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省醫之後，林語菲很快就投入了呂興華的草藥鋪子，在這裡，她接觸到了和楊冶的中醫診所不同的世界。
如果說，在楊冶的診所裡面，林語菲主要學習的是已經成爲一個系統的中醫治療學的內容的話，那麼在呂興華的草藥鋪子中，林語菲見識到的就是我泱泱祖國醫學那最堅實的基礎。
中藥，可以粗略分爲動物藥、植物藥和礦物藥，一般藥材和大家公認的食物還是有一個比較清晰的界限的，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會探討“食物”的屬性了。
但林語菲跟着呂興華老先生在山上採藥的時候，就隱隱有一種感覺，好像在呂興華老先生的眼中，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麼藥材和食材的區分，野蒜能成爲一味極好的烹飪調料，經過炮製內服能輔助治療中焦虛寒、外用則可和薑末一起治療蕁麻疹，且療效奇佳。呂興華老先生自己擁有一棟三層樓的民房，第一層就被用來當草藥鋪子，後院就是用來曬從山上採來的草藥的地方，而更深一層的炮製則在三樓進行，二樓是呂老先生平日裡起居、教學的地方。
這天林語菲在後院曬草藥，頂着秋老虎的熱情照顧，一點一點地從簸箕中挑出枯草，頭巾已經溼透了，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水浸溼，整張臉被曬得通紅，但她卻像是一點都沒有感覺到一樣。
呂興華老先生和自己的弟子從樓上下來，剛走進後院就看見了林語菲，呂老先生沉默地看了林語菲一會兒，說：“這些草藥你都已經能認全了嗎？”
林語菲直起腰來，用手指一劃拉，說：“除了靠近東南面牆角的兩個簸箕上的藥我不認識，其他的都認全了。”
呂興華點點頭：“學習進度不錯。”
林語菲笑了笑，見他沒有說話，就繼續去挑揀草藥中的雜物。
呂興華唯一的一名關門弟子是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叫做阿行，身材健美，是典型的東北漢子長相，光就外表看的話，比起像一個民間草藥專家，他更像是一名健身教練。
呂興華老先生在後院轉了一圈，走過一個林語菲已經挑揀過雜物的、擺放在陰影中的一個簸箕邊上，隨手給撈起了一塊正在“發汗”的茯苓，仔細看了看之後，眉頭微皺：“過來看，這一塊上面帶了點什麼？”
林語菲和阿行都飛快地聚集到了呂興華的身邊，林語菲半晌都沒有看出來有什麼特別的，倒是阿行接過茯苓仔細看了看，說：“這應該是從中間挖斷了，看這裡面有一點褐色的東西是松枝的皮吧，可能是採摘的人不知道，把茯神給破壞了，只帶了點皮出來。”
還能這樣……林語菲想到茯神的功效和苛刻的生長環境，頓覺可惜，忍不住說：“哎呀，太浪費了。”
呂興華看了林語菲一眼，隨手把這塊茯苓給扔了進去，冷淡地說：
“可惜在哪裡？”
呂興華在單獨教學的時候不僅嚴厲，還特別毒舌，林語菲從來都沒有被人這樣對待過，一開始那幾天簡直天天都要玻璃心破碎，這兩天情況好一點，多少能頂着呂興華的冷臉說點什麼了，但還是會條件發射地緊張。
呂興華最不耐煩的就是那種不求上進的人，在經過這麼多挫折之後，他還多了一個厭惡的點，那就是他不喜歡所有不能正確對待中藥的圈內人。林語菲今天就踩了這個雷。
呂興華用自己的冷眼壓得林語菲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半晌，才淡淡地說：“茯神的療效沒有那麼神奇，單就利水而言，它不如茯苓，若論安神的效果，還不如朱苓。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不能被替代的，尤其你是一個醫生，總是墨守成規怎麼成？”
林語菲被教訓了一通，連忙低下頭，表示自己受教了。
呂興華揮揮手，面無表情地說：“好了，你繼續吧，都弄好之後到三樓來，你幫我做一批藥粉。”
林語菲連忙答應了，繼續回去頂着大太陽挑揀一堆草藥中的雜物。
