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從來沒想過會在這樣的情況下看到裴子緒,至少上一世,她在進入姜國皇室前,一個親人都沒有見過。
“咦?那個人好像是凌茂羣的徒弟……”紀恆眯着眼睛,有些不確定的說。
“是麼?”阿九勉強笑了笑,她其實一點也不想見到跟姜國皇室有關的人,可是……該死的段承澤就不能消停點嗎?什麼時候又跟裴子緒搭上了?
老乞丐皺了皺眉,“可是來者不善?”
“看樣子……不像。”紀恆緩緩搖了搖頭。
楚陌景低頭看了看阿九,相處幾年,他也能透過細微的動作看出阿九的情緒,就像現在,阿九斂眸抿脣,脣邊雖有幾分笑意,但楚陌景已經察覺到,她並不怎麼高興。
“不必搭理,我們走吧。”楚陌景攥着繮繩,既然阿九不想見,那便不見好了。
老乞丐和紀恆自然沒什麼異議,都沒回應後面,自顧自的趕路。
裴子緒喊了幾聲都不見他們停下,不禁皺起眉頭,段承澤見此,心下冷哼一聲,腳在馬上一蹬,拔刀躍起,在行道旁劈下,塵浪濺起,看不清前路,楚陌景等人也不得不先停一停了。
就趁此時,裴子緒已經趕上了,段承澤眯眼笑了笑,落回馬上,追了上去。
“此人真是……”老乞丐氣極無語。
紀恆冷笑:“罷了,咱們就等等,看他究竟想做什麼!”
楚陌景擡眼,眼見那二人駕馬過來,突然凌空一掌,兩匹馬立時像受了驚似得止住前蹄,往後翻去,段承澤和裴子緒俱是變色,險險的躍到了地上。
阿九大爲解氣,撫掌笑道:“師兄做的好,他們小人行徑,自該懲罰!”
楚陌景“嗯”了一身,不多言語。
裴子緒還沒反應過來,聽到這話當即道:“我在後方叫喊,若非諸位一直不應,段兄何必出此下策?”
“你這話好沒道理,我們走得好好的,爲何要特地停下應你一個陌生人?”阿九反問。
裴子緒這才擡頭望去,一眼就看到粉白衣裳的小姑娘坐在白衣少年身前,眉眼靈秀,脣角上挑,水靈靈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卻透出幾分憤怒。他頓時一怔,莫名的就突生一股親近之感。
阿九微微垂眸,“你看什麼?”
裴子緒頓了頓,方拱手一禮,含笑道:“抱歉,是我們魯莽了,還請諸位見諒。”
他語氣謙和且不失禮數,老乞丐倒是消了幾分氣,當下翻身下馬,問道:“你是什麼人,找我們又有什麼事?”
“這……”裴子緒原本準備了滿腔的話語,不知爲何,對上阿九的眼睛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了,他直直的看着阿九,一時語塞,竟有種近鄉情怯之感。
段承澤挑了挑眉,叫道:“裴兄?”
裴子緒對着阿九,脫口道:“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手腕?”
他話音剛落,就覺得身上一冷,只聽楚陌景涼涼道:“此爲何意?”
裴子緒察覺到自己話中有歧義,臉色漲得通紅,急忙解釋道:“我懷疑這位小妹妹是我八年前丟失的表妹……我那表妹左手腕上有兩道交錯的刀疤……你可以看看有沒有……”他說到後面,就有些語無倫次了。
“表妹?”楚陌景聞言也是微怔,他遇見阿九時,阿九確實是個孤兒,莫非她尚有親人在世?
“師兄你別聽他亂說!”阿九拉着楚陌景的手,喃喃道:“我自懂事起就是個孤兒,若非咚咚姐和虎子哥,早就死在路邊了,後來若不是你和周爺爺紀叔叔相救,我恐怕也活不到今天。表哥?呵,在我挨餓受凍的時候,在我被人打罵的時候……什麼表哥表姐都沒出現,現在我好不容易有了卻憂谷這個家,倒冒出一個什麼表哥來……師兄,我不相信!”
楚陌景沉默片刻,擡手摸摸她的頭,動作輕柔緩和,極有安撫之意。
裴子緒聽得呆了呆,觀她凌厲起來的眉眼,更有幾分眼熟,心下又酸又愧:“對不起,當年丟失表妹,家中之人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可惜多年苦尋不見,這次若非段兄幫忙,我恐怕也會錯過……”
他言下之意就差對着阿九叫表妹了。
“你對我說這些做什麼?我又不是你表妹!”阿九別過臉,“你竟然傻得相信段承澤的話……我告訴你,這個人不是好人,你趁早別與他爲伍!”
“你對段兄多有誤會……”裴子緒道:“你能不能先讓我看看你的左手?”
“今天冒出一個你說是我表哥,要看我左手腕,或許明天后天就會冒出無數人說是我爹我娘,要看我心是紅是白……難不成我都要理你們?”阿九冷着一張臉,漠然道:“別說我不是你表妹,就算是又如何?你要把我強行帶走嗎?”
