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

週末,李豔屏握着譚春富送的高級會所會員卡,到市郊的金玉會休閒度假。

金玉會是由一位澳門老闆投資興建的高級會所,譚春富佔有大概一成的股份。會所根據時下都市人的喜好,設有溫泉、水療、棋牌等各種娛樂。而高級會所的意思,是指這裡的有超於現實生活的奢華,無可挑剔的服務。根據譚春富的說法,H市的不少富商、高官、影視明星都喜歡到這裡玩。

李豔屏在侍應生的引領下進入會所,只見眼前樹木掩映,水路交錯,長廊曲折。據說這裡原本是一片平坦的荒地,爲了製造出水色倒映、綺麗多姿的風景,開發商不惜以耗費驚人的財力、人力,挖出衆多湖泊,製造出田園山色的效果。這家會所當初修建的時候,就頗有宏圖壯志,將消費主要人羣定位爲高官富豪、公衆明星,從設計上考慮到特殊顧客的特殊需要。面對着眼前縱橫交錯的小路,侍應生向李豔屏解釋,爲了照顧公衆人物,這裡的每一處風景盡頭都有工作人員把守,由他們控制着整條小道的人流情況。在這裡遊玩,除非侍應生失職,否則絕不會遇到熟人。

李豔屏爲這一週到的服務感到安心。她全身放鬆地坐在別墅的鞦韆上,一搖一晃的,等待着佟定欽的到來。

會所裡建造的小別墅,從外表看像一列排列整齊的村莊木屋。然而裡邊的裝潢卻不比任何五星級酒店差。房子是中西結合的仿古風格,房間正中擺着一張檀木雕花大牀,牀沿上的花紋雕刻得既古樸、又精緻。兩旁的檯燈是仿着民初風格的古董燈,燈柱上鑲嵌着難辨真假的翡翠。李豔屏在房中仔細欣賞,只見從桌面的筆架到洗手間裡的化妝盒,全都是雕花鑲玉的仿古董。身處這樣的房子裡,人會產生自己是遠古貴族的錯覺。

難怪領導們都喜歡收到會所的消費卡,李豔屏心想,有時偶爾舒適的享受,也會激起人的貪婪之心。

佟定欽遲遲不到,李豔屏只得一個人到園子裡盪鞦韆。園子裡稀稀落落地種了幾棵花樹,樹葉在地上留下斑駁的影子。時值夏天,樹上傳來清晰的蟬聲。李豔屏驚異地聽着那屬於大自然的聲音,已經很久了,自從她遠離F鎮後,就再也沒有聽到過如此田園的聲音。這聲音讓她感到親切,就像回到了熟悉的老家。園子四周是高大而堅固的圍牆,圍牆把別墅隔成一個完整的小天地。

當然,李豔屏明白,這人造的自然僅侷限於圍牆之內。此時一牆之隔,或許就是某位常在報紙上見到的明星,甚至是某位她所熟悉的領導。這會所的設計者顯然非常洞悉人的心理。每個人都希望有屬於自己的自由,然而現實從來不會如此幸運。有的人有自由,卻沒有權力。有的人有權力,卻因此失去了自由。越是掌握了權力的人,越是需要用堅厚的圍牆,給自己營造出安全和自由的錯覺。

這樣的格局,使李豔屏想到,住在這裡的每個人,彷彿跟她一樣,帶着極大的秘密。也許住在隔壁的就是吳英呢,李豔屏突發其想。然後,她自嘲地笑了,哪怕隔壁就是吳英,她現在也是安全的。

李豔屏在鞦韆架上百無聊賴地晃盪,看着天色慢慢暗下來。一個人的時候,難免產生許多思慮。她在思考着她與佟定欽之間的關係,這種關係除了帶給她好處,也帶給她憂慮和恐懼。

譚春富中標後,給佟定欽帶去了許多酬謝。佟定欽雖然不知就裡,卻也猜到了幾分。佟定欽思考再三,接受了譚春富的禮物,但是轉過身來,他又重重地批評了李豔屏。

“你不要以爲跟我說幾句閒話,就能左右我的決定,”佟定欽不高興地說,“這種小女人手段,偶爾使用一次,人家不防備,還能有效。使用得多,怕就要被秘書處開除了。”