呂興華帶着阿行在後院轉了一圈，兩人有去了前面的鋪子，兩個看門面賣草藥的大姐正在和一個客人聊天，其他五個客人也都是熟客了，自己在草藥架子上轉來轉去，完全的自助購物模式。
兩個客人看見阿行和呂興華過來，連忙走過來問一些問題，呂興華全程笑臉，態度好得不行，不僅不介意人家問的白癡問題，還耐心糾正他對於中藥的一些誤解，簡直和藹極了。
林語菲頭暈眼花地從後院出來，路過連接後院和前院的木門，不經意掃了一眼，就看見了呂興華久違了的笑臉，一時間簡直悲從中來，要不是她快要被太陽曬得脫水了，這會兒一定能流出心酸的眼淚。
過了一個多小時，林語菲好不容易纔把後院所有簸箕上的草藥都處理完了，稍微活動了一下身體，喝了口水，不敢耽誤，連忙就上了三樓。
呂興華正戴着老花鏡，對着一張不知道從哪裡翻出來的、皺皺巴巴還有些古怪污漬的處方箋看，見林語菲上來，就隨手一指：“去隔壁房間，要打粉的藥材都放好了，過100目篩。”
林語菲腳步頓了一下，心中默唸“尊師重道，尊師重道”，這才淺笑着去了隔壁的房間。
接下來這整整一週，林語菲什麼都沒幹，就光學着怎麼挑選藥材中的雜物、怎麼分辨好的藥材以及怎麼才能最快最好地把需要打粉的貴重藥材處理好，每天回家不僅帶着一身古怪的味道，整個人還累得絲毫也不想動彈。
有一次林語菲回家得比邵振堯還要晚。老邵先生對此表示很心疼：“語菲啊，你看你每天都這麼累，真的開心嗎？”
林語菲沒有馬上回答，
只是告訴老邵先生，她還不想放棄。
老邵先生也不知道是被戳中了什麼點，立即拉着林語菲上樓，當着她的面彈奏了一曲肖邦的《革命》，旋律如洪流，瞬間就席捲了林語菲的整個世界，當轟隆隆的鋼琴聲停下來的時候，她還沒有從那種熱血沸騰的感覺中回過神來，覺得視線模糊，擡手一擦，卻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老邵先生扶着鋼琴喘了會兒氣，好歹調順了氣息，轉身去看林語菲的時候，她已經把自己的情緒收拾好了，除了眼睛還有點紅，其他的看不出來有什麼不對。
老邵先生坐在鋼琴凳上，看着林語菲，語調緩慢，但透着一種平日裡沒有的力道：“我最初學的是鋼琴，畢業於世界一流的音樂學院，拿的是藝術博士。交響樂指揮，只是我的一個愛好。你能相信嗎？”
林語菲愣了一下。這和老邵先生的官方介紹中的不一樣，在官方介紹中，老邵先生從小就展現出了驚人的交響樂指揮天賦，從此一帆風順地走上了人生贏家的道路，這裡面有鋼琴什麼事？
老邵先生的眼神有些放空：“當時我十二歲，就已經在國際鋼琴大賽中拿了冠軍，順利被奧地利皇家音樂學院邀請入學，在那裡，我第一次接觸交響樂指揮，也是在那裡，我和我的家人產生了激烈的衝突，至今他們都拒絕再見我。”
林語菲完全無法理解，她之前一直以爲老邵先生的家人已經去世了，沒想到他們是不願意見他了嗎，還是因爲職業選擇這種真的沒那麼重要的事情，鋼琴和交響樂指揮並沒有高下之別啊，爲什麼老邵先生的家人會有這麼激烈的反應……
老邵先生深吸一口氣，想要說話，眉頭卻皺了起來，半晌，才擡手捂住了眼睛，低聲說：“有的時候，家人不理解你的選擇，別人不理解你的選擇，但是沒有關係，當你做了一個選擇之後，總有人和你走在一條道路上，即使他們不能完全理解你，但你到底不是一個人踟躇獨行在這個世界裡。”
林語菲又心酸又感動，這些天被消磨的理想激情似乎在這一刻全都回來了，她抽了抽鼻子，保證道：“老邵先生，我知道我不是一個人，我不會放棄的！”
老邵先生笑了笑，半晌，才緩緩放下了手。
林語菲遲疑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那，您現在已經這麼成功了，您的家人還是不願意見您嗎？”
老邵先生神情淡淡地說：“我的父母已經過世了，他們的意思，是我也不要再和家裡的其他人聯繫了，他們……他們到底和我已經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林語菲瞬間沉默下來，心中五味雜陳，有點恐慌，但更多的卻是心酸。曲高和寡什麼的，如果再牽涉點同族間的利益，那真是悲慘三連跳了，也難怪老邵先生平日裡對家人往事諱莫如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