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規反抗分子_非正規反抗分子

在我們生活的這個國家,二十四歲以下的年輕人有一半是透明人,這一點你知道嗎?他們穿得整整齊齊的,也好好洗了澡,從外觀上來看,和隸屬於上層階級的年輕正式員工沒什麼兩樣。他們正處於威脅到憲法所保障的生存權的貧困之中,卻巧妙而拼命地掩蓋了起來。他們身上沒有酸酸的汗臭味,髮型也很普通。如果是女生,應該也會好好地上妝吧(用百貨公司的試用品之類的)。

不過,只要仔細去看這些無人會去注意的透明人,就會發現悲慘的實際狀況。他們身上略有磨損的衣服,是折扣商店或二手服飾店論斤賣的拍賣品。大到不行的後背包或行李箱裡,淨是百元商店買來的“中國製造”。這一點並不讓人意外,因爲如果運氣不好,沒有一日僱用的工作進來,一整天所能吃的,往往只有一包從百元均一店買來的韓國泡麪而已。

他們所擁有的東西中,最昂貴的就是手機。我這麼講聽起來像在說笑嗎?理論上人類的生命比手機有價值得多,事實上卻非如此。假設這些年輕人在某家工廠工作時受了重傷,企業與派遣業者多半會規避責任,擺出一副“不關我的事”的表情。零件壞了一個又如何?非正式的日薪工作者既不能算職業傷害,也大半無法加入醫保與厚生年金(福利養老金)。他們只能忍氣吞聲。

這些透明人緊緊抓住M型社會的陡峭斜坡,在網吧或快餐店過夜,他們的慘叫誰也聽不見。再怎麼說,日本都是個責任自負的國家吧。每個人變成窮人的權利都一樣平等。仔細想想真的很不可思議,一直到某個喜歡歌劇的總理大臣瞎搞什麼“勞動大爆炸”之前,日本都還沒有這樣的工作方式,也不存在透明人。

現在的我略有一點難過的感覺。因爲這是理所當然的。今年冬天,我在池袋認識的難民小夥子,有嚴重的椎間盤突出,必須要穿束腹。這個無法看醫生,也沒有自己住處的年輕人,最殷切盼望的竟是能夠伸直雙腿好好睡一覺。

他在這三年間,都是彎着膝蓋在調整式躺椅上睡覺。就算工作到腰部受傷,手邊還是存不了重新挑戰人生的錢。

這次我要講的故事,不是美國或中南美洲那種壟斷企業與獨裁者勾結,恣意剝削勞動者的故事,而是在我們眼前發生的實際生活故事。它是被我們社會忽視的透明人——難民們組成反抗軍的故事。

請你豎耳傾聽我訴說,把手放在胸前思考。連慘叫都沒有就跌到谷底的透明人,有什麼正當理由非得采取那種生存方式不可嗎?你敢說明天的我或你,不會變成那種樣子嗎?M型社會的斷崖,已經迫近我們的腳邊不遠處了。

今年東京的冬天也都是暖暖的。年已經過了,卻只有小雪紛飛而已。空氣乾乾的,枯葉與漫畫網吧新開店的傳單競相在池袋站前微溫的風中飛舞。都心的起訖點大站池袋,到處都有生意興隆的網吧。至於爲什麼會這樣,我完全不知道原因。原本以爲充其量就是喜歡看漫畫和愛打在線遊戲的人變多了而已。

我的每一天,也和沒有季節感的東京冬季一樣,一點也沒有改變。每天我開開關關位於西一番街的小水果行,或是把裝在木箱裡的草莓(福岡產的甘王草莓,三千五百日元)賣給酒醉的人。說起來,就像機器一樣重複着相同的作業。

池袋的街頭沒有麻煩。這樣的話,我當然就只會露出看店的那張臉而已,也會因爲沒素材可以寫連載專欄而感到困擾。不過,好歹我也在街頭雜誌上連載好幾年了,我發現一件事——專欄這種東西,不必每次都寫得極其有趣。有時候寫得比較鬆散一點,反而會出乎意料地受歡迎。重點在於,我已經變得能夠一面寫稿一面放鬆了。這是不是表示我也設法學到了順利度過截稿日的方法了呢?

不過,這種理所當然的每一天,總會有結束的時候。

這世界沒有好心到一直置你於不顧,開始工作的鈴聲一定會響起。

注意到那個年輕人,是在年假過後的星期一,暖洋洋的陽光灑落在彩色瓷磚人行道上的午後時分。我拿着雞毛撣子在店頭把跨年的灰塵從水果上撣落時,注意到他的視線。那是一種拼命到甚至會讓人感受到物理壓力的視線。

我頭一擡,發現這個才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正從西一番街的人行道底部,目不轉睛地盯着我們家的店看。會不會是我在哪裡設陷阱獵捕過的傢伙呢?“復仇”這兩個字讓我的背脊發起抖來。不過,知道我一向行事如何的各位,應該都很清楚吧。只是那年輕人的視線不是對着我,而是對着店頭的特賣品菲律賓香蕉而去。

這個年輕人注意到我在看他後,好像從夢中醒來似的別開眼,輕輕拖着右腳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他的牛仔褲好像穿很久了,已經有自然形成的磨損,在大腿的後面開了個洞,底部的地方鬆垮垮的。黑色羽絨服的破洞就像有蜈蚣幫忙補過一樣,肩上的黑色大肩包是斜揹着的。他全身略往右側傾斜的背影實在讓人印象深刻。是不是他脊椎側彎呢?這麼年輕又奇怪的孩子。我這麼想着,又回頭去撣水果了。當然,我也徹底忘記了那小子的事。

畢竟,池袋是東京屈指可數的起訖站,我不可能記住走過站前的每個人的臉。

不過,那小子很特別。

每隔九十分鐘,他一定會走過我們水果行前面。他每來一次,就會以熱切的視線看着我們店頭的商品,草莓、香蕉、蘋果和洋梨。就在他進入第四次繞圈時,我在店門口迎接他到來,手上還拿着招待他的菲律賓香蕉。他給人一種走投無路的感覺,而且很少有年輕人一整天在池袋這樣繞着圈子走的。或許這會是可以用在專欄裡的好題材。

在建築羣的夕陽天空下,那個年輕人又走來了。他的臉色講好聽一點,是下了霜的土色。拿手指去戳的話,好像就會有手指的形狀凹進去一樣。察覺到我時,小夥子露出吃驚的樣子,然後又變成難爲情的表情。

“雖然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你肚子餓了吧?這個請你吃。”

仔細一看,是個還蠻帥的年輕人。他很害怕,連手都沒有伸出來。

“沒關係,不用在意。這個到了明天早上,就會丟進廚餘袋裡了。”

他的聲音和身體一樣細,而且沒有元氣。

“可是我沒有錢。”

那是已經滿是茶色斑點、熟過頭的香蕉,滿滿的一盤只要一百日元。我不懂他爲什麼要客氣到這種地步。

“沒關係,你就吃吧。”

我把一串香蕉硬塞給他。年輕人維持着恍惚的狀態,收下軟綿綿的香蕉。我咧嘴對他笑了笑後說:“不用錢,但是說代價好像有點那個……總之能不能把你的事情講給我聽呢?我叫真島誠,在某本雜誌上有個連載的專欄。”他就這樣站着,以發抖的手剝開香蕉皮,大口大口吃了起來。他三兩下在我面前吃掉三根香蕉後,總算恢復像個人樣的表情。

“這是我今天最早吃進嘴裡的東西。謝謝你。如果我的故事還可以的話,請讓我幫忙。不過我的生活狀況很糟,沒辦法拿來寫什麼專欄吧?”真是個有禮貌到不行的窮人。

我們前往的是建在池袋西口公園內側的東京藝術劇場。這裡的咖啡店總是有空位,是車站前鮮爲人知的好去處。天氣再怎麼暖,畢竟還是隆冬。太陽一下山,坐在圓形廣場的長椅上可就難受了。總之,那是屁股坐起來好像冰到凍僵的不鏽鋼管長椅。

在位於二樓的咖啡店入口處,他遲遲不肯進店裡。

“怎麼了?”

他看着櫥窗裡排列着的蠟制樣品。咖啡四百五十日元,鬆餅五百日元,意大利麪套餐九百五十日元。他以小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如果進去這裡,今晚我就要露宿街頭了。我沒錢。”

他一臉認真。這次換我驚訝了。

“知道了。我請客,走吧。”

進到咖啡店裡,我們在可以俯瞰巨大玻璃三角屋頂的窗邊坐下。他自我介紹說他叫柴山智志,然後在送來的特製咖啡里加了滿滿三匙的砂糖。充分攪拌後,他喝了一口。“好燙,好好喝。剛纔的香蕉加這個,就解決一餐了。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奢侈,在這樣的咖啡店裡喝咖啡了。”和我同時代的小夥子,只不過在咖啡店喝一杯咖啡,就開心成這樣。我們的國家到底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窮困了?

“智志,從剛纔你就一直說沒錢,你住在哪裡?至少有家吧?”

“我是有個小隔間可以睡,但我沒有家也沒有自己的房間。因爲我晚上是買網吧的通宵方案住在那裡。不過從鄉下來東京的打工族,大家都過着和我類似的生活。”

這是老家在東京的人所無法想像的事,事情變得愈來愈有趣了。我在玻璃桌上攤開小筆記本,開始記重點。

“那生活用品之類的怎麼辦?”

智志指着腳邊的黑色包包說:“最基本的東西都裝在這裡了。不過,說什麼也無法丟棄的東西,就放在投幣式寄物櫃中。”

原來是拿投幣式寄物櫃代替櫃子,我很吃驚。

“裡頭都裝些什麼呢?”

智志把眼神拉遠,凝視着藝術劇場的玻璃屋頂。很多冬天暗灰色的鴿子蹲着身子停在上頭。“國中畢業證書啦,女生寫來的情書啦,相簿啦,最心愛的CD或書等等。還有就是用來替換的衣物之類的吧。阿誠先生應該也有說什麼都無法丟棄的東西吧?”

誰都有過去,也有一些連結着過去、無法丟棄的東西。如果斷絕掉這樣的回憶,我們就不再是我們了。我頭一點,他露出嚴肅的表情說:“爲了把這種回憶的物品放在手邊,每天得要花三百日元的寄物費,實在很心痛。不過,如果把那些東西丟掉,我覺得自己就變成真正的遊民了。”

智志低頭喝了一口甜甜膩膩的咖啡。對他來說,這不光是飲料而已,也是補充營養的方式吧。我從出生至今,第一次親眼看到真正沒錢的人。

“既然這樣,你怎麼賺錢呢?”

智志的表情一瞬間變成了營業用的笑容。

“粗活我做,服務業我做,有點危險的工作我也做,什麼都做呀!一直到短信傳來之前,我都無法知道第二天實際上會做什麼工作。因此我必須注重穿着,隨時保持整潔才行。如果打工地點向Better Days抱怨,公司就不會派工作給我了。”

Better Days是這五年左右急速成長、最大規模的人力派遣公司。我記得他們每年營收至少五千億日元左右。社長龜井繁治住在六本木山莊的豪宅裡,出門都坐勞斯萊斯或法拉利,也有私人噴射機。如果你問我爲何這麼清楚,那是因爲最近那種以嘲諷口吻介紹新興富豪的節目(那種沒水平的節目真的變多了呢!)裡,已經報道他到了我看見就煩的地步了。

“Better Days的社長是不是那個有鬍子、額頭特別寬的大叔?”

“沒錯。不過,我覺得他那麼有錢也是理所當然。”

智志的聲音很明顯沉了下去。從事派遣工作的智志,連自己的公寓都沒有,那個公司的社長卻擁有根本沒必要的私人噴射機。所謂的M型社會,是一出極其愚蠢的喜劇。畢竟Better Days也不過是一家國內企業而已,我並不覺得社長會爲了洽商而到國外去。智志以不甘願的口氣說:“我這裡收到的日薪,大概是六千五百日元到七千日元左右。但Better Days卻是以一萬一千日元到一萬兩千日元的金額承包的。他們只用短信介紹工作給你,就要抽走近四成。這樣子理所當然會賺錢啊。”

這次我在心底大吃一驚。我們家是做生意的,因此我對那樣的世界很熟悉。我試着想像有沒有什麼零售業能夠一直維持四成的利潤。我能想到的充其量只有珠寶店啦,高級名牌商店啦,化妝品啦這些而已。人才派遣業的收益結構似乎壓倒性地高。

“這樣呀。真過分。”

不過,我太天真了。怎麼說,智志的故事不過只是地獄的第一層而已。我一面寫筆記一面說:“你的身體一直都是歪一邊的,究竟怎麼回事?”

智志翻着白眼說:“你果然發現了。”

像他那樣輕輕拖着腳,駝着揹走路,誰都看得出來吧。

“以前,我做過一樣幫某辦公室搬家的臨時工作。他們要我一個人把複印打印一體機搬到四樓,超累人的啊。又沒有電梯,機器也比我的體重還重。就在我一階一階搬上去時,我閃到了腰。”

講到這兒,智志拍了拍廉價運動衫的側腹處,發出叩叩的聲音。他把運動衫往上一翻,露出白色的塑料板來。我無言了。

“不穿上這束腹,我就無法站立。”

“你的腰會一直痛着嗎?”

非正式的打工族皺眉道:“嗯,如果一整天都是站着工作或幫忙搬家的話,真的容易感到筋疲力竭。”

“可是你又不能不工作。”

智志的表情繃了起來。

“如果我不工作,明天可能就變成遊民了。我最不希望如此。”

居無定所,在網吧待着,拿投幣式寄物櫃代替櫃子,不已經是充分的遊民了嗎?這樣的話我說不出口。他的故事用來寫一次的專欄,應該很夠了吧。最後我問道:“智志的夢想是什麼呢?”