裴子緒忽然間就紅了眼睛,半響,他道:“都說甥女肖舅,我看你第一眼時就覺得親近,你生氣時的模樣真是神似我父親……也許你要說人有相似,可你又爲何不敢讓我看一眼你的左手?一定有是不是……表妹!”
最後一個稱呼,他幾乎是顫抖着叫出來的,找了這麼多年的小表妹,終於找到了,而且她還活得好好的,只憑這一點,就足以讓他感激涕零。
“你真蠢!”阿九不留情面道:“只憑刀疤找人……被別人耍得團團轉都不知道!說着,她瞥了瞥段承澤,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裴子緒笑了笑,身形倏地一閃,直衝阿九而去,似乎想要將她從馬上帶下來。
阿九沒動,楚陌景神情冷了幾分,一躍而起,在半空中與裴子緒過了一掌,回身落在地面,只淡淡道:“他是我師妹。”
裴子緒亦落回原地,他面色沒變,指尖微微發顫,被凍得發麻,“就算她是你師妹,你也不能阻止她找回親人!”
楚陌景揹負雙闕劍站在那裡,沉靜的像是遊離世外,他道:“我不阻止。”
阿九心一顫,跳下馬背,“師兄……”
裴子緒上前幾步,一把抓住阿九的手臂,與此同時,劍鳴聲響,雙闕劍已架在了他的脖頸上,只聽楚陌景又道:“我只殺你。”
“阿景!”老乞丐和紀恆原本坐在馬上不動,這下卻不能不管了,如果這少年真是阿九的親人,那……兩人紛紛嘆氣,養了幾年的小姑娘,要送還給別人,連他們都不捨得,更何況阿景?
“就算你要殺我,我今天也要弄清楚!”
“師兄,別——”
阿九用盡力氣推開裴子緒,衣袖拂過手腕,顯出一道交錯的刀疤,而且那刀疤的模樣很奇怪,彎曲彆扭,尤爲怪異。
裴子緒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着阿九說話:“就算有人假扮,這個刀疤又怎麼騙得了我?這是我……原本就是我犯下的錯,怎麼騙得了我啊?”
當年,裴子緒年幼,一時頑皮就偷偷抱着剛出生的小表妹爬到樹上看鳥窩,一不小心就摔了下來,恰好那時地上有着碎花盆,雖然他盡力護着了小表妹,可嬰兒的左手還是被劃傷了。當時小表妹還那麼小,如果出了什麼事裴子緒大概永遠不會原諒自己……爲此,他也捱了重重的懲罰,並且發誓以後一定要好好愛護小表妹。
那道刀疤不僅僅是在小表妹的左手上,也劃在他心裡,旁人又怎麼能模仿的出那樣的痕跡?
楚陌景手動了動,阿九一把按住:“師兄,別傷他……”
“四年來,你第一次質疑我,”楚陌景看了她許久,忽然出聲:“我並非要動手,只是收劍罷了。”
阿九霎時紅了眼眶,她要如何解釋,前生薑國皇室之內,裴子緒是少數待她真心的人之一,她嘴上說的毫不留情,事實上又怎會真的這麼無情無義,狼心狗肺?
“我並非責怪於你,你……莫哭。”楚陌景輕聲道:“他既是你的親人,我怎會傷害?”
雙闕劍重歸劍鞘,阿九撲過去抱住他,語氣微哽:“我不是質疑師兄,師兄你別生氣……”
“我明白,他一心尋你,可見心誠。你若不管不問,任我打殺,便不是阿九了,”楚陌景頓了頓,平靜道:“你找到親人,我不生氣,我爲你高興。”
裴子緒愣住,重新打量着白衣少年,才驚覺其氣度風華,舉世罕見。
然而楚陌景行事很少解釋,說話也很少如此之長,阿九聽着,並不高興,反而心涼。
老乞丐倏而大嘆,紀恆若有所感的看過去,眉頭緊緊皺起。
段承澤一直在一旁沒說話,眼中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此時卻心中一動。
楚陌景又道:“阿九,當初我帶你回卻憂谷,從未想過禁錮你。你自幼孤苦,珍重親人本是無可厚非……若想歸家,我不攔你。”
若想歸家,我不攔你……
這句話在阿九的耳邊迴盪,阿九退了幾步,忽而低低發笑,這一刻她忽然有些恨楚陌景的通透。
楚陌景在妄浮山上長大,心如冰雪,真正是不強求,不妄求,不染紅塵。
阿九向來仰慕他心境無暇,皎似明月,可此時此刻,她卻覺得自作孽不可活。因爲在楚陌景心裡,他喜歡她,就如同幼妹一般愛護疼寵……但顯然,她還遠遠未達到令他“強求”的特殊地位。
“師兄,”阿九慢慢擡眼,聲音微顫,微啞,輕柔的令人有種毛骨悚然之感,“在你眼裡,阿九是可有可無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