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夜會下

43夜會(下)

夜空似黑幕,煙花盛放,流麗光芒如同紫色雲霧澹盪,照亮了沙丘上的影子。句狐背後便是孤立的駱駝荊棘樹,焰彩散落下來,撒在樹叢周邊,映出了一張悽麗的容顏。

句狐沉默地坐在沙丘上,沒有一點心思擡頭去看滿天流離的焰火。過了這麼多年,她以爲她會忘記心痛是什麼感覺,直到她在傍晚之時無意發現的那道背影。

她很懊惱,爲什麼沒聽謝開言的話。

謝開言曾叮囑過她,狄容即將來犯,她必須留在府院內以保安全,不要好奇地去打聽任何事情。

句狐當時撇撇嘴,不以爲然。前方不斷傳來廝殺聲,她捂住耳朵百無聊賴地歪在椅子裡,還笑話馬辛在大廳裡轉來轉去的那個焦急模樣。有探子回報,華朝派出正規軍隊解了連城鎮的燃眉之急,最前的巴圖騎兵舉着太子府御用的錦青金絲龍旗,她一聽到這個,連忙跑了出去。

內城較爲寂靜,家家戶戶緊閉門窗,可見鎮民的謹慎與小心。她匆匆走過跑馬街,眼角突然捕捉到一道背影。

紫色衣袍,纖塵不染,隨着那人不急不緩的步子,袍底在風中微微揚起,露出了內襯的金絲綴飾。

句狐看了大怔。

記憶中,只有一個人的步伐、背影、衣飾是如此的深沉而凜然。那是一個禁忌的名字,令她忍不住去想,又害怕去想。或許是她偷偷地看多了他離去的背影,所以那些細微的變化、袍底在冷霧或微風中飛揚的樣子,她都記得一清二楚。

句狐摸了摸眼睛,才發現有淚水遮蔽了視線。

她太想念他了,她這樣認爲着,無意識地跟了過去。遠遠地,卓王孫抱着一個身影步入府院,憑着熟悉感,她認出了那是謝開言。

句狐突然臉色大白,心裡浮現起一個可怕的念頭。爲此,她固執地站在院落外,不肯離去。沒有人詢問過她,爲何她要站在這裡,即使是隨身伺候特使大人的守軍,從院落裡來來去去,也對她熟視無睹。

她像個影子一樣小心翼翼躲在牆角,心底猶如貓爪在撓。她不知她等了多久,好像有一個時辰,或者是更長的時間,終於等到一道紫色身影向她慢慢走來。

“什麼事?”卓王孫一開口,就是慣用的冷漠聲音。

句狐捏住裙帶角,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話。卓王孫越過她,起步向秋獵場上走去。她緊緊跟着,看着他的背影,只覺得喉嚨裡發乾發澀,卻沒有勇氣說出半個字。

雖然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她思念的人,但是他的脾性,她可深深記得。

六歲起,她就在中原大地上飄零,跟着戲班學戲。班主見她長得眉清目秀,將她賣給了狎妓的老爺,老爺有着特殊的嗜好,嚴重摧殘了她的身體。等到她能下牀走路的時候,她逃了出來,遇見了一個不應該遇見的少年。

那個少年很冷漠,穿着一身天青色衣袍,遠遠瞧着,眼睛裡像是裝下了一碧如洗的天空,偏偏沒有半點感情。她匍匐栽倒在他腳下,他都不會看她一眼,儘管皚皚白雪上拖行着一道殷紅的血跡,源源不斷地從她下體流出來。

“救我。”她害怕五十歲的老爺再次抓到她,向十三歲的他頻頻說出這兩個字。

衣衫單薄的他退開三步,依然站在銀妝杉樹之旁,面對已經放晴的雪空不說一句話。家丁們很快涌了上來,拖着她的雙腿,倒拉着離開雪地。

她無力抗爭這骯髒苦難的命運,只能努力睜大眼睛,想看清楚那個少年的樣子。

他背對着她,袍底輕拂雪霧,纖塵不染。

眼淚突然流了出來,逐漸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索性放開長長的衣袖,看着匹練般的緞布在雪地上流連。她被人倒拖着遠離,她只想保持着最後一份潔淨。

於是她舔舔裂開了的、正在流出血絲的嘴角,曼聲唱道:“奴也想枝繁葉兒茂,奴也想清波洗娥嬌,怎奈他磐雨重重澆,打得花瓣兒四散逃。青天不見奴,奴不見青天,好把風輕雲兒散,吹走十丈紅塵嫵軟,待晴空,剪出雙燕飛上雲霄殿……”