他疲倦的臉紅了起來。把咖啡杯底部黏黏膩膩的砂糖喝掉後,他說:“我的夢想已經多到不知道了。不過,最大的夢想是晚上能夠伸直雙腿睡覺吧。”我驚訝得忘記做筆記了。不是坐車兜風,不是和可愛的女生約會,也不是做份好工作。這個和我相差沒幾歲的腰痛小夥子,夢想竟然是可以不必在網吧的調整式躺椅上睡覺,而是可以伸直雙腿蓋棉被睡覺。

“另一個夢想就是看醫生吧。阿誠先生你有醫保卡對吧?”

“嗯,當然有呀。”

智志羨慕般地說:“上層階級的人果然不一樣哩。”

我不過是個在水果行看店的而已,在池袋街頭陷身於無聊的麻煩裡,我哪裡是什麼上層階級啊?

“像我這種非正式的打工族,能加入醫保的是少數。大家冬天最怕的就是感冒。既不能去看醫生,也沒辦法去做一日僱用的工作,大概會有三四天變成一文不名的遊民。”

原來是這樣呀,過去我什麼都沒有發現。在我們的城市裡也有無數過着邊緣生活的年輕人。因爲他們全無一句怨言,默默地漸漸跌到M型社會的谷底去,因此我並沒有察覺。

“喂,智志,你如果真的有什麼困擾,打電話給我吧。這次的專欄會分成兩次寫,你要好好保持聯絡哦。”

於是,我們交換了彼此的手機號碼與手機郵件信箱。這是網絡時代重要的自我介紹。真的很奇怪,信息的重要性,比像這樣直接碰面還要來得重要。我們每個人都是在倒立行走的,雖然很愚蠢,卻也無可奈何,因爲那是理當會到來的未來世界。

我決定回到店裡去,因爲有極多事情想要用自己的頭腦思考。智志有禮貌地謝謝我請他喝咖啡後,就低着頭消失在池袋站前了。如果一直坐在兒童的遊樂場所或是廣場之類的地方,有時候會有居民去通報,有時候則是警察來問話。他說他的腰和腿真的都很痛,想找個溫暖的地方休息,但只能在車站周邊兜圈子。因此,他纔會每隔九十分鐘就經過我家店門口。網吧的通宵方案要晚上十點纔開始,在那之前他只能像這樣設法打發時間。真是難以想像的生活!我話先講在前頭,這不是菲律賓貧民區的故事,而是此刻就在我們眼前、透明的貧窮故事。

那一晚,我在店裡的CD錄音機裡放了肖斯塔科維奇的曲子。因爲我沒有那種心情只聽什麼優雅而美麗的音樂。第七號交響曲《列寧格勒》是描寫德國與蘇聯戰爭的一大作品。不過這首曲子再怎麼聽,只像當權者監視下寫出來的進行曲而已。如果不笑着假裝勇敢,有人就會從後面把你推落到谷底去。就是這麼恐怖的音樂。

不過,那種斯大林體制下的市民模樣,是不是可以直接套用到像智志這樣非正式日薪工作者身上呢?事態或許更加悲慘。至少,前蘇聯的作曲家知道敵人是誰。智志卻沒有什麼敵人,一切都只是自己該負的責任。

末班電車開走後,我關上店門,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雖然是已經有所磨損的四張半榻榻米,至少它是我個人的房間,也有能夠讓我伸直雙腿睡覺的墊被。我出聲向剛洗好澡的老媽說:“謝謝您,讓我能夠這樣伸直雙腿睡覺。在這種地方能有自己的家,是一件很值得感恩的事啊。”

老媽一面用浴巾包住頭髮擦着一面說:“原來你連這種理所當然的事都不知道啊?阿誠,你的腦子是不是有問題?”

雖然不甘心,但這次完完全全就是老媽講的那樣。我一面祈求着智志能夠睡在比較好一點的網吧,一面就寢。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七號交響曲第一樂章的主題“戰爭”,仍在我腦子裡持續迴響着。

因爲那首小太鼓的進行曲,真的是太纏人了。

第二天,我就把在《街頭節奏》連載的專欄寫完了,此時距離截稿日還有好幾天。只要有好主題,寫起來就不辛苦了。而且若是像這次這樣讓我怒火中燒,就更好寫了。

智志大概兩天左右沒和我聯絡了。我依然繼續當着無聊的水果店員。我在店內恍惚地想着,我的年收入大約兩百萬日元左右,和智志應該差不多吧。不過,智志在池袋過着難民生活,我卻勉強有個自己的房間。我和他的不同,或許只在於東京有沒有自己的家而已。

如果我出生在不同的地方,或許也會像智志那樣脊椎彎曲,無法看醫生,而在池袋這裡晃盪吧。這就是我的結論。任何人都可能跌下去。我們的世界完全分成了兩個,分成了有安全網的人與沒安全網的人。掉落下去的人,只能設法自己保護自己了,因爲沒有什麼人會來幫你。

好一個羅曼蒂克而有夢想的世界。

隔了幾天,我打給智志。

回答是那種聽慣了的信息。不是“您要的號碼不在服務區”,就是“電池已用盡”。就連答錄信息,也完全無法留言。編輯部說我的專欄很受好評,因此我想謝謝他提供信息,以及約定時間做下一次的採訪,現在卻完全找不到人。

我很在意。一整天看着店前的人行道,卻連他人也沒見着。他就那樣消失了嗎?或者他是在外縣市的哪裡找到可以包吃包住的工作了吧?我看着池袋晴朗的冬季天空想着,現在的他是不是可以好好伸直雙腿睡覺呢?那令他苦悶的夢想是否已經實現了呢?不過後來的發展完全無法預測。因爲智志的事件是從其他渠道傳來的,來自於池袋的熱線。是難得來自國王的直接通知。

打算入睡的我躺了下來。自認識智志後,我的生活就一直是以肖斯塔科維奇爲背景音樂。畢竟這個多產的作曲家一生寫了十五首交響樂。就在我聽着第十二號交響樂《一九一七年》的慢板時,手機響了。液晶的小屏幕上顯示的是崇仔的名字。

“我已經要睡了,有什麼話簡單講吧。”

他的聲音漂亮地擺脫了全球暖化,任何時候都是那樣的冷酷。“我是那種喋喋不休講廢話的人嗎?”

我想了又想,認識他這麼久,好像一次也沒有。“知道啦,你是省略與簡潔的國王。”

崇仔輕易地忽視了我的玩笑。或許是因爲寫稿,我的用詞漸漸變得太過艱深了吧。

“有人向我調查你的身份。”

“你說什麼?”

我從墊被上爬了起來。講到調查身份,是不是警察或政府機關呢?我腦子裡只想得到這種不想扯上關係的組織而已。崇仔似乎在冰塊做的窗戶那頭笑了。

“不用擔心,是一個叫東京打工族工會的團體。那個團體的代表來向我打聽你的事,問我你是不是個可以信賴的人。那個人明天早上十一點會到你們店裡去,你就聽聽對方怎麼說吧。”

所謂的工會,是那種勞動工會嗎?一講到“工會代表”,我只想到那種額頭上綁着“必勝”的頭巾、穿着掛上布條的工作服大叔而已。

“找我到底有什麼事啊?我既不喜歡政治什麼的,也和工會或改革沒關係啊。”

崇仔毫不掩飾地笑了。

“沒辦法的事啊。我只是介紹阿誠給對方而已。至於要不要接受委託,你直接聽對方怎麼說再決定。不過有什麼事的話,G少年可以幫忙。”

連晚安的招呼都不打,電話就突然斷了。真的是毫不廢話的國王。我坐在溫暖的墊被上思考,會來找我的麻煩明明都是一些街頭灰色地帶的小犯罪,什麼時候範圍擴大到勞動問題了?總覺得這個世界變了,要逃離貧富差距,變得比逃離犯罪還要困難。

第二天早上十一點,我站在店門口的人行道上,心裡想着一定要拒絕委託。什麼工會的代表,完全不是我會喜歡的那種人。可是,從池袋站西口圓環過馬路而來的,是個年輕女孩。

她二十五歲上下,穿着黑色的女僕裝。正確來說,是把帶有荷葉邊的圍裙套在黑色的迷你裙洋裝外,頭上則戴着同樣有荷葉邊的髮箍。臉上好好地化了妝。由於腳上穿着厚底的漆木屐,穿着黑色絲襪的腿看起來格外地長。女子朝着我遞出名片道:“我是東京打工族工會的萌枝。”

名片上連姓都沒寫,好像酒店的名片一樣。“啊,你好。”除此之外我還能回答什麼?

在我眼前的是穿着迷你裙女僕裝的工會代表。“你是真島誠先生吧?我們從安藤崇先生那裡聽到關於你的事了。他說你既可信賴,腦子轉得快,而且是個保護弱者的麻煩終結者,又說,你是不收錢的。到這裡爲止的描述,正確嗎?”是個有邏輯到令人害怕的女生。

“嗯,差不多是這樣沒錯。”

女子頭一點,髮箍上的荷葉邊跟着搖晃。

“我們工會正考慮付給你正規的委託費。因爲每個人都一樣,不該在低廉到反常的薪資下工作。”

原來如此啊。既然這樣,是不是可以用團體身份幫我和我老媽交涉一下加薪的事?

“知道了。你們的委託是什麼?”

“有一個非正式的工作者叫柴山智志,你也認識吧?”

突然跳出智志的名字,我嚇了一跳。

“嗯,我認識。雖然只是請他喝一次咖啡而已。他現在好嗎?”

女子的眉頭微微皺了皺,嗅得出麻煩的氣氛。

“這個問題的答案一半是肯定,一半是否定的。”

這是什麼意思?

“他是不是還睡在哪家網吧裡?”

大體上,很少有女生適合穿女僕裝,但萌枝是少見的成功例子。不是模仿維多利亞王朝模仿得很拙劣的那種女僕,而是看起來帶點清秀的那種。

“不,在我們工會成員的安排下,目前住在豐島區的社福設施裡。”

“這樣呀,那很好啊。那麼他的夢想實現了吧?住在那裡的話,就能伸直雙腿睡覺了。”

法式風格女僕的工會代表在池袋西一番街的人行道上說:“這點有些困難。現在柴山先生的右膝上了石膏固定,在那種狀態下,我認爲是無法完全把腳伸直睡覺的。”

我原本打算一定要拒絕委託的,但下一瞬間,我卻對着人在店裡的老媽大喊,“我去了解一下事情再回來,你幫我看一下店。”

豐島區的社福設施據說在南大冢。我從停車場把大產的貨車開出來,雖然已經相當舊了,但光靠我們店裡的營收,很難換新車。車子通過池袋大橋,在春日通上直走。新年過後的池袋,似乎還有一半在沉睡,車道上空蕩蕩的。我問坐在鄰座的萌枝,“智志的膝蓋爲什麼受傷呢?是作業中的事故嗎?”

工會代表直視着前方說:“這次不是發生在一日派遣工作中的事故,因此不是勞動災害。不,不對,廣義來說,或許算是職業傷害。”真是迂迴的說法。

“那是什麼意思?我完全聽不懂。”

“柴山先生在倉庫做完揀貨作業後,在回家的路上遭人襲擊。對方瞄準他原本就疼痛的膝蓋,讓他受了重傷。”

我腦子裡的紅燈亮了。我不懂勞工運動,但這種麻煩可是我最擅長處理的。“有沒有誰怨恨智志呢?”

萌枝露出生氣般的表情瞪着我。車子快要到大冢站了。

“有是有,但對方太過龐大,不是我們能對付的對手。因爲我們的工會是隻有二十人左右的小組織,對手卻是年營收五千億日元的大企業,政府與經濟界也全都挺他們。”

位於春日通上的建築上方,看得見那個天藍色的招牌,上頭畫着眼熟的往右上斜去的英文商標:Better Days。我用下巴指指屋頂的招牌說:“敵人是那些傢伙嗎?”

萌枝以憎恨的眼神擡頭看着規模最大的人才派遣公司。“我想一定是他們。因爲現在我們工會正要求對方退還信息費。”又是個我沒聽過的名詞。

“那是什麼?”

萌枝露出受不了的神情。“我們也不知道。”

“總覺得一和你講話,就好像在解一個個的謎一樣呢。”女僕裝的工會代表以憐憫的神色看着我。

“是啊。如果一切都像真島先生的世界那樣單純的話,就可以不必用這種方式說話了。信息費是從日薪派遣工作者的薪資中,每次扣掉兩百日元的項目。由於不瞭解這筆費用的用意何在,我們工會寫信發問,但每次的回答都變來變去的。有的分店說是緊急通訊用的準備金,有的說是用來買安全用的保安商品,有的又說是用來投保職業傷害的保險。可是這筆錢的實際狀況如何,我們完全不清楚。”

我對經濟不太熟,不由得鬆口說道:“可是,才區區兩百日元而已吧?”

萌枝諷刺般地咧嘴笑道:“是啊,才兩百日元而已。可是如果派遣了十萬人,一天就是兩千萬日元啦。”雖然只是簡單的計算,卻是很有衝擊性的數字。“我們的工會正提出訴訟,要求對方歸還這筆用途不明的費用。柴山先生是訴訟團的成員之一,在我們成員中遇襲的,他已經是第三個了。”

我漸漸看出整體的輪廓了。我把車子開過大冢站,朝着社福設施所在的南大冢而去。我一面把方向盤往右切一面說:“沒有證據證明是誰幹的?就算Better Days很可疑,警察也無可奈何,前方是一片黑暗,是嗎?”

總覺得這好像是二十世紀初期的美國勞動問題。在我所喜歡的民謠中,留有很多這樣的歌詞。萌枝咬着她那豐厚的嘴脣,凝視着愈來愈近的灰色建築物。很諷刺的是,社福設施的名稱叫做“希望之家”。

“所以,你希望我做什麼?”

