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8 章

華陽是冬月下旬進的宮, 正趕上朝廷各部官員總結今年政績的繁忙時段。

後宮不能幹政,意味着華陽不可以主動跟弟弟打聽朝事,更不能主動去插手, 但如果元祐帝自己想跟姐姐聊聊這方面, 華陽當然可以聽了。

這日黃昏,娘仨吃過飯後,元祐帝就帶姐姐去了御書房, 拿出一張摺子遞給姐姐。

華陽舒舒服服地坐在臨窗的暖榻上,雙手捧着一個鑲嵌了各色寶石的精緻暖手銅爐, 瞅瞅面前的摺子, 再興趣寥寥地看向弟弟:“什麼摺子就給我看?你不怕母后責備, 我還不想聽呢。”

元祐帝笑道:“看了能叫人高興的東西, 再說曹禮在外面守着,只要姐姐不說, 母后哪裡能知道。”

華陽哼了哼:“這可是你求着我看的,將來可別怪我。”

元祐帝:“知道知道, 姐姐快看吧!”

華陽這才改成一手捧着手爐,一手打開摺子。

她漫不經心地瀏覽,看着看着面上一喜:“九百萬頃田地?我記得太./祖爺爺那時候好像才八百多萬頃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華陽是皇家長公主, 自家地多了,她當然要高興。

元祐帝臉上全是笑, 眼睛亮亮的:“是啊,這次清丈非常成功, 派了錦衣衛出去,廢了一個晉王, 抄了十幾個帶頭鬧事的豪富之家,各地宗親都老老實實地配合,官紳豪強們也不敢再隱瞞,或許還有些漏網之魚,但想來不多。”

華陽美滋滋地看着摺子,忽然問:“去年登記在冊的田地一共有多少?”

元祐帝立即變得咬牙切齒:“才四百七十萬頃。”

華陽跟着咬牙:“瞞了近一半的田地,他們可真夠貪的。”

元祐帝露出幾分狠色:“貪不了多久了,明日內閣就會呈遞新的賦稅提議。”

華陽:“內閣已經統一政見了?我聽駙馬說,朝會上陳閣老、何閣老經常吵來吵去。”

提到這個,元祐帝捏了捏額頭:“估計明日還得吵一回,內閣五人,呂閣老、陸閣老、沈閣老都聽陳閣老的,何閣老揚言他自己準備了一套新政,明日請我跟母后好好評判評判,看看是他的新政堪用,還是陳閣老的可行。”

華陽惋惜道:“此等盛況,可惜我不能親眼目睹,說起來,我六七歲的時候就認得陳閣老了,十幾年來除了見他與駙馬黑臉,好像還沒見過他與別人爭辯得臉紅脖子粗。”

元祐帝:“這個簡單,明日姐姐隨我們一起聽政。”

華陽朝窗外揚揚下巴:“母后能同意?”

元祐帝:“無礙,反正只要他們吵起來,咱們誰也插不上話。”

翌日是冬月二十九,元祐帝要上朝會,華陽就一直陪在母后身邊。

到了元祐帝要聽內閣稟事的時候,戚太后也要過去。

華陽撒嬌地抱住母后的胳膊:“母后,我聽弟弟說今日陳閣老、何閣老又要吵起來,我也想去瞧瞧熱鬧。”

戚太后嚴肅道:“朝廷大事,豈可兒戲?”

華陽:“就這一次,以後就是您跟弟弟求我旁聽,我都不來。”

華陽眨眨眼睛,再低下頭:“父皇若在,他肯定依我。”

“算了,我走了,以後我再也不會進宮叫您爲難了。”華陽鬆開母后的手,規規矩矩地行個禮,轉身便走。

眼看着女兒越走越遠,就要跨出門了,戚太后的腦海裡便浮現出南康長公主笑盈盈討好她的臉。

一個是先帝與別的女人生的,一個是自己的親女兒,戚太后當然更疼愛親生的。

南康要是不來,她知道女兒在宮外過得好,確實不會太惦記,可每次南康來了,戚太后就忍不住想起華陽,想真有這個閒功夫,她寧可陪女兒閒聊家常。

華陽才把一隻腳探出門,聽到母后開口,她立即跑回去,抱住母后撒了好一會兒的嬌。

可華陽畢竟大了,不可能像小時候那樣坐在先帝懷裡或是藏在書桌下,戚太后指了指聽政殿的側間。

華陽就躲在簾縫後,看內閣五位閣老前後跨進來,公爹與何閣老站在前面,其他三位垂眸斂目地站在後排。

行禮過後,陳廷鑑將手裡的奏疏呈遞給元祐帝。

元祐帝沒接,道:“先生念一遍吧,朕與母后一起聽。”

陳廷鑑頷首,雙手捧着奏疏,微微垂眸,抑揚頓挫地念了起來。

五十五歲的首輔大人身形清瘦而修長,穿一條緋色的閣老官袍,面容俊逸儒雅,聲音清潤,往那裡一站,至少在容貌氣度上就把其他四位閣老都比下去了。

華陽看着這樣的公爹,想起了小時候她陪着弟弟聽課時見過的年輕閣老。

當時華陽就很喜歡陳閣老了,晚輩對長輩的那種仰慕,希望他也能給自己當先生。

陳家五個孩子,大郎三兄弟敬畏公爹,婉宜一直都很喜歡的。

華陽特別能理解婉宜,因爲她們這些女孩子,都只領教過公爹溫和的一面。

至於公爹此時口述的新政,便是上輩子元祐三年推行的一條鞭法,將加諸於民的各項田賦、徭役合併成一項徵收。賦役統一,由地方官府直接辦理,既能避免各級官吏巧立名目剝削百姓,又杜絕了里正、糧長侵蝕分款之弊。

這條新政是公爹主張推行的,可惜當年八月公爹病逝,並未看到新法的成效——元祐三年國庫的盈餘,竟高達四百萬兩白銀!