李豔屏默然點頭,表示明白。她知道這件事與秘書處八竿子打不上關係,佟定欽這麼說,意思是有一天也許他會把她“開除”掉。

鞦韆架搖搖晃晃,讓李豔屏覺得心無可依。她想起了家,想起了F鎮,想起了那些貧困得幾乎一無所有的親戚們。她記得小時候,家裡也有個鞦韆架。那簡陋的鞦韆架還是爸爸做的。拋根繩子到樹枝上,再把小板凳綁在繩子的兩頭,一個簡單的鞦韆架就做成了。李豔屏坐在這寂靜無聲的大院裡,思想回到了過去。她又想起了那個問題:自己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她不能回答自己,也不敢回答。她只能呆呆地坐在鞦韆架上,看着天上的星星。

那寶藍色的天上漂浮着的無數的星,是她到H市第一次見到的。也許是H市的空氣指數差,也許是平時難得有空。自從到了H市,她幾乎沒有擡頭看過天空。李豔屏想起曾經有一次,後勤中心組織到市郊度假,秦姐、春姐們都仰着頭望天上的星,矯情地說:“真漂亮啊!”也許對於住在城市裡的人來說,能看到星星真是一種奢侈。

晚上十一點的時候,李豔屏收到佟定欽的電話:他陪省裡領導打麻將,趕不過來了。

(二)

幽暗的走廊裡看不到一個人影。李豔屏提着拖鞋輕輕走過,感到夜風把腿吹得涼浸浸的。走廊曲曲曲折,幾乎是五十米一個折口。在每個轉角處,李豔屏都能看到值班的侍應生。這些盡職的侍應生們一例擺着親切的微笑,看到有客人經過,立即禮貌地指引着:“這邊請。”李豔屏回以點頭感謝,心裡感嘆他們的不容易。她知道此時對於自己來說是享受,對於這些侍應生來說卻是辛苦。時間已接近十二點了,這些侍應生卻仍然站得筆直。

佟定欽不來,李豔屏決定好好享受屬於自己一個人的假期。順着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往下走,不多時,就看到溫泉口了。一個個鮮活的溫泉口在樹影下冒着熱氣,溫泉口邊做成木桶的模樣。

李豔屏小心翼翼地跨入溫泉中,那滾燙的泉水立刻覆蓋了她的全身。李豔屏感覺到全身的疲憊正從擴張的毛孔中洶涌而出。更讓她感到暢快的是,體內的污濁之氣也彷彿隨之一掃而空。

佟定欽的隔三差五的幽會,已經讓她不勝其煩。他那鬆弛的皮肉,總是粘糊糊地貼在她身上,像是一塊發了潮的橡皮糖。每次完事後,她都忍不住躲在浴室裡不停地清洗,把沐浴露的泡沫抹遍了全身。可是佟定欽的氣息像是已經滲進了皮膚裡,怎麼也洗不掉。

此刻,浸泡在滾燙的溫泉水裡,李豔屏終於感到了清潔的氣息。這裡的溫泉水是貨真價實的,一股刺激的硫黃味直撲入鼻。她想起曾經去過某些號稱天然溫泉的地方,不管怎麼浸泡,也只是感覺像正在燒開的熱水。

泡在熾熱的溫泉水中,李豔屏舒服得想睡去。不過幾分鐘之後,她感到了口乾胸悶。這是泡溫泉必須要遵守的,每浸五分鐘便得休息。她不得不放棄舒適的感覺,起身喝水,並轉換到下一個池子。四周安靜且無人,她慶幸自己選擇了一個人在深夜前往。在藍色的燈光掩映下,所有的池子正安靜地冒着霧氣,像是一個個靜默的僕人,等待她的到來。