我把大產卡車停進停車場裡。停得有點斜斜的,算了。

“請你保護柴山先生。可以的話,也保護其他訴訟團的成員。然後,接下來的希望是,請你查出Better Days私底下在做些什麼。不過,也只有超人才做得到這種事吧。”我用力拉起手剎,鋼線發出慘叫。

“或許吧。不過,最好不要小看池袋的水果店店員。雖然我不能騰空,卻可以和你們一起在地面滾來滾去。”

“太好了,你氣色看來不錯呢。”

我向躺在牀上的智志丟出葡萄柚,它是我從店裡偷來充當慰問禮品的。房間是約摸六張榻榻米大小、整潔的木板房,有牀、桌子,以及小型的內置放影機的電視。這裡也有真正的櫥子,而不是投幣式寄物櫃。智志的臉色比在藝術劇場的咖啡店那時要好多了。原本呈土色的臉色,現在至少帶有生物般的溫度感。

“阿誠先生,你怎麼知道這裡?”

智志依然躺在牀上,視線從我身上移到萌枝那裡。

“是我們工會的代表講的嗎?”

我在桌前別緻的木椅上坐下,總覺得像是學校裡會有的那種桌椅。萌枝穿着女僕裝,在牀尾併攏雙膝坐下,好像正牌的女僕一樣。工會代表說:“從柴山先生那裡聽到真島先生的事情時,我們原以爲你是個與傳媒相關的作家,才希望能從媒體那方面得到幫助。不過,從朋友那裡問過風評後,才知道你的麻煩終結者身份比作家身份有名多了,因此纔想請您調查這次的襲擊事件。”

我有點失望。再怎麼寫作,我的文運還是好不起來,真是日暮途遠啊。我重新打起精神,問智志道:“你是在哪裡遭到的襲擊?”

智志看向毛毯下的右膝。

“池袋二丁目的巷子裡。那時快要十點,網吧的通宵方案要開始了。那天的工作很累,我急急前往附有淋浴設備的網吧。因爲如果不洗掉滿身大汗,會影響到第二天的工作。況且設備比較好的人氣店家,很快就客滿了。”

實在很難想像,我長大的這條街上竟然還有這樣的一面——通宵方案競爭。

“我想我一定是走得太急了。有人突然從後面朝我的脖子攻擊,一回神我已經倒在柏油路上了。然後,他們其中一個人不斷踢我的膝蓋。”

“總共有多少人?身高和服裝等等的特徵是?……”

智志眯起眼,思考起來。萌枝和我耐心地等待着。

“雖然不能百分之百確定,但我想是三個人。因爲帶着露眼頭罩和安全帽,不知道長相。兩個人戴露眼頭罩,一個人戴貼着貼膜的安全帽吧。服裝很普通,但該怎麼說呢……”

智志略爲歪了歪頭。

“這一點我也沒和警方講,只是純粹的直覺。”

讓人焦急的傢伙。智志極其慎重而膽小,是因爲他長期持續從事非正式的僱用工作使然嗎?

“別管那麼多,你就講吧。”

“他們的裝扮極其普通,但好像有一些和我相似之處。”

萌枝在牀尾說:“是哪裡相似?”

“應該說,平常的打扮很整齊,但有一些頹廢之處,或說有一些疲累吧。西裝穿起來沒什麼精神啊。我在想那是不是一種一日派遣、勉強存活下來的人特有的耗損方式。”

我盤起手思考起來。原本還以爲襲擊的想必是Better Days的人。

“那麼,是從事和智志同樣工作的夥伴襲擊你的嗎?”萌枝露出有如能劇面具般的表情。“對於登錄制的一日派遣工作者而言,他們沒有同事也沒有夥伴。每個人都爲了生存而奮戰到極限,他們沒有橫向的聯繫。既不知道每天會到哪個地方去,工作的內容也以手機短信通知而已。這一點也對派遣業者很有利,大家就像一盤散沙,沒有人會想要同心協力。這樣,那些人就能爲所欲爲了啊。”

她似乎火大到不行。弱小工會的代表強烈主張道:“而且不光是信息費而已,近四成的利潤,說起來真的太奇怪了。根據厚生勞動省的命令,在中介職業時,手續費是有上限的,最高也只能到百分之十點五而已,而且只能按半年份的月薪來算。可是一日派遣的工作,卻還沒有決定利潤的上限。因爲這是才形成的系統,沒有人想過狀況會過分到這樣。根本是爲所欲爲了。”

我愕然地看着萌枝的臉。她的臉頰通紅,眼裡閃着憤怒的目光。

“爲何一講Better Days的事,萌枝就變得這麼生氣呢?是不是有什麼私人仇恨?”

就好像在轉換電視頻道一樣,從民營電視臺的跨年綜藝節目,轉到NHK的“逝去的年,到來的年”。萌枝原本燃燒着憤怒的表情,又切換回冷靜而有能力的女僕表情。

“哪有,是你多心了吧。我只是基於社會正義而感到火大而已啊。阿誠先生,你的日薪和一日派遣工作者一樣是一天七千日元,由我們工會支付。從明天起十天期間,請你幫我們工會工作。”

變成意想不到的委託了。我從來沒有以日爲單位接受委託解決麻煩過。我誠惶誠恐地試着問道:“那我一天要工作幾小時纔好呢?我還必須幫家裡看店,沒辦法只專注在這個事件上。”

萌枝露出驚訝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麻煩終結者都做些什麼事啊。接下來就麻煩你了。”

無可奈何下,我只好點頭說“知道了”,雖然那時候的我根本什麼都不清楚。

離開房間時,我問智志:“這麼說,這個房間的住宿費怎麼辦?”

回答的是萌枝。

“這裡原本就是幫助遊民的自立支持設施,雖然有期限在,但是這裡可以讓遊民從藍色塑料布的住處搬過來,一面接受當下的生活費援助一面找工作。至少,待在這裡的話,住址可以好好寫在履歷表上。”

智志的聲音很低,小小聲喃喃說道:“我不是遊民啊。我和他們不一樣。”

那時我大概是自以爲高人一等吧?我以同情的聲音說:“沒有關係,不要在意。”

一日派遣的打工族擡起頭大叫道:“一點都不好!我不想靠大家的稅金擁有自己的房間,在這種狀況下伸直雙腿睡覺,我也高興不起來。再怎麼辛苦,有一天我一定要用自己工作賺來的錢租公寓,找一家公司擔任正式員工。我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智志的肩膀隨着急促的呼吸起伏,我把手放在蓋住他腳的毛毯上。

“不好意思,我沒有考慮到你的心情。我們現在要走了,有沒有什麼事希望我們幫你做的?”

他把眼睛從我身上別開,從牀邊的桌子拿了一把附有圓形塑料牌的鑰匙,向我遞來。“這是羅莎會館後面投幣式置物櫃的鑰匙。阿誠先生,不好意思,能不能幫我把行李拿過來?我已經三天沒去開了,會有九百元的逾期費用,錢我會再給你。”

“知道了。那你多保重啊。”

我和萌枝一起離開了智志的房間。在走廊上走過時,飄來小學時那種營養午餐的氣味。有人在唱着很久以前的流行歌。

“那個,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一日僱用的派遣工作者,真的有辦法像智志講的那樣,好好租到房子,找一家公司就職嗎?”

萌枝側眼瞅了我一下。

“身體極其健壯,體力好,運氣好的話,或許是可能的。不過對大多數打工族來說,都是很困難的吧。一方面不是每天都有工作,另一方面月收入充其量也只有十五萬日元左右而已。一旦跌進貧窮的陷阱中,就很難再逃離那裡了。我想今後阿誠先生也會察覺到這一點的。不過,那就以後再說了。”

在回程的車上,我和工會代表都沒說什麼話。智志最後大叫的話,殘留在我的心中沒有消失。靠自己的力量生存,那或許在任何時代都是理想吧?不過面對我們眼前新型的貧窮,無論什麼個人的力量或許都會變得完全無力吧?任誰都無法與這巨大的海嘯相搏。

我們所能做的選擇,只有明天會變得比今天還窮,兒女會變得比父母還窮而已。像智志這樣認真工作的年輕人,一步步地往M型社會的底部滑去。那是在這六十年間,首度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態。人口也是,應該會變少。

第二天,我從位於羅莎會館後面的投幣式寄物櫃中,拿走了智志的回憶物品。是兩個大旅行包,好像高中生社團活動時會用的那種,相當重。

一站在那個地方,就覺得我平常看習慣的池袋街道,好像整個改變了。就好像在池袋的一角,產生了一個極小的貧民區一樣。我環顧四周,映入眼簾的是網吧“Turtles”的招牌。投幣式寄物櫃、投幣式淋浴,以及投幣式洗衣店。每家店都是賺你幾個硬幣的無人設施。只要再加上登錄制、以短信通知的一日派遣工作,就能夠持續居無定所的生活了吧。

那時,我看到了難以置信的情景。在投幣式寄物櫃前,有個年輕女孩換起了衣服來,似乎並不在意周遭的視線。她的裙子依然穿着,然後把櫃子裡拿出來的牛仔褲套上去,披着羽絨衣擋住身體,把運動衫換成毛衣。她的櫃子裡,也和智志的一樣裝滿了私人物品。迅速完成換裝後,看來像打工族的年輕女子鎖上投幣式寄物櫃,就拖着行李箱消失在池袋街頭。

在誰也不會關注的街頭一角,也有人這樣生存着。我要先聲明,他們的薪資被業者抽走達四成。真想讓那些說“打工族是懶鬼”的政治家們,看看這幕投幣式寄物櫃的畫面。

JR到大冢只有一站,我決定不開車而搭電車。我在山手線站臺等電車來,那是一段有如留白頁面般還不壞的時間。我看向腳邊的包包,從袋中透出一個有如筆記本般的東西。是他學生時期回憶的筆記本嗎?我不由得抽出來,啪啦啪啦地翻閱着。突然映入我眼簾的,是以粗字麥克筆整齊寫下的字句。

不放棄。放棄的話,就當場結束了。

不哭泣。哭泣的話,只會招惹別人同情你。想哭的時候,就笑。

不怨恨。不拿自己和別人比較。再小都沒關係,要追尋自己理想中的幸福。

不生氣。不能對別人生氣。現在我的生活,全都是我自己的責任。

我的眼裡滲出淚水。文字晃動着,變得看不清楚。智志是在什麼時候、什麼狀況下寫下這樣的內容的呢?我不知道。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這是一個三年沒有伸直雙腿睡覺的年輕人用來勉勵自己的字句。他說,無論在何等絕望的狀況下,也不怨恨誰,一切都是自己的責任,都要怪自己。這樣的話,有沒有誰能幫像他這樣的人做些什麼事呢?

我呆坐在播放着電子旋律的站臺上凝視着筆記本。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但爲了剛纔在投幣式寄物櫃前換衣服的女孩或是智志這樣的打工族,我會好好幫他們把該做的事做好。或許在那一刻,我才真正接下了這次的事件也說不定。再怎麼說,都必須要有相當的動機,才能夠認真接下工作。

看着幾臺電車開走後,下一班山手線開進了站臺。

就在我把包包靠在雙肩上提着,於白線內側排隊時,手機在我牛仔褲的口袋裡響了起來,是萌枝打的。

“喂喂,阿誠先生?”

由於電車的聲音嘈雜,我聽不清楚對方的聲音,便對着手機大叫,“發生什麼事了嗎?”

“你趕快來,我們工會的成員又遭到襲擊了。”

萌枝的聲音聽來像在慘叫。

“地點是?”

“西巢鴨醫院,警察到剛纔爲止都還在做筆錄。你們家的店沒關係嗎?能夠馬上過來嗎?”

“知道了。”切掉通話的同時,我跑了起來。要到巢鴨和大冢去的話,還是先回西一番街的家裡開車出來比較好吧。我一面感受着靠在雙肩上的包包裡,智志那些生活必需品沉甸甸的重量,一面在滿是人潮的站臺上奔跑,兩階當一階地從樓梯上往下跑去。

四周的上班族,誰也沒有正眼看我。我們對於別人,已經變得無感覺而冷淡了,或許這是M型社會的特徵之一。我花了兩分半鐘從池袋站的站臺回到家,創下我有生以來二十幾年間的新紀錄。

抵達西巢鴨時,性急的冬陽已經二話不說地打斜了。

車站附近的商店街,買晚餐的主婦間混雜着很多年輕小鬼,在那裡晃盪着。認識像智志那樣的窮忙族後,我看待街道的目光也變了。就連西巢鴨這樣普通的住宅區,不也有消磨時間等待着通宵方案開始的年輕人嗎?這種事讓我在意到不行。

由於醫院的停車場已經停滿,我把大產的卡車停在附近的投幣式停車場裡。我們四周的商業行爲,似乎全都漸漸完成無人的投幣化了。

我向萌枝告訴我的病房走去,走廊上飄散着醫院裡較早吃晚餐的香味。六〇三號室。我讀着貼在走廊上的病房門牌後,走進了遇襲者住院的病房。四張病牀上有三個患者。就在我看着病房全貌時,萌枝的聲音從眼前拉簾圍住的病牀傳來。

“請等一下,永田先生。醫生不是也說,今晚住院觀察一下比較好嗎?”

我輕輕拉開從天花板的橫槓往下垂懸的米黃色拉簾。

“那個,雖然你們正在忙,但不好意思,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我是來了解狀況的。”

牀上一個身材頗瘦的男子起了身,正在脫醫院的病袍,一頭長髮綁在腦後。黑色女僕裝的萌枝回過頭來道:“阿誠先生,拜託你說服永田先生。他的肋骨裂開,頭部也遭重擊,卻堅持要出院不聽勸。”

瘦削的小夥子看也不看我這邊,大概二十五歲上下吧,帶有一種和智志一樣扼殺自己存在般的氛圍。男子生氣般地說:“真不該和什麼工會扯上關係的!”說着,他披上沾有血跡的運動衫。

“你的肋骨裂開,現在是要去哪裡?”

