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太陽還未升起,院子裡就熱鬧起來。鹿鎮從睡夢中緩緩醒來,如此安逸的一頓覺,對於他來說可謂是一件難得的寶物了。他坐在牀上,愜意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翻身下牀。
走出門,鹿鎮看到虎川已經在院子裡練劍了。可以看出,他的心情很好,在舞動劍的時候,嘴裡還哼着小曲。
洗漱完畢後,春寒給了他一套新的淡藍色衣服,笑嘻嘻地說道:“穿上以後,你就正式入夥了,咱們就是兄弟啦!”
換好衣服,鹿鎮好像又恢復了那副農家少年的模樣,琥珀色的眼睛也變得像平靜的湖水一樣澄澈,那份憂慮和仇恨的眼神已經如蒸汽般消失無蹤。黑色的皮毛經過梳洗,也顯得蓬鬆溫軟,在清晨的微風中輕輕飄揚。
等他步到院中的時候,大家已經一人一隻饅頭,坐在小方桌前啃起來。天南招呼他坐下,示意他吃早飯。
遠看這些吃飯的人,就會將他們認作一大家子人。早飯的氣氛很活潑,這可能是鹿鎮一個月來吃的最安穩的一頓飯了。不用擔心糧食會突然耗盡,不用擔心一顆子彈會突然射入胸膛,不用擔心看到生離死別……
嚼着平淡無味的饅頭,鹿鎮卻感到這份平靜比任何珍饈美味還要珍貴,讓人希望永遠地緊緊擁抱,再也不想放手。
在這樣的平靜中,一直生活到生命的盡頭,那該多好。
一場春雨過後,薄荷草村的小石屋臺階前,他靜靜依偎在哥哥溫暖的身體裡。也許,哥哥也曾在那時想過就那樣保持平靜的生活,放棄那些打打殺殺,只做一個普通的農夫。但他最終選擇了肩上的責任。
而現在,自己當初發下的誓言還沒有完成,僅僅失敗一次,又怎麼能沉浸在安逸當中呢?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退縮,要排除萬難,繼續前進。鹿鎮將安逸的念頭擠出了腦袋,重新恢復了決心。
吃完飯後,虎川站起身來,“咱們出發吧!”
在到達龍原居住的小鎮之後,虎川不禁感嘆:“這傢伙居然離我這麼近!”
的確,這個小鎮離總部只有半天的腳程,不待傍晚到來,他們就抵達了目的地。途中,他們經過稻田和桑田,它們分佈在道路兩旁,在低矮的丘陵上波動,顯得錯落有致。經過一小片丘陵,再走過一片狹窄的平原,小鎮就出現在遠處的地平線上。
江南的小鎮乍一看十分相似,但是熟悉自己小鎮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哪個小鎮是自己的家鄉。雖然已經離開這裡許久,可是這裡的那種親切感瞬間涌現在鹿鎮的心頭。
畢竟,他曾在這裡清晨的石板路上奔跑,每一塊地磚都印着他的足跡;他曾跨過每一座小橋,見過一艘艘小舟緩緩穿行在橋拱之下;他曾呼吸過這裡的風,他熟悉並喜愛這裡的氣味,因爲他在這裡揮灑過汗水、淚水以及熱血。這座小鎮,是他成長、變強的見證。
他快步跑到一座橋中間,張開雙臂,迎着吹拂過水道的一陣風,像是要擁抱這虛無縹緲的感受。
“小子,很開心啊!”虎川哈哈地笑着,粗壯有力的大手拍着鹿鎮的肩膀。
鹿鎮收起手臂,微眯着眼,鼻子翕動着,長長呼出一口氣。“離開這裡挺長時間了,有點想這裡了。”
“看來,你小子還是挺能堅持的。那傢伙小時候就對誰也不客氣,即使是我也一樣。你在被他訓的時候,一定沒少受苦吧。還能喜歡上這兒,我都要敬你三分了,哈哈。”虎川又爽朗地笑道。
“因爲我不覺得那是受苦,”鹿鎮突然嚴肅起來,“龍師父是爲了我好,讓我有足夠的能力實現哥哥的願望,幫他報仇。”
虎川微微頷首,以賞識的目光看着這個年輕人。鹿鎮像是感受到他的注視,轉過身來,衝他狡黠地笑了:“其實,要來這裡不光是爲了了您一個心願,還是爲了我自己。我跟龍師父約好,將來一定回來看他,我可不想落個爽約的名聲。”
他走到橋的另一端,伸手指着前方的一座院落,衝大家說道:“就是那兒了,龍師父就住在那裡。”
虎川仍然駐足在原地,眉頭逐漸蹙緊——我,似乎看不透這隻小貓了。
院落的大門仍然如故,獸人特用的福字——視字旁右邊不是“畐”字,而是“獸”字——已經褪色,對聯的半副也已經剝落,在風中耷拉着,像是無精打采的門迎。
讓衆人目瞪口呆的是,門上貼着大大的封條,並被上了一把大鎖。虎川細細觀察一番那些封條,發現是衙門貼上的,表示查封被判死的人的財產。
“龍原那傢伙,死了?”虎川不斷地掃視封條,十分不相信似的一遍一遍地看着那些字符,臉上的表情逐漸悲慼,嘴角也耷拉下來,“他會被官府的人幹掉?”