李豔屏選擇了一個叫貴妃池的池子。池子之所以名命爲貴妃池,大概是因爲裡面添加了牛奶。滾滾的白煙霧不斷升騰,就像一個人在不斷做着夢。李豔屏把臉埋在那白色的霧氣裡,忽然覺得傷感。她在想,不知一千多年前那些愛沐浴的美人們,是否也喜歡像自己這樣,一個人在霧氣裡洗澡。她們是否也跟自己一樣,在撫摸着自己的身體時黯然神傷。因爲這本屬於自己的身體,現在是別人的。也許古今中外美女的命運都一般同吧,哪怕是千般寵愛,萬般妖嬈,最後也還是落得個被拋棄的命運。她知道,自己今天雖然還是佟定欽的情人,明天也許就會被他拋棄。

也許是夜太靜了,她依稀聽到耳邊傳來的笑聲。起初她以爲是幻覺,是那古代的麗人穿越時空而來。然而仔細傾聽,那聲音近在耳邊,漸漸地清晰了。

在這夜深人靜之時,大概總有些人喜歡突發奇想,像她那樣來泡溫泉。李豔屏本來不想注意。可是那聲音持續不斷,聽得出是一男一女纏繞着,並且蘊涵着情慾的意味。李豔屏突然意識到,那聲音是如此熟悉,雖然隔着濃重的樹影,她看不真切。可是憑着對聲音的敏感,肯定是她認識的人。突然間,她想起來了,那男人的聲音是譚春富,而那女人,是凌麗!

(三)

兩年前,在佟定欽的撮合下,李豔屏交上了凌麗這個若即若離的朋友。凌麗曾盡心盡力地替李豔屏安排過幾次相親,結果都不了了之。不知是直覺還是多心,這些人讓李豔屏感覺,都是凌麗淘汰下來的。

凌麗忠心地履行了佟定欽的重託,不時與李豔屏保持着“朋友”的聯繫。兩個人接觸多了,慢慢地有了默契,覺得有這麼個伴吃飯逛街也不錯。不過大家都是過於聰明的女人,彼此間總有點保留。李豔屏從來不過問凌麗的私事,凌麗自從停止替李豔屏介紹對象後,也再沒關心過她的感情生活。

李豔屏知道像凌麗這種長相出衆,又算是公衆人物的女人,感情史一定豐富多彩。然而沒想到跟她在一起的,竟然是譚春富。譚春富今年四十多了,聽說在老家有老婆有孩子。李豔屏曾聽譚春富開玩笑地說,老婆是不會再換了,情人還是多多益善。李豔屏知道有錢的地產老闆包二奶不足爲奇,可讓李豔屏想不到的是,他的“二奶”竟然是凌麗。

難怪佟定欽會讓她找譚春富買房,難怪譚春富拿得到省發改委的工程!

好在園子裡到處樹木蔥鬱,相互掩映。若不是存心走近,彼此之間很難看清。李豔屏不想跟凌麗相遇——在這種時候相遇,只是徒增尷尬。她提起自己的鞋子,像做賊一樣,赤着腳飛快地沿路跑回。

第二天早上,李豔屏還未起牀,已經聽到敲門聲。她討厭這時候被打擾,很不情願地起身,打開門一看,果然是凌麗。凌麗擺出一副親熱的模樣,挽上了她的手:“知道你也在這。既然這麼巧,一起吃早餐吧。”

李豔屏心下猜測,大概是哪個過於伶俐的工作人員,向譚春富報告了這一消息。

兩個女人對坐在透明的長廊裡,頭頂樹影婆娑,腳下是微微蕩起的湖水,彼此卻心事重重。李豔屏一口把切得薄薄的三文魚刺身填進嘴裡。或許是芥茉沾多了,一股辛辣之氣從喉頭直嗆到鼻腔。她嗆了一下,差點流出眼淚。

凌麗不失時機地給她遞上一張紙巾。“豔屏,你是聰明人,我的話就不用說得那麼直白了。我知道你已經看到昨晚的事,也許你會鄙視我,也許你覺得我沒有道德觀感。但如今這個世界,金錢至上,物慾橫流,那些老祖宗遺留下來的規矩,早已經不談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今後還能把我當個朋友。”