男子在病牀上瞪了過來。

“去網吧。我得先確保今晚睡覺的地方纔行。”

“才一個晚上而已,爲什麼不能睡在這家醫院?”

他低下頭,難爲情般地說:“我沒錢。我既沒加入醫保,連這次的治療費付不付得出來都不知道。不工作的話,我會變成遊民。反正肋骨裂掉它自己會好嘛。請不要再管我了,我也決定從今天起退出東京打工族工會。”

男子在運動衫外穿上廉價的羽絨外套,蓋住了沾在胸前的血跡。他額頭旁貼着的OK繃上滲出了淡淡的血。一點過錯也沒有的遇襲者,要偷偷摸摸地從醫院夾着尾巴逃走,而且還是因爲他沒加入醫保。這個所謂富裕的國家,還真是美好。

無可奈何下,我說:“我知道了。我不阻止你出院,但能不能把事情講給我聽?晚餐可以請你吃你想吃的。反正到通宵方案開始的晚上十點,還有時間吧。”男子露出爲難的表情。

“真的可以請我吃想吃的任何東西嗎?”

我看着萌枝的臉。很不巧,我錢包裡也只有一點錢而已。我怕他如果說想吃銀座的高級壽司店該怎麼辦。

女僕裝的工會代表說:“知道了,錢就由我們工會來出吧。”

穿着滿身是血的運動衫的非正式僱用窮忙族,首次露出開心的表情。“那就吃烤肉吧。”

照着他的指定,我們決定到連鎖烤肉店去。但由於那樣的穿着沒辦法進店裡,我把大產卡車開往永田所使用的池袋站東口的投幣式寄物櫃。他就和白天那個女生一樣,理所當然似的在路上換衣服。街道變成了更衣室了,難民生活真嚴酷。一進入位於綠色大道上的連鎖烤肉店,他十分欣喜地點了菜。

“上等牛五花、鹽燒橫膈膜以及鹽燒牛舌,各三人份。還有生啤……”大概是察覺到我的視線吧,骨頭裂掉當天就喝酒還是不太好。他改點別的東西。“烏龍茶。”

我說:“三杯烏龍茶。”我看了看菜單,這家店的橫膈膜與牛五花都是五百日元以下。不愧是在通貨緊縮社會中成長的烤肉店,價格低廉。

“你是什麼時候遇襲的,永田先生?”

“噢,那件事啊。今天我從一大早開始運氣就很不好呢。”永田的視線落在烤肉網上。他以恍惚的表情講述起來。

“有一條短信說今天早上在駒込那裡有工作,好像是要幫忙柏青哥店改裝。早上八點集合。我從池袋的Turtles網吧直接過去,但一到那裡,他們卻說人手已經夠了。”

“唉,一日派遣的工作也有被取消的時候啊?”

永田悔恨地說:“嗯,而且撲空也要自己出交通費。我馬上打電話到Better Days的池袋分店去,問說有沒有其他工作。結果,他們說在所澤那裡有搬家作業,而且剛好是中午開始。”

“這樣呀,那很好呢。”萌枝的表情完全沒變,只對着正前方。她似乎已經知道永田這噩運的一天了。

“根本一點都不好。我跑到所澤那裡,他們又說人手已經夠了。駒込到所澤來回加起來,兩千日元以上的交通費就飛了,而且又沒工作,糟透了。”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爲打工的人也有交通費可以拿。我看看萌枝,女僕沉着冷靜地搖了搖頭。“我們工會正在交涉支付交通費,雖然Better Days根本不理我們。”

“無可奈何下,我回到巢鴨來。那裡的警察不像池袋那麼愛問東問西的,也有很多可以花小錢打發時間的店。午後我走出車站,在通往地藏通的小巷子裡,有人突然從後面用力打我。”

和智志那時的狀況很像。對方不由分說就襲擊,應該是因爲早就清楚要鎖定的目標是誰了吧。我不由得問了個警察會問的問題。

“錢有沒有被拿走?最近有沒有和誰結怨?”

永田開始把送來的橫膈膜與牛舌在烤肉網上鋪滿。

“我一直夢想着有一天能像這樣吃烤肉吃個夠。”

智志的夢想是把雙腿伸直睡覺,永田的夢想是吃一盤四百五十日元的烤肉吃到飽。年輕人的夢想,年年都在變小,真是諷刺。永田一面以夾子把薄切的牛舌翻面一面說:“我沒有什麼事和人結怨,錢也沒被搶走。如果錢包被搶走,我想我就沒有像這樣吃烤肉的食慾了,因爲我所有財產都在裡面啊。”

永田把半生不熟的鹽燒牛舌放進口中,一副美味的樣子。

“襲擊你的總共有三個人吧?”

這個打工者露出驚訝的表情。

“是啊,其中一人一直踢我的肚子。”

我想起智志曾說過那幾名男子的裝扮。

“呃,是不是兩個戴露眼頭罩,一個戴安全帽的?”

永田輪流把橫膈膜與牛舌塞到嘴裡。

“什麼嘛,這樣的話不就沒什麼東西好和你講的了嗎?話先說在前頭,即便如此你們還是要請我吃烤肉哦。”一旦長期過網吧生活,對於金錢似乎就會變得計較起來。

“知道啦。你是不是也覺得那些傢伙和自己有相似的感覺?”

永田的筷子停了下來。他一口氣把烏龍茶喝了一半左右。“我是沒有想過這件事,但搞不好是的。不,對方似乎確實帶有一種和我們一樣是喪家之犬的感覺。身上穿的不是名牌,反倒都是一些便宜貨的感覺。還有就是鞋子吧,是我在三百日元均一店見過的中國製仿冒品。”

和智志的證詞相同。打工族襲擊打工族,到底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呢?我完全搞不懂。

原本保持沉默的萌枝開口道:“柴山先生,永田先生,以及另外兩個人有共同點存在。”

看到永田吃鹽燒牛舌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讓我也想吃點。我拿起筷子,試着問萌枝,“我也可以接受款待嗎?共同點是什麼?”

不等她回答,我就夾起了如紙片般薄的牛舌。上頭的胡椒充分發揮效用,真的很好吃。

“首先,大家都加入了東京打工族工會,也都是在Better Days的池袋西口分店登錄的。還有,在工會的方針下都曾向派遣公司提出了關於信息費的質問。就這以上三點吧。”

信息費是每次都被收走、用途不明的兩百日元。對於年營收逾五千億日元的巨型人才派遣公司而言,是很下三濫的做法。

“這樣啊,橫膈膜我也享用囉,總覺得讓萌枝來扮演偵探角色比較好呢。”工會代表的頭腦似乎比池袋的水果店員要好得多了。

“可是在這種狀況下,似乎無法再就信息費一事質問對方了。我不能讓我們工會成員再碰到危險。”

她這句話一講,我想到了好點子。我夾了一片橫膈膜放進口裡後說道:“那就找不是你們工會的成員,怎麼樣?”

萌枝臉上的表情消失了,好像腦子裡有一瞬間凍結了一樣。“總之,就這樣任由襲擊者得利,你不覺得很火大嗎?”

“是這樣沒錯,但我們工會無法保護每一個成員。”我又夾了一片鹽燒牛舌。

永田不甘心地說:“那片是我剛纔想夾的。”

我喝了口烏龍茶,筆直地看進萌枝的眼睛裡。

“如果是我就沒關係了。不用擔心我。”萌枝對於甜言蜜語也沒有反應,還是一副茫然的樣子。

“我的意思是,由我來加入工會,到Better Days的池袋西口支店去登錄,問信息費的事問到他們厭煩不就得了?要登錄爲一日僱用的派遣工作者,不需要什麼困難的審查吧?”

永田的臉色整個開朗起來。

“嗯,甚至連居無定所都沒關係。只要有手機,誰都能夠登錄。你會幫忙好好追究那些傢伙的責任嗎?”

我不知道永田講的“那些傢伙”是指襲擊犯還是Better Days,搞不好他指的是強行推動一日派遣這種方式的整個日本產業界。此時,萌枝蹙眉道:“如果能夠找出襲擊犯就很欣慰了,但我不希望還有人再受傷。雖然我們委託阿誠先生幫忙,可目的不是讓你去冒險。這一點你應該知道吧?”

我說我知道,然後又吃了一片橫膈膜。這次的事件很簡單,而且又有日薪,還像這樣附帶餐點。“我打算自己帶保鏢,他們的技術好到不會把什麼襲擊犯看在眼裡。這個嘛,請拭目以待。”

在東口的烤肉店分道揚鑣後,我到停車場把大產開出來。油錢和停車費等等,可以當成經費申請嗎?我沒有在美國西海岸幹過偵探,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做。我開着貨車去智志所待的遊民自立支持設施。巢鴨之後是南大冢,我所經手的事件,總是密實地聚集在一起。我拿着裝有智志私人物品的旅行包一敲門,傳來了智志的聲音。

“請進。”我兩手提着包包走進房間。智志在牀上彎着膝蓋起身。智志受傷的膝蓋與永田裂掉的肋骨,誰比較輕微呢?

“你看,我把你私人物品帶來了。”

“謝謝你,阿誠先生。”我把包包放在牀邊,在木椅上坐下。

“我沒有惡意,但不小心看到你放在外側袋裡的筆記本了。”

智志原本想要講什麼的,這時停下了動作。“……這樣啊,你看到那個了啊?總覺得好難爲情,裡頭寫了很多不成體統的東西吧。”

筆記本里是被迫過着邊緣生活的打工族用來勉勵自己的話語。不放棄、不哭泣、不怨恨、不生氣,自己現在的生活,責任全都在自己身上。

“不,我還有點感動呢。因爲我沒有像智志那樣認真生活。”

智志像是自嘲般。

“我這種人最糟啦,因爲我過着和遊民沒兩樣的網吧生活。”

“可是你爲什麼會淪落到過那樣的生活呢?”

有好一會兒,智志的目光都凝視着自己的膝蓋。

“關於這一點,我已經想過好多次了,應該是因爲自己沒有屏障吧。”

屏障,我想到的是以美國漫畫爲原作的好萊塢科幻電影,任何飛彈或射線都能夠彈開的念力屏障。

“每個人至少都有一樣能夠保護自己的屏障對吧。可能是家人,可能是學歷,可能是財產,或是值得信賴的朋友。可是,如果因爲某種原因,這樣的屏障全都不管用了,不管是誰都會成爲難民。我認爲,現在已經是這樣的時代了。”

我想着自己的屏障——老媽與小小的水果行。二樓有我自己的房間,也可以伸直雙腿睡覺。還有池袋街上隨處可見的那些小毛頭,或許也是我的屏障。崇仔與G少年。猴子、吉岡與Zero One。沒有一個是有錢人,卻都是一些值得信賴的人。

“我的家庭很複雜,所以在老家待不下去。家裡的事我不想講,說了只會心情變差。我高中輟學,因此不好找工作,再加上我也沒有什麼專業技能。我是從外地來的,既無法靠老家的朋友,在這樣的不景氣下也找不到正式的工作。一回神,我已經變成做着一日僱用的派遣工作、在網吧住宿的人了。本來我以爲只有自己這樣,但東京的幾個大站,不只池袋,到處都有數量可觀的難民。只是因爲裝扮上看來沒兩樣,大家沒有發現而已。”

對於眼前的難民,我什麼忙也幫不上。我自己也是在M型社會的底層附近勉強過生活而已。在水果行工作的我,再做個兩百年,年收入也不會有四位數吧。如果以勝負來論,我很明顯也是喪家犬。不過那又如何?我們又不是隻爲了獲勝才活着,又不是爲了爭這等小勝小敗纔出生的。

我再也按捺不住,對着智志說:“我問你,有沒有什麼我可以幫你做的?”

智志原本低着的眼睛擡了起來,漆黑的絕望在他眼裡搖晃着。

“對於我一個人,做什麼都是枉然。能不能讓社會大衆爲了像我這樣只能選擇這種生存方式的幾千人或幾萬人做些什麼呢?阿誠你是寫文章的人對吧?請你想想看這個問題吧。至於我的事,我自己會設法解決。”

很有力量的一段話。我帶着心底的震顫,離開了智志的房間。據說他只能在這裡住半年而已。在那之前,他必須找到新的住處與工作。帶着受傷的膝蓋,以及才區區幾萬日元的所有財產,而且在東京沒人可以依靠。即便如此,智志仍然覺得,別人不幫他沒關係。

在那時候,智志才教了我真正的“勇氣”二字是什麼意思。當自己在最低潮、最痛苦時選擇將別人的援手轉給其他更痛苦的人,這纔是超越勝負、可稱之爲“人類尊嚴”的東西。這個在一晚一千日元的網吧住宿的瘦小男孩,在我的排行榜上,是最了不起的一個人。

我在貨車的椅墊上坐下,打開手機。對象是池袋的國王,安藤崇。確認代接的人已轉給他後,我儘可能以開朗的聲音說:“嘿,我的屏障,你好嗎?”

就連崇仔似乎也一時爲之語塞。“阿誠,你終於瘋掉了是嗎?是不是因爲你小小的腦袋瓜過度思考着困難的事件?”哪有扮演華生的人對著名偵探講這種冷淡的話?池袋的屏障真是可悲。

“我決定從明天起到Better Days登錄,然後開始工作。”

“咦,你要當由短信通知上工的日薪工作者嗎?”仔細想想,我已經因爲崇仔的一通電話,經手相當多的麻煩了。最近無論麻煩終結者還是工作者,全都是一通電話就能安排吧。是個很方便但缺乏人際接觸的世界。我簡短地把東京打工族工會與Better Days的事講給他聽,也講了工會成員連續遇襲,之間有三個共同點都講了。崇仔不愧是國王,馬上就理解我的委託了。

“知道了。又是你去當餌釣襲擊犯嘛。就在他們攻擊你時,再由G少年壓制他們。”

“嗯,大概就是這樣吧。”

“這樣的話,必須二十四小時派人保護你才行。”

我想了想智志與永田遇襲的狀況。

“不,只要在往來工作以及在街頭晃盪的時間就行了。”

“好,我會派精英去。”

我對着正打算掛掉電話的崇仔說:“對了,爲什麼你會對工會的麻煩變得這麼熱心呢?你們不是街頭幫派嗎?”

