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沒精打采的斜倚在一張錦榻上,神情疲憊,目光陰沉,相比起一年多前在雙嶼島上時,他老了不少,也胖了不少,凸起的肚子之用一條綢帶鬆鬆的紮了,濃密的鬍鬚披在胸口,隨着呼吸微微起伏。在他的對面,兩名客人倒是對這曲子頗有興致,他們又吃又喝,尤其是那個頭上只留了一層薄薄短髮的年輕漢子,始終關注着紅氍毹上的演出。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浮現着迷醉的微笑,一雙眼睛緊緊盯着年輕活潑的小旦,每當聽到妙曼撩人之處,便大聲獨自喝起彩來。
汪直皺了皺眉頭,彷彿是有些厭煩那個年輕人的叫好聲,不過他沒有說話,此時場中的樂曲已經到了尾聲,那名小旦煞住尾腔,同一名末角一唱一和地念了四句下場詩,便款擺着腰身,以一串輕盈優美的碎步,踏着鑼鼓點退下場去。接着,站在旁邊侍候的幾個小廝,卻開始來來往往地忙碌起來。汪直定一定神,隨即想起酒宴吃到這當口,該是到了更盞換席的時候了。雖然身上有些疲乏,但畢竟客人在場,他也只得艱難的站起身來,招呼了兩位客人,一起到外面的庭院去散步閒談,好讓僕人們收拾打點。
庭院裡夜色四沉,與燈火輝煌的屋內氣氛大不相同。由於此時樂隊已經停止演奏,只能聽到聲聲的蟲鳴,顯得格外靜謐。雖然是在日本,但這個庭院卻全然是蘇式的,黑黢黢的假山、修剪整齊的林木、爬滿藤蔓的牆壁,以及高聳的屋脊,都映襯在月空之下。三人穿過青石鋪就的小路,來到一座涼亭,分開坐下。
“汪公!”方纔那個短髮青年笑道:“方纔那位小旦當真是一副金嗓子,唱起小曲來撩人的很,不知可否割愛呀!”
見對方如此口無遮攔的向自己要人,汪直臉上頓時僵住了,那個唱曲的小娘子是汪直花了大筆銀子從揚州採買來的,要送要留,本來只憑他一句話就能定奪。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個戲班子可是汪直的心肝寶貝,這些年他大半時間都在日本平戶,就靠着它纔打發了不少寂寞時光。何況,那個小旦又是班裡的一根臺柱子,模樣兒長得俊俏不必說,難得的是嗓子好,戲也演得十分出色。要讓他送出去,實在是肉疼的很。
“阿海!”另外那名客人看出汪直臉色不對,便笑道:“這小娘子可是汪公的心頭肉,你就這麼開口索要,也太不識臉色了吧?”
汪直冷哼了一聲,被對方的話語擠兌的頗爲難受。原來這兩名客人都是大明的海賊,留着短髮的那人姓徐名海,也是明代徽州歙縣人,乃是汪直的同鄉。原本是杭州虎跑寺的和尚,後來窮極無賴便出了海,原本在汪直手下做事,後來勢力漸大便獨立出去;另外一人叫麻葉,也是一股海賊的頭目。朱紈禁海的時候,這兩人損失頗大,爲了避風頭便逃到了平戶,時常在汪直宅裡寄食。
“麻葉你這話說的,倒把汪某看的忒小了!”汪直冷笑了一聲:“某家雖然不成器,但麾下也有數萬之衆,豈會在意一個小娘子?只是徐頭領你既然開口索要,那汪某也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汪公是我等的前輩,又有什麼不當講的?”徐海笑道:“我也知道方纔那話唐突了些,只是那小娘子着實撩人的很,還請汪公見諒!”
“就一樁事,徐兄若是替我辦成了,那小娘子自然送到你的船上,汪某還奉上一份陪嫁來!若是辦不成,那就再也莫提了,可好?”
徐海聞言一愣,旋即笑道:“好,好,汪公你說什麼事?”
“月前我的人從寧波那邊運了一批硝石過來,想要在堺港賣個好價錢!但是半個月前衝那邊傳來了消息,硝石的價格比往日足足跌去了三成!我一開始還以爲是倭人找藉口來壓價,便下令把貨壓一壓,給那些短腿猴子一點好看。”說到這裡,汪直稍微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徐、麻二人:“你們知道結果如何嗎?”
徐海與麻葉對視了一眼,兩人都知道汪直做販運硝石的買賣利潤極厚,當時日本還不能自制硝石,本土又沒有硝石礦,只能依賴西歐或者大明海商輸入,價格十分昂貴,有一發鐵炮便值一升白米的說法,爲了籌集足夠的硝石供戰爭使用,有的大名甚至下令販賣人口。但兩人也知道這硝石貿易的水很深,而且汪直實力雄厚,插手必然遭到其報復,因此雖然垂涎已久卻不敢介入。今日聽汪直這話,莫不是被別人插入了?
“汪公,莫不是有別人插手了?”麻葉小心翼翼的問道。
“不錯!”汪直點了點頭:“我派人打聽過了,有一家叫蘭芳社的海商賣了不少硝石給納屋,而且每兩三個月都會運一批硝石到堺港!”說到這裡,汪直看着徐海笑了笑:“徐兄,你若是能幫我給這蘭芳社一點難看,這小娘子便是你的了!”
“這汪直當真好笑,一個唱曲的就要去趟這麼深的渾水!”麻葉暗中冷笑:“這是把徐海當傻子嗎?反正與我無關,正好一邊看戲!”
果然徐海臉上露出難色來:“汪公,不是小弟推諉,只是這硝石買賣並非一般人能插手的?還是先查清楚這蘭芳社的來龍去脈,再做主張不遲!”
汪直見兩人推諉,心中暗自冷笑,面上卻依舊是那副不溫不火的樣子:“這蘭芳社的來龍去脈我倒也早就讓人查清了,與你我都是熟人!”
“熟人?”
“不錯,便是許梓許老四!”
“啊,是他?”
“不是說他死在浯嶼、鳥仔溪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