李豔屏不做聲,挑了一個山竹,神思渙散地剝起來。那山竹像個小孩握緊的手,一片片緊緊地包在一起。李豔屏把奶白色的果瓣一片片打開,感覺自己正在打開一個她根本不願意面對的秘密。

是的,這件事如果發生在過去,李豔屏一定會鄙視凌麗。可是現在,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資格了。她自己不也是佟定欽的情人嗎?一個女人,要赤手空拳地在這物慾橫流的世界上闖蕩,該有多難,她李豔屏需要犧牲了自己才能上位,凌麗不也是一樣嗎?她既然能原諒自己,就該原諒凌麗。

再想深一層,凌麗來找她,根本不是求得什麼原諒。凌麗的真正目的是希望她保守秘密,別將這件事說出去。畢竟她還是著名主持人。

想明白了這一點,李豔屏淡淡說道:“我想你跟着譚老闆過幾年,還是有好處的。不過他畢竟是有老婆的人,看起來也不可能跟太太離婚,你要爲自己想好後路。你以前常跟我說,女人短短的青春就這些年,資本就只有這一點,你一定要珍惜。”

她這話,既是說給凌麗聽,也是說給自己聽。她說得一片真誠,凌麗也聽出來了。凌麗望着遠方的碧綠樹影,彷彿若有所思,想了半天,只吐出一句:“你也是。”

聽了凌麗的話,李豔屏嚇得心都少跳了一下。不管再怎麼好的情商,此時此刻,看到自己的秘密也被揭穿,她實在無法控制臉上的驚慌。

凌麗笑笑說:“你還當別人都不知道呢!市府是個什麼地方,幾百雙眼睛天天盯着你,有什麼秘密是瞞得住的。你看你叫老譚去投標的事,你沒說,他沒說,不是也照樣傳到吳興浦耳朵裡去了嗎?”

李豔屏感覺一身的熱氣都留在了溫泉水裡,此刻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軀殼。假如這時候身邊有個泉眼,她大概會立刻跳下去,把頭埋在霧氣裡,什麼也不想了。然而,凌麗的話還在繼續說下去:“過去他曾介紹過一個叫傅玉燕的舞蹈演員給我認識,叫我但凡有采訪省歌的時候,都重點訪問那位傅小姐,後來沒過多久,關於她與佟定欽的事就傳出去了。”

李豔屏恐怖地環望四周。這家高級會所最樂於稱道的地方,就是它能巧妙地將你與其他人隔絕。就像現在李豔屏與凌麗坐在餐廳裡,偌大的餐廳,舉目所見沒有一個人,好像整個餐廳裡都是她們的。可是此刻,李豔屏只覺得眼前鬼影幢幢,無數的眼睛、耳朵就在她身邊飄。

她壓抑着恐懼,低聲問道:“我跟他的事傳出去幾成了?”

“目前還沒有確實證據,都是傳說而已。他對你那麼好,就算你們倆本來沒什麼,那些人也會造謠的,現在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就看聽的那個人相信幾成了。”

凌麗安慰着李豔屏,臉上帶着兔死狐悲的神色。李豔屏突然神經質地笑起來,本來應該是她安慰凌麗的,現在怎麼倒過來了。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凌麗拍拍她的手背,說:“你放心,沒有誰會去吳英面前搬嘴的。”

與凌麗吃完早餐後,李豔屏像失了魂般地溜回小別墅。她確實感到害怕了,人言可畏,在市府這個地方,一旦被別人抓住了把柄,誰知道將來會怎麼樣。那堅固的石牆再也給不了她安全感,她依稀看到吳英從門口徑直闖進來,高聲叫罵。她甚至做了個夢,夢裡吳英提刀追殺着她,在擁擠的人羣中大聲叫嚷着:“你敢勾引我老公,你竟然敢勾引我老公!”李豔屏在夢裡一直跑,一直跑,可怎麼也跑不快,眼看就要被追上了,她忍不住回頭,看到頭上寒光一閃……