崇仔一如往常,回答得冠冕堂皇。

“是爲了社會正義。但說真的,G少年內部也有很多到派遣公司登錄、從事打工族工作的成員。那其實是一種很方便的工作方式。”貴族也是很辛苦的,也必須爲庶民的生活傷腦筋才行。崇仔以有如在冬天吹冷氣般的聲音說:“剛纔你講的屏障是什麼東西?”

我不由得以帶有感謝的語氣說:“就是爲我擋住嚴寒北風的溫柔屏障呀。崇仔,每次都很謝謝你,真的……”我難得想向他道謝,他卻在中間猛然掛掉了。

沒禮貌的國王。

第二天上午稍晚時,我和老媽換班看店後,朝池袋站西口的公交車總站走去。Better Days的池袋分店,位於站前的大型辦公大樓裡。本來以爲年營收五千億日元、規模最大的人才派遣公司應該會有很氣派的辦公室,結果過去一看,只用了那一層樓的一半而已,而且還是有二十年屋齡的建築物。

接待處沒半個人在,只貼了一張畫着箭頭,寫上“欲登錄者往→”的打印紙而已。照着箭頭的方向走過去,是個偌大的會議室,正面有個白板,白板前整齊地排列着滿滿的長方形摺疊桌。大概有十四五個像智志那樣的年輕人吧。大家彼此都隔了一段距離坐着。

等了大約十五分鐘後,一個看來軟弱嬌小的男子手裡拿着檔案夾走了過來。他的領帶歪了,讓人在意到不行。一個年輕粉領族拿着筆記本電腦跟在他身後。“好,那我們就開始登錄說明會。我是Better Days池袋西口分店的店長谷岡晃一,請先看看我們公司的影片。”接着,我們被迫看了二十分鐘無聊到不行的企業宣傳影片——人才派遣業是新的大型事業,可以確保每個工作者的自由、豐足與安定,也得到整個產業界的大力支持。最後再以閃着光亮的3D秀出Better Days維持成長的營收與經營利潤圖表,就結束了。一開始直接把賺多少錢秀出來不就得了!影片中也拍到了從私人噴射機的舷梯走下來,有着絡腮鬍的龜井繁治。愛出風頭的沒品勝犬。

“好,那我們開始登錄了,請依序到這邊排隊。”喂喂喂,什麼說明都沒有啊?我嚇了一跳,但沒幹勁的店長已攤開檔案夾,開始受理登錄。該怎麼說呢,是個讓人連抵抗都懶得做的說明會。

輪到我了。靠近仔細一看,谷岡店長的臉色極糟,好像陰涼處四處長苔的泥土一樣。他的視線往上瞄了我一眼後說:“姓名是?”

“真島誠。”

接着,他問了我的年齡、手機號碼,以及郵件信箱。也問了緊急時的聯絡處。那個粉領族以極快的速度把信息輸入到筆記本電腦的表格裡。“住址是?如果沒有固定地點也沒關係。”

我假裝自己是難民。一想到襲擊犯的事,就不想把自己的住處講出來。

“居無定所,在各個網吧住宿。”

“真島先生已經習慣派遣工作了吧?”

我點頭道:“是的,明天起請多指教。”

什麼反應也沒有,五分鐘就登錄完畢。臨走時,我拿到寫着如何搜尋工作及操作順序的一張紙,以及塑料的登錄卡。我的登錄號碼是I28356。唉,我怎麼覺得自己好像變成機器人了?

一走出Better Days,我馬上朝池袋西口公園走去。我和崇仔約在東武百貨前。坐進貼着貼膜的奔馳休旅車後,看到崇仔在黑皮座椅上盤着腳。

“阿誠竟然變成一日僱用的派遣工作者,總覺得變得好有趣。”

我在椅子上坐下後,馬上抽出手機。得趕快安排工作才行。

“你先安靜一下,我要找工作。”

我按下數據庫的號碼,傳來一個內勤小姐的聲音。我照着手冊上教的告訴她:“我是員工編號I28356的真島,明天有工作嗎?”

傳來敲打鍵盤的咔啦咔啦聲。

“有,在豐洲的倉庫有清掃與搬運的工作,日薪七千五百日元,早上六點在池袋西口丸井百貨前集合,這一件可以嗎?”

快到驚人的速度,又很簡單,確實是一種方便的工作方式。

“瞭解,那麻煩你了。”

“是,您辛苦了。”

到掛掉電話爲止,應該不到一分鐘吧。崇仔以驚訝的聲音說:“總覺得和在便利商店買雜誌一樣簡單呢。”

“嗯。”

我的心情很複雜。所謂的工作,應該是更有感覺的一種東西不是嗎?如果純粹的勞動力買賣就像沙子般乾爽分明,這樣的話,總覺得遲早會連生命都可以拿到網絡上去賣。

崇仔又恢復到平常冰一般的聲音說道:“我派四個護衛給你。在你離開工作的休息時間,就儘可能在街上閒晃,讓對方容易襲擊你。要密切保持聯絡,萬一阿誠遭到襲擊,事情可就搞大了。對了,你那裡有工會的卡片嗎?”

我從錢包裡抽出Better Days的登錄卡,以及今天早上送來的東京打工族工會的卡片。兩者的日期是相同的。

“交給我吧。只要工作一天,就是工會成員了。做幾天一日僱用的派遣工作後,接下來我會變成猶如刺在那些傢伙鞋底的釘子般討人厭的小鬼。”

崇仔橫瞅了我一眼。“阿誠那種讓人焦躁的才能我是不擔心,因爲你只要照原本的樣子就行了嘛。負責保護你的,是那邊那位斑馬。”

我說了聲請多指教後,伸出了手。這個戴着墨鏡的矮個子小鬼頭以他厚實的手回握,我的手掌好像快要被捏碎了。從手指的硬度可以得知他懂某種格鬥技。好可怕的保鏢。

就在我閒晃着在冬天的人行道上走回店裡的途中,短信鈴聲響了。我打開短信,讀了起來。

作業代號 九九八三

客戶名稱(株)豐國倉庫

作業地點 江東區豐洲

作業時間 早上八點至下午兩點

加班 不詳

支付薪資 七千五百日元

作業人數 十二名

這種樣子的短信持續達二十行。再來就是作業內容、現場打工者的負責人名字,以及集合地點之類的。在注意事項方面,要自己帶軍用手套以及口罩去。由於不能穿牛仔褲,得穿工作長褲。總覺得這種感覺好奇怪,好像極力減少人與人之間的接觸,只把工作抽取出來而已。我覺得自己好像不是真島誠這個人,而是變成了統計上的潛在勞動力之一。

我直接關上短信,選了萌枝的號碼。女僕裝的工會代表,聲音冷到不輸崇仔。

“我完成在Better Days的登錄了,明天的工作也決定了。工會的卡片,謝了。”

我把倉庫的工作簡單向她報告。此時,萌枝的態度變了,似乎變得有些熱切起來。“那個豐洲的倉庫,不知道有多靠近港口呢?不好意思,阿誠先生,用手機的相機也沒關係,能否請你把現場的照片拍回來?若能通過照片得知作業的狀況就更好了。”

“爲什麼?”

不愧是工會的代表,萌枝幹脆地說:“根據目前的勞動者派遣法,禁止派遣他們到港灣與建設第一線去。如果豐洲那個倉庫的工作是港灣勞動的話,就能證明Better Days違反了派遣法。你的身體畢竟還是夠健壯啊。”

她在講什麼,我完全搞不懂。

“在登錄的時候,對方會看你適合哪種工作。長相好的話,就是負責接待工作的服務業。身體看起來健壯的話,就做粗活。擅長計算機之類的話,就做輸入的工作。”

“什麼啊,是說我的優點只有蠻力而已嗎?”

我好受傷,這樣的話,如果不好好教訓Better Days一番,我會咽不下這口氣。切掉與工會代表的通話後,我一肚子火地回到水果行去。

冬天的早上六點,天還沒亮。

雖然不是全黑,卻是朝霞尚未展開的蒼白時間。從池袋的丸井百貨到藝術劇場那裡,許多小夥子呼着白氣聚集在那裡。劇場通上密實地停着小型廂型車與小型巴士。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我住的地方看到這種景象。池袋站的西口是一日派遣工作有名的集合地點。

我在那裡站了一會兒,並不清楚誰是哪家派遣公司的,做的又是什麼工作。此時,一個穿着工作長褲與防寒夾克的年輕男子邊叫邊走過來。“有沒有Better Days,九九八三,到豐洲的倉庫工作的人?”

“有!”我舉起戴着軍用手套的右手。男子說:“請搭那邊那臺小型巴士,我是負責人木下。”

“那個,你是Better Days的人嗎?”木下聽完露出驚訝的表情。

“不,我和大家一樣是打工的。”

“這樣呀。現場是不是不會有Better Days的人過去?”

“你是剛開始從事派遣工作的人吧?偉大的正式員工是不可能會到第一線去的。你先上巴士,我還要叫其他的人。”我坐進停在昏暗的西口五叉路,坐墊上滿是塵埃的破爛巴士。巴士的座位上是默然無語的十二個人。就連運送囚犯的囚車,氣氛應該都比這裡還要開朗些。

巴士在晨曦中的高速公路上行駛,抵達位於豐洲的倉庫街。時間才七點而已,提早一小時就到達作業現場了。我們在巴士中等待,一直都沉默無語,只聽得見有人的攜帶式遊戲機或iPod的電子音而已。到了開始工作前三十分鐘,現場負責人說:“差不多該準備了。”

沒人回答他。一日派遣工作者並無橫向的聯繫,每個人彼此都是當天才初次見面的人。萌枝所講的“散沙般的工作者”是很正確的形容。我們穿着工作長褲的十二人,往大到連新幹線都能輕易擺進去的倉庫移動。由於沒暖氣,冷得很。

在排着貨櫃的倉庫裡,站了四個穿着制服的男子,胸前繡着沒見過的標識,一定是倉庫公司的人吧。木下說了聲“請多指教”,其他年輕人也以沒精打采的聲音應和着,重複同樣的問候。

“好,請多指教。今天要請各位幫忙的工作是清掃管線,以及搬運與堆放麪粉。清掃的人員就搭那個高處作業臺,把管線上方累積的灰塵以刷子刷下來。搬運與堆放的工作是從貨櫃把小麥袋搬出來,放在那邊的小棧板上。你,你,你還有你。”

倉庫公司的男子隨便點了四個人,我也是其中之一。之所以不自我介紹,是因爲即便這麼做也毫無意義吧。誰也不知道,明天還會不會再到這個作業現場來。

“麻煩你們清掃管線了。”

對方發給我長柄刷子與安全帽。雖然說是高處作業臺,但只是建築工地常有的那種以鋁管與踏腳處組成的雜牌貨。爲便於移動,腳的地方是滑輪。作業臺上連扶手都沒有。

作業臺的旁邊是閃閃發亮的起重車,起重臂的前端附有抓鬥。倉庫公司的男子帶着摺疊椅與週刊坐進起重車裡,其他偉大的正式員工們,則盤着手四散在倉庫裡。被指名的我們四人,往上爬着臺車旁的梯子。

管線的上方,灰塵綿密地堆積着,厚實到有如麂皮一樣。一拿刷子打掃,如雲朵般的灰塵塊,會一面噴出白色的粉塵一面掉下來。我們沒有護目鏡,只有感冒用的紗布口罩遮住口鼻而已。倉庫公司的員工在起重車前端的抓鬥裡,坐在椅子上看起週刊來。他倒是好好戴上了護目鏡以及防塵口罩。

在那之後經過約三十分鐘的工作,我的眼睛變得通紅,再怎麼擰鼻子,都止不住噴嚏。管線在倉庫內縱橫遊走,再怎麼幹都看不到終點。

我首次體會到智志所講的“上層階級的人”是什麼意思了。

在一日僱用的派遣現場,偉大的正式員工,事實上就隸屬於上層階級。

午餐是在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來的便當與杯麪,在倉庫外頭吃。十二個打工族默默地吃着,就只是這樣的一幅畫面。我試着找幾個人講話,但大家都露出覺得厭煩的神色,並不理我。由於太無聊,我拿手機在無人的倉庫裡拍了幾張照片。我拍照技巧蠻不錯的。

下午開始人員有所替換,我被分派到麪粉那邊去了。這樣子我總算安心了,簡單一句話,清掃工作是最糟的工作,如果再做下去,遲早會生病的。靠蠻力的工作,還比較好一點。

大型貨櫃的內部,麪粉的紙袋堆到了天花板,一袋有三十公斤。工作很單純,就是要把它搬到約十米外的棧板上。不過,這邊的作業也有危險。不知道當初是從哪個國家上貨過來的,貨櫃內部的袋子堆得都很隨便,甚至於讓人擔心什麼時候會垮下來。在貨櫃內有三個人由上而下依序把麪粉卸下來,剩下的五個人就把袋扛到棧板去。我是負責扛的。

正確來說並不是扛,而是像抱着大型犬一樣,正面牢牢地抱着三十公斤重的袋子比較輕鬆。如果扛在左右任何一肩上,身體會因爲重量而過度彎曲,反而很累。

這邊的作業才做了十五分鐘,就算是隆冬,也照樣飆汗。由於剛纔的管線清掃已經讓人滿臉灰塵,此刻流下的是黏黏的灰色汗水。我深深地體會到,在水果行看店雖然很無聊,卻出乎意料地像天堂一樣。

工作默默地持續着。

下午的工作沒有休息,其中也有幾個年輕人腳步踉蹌,但沒有人特別去注意。就在還剩一小時就結束時,我看到倉庫入口處的同時,傳來了哐啷一聲重物垮掉的討厭聲音。我的眼一擡,剛好看到四五袋麪粉一同壓在麪粉山底部的一個年輕人身上。它們是從重三十公斤的麪粉袋堆成的三米高的麪粉山上掉下來的,他拼命閃避,但右腳還是閃得慢了,袋子壓了上去。

“你還好嗎?!”