他轉過頭來,徵求似的望向衆人,卻沒有人回答他。當他在人羣中尋找那雙琥珀色的眼眸的時候,鹿鎮已經翻過圍牆,進到院子裡面。
稀稀拉拉的荒草已經從地面的縫隙裡冒出來,狂亂地向外探索。久未修剪過的灌木叢和樹枝已經像頭髮一樣瘋狂地生長,探出了主人爲其劃定的範圍。
熟悉的地方呈現出如此破敗的景象,實在是讓人心生悲涼。看來這裡已經久無人跡,龍師父似乎早已棄之而去。
“龍師父不在。”鹿鎮垂着眼皮說道,“別灰心。龍師父收了一些徒弟,我認識他們,咱們可以去他們家問問。”
走了一段距離,他們來到了另一棟院落的門口。從大門的豔麗色彩,和門口的兩尊石獅子來看,這是個富裕人家。鹿鎮上前,輕叩門環,在一陣窸窸窣窣的曳步聲之後,一個僕人模樣的人前來應門。
“你們是誰啊?有事嗎?”僕人將大門拉開一條縫隙,朝外面張望着。當看到這樣的架勢之後,他有些恐懼地問道。
鹿鎮換上了一副天真的表情,貓族人天生的特質讓他們能得到很多人的喜愛。他說道:“我們是龍原師父的朋友,來這兒拜訪他,他不在家。我之前跟龍師父習武,認識明浩,知道他家在這兒,就想跟他打聽一下龍師父去哪兒了。”
僕人一聽到他說到“龍師父”這三個字的時候,連忙打算合上房門,卻被鹿鎮死死把住,不能移動分毫,硬是聽完鹿鎮的敘述,才怯生生地說道:“他走啦,我們也不知道去了哪兒,你們找別人問吧。”說罷,又要關門送客。
鹿鎮仍然用手扯住大門,又問道:“衙門在他門上貼了封條,應該是大事,你們怎麼會不知道呢?我保證,我們得了真信,立馬走人,否則,我們就得賴在這兒了。”
幾年來在各種人之間摸爬滾打,鹿鎮已經擺脫了不必要的青澀,會了些得到信息所必要的手段。雖然龍師父讓他一直保持少年的狀態,但這些大人之間的手段在必要的情況還是有些用處的,他只是利用這些手段罷了。
僕人拉不動門,泄了氣,無可奈何地說道:“他打死了縣官,判了死罪。”
這句話如雷霆貫耳一般,讓鹿鎮僵在了原地。他的聲音顫抖起來,再一次詢問道:“他已經死了?”
僕人看了他兩眼,又探出腦袋張望了一圈周圍,確認沒有外人之後,貼近鹿鎮耳朵說道:“沒死。他被判死罪之後,跟他學藝的孩子的家裡湊了錢,賄賂了新來的縣官。本來我們也以爲事成不了,結果成了,龍師父最後被判流放到漠北了。我們家老爺也出了錢呢,可別說出去這事兒,啊。”
在驚嚇之後又遭驚喜,鹿鎮一時不知該作何表情,剛纔已經浸溼眼眶的淚水,不自覺地緩緩落下。“替我謝謝你們家老爺,感激不盡。打擾了。”鹿鎮衝僕人一抱拳。後者慢慢關上了大門。
還沒到虎川面前,他就迫不及待地詢問情況。在得知龍原沒有死,只是被流放之後,他鬆了口氣。只要人還活着,自己就有再見到老朋友一面的希望。
火球般的落日在低矮的建築後沉下,灑在衆人身上。一艘小舟在不遠處的小碼頭靠岸,船伕合時宜地吟起歡快的江南小調。衆人心中的陰霾因而驅散,此刻,雖是黃昏,卻如朝陽。
鹿鎮凝視着西沉的太陽,在欣喜之餘,他若有所思,落日餘暉給了他一種奇妙的遐想。回想十五年的生命,他覺察到,黃昏,其實一直沒有結束過。
京城,被當衆刺殺的皇帝,藉此舞弄權術的太后,有庇護權的伏爾加洛師父。
南田村,在官方權力不曾觸及的位置,悄然發生的土地變動。
上海,租界之外的工廠區,工人們與洋槍隊的死戰,朝廷卻無動於衷。
以及現在,龍師父殺了朝廷命官,經過賄賂就可以超越法律改判。
這個古老而龐大的帝國,正在以極其明顯的速度,在各個方面迅速衰敗下去。官方權力的觸角正在收縮,各種勢力的角逐正在逐漸展開。
此刻,即是亂世的前奏。
此刻,即是帝國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