她醒來,看到屋裡已經暗下來了。她全身腰痠背痛,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在此以前,她一直以爲做佟定欽的情人是安全的,就像於靚藍,像傅玉燕,挺過去了一點事也沒有。可是現在,她意識到,做情人是要擔負恐懼的,那種害怕失去一切的恐懼。她望着黑暗裡沉默的檯燈,再一次爲將來感到茫然。

(四)

中國有句成語叫“杯弓蛇影”,說的是一個人看到弓倒映在水裡,他誤以爲是蛇,但又不得不喝下去。從此這個人終日陷在恐懼的幻想中,惶惶不可終日。自從聽了凌麗的報信,李豔屏就成了那個看到蛇的人。

李豔屏細心地觀察秘書處裡每個人的舉動。她知道但凡從市府滋長的秘密,秘書處必定是這秘密的一個出口。李豔屏敏感地觀察着每個人對待她的態度,以推測他們究竟知道了多少。

然而秘書處一如既往地沉寂。秦嶺依然沉穩地吩咐她做事。偶爾出了差錯,還是會不陰不陽地批評她。李豔屏戰戰兢兢地履行自己的工作職能,但凡遇到事情,比過去虛心一百倍地向秦嶺請教,絲毫不敢露出倨傲的心態。

持着小心敏感的心態做事,有時難免會矯枉過正。一天,李豔屏去打飯時遇到楊懷賦,楊懷賦剛吃過了飯往回走,看到李豔屏就很親熱地說:“快去,今天食堂有佟市愛吃的酸筍炒肉,去晚了就沒了。”

這話要放在平時,李豔屏不會多在意,可是那一天,她偏是有點不悅地說:“嗯,都知道佟市喜歡吃酸筍。”

楊懷賦還是一副熱心的口吻說:“我看最近佟市好像胃口不好,多吃點酸筍有助開胃。”

李豔屏聽了更是心裡梗着不舒服,覺得自己與佟定欽的關係已經暴露了。她急不擇言的,氣沖沖說道:“佟市胃口好不好,那是他老婆的責任,關我什麼事。”

大概是她說話的語氣太沖了,有違她平常斯文有禮的模樣,楊懷賦被嚇壞了。連聲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誤會。我只是開玩笑而已,想讚揚你對佟市的伙食特別用心。”

李豔屏剛發過了火,倒也醒悟得快,忙調整了臉色,說:“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走神了,正想着別的事。”爲了補救,又低聲在楊懷賦耳邊說:“大概是因爲佟市這幾天在家裡不順心,我聽他的意思,老夫妻幾天前發生了些口角。”

她這麼說,既擺脫了自己的嫌疑,也把佟定欽胃口不好的責任推到了吳英身上。

因爲心裡有鬼,李豔屏開始密切留意着吳英的動向。吳英在市府下屬的外事部聯絡處工作,是個閒職。每天上午九點多才到達辦公室,下午四點多就可以走了。市府與市府大院只一牆之隔。吳英下了班,走十分鐘就回到市府大院的小別墅去了,她那領導夫人的小日子過得分外舒服。

李豔屏常站在辦公室的玻璃窗前,遠遠地注視着吳英回家的身影。這許多年來,她未曾與吳英有過密切的接觸,不知道吳英到底是什麼性格。她沒法推測,吳英要是發現了自己與佟定欽的事情,會採取什麼行動。

凌麗說得對,所有關於佟定欽的風流事,都不會有人去吳英面前搬嘴。因爲搬嘴的對象是佟定欽,萬一搬得不好,那就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假如搬得好呢——那是不可能的——人家兩口子的事兩口子自己解決,吳英知道了這些秘密,會跟佟定欽大吵大鬧,但絕不會感激這個報信的人。

但李豔屏感覺到,自己跟佟定欽的關係,遲早是瞞不了吳英的。吳英既然有本事覺察到傅玉燕,自然有可能發現其他女人。要不是李豔屏每天在佟定欽身邊工作,吳英恐怕早就懷疑了。也許因爲沒有確鑿證據,她不敢輕舉妄動。傅玉燕因爲跟佟定欽的聯繫遠,是難得懷疑,確認容易,而李豔屏則相反,她跟佟定欽的距離近,是懷疑容易,確認難。