她笑着唱着,哭着唱着,再笑着拂動長袖,挽出伶人們常作的蘭花指。一朵俏生生的蘭花以婉然風姿停駐在雪空上,似乎是她遺留在潔淨之地上的最後一抹驚豔。她閉上眼睛,準備咬舌自盡。

一陣淡淡的風聲拂過,耳畔沒了那些家丁們粗魯的辱罵,有微微的風掠開她的髮絲,帶來極清淡的草木香氣,她睜開眼睛,發現雪地裡散落了大片血跡,那些惡魔一般的家丁,全部倒在了半丈開外,冷得沒有一絲人氣。

她連忙裹緊裙子,遮住了流血不止的下身,也遮住了令她恥辱的標誌。她顫巍巍地走近雪地裡那抹天青色身影,哽咽道:“謝謝。”

少年轉過身,不看她的慘狀,只是冷淡說道:“你真的能飛上青天?”

她低下頭,咬緊了嘴脣。

少年再說:“朝前走有座市鎮,去茶樓找一個說書先生。”

她再走近兩步,躊躇道:“你……你是什麼人?那位先生……又是什麼人?”

他突然反手捏住了她的咽喉,眼睛裡明澈似冰,比雪空還冷。“記住,沒有人能靠近我。”

很久之後,她才知道,冰冷的他摒棄一切人,不準任何人走近他身邊,三步之隔,那是一個永遠的距離。

她去了那個市鎮,拜見了妙手無雙的修謬先生,先生引薦她,使她入了奇門,成爲先生的師妹。唯獨有一次她聽到先生喊着他的名字:潛公子。而在平時,先生和所有人一樣,都喚他爲公子。

原來他叫葉潛。

她與他聚少離多,必須賴在修謬先生旁邊,才能勉強見他一面。她醞釀了許久,四年後,終於鼓起勇氣問道:“你……那個時候爲什麼站在雪地裡?爲什麼要穿得那麼單薄?”

十七歲的他出落得修長俊美,豈是她能企及的高度。

他不語,揮動衣袖,當面扇上兩扉門格,將她阻擋在門外。她撲上去,惶急說道:“你爲什麼要救我?是不是那個時候……你已經看到了?看到了我是……?”最後兩個字,她極力咬緊了嘴脣,怎麼也說不出來。

半晌,他的聲音從漆黑冷清的室內傳來:“我沒說的事情就不准問。”

從此,她有尊嚴地活了下來,或者說,他給了她最後一絲尊嚴,使她活了下來。

句狐看着卓王孫的背影遠去,怔忡呆立。他說過,他不願意解釋的事情就不準發問,那麼她就不問吧。她甚至猜想過,以他的脾性,倘若她再問下去,換回來的只能是他更加的冷漠,亦或是痛下殺手。

她相信,他不管做什麼事肯定是有理由,只是這些理由不能讓外人知道。

句狐呆站許久,一名甲衣衛士急急走過來,對她說道:“卓公子有令,你明日必須啓程,離開連城鎮。”

句狐的臉色白了白,道:“爲什麼?”難道是她一時流露出的失意模樣,令他察覺到她已經發現他的身份了?

衛士置若罔聞,只說道:“我會沿途護送你入汴陵,依照卓公子的承諾,你能入住太子府。”

句狐聞言精神一震。但她轉念想到謝開言那雙令人看不透的眼睛,腳底就有些躊躇。

衛士看了,早有預見,冷冷說道:“卓公子要我提醒你一句,假如你忍不住,對着其他人說一些離奇的話,那麼下場只有一個字死。”

句狐擡頭看着衛士,從他的眼睛裡捕捉到了冷冰冰的意味。她思前想後,內心掙扎半天,臉色一時如同變幻的風雲。衛士站在一側,冷冷瞧着她,似乎在等她的決定。她閉上眼睛,想着少年公子潛的模樣,想着他一路走來的艱辛,終於壓下了謝開言那抹孤寒的身影,重重點頭道:“謹遵旨令。”

衛士離去,她失魂落魄地轉半天,碰到了蓋飛。蓋飛拍着她的肩膀,大聲說道:“師父叫你躲在狐狸窩裡別出來,你怎麼不聽話呢?”