“啊——”

他發出悽慘的叫聲。我踢飛他腳踝上的袋子,把他挪開。得找現場的負責人過來。

“木下先生!有人似乎受傷了,請你過來。”

我一求援,倉庫公司的員工從貨櫃裡探出臉來,一副很困擾的表情。木下在下午是負責清掃管線的,他帶着滿身的灰塵以及與熊貓相反、白了一圈的眼睛走了過來。小夥子的腳踝扭曲成了奇怪的角度。

“我想,叫救護車比較好,這傢伙連骨頭都斷了。”

我這樣告訴木下後,正式員工在他耳邊不知道悄聲講了什麼。現場負責人小聲喃喃說道:“真是受不了啊。你等一下,我打給Better Days問問看。”

在這期間,小夥子倒在貨櫃的地板上,按着疼痛的腳踝呻吟着。正式員工聚在一起不知道在說什麼,但完全不告訴我們。木下已打給池袋西口分店,但似乎尚無結論。我拿出自己的手機。

“算了,我來叫救護車。”

正式員工跑了過來,是剛纔在起重車內看雜誌的中年人。

“等一等,你叫救護車到倉庫這裡會給我們惹麻煩。”

其他打工者都呆呆地站在那裡。他們看來不像擔心的樣子,也沒有抗議的感覺,就好像只是開關關掉了一樣。我大叫道:“開什麼玩笑?工作中發生事故,當然是職業傷害呀,你說對不對,木下先生?”

我把問題丟向總算講完電話的現場負責人。所謂的負責人,就是爲現場發生的事情負起責任的人。正常來說,誰都會這樣想吧。但木下卻講出難以置信的話,他對着倒在地上的小子這麼說道:“青木君,不好意思,你可以自己搭出租車到醫院去嗎?今天的工作你可以不用做了,沒關係。”

“這是怎麼回事?”

我這麼說之後,木下露出困擾的表情。

“Better Days的人說職業傷害補助的申請很麻煩,而且不能給客戶添麻煩,說請他忍耐。”

青木好不容易纔站了起來,他的臺詞很淒涼。

“那個,到醫院去的出租車錢會有人幫我出嗎?”

木下搖了搖頭。出出租車錢,等於是承認自己有錯。無論Better Days還是倉庫公司,是絕對不會做這種事吧。我漸漸瞭解到,存在於一日派遣工作背後的真相。

這裡沒有任何一個負責人,一切的責任都在用過就丟的打工族身上,是無限的責任自負。我拉起青木的手臂靠在我肩上,撐起他身子。“我問你,你參加醫保了嗎?”青木搖了搖他那因爲疼痛而蒼白的臉。

我以現場所有人都聽得見的聲音大聲說道:“我現在送他到外面的道路去,這段期間無法工作,不然就從我的日薪中把錢扣掉吧,這樣可以嗎?”

木下彷彿懾於我的氣勢,讓出了空間。正式員工們則好像什麼都沒聽見似的無視於傷者和我。

其中一人叫道:“好了,回去工作吧。”

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午後的作業重新開始了。

那天,我只回家拿了換洗衣物就馬上外出。老媽看到我滿身又是汗又是灰塵的,似乎很驚訝,但這根本無法和我一天內目擊到的事實相比。

我把東西塞進大到不行的揹包裡,回到池袋街頭,目的地是位於西口鬧區的網吧Turtles。我從智志那裡問到了情報,他說只要把Better Days的登錄卡拿給那家店的人看,住一晚原本要一千日元,就可以折價兩百日元,而且他說那裡的淋浴設備、計算機、按摩椅等設備也都很齊全。

一走出西一番街,對向人行道就看到斑馬的身影了。他穿着寬鬆牛仔褲,配的果然也是寬鬆的運動衫,以及防寒夾克。其他三個G少年連個影子都看不到,一定是巧妙地躲在哪裡吧。我輕輕點點頭,朝Turtles走去。

門口的玻璃門上寫着三小時方案與五小時方案的費用。目前距晚上十點的通宵方案還有很久,但錢不是問題,我每天從萌枝那裡收到七千日元,今天也還有七千五百日元的

報酬,因此我不等通宵方案開始,就大大方方走進Turtles。不早一刻洗掉身上的汗水與灰塵,我就渾身受不了。

我打算從這時起,一段時間不回自己家了。好歹也是個小小的臥底調查員,不希望襲擊犯知道我家的店。不過,這樣的選擇實在大錯特錯。

我所進入的位置,約摸是一張半榻榻米的大小。四周雖以合板圍住,但只到肩膀高度左右而已,只保護了一半左右的隱私權。固定式的書桌上,計算機、電視與DVD播放器一字排開。合成皮的調整式躺椅在靠肘處有被香菸燙出來的洞。我感受到以前用過這裡的某人帶有的惡意,心情變差了。噴得滿滿的除臭劑,聞起來反而刺鼻。

檢視過自己的位置後,我馬上去淋浴。這個部分優秀得出乎意料。雖然是每小時三百日元的投幣式淋浴,但浴巾、刮鬍刀、刮鬍泡、肥皂、洗髮精、潤絲精全都有,卻只收這個價格。我在熱熱的淋浴下洗了兩次頭髮,一面無數次地漱口,一面洗身體。如果不這樣做,沒有辦法完全把管線的粉塵洗掉。

我帶着重新活過來的感受回到座位上,重新裝了一杯能喝到飽的果汁。好了,接下來必須預約明天的工作才行。而且,也必須好好申訴一下才行。我和前一天一樣問到了工作,取得另一件一日僱用的工作。確認過短信傳來後,我又打電話給Better Days的池袋西口分店。這次我請店長谷岡來聽。

“我是昨天起受您照顧的I28356,真島。”

谷岡疲累似的笑了笑。“不必講登錄號碼,你有什麼事?”

“你從現場負責人木下先生那裡聽到關於事故的事了嗎?有位青木先生被重三十公斤的麪粉袋壓到。”

“嗯,接到過報告。”累到極致的聲音,除此之外不帶任何情感。

“那種狀況說真的是職業傷害吧?爲什麼倉庫公司與Better Days都對傷者見死不救呢?還要他自費坐出租車去醫院,不是太過分了嗎?谷岡店長的公子如果碰到這種事,你會怎麼想?”

店長呼的一聲嘆了口氣。

“我兒子才小學一年級,不必擔心他職業傷害。拜託你好不好,他應該不會當打工族,而會成爲企業的正式員工。”

真是率直的男人,說不好是個可以談的傢伙也說不定。“稍微發給青木先生一點慰問金如何呢?我也很擔心自己什麼時候會碰到那種事故,這樣子沒辦法安心做派遣工作啊。”

“不好意思,那個事故並未正式記錄爲職業傷害,對於青木先生的事我也感到很遺憾。可是從公司的角度,無法申請並不存在的職業傷害補助,也不能發放沒有理由的慰問金。我們公司對各分店所設的營收標準很嚴格,這種制度不是店長個人能做決定的,我很遺憾。”

那是一種自嘲般的口吻。

“難道把大家用過後丟棄就算了嗎?像壞掉的機器零件那樣丟掉嗎?這就是所謂的責任自負嗎?”我知道這種說法很幼稚,但我無法忍住不講。我的腦子裡,浮現說着“會有人幫我出出租車錢嗎?”的青木的臉。

“我可以陪你談這件事。我大學是主修社會學的,對於社會上的不正義或經濟力差距我感到很心痛。可是身爲一個兒子要上小學的父親,我無法違抗公司,再者非正式派遣這種工作方式,也是經濟體系下的一種法則。我一個人是對它無可奈何的。”

確實正如谷岡店長所講的。我的力量、店長的力量,甚或是工會的力量,都無法抗拒這股席捲全球的浪潮。

“我記得真島君你沒有固定住所嘛?”

“是這樣沒錯。”

店長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從心底發出來的一樣。

“你的雙親還健在嗎?和家人相處得好嗎?”

我想起囉唆的老媽。“還好啦。”

“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但你最好向令尊令堂低頭,設法住在老家。你聽好,光靠我們所給的日薪,你再怎麼工作也都無法擺脫網吧難民的生活。你無法租到自己的房子,也無法結婚。我不講難聽話,總之你姑且先回老家去吧。”

雖然他這麼說,但身爲臥底調查員,我又怎能夾着尾巴回去?“謝謝你的建議。可是應該還有別的奮鬥方式吧?我已經加入東京打工族工會嘍。”店長會對這樣的情報有什麼反應?重點就在這裡。他沒有說什麼,直接應付過去。

“這樣啊。”似乎沒有反應。

我繼續追擊道:“因爲我也不能認同信息費的事。那到底是做什麼的費用?”

谷岡店長深深嘆了口氣,說道:“總公司叫我們回答,那是一些安全用具的費用。”事不關己的回答。

“可是我在今天的工作現場也沒有拿到防塵口罩和護目鏡啊?那兩百日元消失到哪裡去了呢?”

剛纔那個講話親切的店長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言談中帶有一股中止交談的冷淡。“不好意思,我的下一場會議快開始了。真島君所講的我聽到了,別管那麼多,乖乖回老家去吧。”

電話在這裡掛掉了。說起來,已經談到了工會與信息費的事,應該可以對Better Days帶來一點壓力。不過講完電話的我,心情也很複雜。總覺得谷岡讓人無法討厭。還是說,那是他自己因應申訴的對策呢?時間還不太晚,但我的身體已經到極限了。誰要是一天內搬了好幾噸的麪粉,都會變成這樣吧。難得有免費用個夠的計算機,我原本想看看國外的色情網站,但坐在調整式躺椅上的我,好像被人打昏一樣,陷入了沉睡。

最糟糕的是橄欖色合成皮的調整式躺椅。我第一次在網吧過夜,就醒來好幾次。最難受的是無法伸直雙腿以及無法翻身。短短兩小時左右,我就自己醒來了。在通宵方案的昏暗夜裡,某個座位的男子在那裡喃喃自語抱怨着,也有攜帶式遊戲機的輕快電子音在響着。我回想起谷岡的話——再怎麼工作,都擺脫不了這種生活。一個人工作如果只在求生存,那種工作方式又有什麼希望可言呢?

每個人都是爲了錢而工作,但與此同時,所從事的工作如果不具有“惟獨自己做得到、無可替代”的特性,也只會深深傷害我們而已。在我幾度醒來,已經放棄再度入睡的黎明時分,我正在思考這樣的事。要如何才能讓非正式僱用的近一千七百萬人能夠在工作中找到自豪與幸福呢?對於並非日本總理大臣的我而言,根本不可能解決這樣的問題。

不過,我在網吧那狹窄又令人喘不過氣的座位上,做了一個人人都能在幸福中工作的夢。雖然我不是約翰·列儂,但我也是做得了夢的。

第二天的工作居然是打掃垃圾屋,地點在練馬的住宅區正中央。Better Days派來了四個男的,把足足放滿六臺兩噸重卡車那麼多的垃圾從屋裡搬運出來。從事派遣工作後,我感到驚訝的是,這個世界上其實存在着各式各樣的工作。第二天的工作毫無事故發生,也沒有管線的粉塵那樣對身體有害的負面影響。雖然全身的肌肉很痠痛,但因爲我還年輕,沒什麼關係。

第二天結束後,我到分店去領薪水。只要秀出登錄卡,再簽名就行了。稅後淨收入有一萬三千多日元,我從來沒對這樣的金額感到這麼珍惜過。臨走時,我在電梯裡碰到谷岡,他又是那副疲累的土色表情。他注意到我後,小聲說道:“怎麼樣,你和家人和好,準備回老家去了嗎?”

我姑且隨便糊弄過去。

“這個嘛,還好啦。倒是你,店長,爲什麼總是一副那麼累的感覺呢?”

谷岡軟弱無力地露出了無奈的笑。

“我有時候很羨慕你們的工作啊,因爲正式員工必須無窮無盡地加班。我去年的加班時數超過一千兩百小時。”嚇壞我了!以前我在哪裡讀過,過勞死的判定標準是每年加班九百小時,谷岡正承受着遠比標準還長得多的重度勞動。

“店長,我們的國家會變成怎麼樣呢?一方面有我這種再怎麼工作都無法擁有自己住處的打工族,很嚮往正式員工的生活;可是正式員工卻像店長你一樣,處於快要過勞死的邊緣。這樣的話,不是到哪裡都無處可逃了嗎?沒有什麼處於兩者之間、美好的工作方式嗎?”