也許全世界的女人都有着恐怖的直覺,李豔屏知道,吳英對自己是沒有好感的。由於每次吳英打電話找佟定欽,都是她接的電話。她在對話中流露出的敵對情緒,吳英自然能聽得出來。再加上任何一個女人,對自己丈夫身邊的人都會特別防範,李豔屏幾乎可以肯定,如果吳英給所有可能的女人列黑名單,上榜第一名的就是自己。

有天下午,已經是下班的時候了,吳英來到佟定欽辦公室,大概是約好了晚上一起應酬。正好佟定欽在開會,吳英就在辦公室裡等他。李豔屏照例給吳英倒上一杯茶,吳英毫不客氣地坐下,望着正準備下班的李豔屏,態度傲慢地問:“小李,你今年多大了?”

“我二十九了。”李豔屏回答道。

吳英的口氣聽起來就像上級領導考察:“不知不覺,你也不小了。到市府工作多久了?”

“快四年了。”李豔屏望着眼前這個體態臃腫、態度傲慢的中年婦女,強忍着心中的反感。

“聽說你過去是在後勤中心工作?”吳英那咄咄逼人的態度,簡直就像把她當犯人一樣審。

“是的,是從後勤中心考進來的。”

“後勤中心的人我很熟,以前我跟秦姐是同一批黨校畢業的。”

“哦。”

李豔屏在心裡冷笑着,她明白吳英的意思。市府裡向來講究出身來路、資歷輩份。吳英故意強調她是從後勤中心出來的,出身低微。秦姐過去是李豔屏的上司,而且一直把李豔屏壓得死死的,吳英這麼說,分明是有心提醒她曾經暗淡不堪的日子。吳英大概是知識水平不高,但是又怕別人看出,喜歡把話說得文謅謅,卻沒有一句是用詞恰當的。與李豔屏聊到過去,吳英笑着說:“秦姐這人很難侍候吧?我知道在她底下做小的,都得忍辱負重的。”李豔屏一邊暗自鄙夷吳英說話的幼稚,一邊盡力抑制自己的情緒。她心裡想,以自己現在跟佟定欽的關係,還是不要與吳英鬧僵。

政府召開討論會議,按慣例是總要比預定時間拖沓的。佟定欽開會耽誤了半小時,李豔屏便不得不被迫坐在吳英跟前,忍氣吞聲了半小時。吳英在李豔屏面前有絕對的心理優勢,說話不知輕重,表現得刻薄又勢利。與李豔屏說起家庭,吳英感嘆地說:“了不起啊,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家庭,竟然培養出了你這麼個人才。”說到秘書處的工作,吳英說:“不容易啊,侍候領導可是個苦差事。”聽起來句句是褒獎,可是結合她那尖銳的口氣,分明是每一句話都想揭李豔屏的皮。

怎麼會這樣呢,李豔屏忍着一肚子的惱火。跟佟定欽在一起後,不僅沒有過上好日子,相反爲了掩人耳目,還得加倍對佟定欽表示恭敬。然而,她可以忍受佟定欽,卻難以忍受吳英。這個身材矮胖、滿臉皺紋、言語庸俗的中年婦女,憑什麼大搖大擺地擔當着市長夫人的角色,而且理直氣壯地在佟定欽的辦公室裡奚落她。

佟定欽開完會後,滿身疲憊地回到辦公室。見吳英正拉着李豔屏說話,非常詫異:“說什麼說得那麼熱鬧,你來了怎麼不告訴我?”