聯想到謝開言的名字,她的心底一陣刺痛,忙拂開蓋飛的手,逃出內城。察覺到蓋飛跟了過來,又轉身離去,她料到蓋飛會回去對謝開言轉述她的異狀,多少還是鬆了口氣。

句狐怔怔坐在沙地上,看着腳邊一抹伶仃瘦弱的苦丁蘭,用手扶了扶它的葉子。旁邊走來一道熟悉的身影,輕踏在沙礫上,宛若一縷清風吹散了湖面,撥得她心潮生亂。

謝開言停在三尺開外的地方,垂手而立,看着她低垂的腦袋,沒說一句話。她的身後喧樂大作,各色焰火直衝上天,渲染着夜色。那些五彩光芒落在兩人之旁,似霧中花,似水中月,頃刻之間散了痕跡。

句狐低着頭,偷偷地哭了很久,眼淚一顆顆墜在苦丁蘭葉瓣上,潤溼了大地裡孤立無依的花草。而謝開言仿似看不見,僅是陪她站着。等到最後,她從袖罩裡抽出一柄短笛,輕輕地吹奏。

樂聲如慈祥的母親,一遍遍撫摸着句狐的全身,連發絲都能熨帖得平整。句狐走南闖北多年,知道這是一首江南小調,每當月色升起之時,南翎國的母親們會殷殷喚着貪玩的孩童歸來,手持燈盞,帶着孩子走過長巷,合唱起這首《燈籠曲》。

“蛐蛐兒翅膀馱月亮,小花兒淡淡香。星星睡着雲朵兒追,草蜻蜓飛出光。娃娃踩着露珠走,燈籠笑得響。咦,手心兒涼,手心兒涼,等着姆媽抱回鄉。”

句狐暗暗聽着,哭得更厲害了。謝開言嘆口氣,拿着短笛敲敲她的頭頂,說道:“狐狸應該是笑着的,哭個什麼?”

謝開言走開一刻,再回來時,手裡拿着一束清藿花草,用絲帶束起,遞給她,道:“別哭了好不好?”

句狐擡頭看着焰彩下的謝開言,想牢牢記住那張溫柔的臉。因爲能看到謝開言褪下冷淡的面孔實屬不易,在她句狐二十八歲的人生裡,還從來沒有人待她這麼溫和過。

她接過花束,擦乾了眼淚,哽咽道:“不要問我爲什麼失態。”

“好。”

風聲悽清,跑過原野,連城鎮內依然是那麼喧鬧,時而傳來隱約鼓樂。砰咚一聲,一大束煙花燃放在夜空裡,軟若柔荑,亮如星辰,剎那間的美麗傾布遠方,像是仙子降下五彩霓裳。句狐站在光輝裡,環顧四周,如同從幻境中走出一般,眸色印着深深的癡迷。

“第一次見到如此美的煙火。”等到內疚、懊惱、痛苦的感覺都隨風而逝,她穩了穩嗓音,終於能恢復常態。

謝開言看着句狐拉着裙裾在焰彩裡轉圈,臨風飄舞的樣子,微微笑着,不說一句話。

句狐玩了一刻,停下來,歪頭問:“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有。”

“是哪裡?”

“烏衣臺。”

句狐沉默,謝開言站在一旁,顯得安靜又從容。

句狐咬咬嘴脣,悶聲道:“我很喜歡汴陵,我想去那裡。”

過了一會,她又問:“你有想念的人嗎?”

謝開言應道:“有。”

“是誰?”

“謝飛叔叔。”

句狐暗自嗟嘆,低頭說道:“我也有想念的人,可是他並不想見我。”

謝開言默然。

句狐躊躇一下,終於狠心問道:“你曾經喜歡過什麼人嗎?我是說……心上人那種。”

“有。”

句狐連忙擡頭,緊巴巴問道:“是誰?”

謝開言想了想,淡淡說道:“不記得了。”

句狐看着謝開言的眼睛,此時煙火明麗,映得出那雙瞳眸裡的清澈。她囁嚅道:“難道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嗎?他說過什麼話,長得什麼模樣……”

謝開言沉默片刻,才道:“這些都不重要。”

句狐安靜了下來。

謝開言又道:“謝飛叔叔留在了烏衣臺,我走出了烏衣臺,這纔是我應該記住的事。”說完,她掏出袖罩裡的白絹畫本,遞給了句狐,轉身離開了沙丘。

句狐看着她遠去的背影,緊緊抓住絹布,輕輕說道:“對不起,是我負了你。”

駱駝荊棘樹後連綿起伏着沉靄靄的沙丘,圍成一圈,形成小小的天然屏障。卓王孫從暗中走出,徑直走向句狐,身上披掛着一層銀霜。

句狐看清了他的眼睛,馬上雙膝及地,毫不猶豫地跪下。她擡起頭,閉上眼睛,緊咬牙關,極力抑制住身軀的顫抖。

是她託請衛士轉告,請卓王孫夜裡來沙丘一趟,爲了防止卓王孫對她不屑一顧,她甚至報出了謝開言的名字,聲稱她也會到場。

卓王孫果然來了,她的猜測又肯定了一分。只是他什麼時候來的,她和謝開言都沒察覺到。

卓王孫的步伐還是那麼穩定,眸色的清寒也不減半分。走得近了,他揚起左掌,朝着跪立的句狐的天靈毫不猶豫地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