我從前一天晚上開始,就一直在思考更多的工作方式。社會改革家,阿誠。谷岡店長似乎很驚訝,他徹底疲累的雙眼,透出了些微的亮光。

“這種荒唐的狀況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總有一天,大家必須一起來思考它吧。不過到那之前,無論是我還是真島君,還是必須餬口吃飯啊。我們只能彼此站在各自的立場上設法保護自己了。”

我開始覺得,自己對Better Days的店長產生了一種好感。但是我卻非得誘騙他走入我的陷阱不可。總覺得這是件讓人悶悶不樂的工作。

那一晚我又打到Better Days去,講工會與信息費的事講個沒完。這次不是對谷岡店長講,而是對基層員工。對方雖然把我的電話轉來轉去,但應該已經產生“有個登錄成員很跩”的傳言了吧。

第二天我開了店,戴着花粉症用的大口罩看店。把草莓、香瓜賣給酒醉者,是多麼帶有田園詩歌感覺的工作呀。和清掃管線比起來,就像天堂一樣。而且還可以聽自己喜歡的肖斯塔科維奇聽個夠,又可以好好休養身體。

於是,我決定好自己的行程表了。在連做兩天日薪工作後,就看一天店休息,不斷循環。沒事的時候,我就偷偷帶着G少年的保鏢在池袋的巷子裡閒晃。是誰都好,能不能趕快襲擊我啊?再這麼下去,我的腹肌很快就會變六塊肌了。我是頭腦派的,不適合滿身肌肉。

我每天都打電話給崇仔與萌枝。萌枝表示,自永田遇襲以來,就沒有其他工會成員遇襲了。我向崇仔報告狀況後,他乾脆地說道:“既然這樣,我們去擊襲那個店長怎樣?”

國王提出了一個看來簡單,實則困難的想法。“只要戴着露眼頭罩攻擊,也不會知道是誰吧。然後,再逼他把Better Days的內幕都吐出來。還不壞吧?”我說,是還不壞,可是也沒什麼好的。

國王說:“再像這樣什麼事都沒發生的話,我們等於一直做白工。阿誠你不能再鬧出更大的事情來嗎?”他這麼說倒有道理。G少年的保鏢,也沒辦法永遠免費出動。

“OK,我再挑戰看看。”掛掉電話後,我思考着。要不要綁上工會的頭巾闖進池袋西口分店去呢?雖然這種沒水準的鬧法不適合我,但我已經騎虎難下了。

就在做二休一的輪換方式到達第三次的那一天,我到已經去慣了的Better Days去領薪水。一走進分店裡,就發現氣氛和往常完全不同。打工族們那種懨懨無生氣的樣子還是沒有變,但正式員工們全都情緒高漲、戰戰兢兢的。

會議室裡排了一排領薪的隊伍。好不容易輪到我了,我秀出登錄卡,正在簽名時,響起了大到不行的聲音。

“喂,怎麼這麼懶懶散散的,不會打招呼嗎?”

有個嘴裡亂罵一通、頭髮理得極短的中年男子走了過來,看起來是駕訓班裡的魔鬼教練那種類型。這個男的深信,只要講話大聲,周遭的人就會聽他的話。他一看到我,以大到沒意義的聲音說:“你就是真島嗎?聽說你加入了工會是吧?”爲何他會知道我的個人信息呢?我固然有些驚訝,但這種單細胞的傢伙正合我意。我拿出東京打工族工會閃亮亮的卡片給他看。

“我加入什麼團體是我的自由吧?關你屁事?!”

首先,我完全不認識這個重量級的人。Better Days的員工們也都嚇得半死,沒有人向我介紹他。

“加入工會之類的,不會有什麼好事哦。還是退出工會努力工作吧。”

“是這樣嗎?就信息費一事來說,工會遠比你們值得信賴多啦。那筆錢你們到底是出於什麼理由擅自私扣?到底拿去做什麼了?”

排在我後方的隊伍,有聲音冒了出來。“對啊,拿去做什麼了?”我看着那小夥子的臉。他看來似乎不是工會的成員,但應該是滿腔的不爽吧?已夾雜着白髮的中年男子滿臉通紅道:“有所謂職業傷害的保險之類的吧。都是用在爲各位好的事情上啊。”

我露齒而笑,對他說道:“之前我在豐洲的倉庫裡看到了工作中發生的事故。Better Days以電話指示,要一個腳骨折的傢伙自費到醫院去。說什麼如果叫救護車的話會變成職業傷害,太麻煩了。保險個屁啦,這種事只是嘴上講講而已吧?”

有幾個打工族在我背後拍手叫好。

“吵死了!在商業世界裡,凡事都有它的道理在。像你們這種無法爲自己的工作負起責任的傢伙,又懂什麼?!”男子走出了會議室。

光是鬧到這樣,已經很夠了吧。我拿着薪水袋走到走廊時,谷岡店長咧嘴對我笑道:“真島君,你真厲害啊。”

我聳聳肩。我只有這種時候纔會受到稱讚,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那個人叫倉敷,是東京西北區的區域長。我也是,每次都挨他那種聲音的怒罵。”

“這個嘛,你的薪水高也沒辦法啊。光靠加班費,應該就夠付房貸了吧?”

一年如果加一千兩百個小時的班,從加班津貼來算的話,這是理所當然的。但谷岡的表情暗了下來。“拜託不要那樣講。店長是幹部,因此沒有加班費。如果以還是基層員工時的年收入來算,幾乎差不多。”我的嘴張得大大的,合不起來了。Better Days不光是對打工族嚴苛而已,連自己內部的員工也一樣嚴苛對待。

“這樣呀。我知道了。真是可憐呢。”

這個總是疲累的店長,和打工族一樣掉入了陷阱,只不過是不同形態的陷阱。

我們總是會按錯鈕,因此纔會無法得到原本想要的反應。由於一接觸到區域長倉敷就馬上有結果,因此就某種角度而言,真的是世事難料啊。

那是我和區域長交換過建設性意見第二天的事。我揹着揹包走在池袋大橋附近的狹窄巷子裡,時間快要六點了。冬天的天空已經變暗,在街燈中斷的陰暗處,我感覺到自己旁邊有冷風吹了過來。

“阿誠先生!”

是斑馬的聲音,我二話不說放低了重心。襲擊者從轉角處突然揮拳過來,是個戴着露眼頭罩的高個男子。我維持着低重心,用頭去撞他的肚子。男子壓着肚子時,從我看不到的角度,有個速度快到不行的拳頭揮了過來,掠過男子的下巴,留下了有如彈手指般的尖銳聲音。

戴着露眼頭套的年輕小鬼如同斷了線的娃娃一樣,砰的一聲跪坐在柏油路上,已經沒有意識了。能做到這種事的,在池袋這裡只有一個人。我回頭說:“哎喲,崇仔也來當保鏢了啊?這個城市的國王還真閒呢。”

崇仔嗤笑着說:“我敢發誓,今天是我第一次出動。我就是有那種在恰當時機撞見麻煩的運啊!這樣剛好幫我暖暖身。”

戴露眼頭罩的年輕小鬼有兩個,全罩式安全帽的一個,已經被G少年的精英撂倒在地,手臂被綁在後面,用的是常見的那種塑料制、易於使用的捆綁繩。拉開頭套一看長相,其中一人是在豐洲的倉庫裡一起打過工的人之一。我去搜這些傢伙的錢包,每個人都同樣持有Better Days的登錄卡。我以一貫平淡的口氣說:“怎麼辦,崇仔?這些傢伙看到我們的長相了,要不要把他們埋到山裡?”

崇仔是個演員,他抽出手機,手腕一晃,啪啦一聲打開了蓋子。“現在我在叫車子過來。沒有辦法,運氣差的傢伙就會運氣差到底。”

還有意識的兩人很明顯身體抖了起來。“對不起,拜託你,放過我們。”

我在講這句話的微胖年輕小鬼身旁蹲了下來,問道:“是誰派你們來的?”

他一面流着口水一面說:“真的會放了我們嗎?”

崇仔的聲音比剛制好的冰塊還尖銳。“如果你們講出真相的話,可以。但卡片我們收下了,如果說謊,我們會派人追殺。池袋的G少年,你們知道吧?”G少年的負面傳聞,應該在池袋已經流傳到多如繁星了吧。

我說:“是誰派你們來的?”

“區域長倉敷先生。”我腦中浮現那個教官的臉。如果是那個男的,確實可能會以蠻力把所有抵抗的東西都擊垮。

“他給你們多少報酬?”

“沒有報酬。”

我抓起小鬼的頭髮,把他的眼睛轉向我這邊。

“不可能這樣吧。”

“我們真的一毛錢也沒拿,他只說會安排比較輕鬆的固定工作給我們。”

固定的意思就是經常被派到同一個工作地點去。工作有各種類型,也有做起來不辛苦的單純工作吧。自己的錢一毛也沒花,就利用這些沒錢的小鬼襲擊工會成員,真是最下流的小氣男人。

“到目前爲止的襲擊事件,都是你們乾的嗎?”

小鬼低垂着眼。他們的回答,就算聽不到也知道。崇仔說:“這些傢伙,怎麼辦?”

我一面抽出自己的手機一面說:“幫我關起來,我要告訴僱主。”

奔馳的休旅車開進了狹窄的小巷,G少年們像在堆貨物一樣,把動彈不得的三個人押了進去。最後,斑馬與崇仔也坐了進去。崇仔在快要關上的門後說:“這些傢伙先寄放在我這裡,等你確定你打算怎麼做再和我聯絡。”我揮着手說再見,目送着貼上貼膜、看不見內部的休旅車逐漸開走。

我和萌枝約好,三十分鐘後在池袋西口公園對面的PRONTO咖啡店碰面。我先到店裡,反覆思量了這次的事件好幾回。襲擊工會成員的事件,姑且算是解決了。不過,完全沒有開心的感覺,心情也沒有跟着舒暢。

黑色女僕裝的萌枝站到了我的桌前。

“對了,你這種衣服是在哪兒買的?”

冷靜的工會代表乾脆地說道:“有專賣店。”

“果然是要到秋葉原之類的地方嗎?”

“不,東京的鬧區哪裡都找得到。目前這種法式風格的女僕裝,相對較爲普遍了。不說這個了,襲擊犯是誰?”

我把三張登錄卡排列在萌枝點的咖啡牛奶旁。三人都是來自池袋西口分店。“這是襲擊我那些人的卡片。指使他們的是區域長倉敷。”

“那個聲音很大的人對吧。”有特徵的人很容易被人記住。

“三人目前關在崇仔那裡,可以把他們交給警方,也可以要他們去自首。萌枝你打算怎麼做?”

黑色女僕裝的女孩思考了好一會兒。“這樣的話,三個人會變成傷害犯嗎?”

“是啊。說起來,他們確實讓幾個人受了傷。不過,應該不會判太重吧。雖然他們是犯罪執行者,但不是主謀。”那三個小鬼的事,我覺得怎樣都無所謂。

“有件事讓我很在意。這次的事件即便公之於世,最後一定只會以‘區域長一個人亂搞’、稍微起點騷動,就收場了吧。可是這樣下去的話,不會對智志那樣的人帶來任何影響。目前必須正視的問題,我認爲是爲所欲爲的派遣業者。”

萌枝露出一種好像在探索自己內心般的眼神。“那樣的話,就不是純粹的刑事案件了,也必須證明那家公司正在從事違法行爲才行。那可是很辛苦的事情啊。”

我想起拖着傷腳坐進出租車的青木的臉。在那裡一別以來,也不知道他現在如何。然而,應該有什麼事是我能夠爲那小夥子做的。“之前你講過,法律禁止港灣或建設工地的派遣工作對嗎?”

萌枝點點頭。她髮箍上的荷葉邊也柔軟地搖着。“嗯,還有就是派遣法裡也禁止雙重派遣之類的。”

“要怎樣才能證明Better Days的違法行爲呢?”工會代表呼的一聲嘆了口氣說道:“畢竟還是隻能靠內部告發了。由熟知內情的內部人員把資料帶到外頭,訴諸相關部會。我認爲,這是迫使Better Days改變做法的最好方式。”

“這樣啊。”在咖啡的香氣中,我盤起手。如果能有內部告發,對派遣業界整體來說,或許能夠造成一些衝擊。每個月加班一百小時的池袋西口分店店長,現在正在做什麼呢?我決定趕快打電話給他看看。

電話是內勤的員工接的,我請對方轉接給谷岡店長。又是那極度疲累的聲音。“什麼事,真島君?”

我只告訴他事實:“今天傍晚,我在池袋的路上遇襲了。襲擊犯是……”我把登錄號碼讀了出來。

“I18367田宮英次、I19934島本健一郎、I20185林弘明三人。”

就連疲累的店長,聲音都有精神起來。“那不全都是我們分店的登錄者嗎?到底怎麼回事?”

我說道:“想知道真相的話,請你馬上離開公司到一個地方找我,這真的是很重要的問題。”

有一段時間沒有回答。店長再度以疲累的聲音說:“我知道了。要我到哪裡去?”我看向玻璃窗外的熱鬧景象。雖是冬天,還是有很多年輕人與上班族羣聚在圓形廣場那裡。

“池袋西口公園。”

我正想掛掉電話時,店長說:“怎樣都好,真島君,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無話可說,陷入沉默,最後只講了一聲“等你過來”就掛掉電話了。

萌枝、谷岡店長與我三個人,在入夜後安靜下來的噴水池前坐下。我向他介紹,說萌枝是工會的代表。谷岡只看了她一眼,目光就馬上從萌枝那裡別開。

“真島君,到底是怎麼回事,全部告訴我吧?”

我把工會委託我的事,以及搜索襲擊犯的事簡單地講給他聽。至今已有四名被害者,以及這已經是被害人向警方報案的正式刑事案件。店長的臉色果然又變得更糟了。他的聲音小聲到很難聽得清楚。

“要他們襲擊你的,是Better Days內部的人嗎?”

我點點頭,萌枝一臉鎮靜。在衡量過戲劇性效果後,我緩緩道:“嗯,主謀是區域長倉敷。”

谷岡深深地呼了口氣,說道:“……怎麼會這樣?”

我瞪大眼睛凝視着店長的臉,此時是成敗與否的關鍵。

“不過,就我們的角度來說,光是解決襲擊事件並無法滿足。等一下能否陪我們到社福設施去?”

