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小

做小

等到兩個管事媽媽千恩萬謝地出了明德堂,七娘子才鬆弛下來,靠在炕邊迎枕上,疲憊地長出了一口氣,閉着眼吩咐立夏。“我睡一會,有什麼事你隨時叫我,就是沒什麼事,過上半個時辰,也叫我起來。”

她沒聽見立夏回話,便睜開眼看過去時,見立夏一臉的不敢苟同,七娘子不禁撲哧一笑。“白天睡多了,晚上就睡不着,我沒事,就是倦得很,讓我閉閉眼……”

話雖如此,但七娘子也就是休息了片刻,心中想到了什麼,就又爬起身來問立夏,“張家那邊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立夏先不答話,而是叫上元,“把藥捧進來——您好歹也要自己知道保養,這麼耗費心機,也要適當進補……”

待得服侍七娘子喝了一小碗藥汁,才道,“老媽媽剛纔打發人來報信,說人已經是醒過來了。現在張家人正在哭天喊地,說不知道張媽媽蒙受的是怎樣的冤屈,竟要上吊……”

七娘子一揚眉,還沒有來得及說話,立夏就續道。“老媽媽已經把人都鎖在自己屋裡。國公爺也派了人出來,據說是直接給兩口子都灌了一碗藥……現在就是要喊,也喊不出聲音來了。”

她面上帶了微微的不忍之色,說到最後,忍不住嘆了口氣,輕聲埋怨。“真是五少夫人不消停,張賬房家的兩個女兒今年才七八歲,眼看着一輩子就這樣毀了……”

七娘子也是心中一沉:沒想到平國公的動作這麼狠,這麼快,這麼不由分說。

旋即又有些釋然:也就是這樣的雷霆手段,才能在軍隊中立足吧?以他老人家的性子,處置家中委曲,這樣的手段,只怕已經是手下留情了。

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將心中的一點不忍,推了開去,淡淡地道,“能保住性命,已經是父親的慈悲了。張家人要怨,就怨他們背後的人好了。”

她在心底捉摸着平國公的用意,又皺眉凝思了片刻,才道,“既然父親要的是一個快字,這件事,我們也得快起來。你去把蔡樂、吳勳家的叫來,一併連老媽媽也請進來見我……”

等到三個管事媽媽進了明德堂,七娘子又關了門來,細細地囑咐了她們一番話。

四少爺是第二天一早到的京城,還是先到兵部掛了號,纔回許家向太夫人、平國公問安。

雖然他常駐的宣德,距離京城也就是三四天的路程,但四少爺一心撲在事業上,上一次回京已經是三四年前的事了,這一次難得回來,全家人當然都很當一回事,一起在樂山居里的小花廳等着四少爺,七娘子還把四郎、五郎帶進了小花廳裡,也讓太夫人見一見許久沒來請安的曾孫。

因爲四郎、五郎平時養得嬌貴,除了每個月一兩次,到清平苑給許夫人請安,一併平國公有空的時候抱到夢華軒去玩之外,很少出現在人前,這一次露面,衆人倒也覺得稀罕,於寧、於泰兩兄弟,更是童心未泯,圍着四郎、五郎,要教孩子們叫叔叔。

“明年你們就啓蒙了,再幾年,也要跟着叔叔們一起上課,現在叫了,到時候好處有你們的!”於寧笑嘻嘻地哄着四郎、五郎。許鳳佳看了,倒也不禁笑道,“孩子還小呢,現在說這些,他們又哪裡聽得懂。”

不知是不是爲了下許鳳佳的面子,他話音剛落,五郎就含着手指,懵懂地望着於寧,嬌聲道,“七叔!”

衆人頓時鬨堂大笑,都道,“五郎是個靈醒的,知道討好了七叔,將來上學時有他的好處呢!”