儘管如此,因爲公爹獲罪,公爹推行的新政也全部廢除了。

華陽幽怨地看向弟弟。

元祐帝正認真地聆聽,時不時點點頭。

然而陳廷鑑的話音剛剛落下,昂首挺胸站在一旁的何清賢突然發出一聲絲毫不加掩飾的嘲笑。

陳廷鑑眉峰一挑。

後面三位閣老互相瞅瞅,繼續裝啞巴。

元祐帝看向何清賢:“何閣老可是覺得先生的稅改有何不妥?”

何清賢:“不是有何不妥,是完全不妥!”

元祐帝早就習慣了,笑道:“還請閣老賜教。”

何清賢轉向陳廷鑑,問他:“今年的清丈,查出四百多萬頃瞞報的田地,但這部分田地的大頭仍然在藩王宗親、官紳手中,宗親的地一律免徵賦稅,官紳也各有大量免徵額,也就地主豪強那點瞞報的田地能夠給朝廷加稅,卻無異於杯水車薪。”

“也就是說,你這改革,仍然只盯着百姓手裡那些地,那些註定會被宗親、官紳繼續兼併的田地。地越來越少,你就是一條鞭子打走了官員們貪污剋扣的部分,朝廷徵收上來的賦稅仍然是百姓們的血汗錢,改變不了百姓越來越窮的事實,百姓苦,朝廷靠近年盤剝的銀子能穩十年二十年,一旦百姓活不下去了,還是要出大亂子!”

陳廷鑑:“百姓的地確實數量不變,可稅改減少了他們的賦稅,他們只會過得比現在好,哪裡就活不下去了?”

何清賢:“哪裡減少了?以前他們種地可以繳糧,現在你讓他們統統折算成銀子,百姓賺一個銅錢都難,手裡哪來的銀子?有錢人用銀子換銅錢,一兩銀可以兌換一千二三百銅錢,反過來,百姓得拿一千二三百銅錢去換一兩白銀!朝廷收了銀子是美了,百姓多掏的兩三百銅錢算誰的?”

陳廷鑑:“百姓可以直接拿糧食去換銀子。”

何清賢極盡諷刺地笑了幾聲:“無奸不商,我今日就能告訴你,你這新法一出,待到秋收百姓販糧,糧商的收購價一定會比平時低至少兩三成!陳閣老啊陳閣老,你的確爲充盈國庫費盡了心思,可你太懶太奸,你不敢得罪那些有田有銀的,便只敢吸百姓的心血!”

陳廷鑑臉色鐵青。

華陽緊張得都快無法呼吸了,何清賢怎麼敢如此中傷公爹,一點情面都不留!

元祐帝同樣找不到話。

戚太后提醒道:“何閣老不可無禮,有不同政見可以商量討論,怎可言語傷人?”

何清賢看向戚太后,再看看元祐帝,腰桿挺得筆直:“臣絕非故意傷他,只是看不慣他明明有其他更有益於朝廷百姓的辦法,卻因懼怕得罪天下官紳而不敢用!”

戚太后:“何閣老有何高見?”

元祐帝還沒翻開,何清賢突然一手指天:“天下田地,盡半數都在藩王宗親手中,剩下五成,官紳佔地兩成,數千萬百姓只佔三成!宗親越來越多,會從百姓那邊搶奪更多田地,官紳越來越貪,他們欺軟怕硬,也會挖空心思盤剝百姓,若朝廷再不想辦法解決這兩顆巨瘤毒瘤,百姓活不下去時,便是水涌覆舟之日!”

此話如雷鳴炸裂,轟得大殿之內鴉雀無聲,連呼吸聲都要沒了。

華陽不得不倚靠在門柱上,全身竟然隱隱發抖。

最後,還是陳廷鑑心平氣和地問:“何閣老又有什麼護國良策?”

何清賢:“第一,藩王宗親,除了朝廷賞賜的祿田、自己開墾的荒田,凡是從百姓手中掠奪的田地,一概歸還百姓,也不可再以任何方式從百姓手中置辦田地,杜絕兼併源頭。第二,全國徹查貪官惡霸,按照律法嚴懲,只要天下無一官員敢貪,自能民安國泰。”

陳廷鑑:“宗親也是人,是人便可真金白銀交易,朝廷憑什麼禁止他們置辦田地?你這法子根本不能服衆。”

何清賢:“那就嚴查,太./祖冊封藩王可不是爲了讓他們魚肉百姓,各地藩王皆有爲惡之舉,朝廷總是輕拿輕放,受苦的還是百姓。”

陳廷鑑:“查查查,你就知道查!派誰去查?朝廷又有多少你這樣的大清官可用?”

他也知道何清賢的想法很好,可是藩王宗親哪裡是輕易能動的?逼急了一起跳起來造反,二十多個藩王,萬一裡面有個厲害角色真成事了呢?

包括天下官紳,百姓活不下去會反,官紳照樣也會被逼急。

朝廷需要銀子,但不能採用太過激進的辦法,以免危及朝局穩定。

他剛要開口,何清賢似是早料到自己的話不會被皇帝、太后認可,笑了笑,氣勢略收:“既然不能查,那就重新給宗親、官紳定個免稅的份額,超過份額的,與百姓一起繳稅吧!那麼多田地都握在他們手裡,朝廷都窮得揭不開鍋了,憑什麼他們還富得流油?”

“皇上您好好想想,與其換個花樣搜刮民脂激起民怨,直接多出幾百萬頃的稅田,豈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