講到設施這裡,萌枝似乎總算了解我的計劃了。領帶歪在一邊的谷岡店長點了點頭。我們在劇場通坐上出租車,往位於南大冢的遊民自立支持設施而去。

智志當然還在牀上,他的膝蓋受傷,少不了要用柺杖。谷岡當然認得智志。“柴山君,我纔在想好一陣子沒看到你了,原來你受傷了呀?”接着,他彷彿察覺到我視線似的說:“你真的也遇襲了嗎?”

智志不明就裡地點了頭。我輕聲說:“今天我們抓到襲擊你的那些傢伙了呦。要他們下手的,是那個講話大聲的區域長。他似乎沒來由地厭惡工會,就和過去那種惡意解僱與打壓工會成員的傢伙是一樣的。”

“原來是這樣。果然是有人鎖定我們爲目標。”

谷岡店長很坦率,他深深向智志鞠躬道:“我們公司的人做了很過分的事,柴山君,對不起。”

我放低聲音道:“直接把襲擊犯與倉敷交給警方,是很簡單的事。不過光是這樣子,我認爲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智志,那本筆記本,借我一下。”智志從牀邊拿出筆記本,我接過後交給店長。

“谷岡先生說過吧,做我們這種工作,絕對擺脫不了難民生活。智志努力了三年,但是一直到他像這樣膝蓋受傷爲止,都沒在生活上接受濟助。能不能請你讀一下這個,看看被別人以‘責任自負’切割掉,被別人用過就丟的人,是帶着什麼樣的心情工作的?”

谷岡打開筆記本,我假裝在看筆記本,實際上專注於觀察店長的表情。

不放棄。放棄的話,就當場結束了。

不哭泣。哭泣的話,只會招惹別人同情你。想哭的時候,就笑。

不怨恨。不拿自己和別人比較。再小都沒關係,要追尋自己理想中的幸福。

不生氣。不能對別人生氣。現在我的生活,全都是我自己的責任。

這是遭到體制用過就丟的年輕人的吶喊。一羣被迫無限地責任自負,廉價而任意遭到替換的工作者的心聲。我原本的想法是,如果店長沒有因爲這些話感動,就要放棄的。內部告發是一種志願行爲,無法硬叫別人做。

“如果能夠幫助Better Days變得更好一點,我會很開心。畢竟它是規模最大的派遣業者,年營收也有五千億日元吧,對業界帶來的衝擊想必很大。與此同時,像智志這樣的人所做的一日派遣工作,如果能夠更人性化一點,我也覺得會很美好。人類如果可以像個人一樣工作,而不是像機械的零件一樣,畢竟是件好事。我的頭腦不好,不懂什麼全球化啦,價格競爭力啦等等的東西,但如果照目前這種誰都無法變幸福的工作方式,絕對是不好的啊。”

谷岡店長的眼裡泛起淚光。他翻着紙張,逐一讀着智志的話。最後他說:“真島君,你希望我做什麼?”

我和萌枝四目相接,彼此點頭。

“Better Days應該違反了派遣法所禁止的,把工作者派遣到港灣或建設工地去對吧?應該也有雙重派遣的問題。谷岡店長能不能從公司內部幫忙讓公司變得更好呢?請你進行內部告發,如果你想要匿名,也沒有關係。不過,我們希望你能夠把機密數據送到媒體與相關部門去。”

女僕裝的萌枝向他鞠躬。

“大小姐,請你不要這樣。如果我這麼做,真的可以讓Better Days變好嗎?”

工會代表說:“應該會亂上好一陣子吧,不過再來的事誰也不知道。我認爲,要想讓公司變好,靠的是每一個像谷岡先生這樣的人的努力。”

谷岡用力點頭道:“我知道了。既然大小姐這麼說,這件事一定是正確的吧。我現在就回公司去,把備份數據製成光盤,再直接交給你們,請你們自由運用。”萌枝是大小姐?確實,她的長相和我一樣,都帶點那種氣質,但爲什麼這個女僕裝的她會是大小姐呢?兩小時後,我碰到了這次的事件中最讓我驚訝的事。

我和萌枝從谷岡店長那裡拿到光盤是在晚間十點過後。這樣子,這次的事件就解決了吧。隆冬的夜晚空氣固然很冷,我的胸口卻很舒爽。“呼!身體覺得好累,但這樣子就完全結束了吧。我想我不會再去網吧第二次了,調整式躺椅我已經坐到怕了。”

萌枝沒有因爲我的玩笑而笑。“阿誠先生,等一下想請你陪我到一個地方去。”一個年輕女生在夜晚這種時間叫你陪她?那時以爲我的魅力還是能夠好好傳達到懂我的女生身上。

“事情已經解決了,我可以陪你。”

萌枝在西口五叉路的轉角處叫了出租車,自己先坐進去告訴司機:“六本木山莊。”

我曾經去那裡逛過一次,是個外表弄得漂漂亮亮,讓人迷路的購物中心。當然,我沒有朋友住在那裡。“你到六本木山莊去做什麼?”

“我要把今後會發生的事告訴一個人。”我已經受夠了。思考變得好麻煩,我直接把背部靠在出租車後座上。

出租車在櫸木阪大道上停了下來。坐着玻璃電梯往上後,附近不遠處看得到山莊一整片玻璃的入口處。萌枝以熟練的動作輸入住宅號碼,然後對着CCD攝影機說:“是我,萌枝。”

玻璃門靜靜地開了。我踮着腳尖在美術館展示室般的入口處走着,因爲走在上面好像會弄傷整片大理石的地板。電梯的門一開,是三十六樓。萌枝毫不猶豫地在內廊上繼續往前走,好像超高級的飯店一樣。

門是雙開式的,門牌上寫着羅馬字“KAMEI”。我愣在那裡。那是Better Days的社長龜井繁治的住處。萌枝舉起右手,然後在按下門鈴前回頭看我道:“他是我爸爸。”

由於衝擊,我什麼話都講不出來。電子音一響,門開了,裡頭是個正牌的中年女僕。

“大小姐,您回來了。那位是您的朋友嗎?”

“我回來了,阿惠姨。爸在嗎?”

“在,剛洗好澡呦。”

萌枝一面和女僕交談,一面在走廊上往裡走。屋裡到處都看得到與烏龜相關的擺設。我對着萌枝的背說:“網吧Turtles該不會也是萌枝你爸的公司吧?”

“嗯,似乎是。”

客廳約摸有五十張榻榻米大小,大到好像可以當成羽毛球場。一個男的在睡衣外面套着手肘處磨破的手織毛衣,背對着窗戶站在那裡。六本木的夜景,確實比池袋美多了。

“萌枝,怎麼會突然來找我?那邊那個人是誰?”

在電視上見過的寬額頭與鬍子。父女在眼角的地方很像。

“爸,您還在穿我織的毛衣啊?明天起公司那邊會有大騷動,我先來跟您講一下。這位是幫忙解決這次事件的真島誠先生。”接着,萌枝簡短地說明了池袋西口分店的工會成員襲擊事件。聽到倉敷的名字時,龜井的臉色變了。

“那傢伙給我搞了這種名堂出來是嗎?真是無可救藥的男人。不過,工會這種東西終究只是好玩而已,你也差不多該回我這兒來學習企業經營了。”

萌枝似乎是他的獨生女,她以極其溫柔的聲音說:“我能夠體會爸您想對金錢復仇的心情,因爲當時您無法讓媽接受充分的醫療照顧嘛。可是我覺得現在的爸很明顯已經做過頭了。再這麼下去,由媽媽命名的母公司會完蛋的。”

原來,Better Days這個充滿諷刺的名字,原本是個充滿希望的名字。我正在驚訝時,龜井社長說:“你在說什麼?公司能夠成長到這樣,都是靠我的經營手腕。人才派遣業仍大有成長的空間,但因爲每家公司都被迫必須壓低成本經營,所以往後和海外業者間的競爭會變得更殘酷吧。倉敷的事件是那個男的一個人乾的吧,我既不知情,再者這種事對大局也沒有影響。”

萌枝並未退縮。“我打算通過工會活動,從外部監督Better Days的經營。爸爸的公司已經到處出問題了吧?這一點您自己應該最清楚啊。”

龜井社長陷入沉默,萌枝乘勝追擊。

“身爲Better Days的股東之一,我把資產負債表讀得很清楚。由於強推的成長路線以及多角化,負債已如滾雪球般與日俱增,如果資金的週轉哪天出現短缺的問題也不意外吧。爸,您以個人擔保向銀行借來的款項,應該已經不下幾十億日元了吧?”

龜井社長露出疲累的神色,一屁股坐到了沙發上,雙手抱着後腦。“所以我說,只要你回來參與經營就行了。你比公司的那些專務要有能力多了呀。”

萌枝一臉寂寞地笑道:“再講什麼都沒有交集。今晚我是和真島先生來警告您的,我們工會已取得足以證明Better Days違反派遣法的內部資料了。再過不久,就會送交相關部門與媒體。”

龜井社長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對着我這邊說:“萌枝講的是真的嗎?”

原本我不太想涉入別人的父女關係,但無可奈何下我只好說了。

“對,是一些關於派遣法所禁止的,派遣到港灣與建設工地去,以及雙重派遣的數據。”

萌枝的父親扯着自己的頭髮說:“這種事哪家派遣公司都在做啊。”

“是啊,下次修法時會變得如何就不知道了。不過,目前都算是明確的違法行爲啊。告訴您,爸,明天起Better Days會陷入暴風雨之中,狀況會變得很辛苦,但我希望您把它當成是讓公司浴火重生的機會。如果爸真的有心改造公司的話,我也會拼命幫助您的。”

萌枝對着父親鞠了個躬,我也輕輕欠了欠身。我們離開房間時,剛纔那個女僕幫我們泡來了紅茶。女僕與龜井社長齊聲說“等一下”,但萌枝的腳步沒有停下來。

在往下的電梯裡,我問萌枝,“爲什麼要和你爸鬥到這種地步呢?”

萌枝看也不看我這裡說:“因爲我和我媽約定好了。Better Days是一家創造更好的明天、爲別人帶來幸福的公司。一開始它不是人才派遣業,而是我爸媽經營的小小衣料批發店。可是我媽死後,我爸就變了。變成金錢纔是一切,實力纔是一切。現在的Better Days,是一家無法爲誰帶來幸福的公司。我想,我爸現在應該也很不安。”

就算有那麼多的錢,就算住在這樣的玻璃塔裡,也還是會不安嗎?如果從事一日派遣工作的打工族也感到不安,年營收五千億日元的公司社長也感到不安,我們的社會不就沒什麼人感到安心了嗎?

“我問你,內部告發會造成什麼樣的衝擊?”

萌枝歪着頭說:“我想公司應該會接到停止營業幾星期或幾個月,以及改善業務的命令吧。公司不至於倒閉,但損害應該很大吧。最慘的我想就是我爸。”

“什麼意思?”不久就要到地面上了。我吞了口口水,治好耳朵的不適感。

“因爲我爸的財產幾乎都是Better Days的股份。一發生負面事件,股價就會急跌吧。搞不好會是幾百億日元的損害。”這個大小姐講的事還真恐怖!或許,這個工會代表是個超級女僕也說不定。

“這樣呀。萌枝覺得這樣沒關係嗎?”電梯門開了,萌枝轉過頭來,臉上浮現滿滿的笑容。

“即便如此,也不會變成一無所有。如果不把各種東西捨棄掉一次,就無法重新再挑戰吧。雖然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但這樣應該是好事。因爲阿誠先生不是也講過嗎,大家如果都可以像個人一樣工作,是件很美好的事。聽到你那番話,我才決定正面與我爸對決。”

這話由我自己來講是有點怪,但有時候我們講的話會傳達到意想不到的遠方去。那時我認真地思考着,以後要注意自己的措辭了。

關於後來Better Days的騷動,只要你讀了報紙的經濟版,應該都很清楚吧。因爲違反派遣法,停止一個月的營運,股價在那期間急跌到四分之一。龜井社長退任爲沒有代表權的會長,並從一家銀行找來了新任社長。對了,據說增加了一名大股東擔任董事。現在龜井萌枝是負責法務方面的董事,經手法令遵守以及改善正式員工及非正規打工族的工作環境事宜。據說那個分店長谷岡在她身邊擔任左右手。

萌枝說要感謝我幫忙,請我去吃了一家位於惠比壽,有如城堡般的米其林三星餐廳。不過那麼高級的味道,我不是很懂。如果要在惠比壽吃飯,啤酒和炸雞就很夠了。萌枝在公司穿套裝,但偷偷跑到池袋來時,還是穿着那套黑色女僕裝。她穿成那樣的時候我會陪她出去玩,因此我漸漸喜歡起原本不是我偏好的哥特蘿莉風打扮了。智志開始在Better Days池袋西口分店工作了,這次是他夢想的正式員工。智志和我,以及女僕裝的萌枝,現在還是很要好的三人組。萌枝會在開着染井吉野櫻的廣場上,講述經營巨型企業的辛苦之處。智志則講着自己的工作都確實領到了加班費,以及擁有自己住處的喜悅。遠方,劇場通上的休旅車裡有着池袋的孩子王,持續進行着他那麻煩的街頭制裁。

在花崗岩的石板上滾來滾去的,是比較性急的櫻花花瓣。我一面聽着各種人的故事,一面看着萌枝那包在黑色絲襪裡的美形小腿肚。我沒有股票,一輩子應該也不會變成有錢人或地位高的人吧。不過,我還是打從心底覺得這樣子很好,因爲我很清楚自己的工作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的。在溫暖陽光灑落的春天午後,有幾個小時的時間裡,我一面相信着自己是無可替代的存在,一面數着女僕裝的裙襬有幾個荷葉皺褶。這段時間相當美好。

就算一切都只不過是純粹的自我滿足,也沒有關係。

不過,如果沒有這種程度的自我滿足,每天的工作那麼辛苦,就會做不下去了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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