古代沒有正規學校,所有的教育,都由私塾完成,像許家這樣的大戶人家,自己當然有家塾。等四郎、五郎進家塾讀書,和於寧於泰就是同學了,於寧要是肯提攜兩個侄子,他們的課上得當然要輕鬆得多。

就連五少爺都眉眼彎彎地過來逗侄子們。“這兩個孩子真是可人意,從來一般的人家,三四歲的孩子都沒有這麼聰明的。”

等到外頭丫鬟來報,四少爺進了屋子,大家才又各自坐好,笑着招呼,“四哥/四弟回來了!”

雖然排行第四,但因爲前頭的兩個少爺去世得早,四少爺許於潛在孫輩裡也算是年長的了。行動之間自然而然,就有一股長兄般的風範,他今年大約而立,一張國字臉,五官也算是端正,只是籠罩着一股濃濃的肅殺之氣,叫人望而生畏,在許家的幾兄弟裡,倒算是最怕人的一個。

四少爺一進門,就先給太夫人行禮。“四年沒見祖母,孫兒不孝,請祖母恕罪。”

太夫人笑得見牙不見眼,“這是哪裡話,你出息呢!爲國盡忠,是好事!”

四少爺又起身給平國公見禮。“父親身體安康?”

他行動之間,斬釘截鐵的軍人風範一望即知,要比許鳳佳當年剛脫離戰場的時候,更利落上三分,甚至於有些不近人情的味道。待得平國公笑着說了幾句勉勵的話,他又轉向大少爺,長揖到地。“大哥!”

大少爺很有幾分感動,站起身來和四少爺略略擁抱片刻,“四弟能平安回來就好!”

四少爺又和大少夫人見了禮,這才轉向五少爺,五少爺忙跳起來給四少爺行禮,“四哥回來了就多住幾天,兄弟們這麼久沒見,實在是思念得很!”

五少夫人也笑盈盈地問候四少爺,“四哥這一番回來,只怕是又要高升了吧?”

許鳳佳拉了拉七娘子,兩人上前給四少爺行了禮,也都道,“四哥回來了就好,一家人能團圓,真是再好也不過的事了。”

四少爺瞟了七娘子一眼,並沒有多搭理他,而是拍了拍許鳳佳的肩膀,笑道,“幾個兄弟聽說我要回京,給你帶了好些東西,一會兒你打發人到慎獨堂去拿。”

這才威嚴地問於寧、於泰,“這幾年來,功課怎麼樣了?”

又關懷於翹、於平和於安,“妹妹們都還好吧?長大了!”

七娘子冷眼看來,倒覺得和唯唯諾諾的大少爺比,四少爺要更有長兄的風範。

等問候完了一圈,四少爺這纔回到四少夫人身邊落座,雖說四少夫人自從他一進屋,就雙目含情,水汪汪地盯着四少爺,但四少爺只是用眼神對她打了個招呼,便若無其事地投入了和平國公的對話中。

雖說按照大秦的風俗,這男丁回家,是要先來拜見長上,再和妻子溫存,但做到這個地步,多少就顯得四少爺有些不近人情了。

七娘子看了看四少夫人的表情,心中不禁發噱,低聲對許鳳佳道,“真是一鍋配一蓋。四哥性子這樣剛硬,偏偏四嫂似乎就吃這一套。”

許鳳佳微微一笑,沒有答話——他嗓門要大,不比七娘子慣了細聲耳語——而是擡高了聲音問四少爺,“四哥你來得正好,北疆這一向日子怎麼樣?還好過麼?你看今年冬天,是不是還要打起來。”

這種朝堂上的政事,女眷們都並不太感興趣,尤其是大少夫人和五少夫人,頓時露出了無味的表情。倒是四少夫人和七娘子都聽得很專心,四少爺略爲躊躇片刻,掃了衆人一眼,道,“一會兒到夢華軒再說吧!”

