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釵

若胭和章姨娘對坐着,初夏找了一瓶藥水來,在若胭膝蓋上抹一陣揉一陣,難得的是章姨娘也安靜的沒有嘮叨,卻在無聲的落淚,若胭頗感愧疚,自己總是在惹禍,姨娘總是在擔憂,前幾次自己還能撒嬌賣萌將事情忽悠過去,可是這次的事,有些大了,可不是哄哄章姨娘就能收場,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咬了半晌嘴脣,纔剛支吾出一個“我——”就被章姨娘擺手制止了,“二小姐不必愧疚,這事,也不怨二小姐,該發生的,遲早都會發生,避也避不開,姨娘只是後悔,後悔當初思慮太少,當初,當初就不該進府。”

若胭心堵的慌,心忖,若是姨娘知道自己面前的這個女兒都是假的,真女兒一進府就已經死了,更不知要後悔成怎樣。

“姨娘,避不開就面對吧。”想來想去,若胭還是說了這句話。

章姨娘嘆氣,看着若胭好一陣,似乎心思百般糾結猶豫,到底吐了真心話,“二小姐,姨娘沒用,不能爲二小姐掙來風光寵愛,只求平安順當,不要怪姨娘自私無義,姨娘今天真是……真是後悔了和太太親近,要是咱們一開始就討好着老太太,請安的時候也先去中園,也許就不會有事了,二小姐,姨娘心裡也知道太太是個好人,是個難得的正室太太,可是,這梅府裡不是太太做主啊,是老太太做主啊,太太連自己都保不住,又怎麼保住我們娘倆,二小姐,你別生氣,姨娘也是沒有辦法,姨娘就是不顧自己,也要想到你啊,老太太現在越發不待見你了,你的親事以後可怎麼辦,還能指望太太來顧及你嗎。”說着,終是忍不住大聲哭起來,若胭的親事纔是她最大的心結,也是她當時求着進府的根本原因,可如今這情景,只怕是自尋死路了。

若胭也心酸起來,她並不覺得章姨娘的話刺耳,相反覺得無比溫暖親切,因爲這是她聽到的最真實最貼心的話了,雖然她不贊同話中之意,卻深切理解這是章姨娘能爲她想到的最好的路了,可惜自己並不認同,若胭是個骨子裡極其倔強反抗的,而且俠義心重,既然認定了杜氏比張氏善,就會一門心思對她好,並不會顧及自己的安危,至於章姨娘最爲憂心的親事,反而是若胭最漠然的事,不,應該是最迴避的事,因爲上輩子的死因,若胭對於婚姻從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都生長出敵對和反抗,親事嘛,自然是越晚提及越好,甚至沒人管成爲老姑娘更好,只是,她終究還不知道,其實……

“姨娘,順其自然,終成正果。”若胭搜腸刮肚的想詞語安慰章姨娘。

“二小姐,姨娘。”初夏快步走進來,“老太太剛纔罰了南園的高興。”

“怎麼回事?”兩人都怔住。

“高興有個嬸孃,昨兒過生日,高興就告了假回去了,這纔剛回府,一臉的喜氣,一路走着和丫頭們說外面見的趣事兒呢,誰知正碰上老太太,老太太就說她大聲喧譁不懂規矩,罰她半年的月錢,還讓在院子裡站三個時辰不許動。”怪不得南園鬧成那樣都沒見着。

若胭就抽了抽臉皮,這就是典型的找茬了,我難過也見不得別人高興,誰讓你笑得那麼開心,還敢聊趣事?吃了狗熊豹子膽了,不知道老太太我這一天都鬱悶着呢?可憐高興還真是不知道,糊里糊塗撞槍口了。

章姨娘的眉頭又緊了緊,若胭趕緊把話岔開,“初夏,可聽見高興說的什麼趣事?老太太不想聽,我想聽啊。”

初夏就奇怪的看她一眼,說,“說是回來的路上,見着雲三爺跟人打架來着,把人腿都打斷了,雲三爺還搶了一個……”

“初夏,別說了。”章姨娘制止了,“雲三爺不是個什麼好人,他的這些齷齪事,別說出來髒了二小姐的耳朵。”

初夏看了若胭一眼,應下了,母女倆又聊了幾句,章姨娘就出去了,春桃又跑進來,拉着初夏笑,直說也知道高興講趣事了,問初夏聽說了沒,初夏就將剛纔說的那句話原封不動的又說了一遍,春桃卻道,“不是說雲三爺還搶了個女子嗎?”

初夏將若胭看了又看,見她沒什麼不悅,這才答道,“聽高興是這麼說的,說的雲三爺把人打了,還把那人的新納的妾給搶走了,具體的我也不知道。”

若胭心想,這個雲三爺還真是作惡事不分門類啊,不光打架,還當街搶女人,忠武侯怎麼就生出了這樣一個不肖子,也不知道會不會影響到歸雁的親事,有個這樣的哥哥,誰敢娶他妹妹?不禁又爲歸雁的將來擔心起來。

春桃卻很是惋惜的道,“原來雲三爺真的幹這種惡事啊,我以前見過他,卻是見他做善事來着,原來真是個壞人啊,姨娘總說他壞,我還不信,這下信了。”

若胭失笑,這丫頭對人的認知還真是簡單,說好就好,說壞就壞。

初夏卻只是不置可否的看着若胭,若胭就道,“人心複雜,不可輕易定論,好在這個人離我們太遠,當趣事聽一聽就行了。”

