景卻無能爲力,他不止一次的想,天下無敵的武功又有什麼用?只要她平安,他願意拿一切去交換。
楚陌景沒有比現在更清楚自己的感情,阿九在他心裡,早已逾越性命。
夥計端來飯菜,阿九摸索着去拿碗筷,楚陌景卻已周到的喂到了她的脣邊,阿九張口嚥下,細細咀嚼片刻,又是一僵,放在桌下的手用力捏緊了,豆大的淚珠終於抑制不住的滾落下來。
楚陌景一怔,連忙放下東西,“怎麼哭了?不好吃嗎?”
“沒有……我是覺得高興,師兄你看,自從我長大後,你還是第一次餵我,多好啊,”阿九綻開笑容,故作委屈,抽抽噎噎的說:“我中毒後,你對我這麼體貼,以後……就算我身體好了,還是希望師兄能一直這樣待我,好不好?”
“說得彷彿我以前虐待你似得,”楚陌景不動聲色的順着她的話,“你等我一下。”
說着,楚陌景沒發出聲響地端着茶杯離開了一下,片刻就回來了,繼續喂阿九吃東西。
“師兄以前對我也好,卻不像現在這麼……讓我有一種掉進蜜罐的感覺,”說着,阿九笑嘻嘻的說。
“真是傻。”楚陌景嘆了口氣。
“我就是傻,所以你要更愛我,比我愛你還要更愛我!”阿九語氣特別霸道,特別胡攪蠻纏。
“開心?”
阿九肯定的點點頭,笑容純粹:“是啊。”
楚陌景不着痕跡的帶動她說了會話,拿起茶杯遞給她,“喝水。”
阿九蹙了蹙眉,聽話的喝了小半杯水。
楚陌景忽然說:“我方纔在水裡加了黃連,苦嗎?”
阿九被嗆了一下,眨了眨眼,“哦”了一聲,癟嘴道:“難怪這麼苦啊……”
楚陌景捏着面前的杯子,冒着熱氣的水瞬間結了冰,下一刻,杯子無聲的化成了粉末,很長時間,楚陌景都沒有發出聲音。
“師兄,你怎麼不說話?”阿九吶吶問。
楚陌景看着她,剎那之間,眼前竟微微模糊了,他騙了阿九,水裡加的不是黃連,而是糖。
阿九想瞞着他,殊不知他對她有多瞭解,多年相處,連日來的悉心照料,她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舉動,又哪裡瞞得過他?
可他能說什麼?
你失去味覺爲何不說?
他從來沒有這樣深刻的體會到阿九的愛,微不足道的小傷口,她能鬧得不可開交,百般折騰人,可真正絕望的痛苦,她卻只是雲淡風輕的掩飾過去,不想讓他知道……
楚陌景心如煎熬,這世上最痛苦的,莫過於眼睜睜的看着所愛之人離死亡越來越近,卻無可奈何,他願意用一切去換取她的健康,卻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
他伸手接過她的杯子,“別喝了。”
阿九察覺到了什麼,兩個人相對無聲,誰也不願去拆掉那層薄薄的窗戶紙。
因爲我愛你,正如你愛我。
“師兄……”阿九輕聲喚道。
楚陌景抱起她,勉力維持着平靜的語氣,“走吧,繼續趕路。”
馬車的轆轆聲又響起,阿九低聲喃喃道:“師兄,其實我很怕……失去五感真可怕,比死還可怕。”
“……我知道。”楚陌景看着,心裡生疼,忍不住去親吻她,從額頭到眉心,再到脣角,輕輕柔柔的宛如春風。
阿九仰着頭,張口去迎合他,纏綿悱惻,眼淚頃刻間洶涌澎湃,她是真的害怕有一天她再失去了聽覺和觸覺,她連這樣的親吻都感受不到了……
記憶紊亂沒關係,幻覺也沒有關係,只要有毅力就能壓下,可是看不到,聽不到,感受不到,什麼都沒有,人活着還有什麼意思?人還能活着嗎?
“別哭,一定會有辦法的。”到如今,除了楚陌景,也沒人能再給她希望。
“我曾經問過你,如果有一天我再也醒不過來了,你會難過嗎?”
楚陌景頓了頓,堅定道:“不會。阿九,只要你相信,我就一定會叫醒你。”
楚陌景的世界裡沒有如果,就像他說的,他承諾過要保護阿九一生一世,縱然他死了也不會讓她死。
阿九哭着笑了,她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死又算什麼?佛說人生有八苦,前世她求不得,今生她放不下,她果然是個俗人。無論重來多少次,她也難以大徹大悟。
又是幾日,阿九連昏睡的時間也越來越長,馬車終於行至了離卻憂谷最近的風渡鎮,天色太晚,阿九也不能再繼續折騰,索性就在風渡鎮又歇了一晚。
翌日清晨,阿九還在昏睡,楚陌景下來拿早點。大早上的還沒什麼人影,客棧的掌櫃跟小二就在閒聊。
“掌櫃的,我昨兒個聽到有客人說山那頭鬧鬼?說是有個女鬼總在大晚上哭……嚇得我昨晚都沒睡好,夢裡都是女鬼的哭聲!”小二抖了抖胳膊,一臉寒磣。
掌櫃白了他一眼,想了想才說:“什麼女鬼啊!你知道咱們風渡鎮附近有個山谷吧,就是常人去總歸迷失的那個……”
說着,掌櫃壓低了聲音:“我聽說啊,前段時間,那山谷突然一夜之間沒了,像是被夷爲平地……有個瘋姑娘天天就在那兒哭,見人殺人……”
掌櫃的話聲戛然而止,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勒住了他的衣領,他一擡頭對上了一雙冷冰冰的眼睛,嚇得一哆嗦,再一看,這不是昨日住進來的年輕人麼,這樣出色的樣貌他印象太深刻了。
楚陌景的聲音冷得徹骨霜寒,“你方纔說的,山谷一夜之間沒了……可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