這話出來,顯見得北疆情勢背後,確有趣章,許鳳佳神色一沉,低聲道,“好,一會兒再說。”

太夫人又笑道,“於潛也算是趕得巧了,一回來就趕上我們難得請麒麟班回來唱戲,還記得你沒去西北的時候,最愛聽麒麟班的《白蛇傳》……”

四少爺又端正了神色,微微傾身,專注地聽太夫人說起了家裡的瑣事。

七娘子的視線在她身上打了個轉,又看向了一臉歡喜依戀,滿面春風的四少夫人,心下若有若無地起了一絲疑慮。

一樣米養百種人,有五少夫人這麼陰的人,也就有四少爺這樣陽剛的男兒,四少夫人又決不是善於謀算之輩。不論是五娘子的死,還是許鳳佳的受傷,似乎四房都沒有牽涉在內的可能——倒不是說沒有動機,只是四少爺這樣的人,就是要謀奪世子之位,那也肯定是以自己的功績來說話,看着一點都不像是會在背後使陰招的性子……

即使家中矛盾重重,不省心的事很多,但隨着四少爺的迴歸,家裡畢竟能夠迎來了久違的團圓,又沒有許夫人在跟前礙眼,太夫人的心情自然不錯,她一臉的笑意,與小輩們嘮叨了許久,才道,“哎呀,我倒忘了,你們都是有事忙的人,哪有心思和我老婆子叨咕呢?忙你們的去吧!”

平國公忙笑道,“母親這是哪裡話,能在您身邊盡孝,可是我們求都求不來的福分了!”

他和太夫人目光一觸,各自分開,太夫人又笑着衝七娘子招了招手,道,“好孩子,你是個懂事的,你四哥難得回來,肯定有很多麻煩事兒,你這幾天就辛苦一些,好好安頓處置。今年過年,給你多添幾件好頭面!”

她似乎還從來沒有對七娘子這樣體貼和氣。

滿屋子裡的人,似乎都怔住了,又似乎都有了些了悟。五少夫人神色驟暗,大少夫人一手支頤,和大少爺交換了一個眼色。幾個沒成家的孫輩,倒是懵懵懂懂。許鳳佳低了眸去逗四郎、五郎,唯獨四少夫人是不管不顧,只是笑着看着四少爺,輕聲在他耳邊道,“瘦了!”

七娘子心中有數,更是疑雲大起,她笑着客氣,“祖母這是怎麼說的,料理家務,也是我們分內的事。四哥回來更是喜事,再說色色也都料理妥當,費不了多少事兒的。”

四少爺衝七娘子頷了頷首,客氣地道,“怎麼說我帶回來的人也多,還是要麻煩六弟妹的。”

七娘子忙又和他客氣了一番,衆人也就起身告辭,陸續退出了小花廳。

纔出了屋子,就見得小萃錦一角,有一縷青煙嫋娜而上,四少爺不知就裡,驚疑道,“是走了水?不好,快來人救火!”

他身形才動,見衆人都不慌不忙,便止住了動作,衝四少夫人遞了個詢問的眼色,四少夫人卻也不知就裡,兩夫妻於是一個看向平國公,一個看向七娘子。

平國公意味深長地掃了五少爺一眼,見他臉上頗有幾分訕訕然,便擺手道,“小萃錦裡的事,有小萃錦裡的人管。於潛你瞎操心什麼,走吧,我們到夢華軒說話。于飛也來。”

大少爺不禁一怔,旋即便點頭道,“是,來四弟,我們這裡走。”就拉着四少爺隨平國公一道,順着蜿蜒的小徑走遠了。

許鳳佳扭頭衝五少夫人露齒一笑,轉身又逗了逗孩子們嫩嘟嘟的臉頰,低聲吩咐七娘子,“你也不要太勞心了。”

就也跟着五少爺並肩,一邊談着宮中的瑣事,一邊出了小萃錦。只留下四少夫人這邊看看,那邊看看,很有幾分不知所措的樣子。

大少夫人啞然一笑,衝幾個妯娌們點了點頭,也就招呼着孩子們去遠了。七娘子卻沒有着急走,還站在階前,打量着遠處的青煙,目光悠遠,也不知想些什麼。

四少夫人終於忍不住問,“六弟妹,那不是賬房的方向麼?那地兒要燒起來,可不是玩的——”