兩人順從的點頭,等春桃離去,若胭到底還是對着初夏嘀咕,“可惜太太病了,要不,說不準還能求着想個辦法見見歸雁,上次不辭而別,這幾天心裡總是不安,雲三爺既然下山了,想必歸雁也回去雲府了。”再看着桌上的芝麻糕香芋餅,就覺得有些恍惚了。

初夏沉吟片刻,道,“小姐說的是,太太如今身體不適,再提這事有些不妥,要不然,下個帖子請雲六小姐過來,或者登門拜訪,也未嘗不可。”

正說着話,就見春桃領着巧雲進來,“二小姐,太太請您過去一趟。”

一隻半尺見方的沉香木盒,浮雕着一隻展翅欲飛的鳳凰,通體原木紫色,盒蓋半啓,露出一方金黃色綢布上,端然擺着一隻溫潤清透、紫光流瀲的紫玉鳳釵,翅羽清晰,巧奪天工,只需一眼,若胭就驚駭於其高貴完美、無可挑剔,這樣的罕見材質和精緻雕琢,絕對不可能出於民間。

杜氏用手指輕輕的撫過木盒,又撫過鳳釵,指尖在釵上久久留戀不去,良久,凝視若胭,道,“來,若胭,母親把這隻釵送給你。”

即使早在看到釵的第一眼就猜出杜氏的心意,真的聽到這句話,若胭仍是無法接受,緩緩搖頭,“母親是想謝謝我在南園說的那幾句話嗎?母親見外了,若胭只是憑心說話,並不想因爲說句話就換來母親的報酬,母親還是收起來吧,這隻釵很貴重,看得出母親很珍視它,興許,它還寄託了母親很多回憶和念想,母親正該將它永遠留在身邊。”

杜氏聽的似有些恍惚,很快又收回心神,淡淡一笑,“你說的對,這隻釵很貴重,母親很珍視它,它陪伴了母親幾十年,寄託了母親很多回憶和念想,你也說對了,母親今天將這麼貴重的東西送給你,的確是由於聽到你的那番話,母親知道,你並不稀罕報酬,甚至有些惱怒母親給你報酬,然而,母親還是要送給你,並非把它當成報酬,而是託付,母親這一生,經歷過家族的興衰榮辱,見識過朝廷政變,也過着一輩子後宅女人的最普通的生活,正如你所說,認識很多人,有的看對了,也有的看錯了,不管他們是什麼身份,終究於我心而言,都成了過客,而母親,與他們而言,也不過過客而已,若胭,母親只想謝你,在你身上看到從前的自己,送給你這隻釵,卻是希望你能戴着它走一條與母親不同的路。”

認識杜氏這些日子以來,若胭也略知其性格,寡言淡泊,從未說過一段這麼長的話,似乎每一個字,都在講述一個往日的故事,一個神秘的家庭,一個神奇的女人,一段糾結的歲月,以及一份寄託,若胭覺得心口沉甸甸的,默默的接過木盒,手裡更是沉甸甸的,“若胭……想聽母親的故事。”舌頭在齒間打結,掙扎了半天,還是惴惴的說出來。

杜氏深看鳳釵一眼,“以後你會知道的,母親會告訴你,不過,母親現在要你答應一件事。”

即使從沒懷疑過杜氏,若胭還是下意識的咯噔了一下,果然是拿人手短嗎。

“什麼事。”若胭儘量平靜的問。

杜氏搖頭,“現在不能說,將來母親會告訴你,你放心,母親不會害你。”

這叫什麼事!若胭心裡翻騰着,百般滋味涌在嗓子眼,差點就想脫口而出拒絕,可是話到嘴巴又咽了回去,若胭苦笑,以如今自己在梅家的處境,還能有別的選擇嗎?信任杜氏,成了自己唯一的選擇,至少,信任杜氏比信任張氏,容易很多。

鄭重的點點頭,若胭做出承諾,“好,若胭信母親。”

看到若胭真誠的應諾,杜氏原本白無血色的臉一點點恢復神采,尤其一雙深陷的眼,泛起柔和溫熱的光彩,她小心的取出紫玉鳳釵,插在若胭鬢角,笑道,“很美,正稱你的膚色。”

若胭擡手要摘下,“母親所賜,若胭自當珍藏,要是戴在頭上,萬一損壞,永留遺憾。”

杜氏搖頭阻止,“就戴着吧,釵,就是用來戴頭上的,收起來反而可惜,縱然保存千年不損分毫,到底是件死物,物盡其用纔是應該,母親這些年來正是沒想通這道理,將它深藏櫃中,自以爲是愛惜它,其實,是埋沒了它,你瞧,釵只有立於發間,纔會發出與衆不同的光澤,若胭,很多東西正如這釵,坦然將其放於本該屬於它的位置,纔是對它最好的尊重最大的愛護,可是很多時候,極少有人能做到,總是把‘藏’當成是‘愛’,母親就是這樣。”

杜氏今天的話似乎格外的多,若胭不免聽得心裡納悶,杜氏是因爲見到南園那一幕受了刺激,直接進入更年期了?

只是,說了這番話後,杜氏就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將若胭上下打量一番,就讓她回去了,端坐在椅上,目視若胭腳步略顯沉滯的走出大門,杜氏喃喃自語,“若胭,希望我沒有看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