吳英說:“我想在這等你就好,順便還可以跟小李聊聊家常。”

佟定欽聽了吳英的話,深深地望了李豔屏一眼。那眼神李豔屏一輩子都記得,那既不是擔心吳英爲難了她,也不是擔心吳英罵她,而是擔心她不知輕重把他們之間的事透露了出去,讓他不好收場。

佟定欽只望了她那麼一眼,但李豔屏覺得像是有一盆涼水從頭澆到腳。

ωωω ◆ttKan ◆C 〇

(五)

跟佟定欽在一起,恐懼大於快樂,風險多於收益。這一點,李豔屏的體會越來越深刻。晚上,李豔屏早早在迎賓館的套間等候着。佟定欽說他陪妻子吃完飯後,就藉口到省領導家打麻將,到小套間來。

在確認了吳英找李豔屏的談話純屬無聊顯威後,佟定欽溫柔地將李豔屏摟在懷裡。但李豔屏絲毫沒有感覺到溫暖。她厭惡地推開他,想再生氣多一會兒,親口聽他說出更多安慰的話。可是佟定欽已經哆哆嗦嗦地,替她脫起了衣服。

李豔屏只得順從地躺在牀上,任佟定欽像禽獸一樣在上面踐踏。在這一方面,佟定欽從來沒顧及她的感受。他雖然已經近五十歲了,身體上的肉鬆弛得像拉筋麪條一樣,可是撲在她身上時,還是像一頭飢餓的狼。

根據佟定欽的解釋,他現在與吳英已經沒有性生活了。他根本不想觸碰吳英的身體,每當有衝動的時候,他都強忍着,等待着在李豔屏身上實現。所以纔在每次約會時,表現得如此激烈。

他這一套說法,雖然無法證實,還是讓李豔屏心裡平衡了不少。辦完事後,佟定欽摟着李豔屏,一起鑽進充滿泡沫的大浴缸,虛弱地浸泡着身體。佟定欽嘴裡說着的不是甜言蜜語,而是關於市府裡發生的一切。

“省創建辦下發通知了,說要在二區對非法商鋪進行整頓,下週檢查團又要來了,真是煩。”

李豔屏替佟定欽梳理着略微發白的頭髮,這充滿女性溫柔的動作,讓佟定欽略感寬心。“這次文明辦來,大概也是走過場吧,你不是說過,省裡開會時已經明確表示,今年全國文明城市評比,H市一定要推上去。整個S省最繁華的城市都評不上文明城市,實在說不過去吧!”

佟定欽淡淡笑:“我不是說名額的問題。你知道那些檢查團一來,準會有很多的指責,說我們的地鐵修建得破破爛爛,空氣清新指數不夠高了,小商小販太多,廢氣排放不夠標準。這些是每個城市都難以解決的疑難雜症,不是他們指責了就會立刻消失不見的。”佟定欽說完,嘆了口氣,用泡沫水洗了洗臉,以示自己在這個崗位上是多麼耗費精力。

李豔屏一邊撫慰着佟定欽,一邊心不在焉地想着他們之間的秘密。她當然不會告訴佟定欽,他們的事已經被人懷疑了。這樣佟定欽爲了避免後患,一定會像對待傅玉燕一樣,當機立斷。李豔屏相信佟定欽對她是有感情的,但這種感情實在是有限。就像是一個人對自己的狗養成的感情:沒事時說愛得不得了,抱得緊緊的,可是一旦得知狗染上了病,會帶來麻煩,就會毫不猶豫地拋棄。

李豔屏不想再當佟定欽的情婦了,至少不能這樣委曲求全一輩子。當拿到那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時,她高興了好一陣——現在想起來,真是傻透了。於靛藍、傅玉燕,她們都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東西,可她還沒呢。她還是佟定欽身邊一個打點瑣事的秘書,她還沒有使喚任何人的權力。

也許,也許將吳英取而代之,成爲佟定欽的妻子,是她最應該追求的目標。然而,她暗自倒吸一口冷氣:時代雖然變化了,政府的作風建設還是抓得很高調。幾乎沒有哪個領導會輕易跟自己的元配離婚。佟定欽爲了自己的政治前途,根本不會換妻子,想都不用想。

佟定欽彷彿聽到了李豔屏的嘆息聲,他關切地問:“怎麼了?”

李豔屏乖巧地倚靠在佟定欽肩上,淡淡地說:“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