她畢竟不笨,話出口後,也已經明白了過來。自知失言,捂住了口,瞟了五少夫人一眼,乾笑道,“於潛纔回來,家裡事情多,我就先走了。”

竟頗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思了。

五少夫人氣得雙頰都帶上了幾分殷紅,她看了七娘子一眼,待要說什麼,又什麼都說不出口,七娘子衝她微微一笑,又還反過來安慰她。“五嫂別擔心,賬呢,眼下都已經全燒了。一家人過日子,各有各的不容易,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

不等五少夫人想到一句話反駁,她便微微一笑,施施然地踱遠了去。

五少夫人呆立原地,目送她去遠了,又細想了想,居然怒容盡斂,臉上又現出了微微的笑來。

只是這笑,到底有了幾分的假,看着就像是畫中人的歡容,就算再精緻,也並不傳神。

才走了幾步,小羅紋又氣喘吁吁地趕上前來,一臉的氣急敗壞。“少夫人!”

“怎麼?”這一點裝出來的笑,又迅速消散了開去,五少夫人情不自禁,就緊皺起了眉頭。

小羅紋就附在五少夫人耳邊,急促地說了好幾句話。

五少夫人頓時面色大變。

“這——這就送走了?”她難以自制地擡高了聲調。“連一天都不到……”

“說是昨晚上就來了人,將他們家的東西一律包裹了,今早上城門一開,一家人全送到小湯山的莊子裡去。連一個親朋好友都不知道,還是剛纔老媽媽在燒賬本之前提起來,我們才知道……”小羅紋連聲音裡都浸透了沮喪。

五少夫人神色一動。“老媽媽都說什麼了?你仔細說給我聽聽!”

“老媽媽說,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不追究,是主子們的慈悲。可張媽媽想用上吊來栽贓嫁禍,把主子們逼迫到不義的境地,這樣……這樣狼心狗肺的東西,是留不得的了。”小羅紋又抽了口氣,忍住了一聲啜泣,才抽抽噎噎地道。“以前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主子寬大,也不追究了。就送到莊子上做活去,算是贖她的罪。這件事要還有人敢提起來嚼舌頭,就送她去和張媽媽做伴。現在賬也燒了,世子夫人說,從前的事一筆勾銷,大家也不用害怕,自己好生做事,以後好日子等在前頭。”

沒等五少夫人說話,她又續道,“這話說出來,林山家的、彭虎家的第一個哭天喊地地誇少夫人慈悲,李庚家的附和,雷鹹清家的也是一臉的感佩,現在那一羣人提起少夫人,口中是隻有好話……哎呀!主子!”

她一下拿起了五少夫人的手,小心地掰了開來。“主子——血!”

五少夫人這才發覺,自己的手心裡已經被長指甲刮出了幾道血痕,她聽得入神,竟是一點都不覺得痛。

她不耐煩地劈手揮開了小羅紋,“嘶——什麼大事,大驚小怪的,也值得你這樣一驚一乍!”

見小羅紋一臉的委屈慌張,五少夫人不耐煩地嘆了口氣,還要再數落她幾句,忽然一下心念電轉,思緒又翻了過來。

這一招既然被楊善衡識破,這條線也就廢了,小羅紋……也不能再留了!

可惜,這丫頭能力也還是有的,本來還打算擡舉她做個姨娘……

她勉力壓住了心煩,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沒事,我沒事。嚇着了?其實只是看着怕人,沒有多少血……”

就一邊溫言安撫小羅紋,一邊和她一起,徐徐走進了小萃錦的秋景中。

今晚吃了稀飯配炸饅頭、炒酸蘿蔔條、香辣滷筍、啤酒鴨……

真是清腸胃的好菜啊!(一臉血淚)

大家看得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