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章

十七章

走到距膠西還有二十里左右,前行的隊伍停了下來,不知發生什麼事的李璮縱馬上前,迎着回頭報信的賊將大聲喝問:“羅將軍,爲何不走了?”

羅將軍:“稟報少帥,前方有人攔路,要我們退回自己的地界去。那人說他這是先禮後兵,若是不聽勸阻,將會爲我們的行動付出代價。”

李璮大怒:“豈有此理,敢對本帥出言威脅,倒要看看是何等樣的人。”

攔在賊兵前十多二十丈遠的赫然是王寶,他身後的護衛隊按陳君華所教的迎敵接戰隊形,長槍手在前,鋼弩手和格鬥刀手兩個人一組稍後,再後面就是三個黑乎乎的方形大箱一字縱排攔在路上。

王寶帶了千餘反出汀州的廂軍和家眷,正遇上雙木商行大搬遷,從泉州坐海船一到膠西就受張國明委派,掛裨將名統帶由汀州軍級建的五哨護衛隊。十天前,受命押送二百多人犯去膠水河邊建立屯墾村砦。今天剛回到膠西城,就聽得探馬回報說,有一支賊兵大軍過了膠水河向本縣進犯。

此時,主事的沈念宗、張國明等剛好昨天去了膠水縣,這裡除了一個專職守城的裨將率數百護衛隊外,沒有其他的高位人員能做得了主。

王寶自恃帶回的三哨護衛隊有一百二十具鋼弩和近四百“雷火箭”,再加他前年底在汀州用雷火箭打城外的頭陀軍打得十分過癮,此時沒管頭約束,他連想也不想就將自己手下的護衛隊帶出西城門城,沿大路向高密方向迎去。

巧的是,和王寶一起從福建路搬到膠西的工場,又剛好在今天上午裝配好的三輛樣子十分古怪的大車。這三輛車正由一小隊人護着,更是剛好到西門外試車,與王寶他們一頭撞上。偏偏領頭試車的吳炎也是個不曉事又喜歡生事的主,聽說有外敵賊兵來犯,立即擺出一副大掌門的嘴臉,不管那護衛的小隊長如何反對,硬是下令將這三輛取名爲“蛋殼”的大車趕着隨王寶一起前往迎敵。

王寶按來路上和吳炎等人商量好的,見到對方的大隊人馬被自己的一番話距得停下了,稍後又有百十名騎兵從路側轉到前方。便再次高叫道:“你們快退回去,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要下殺手了。到時候可別怪我們心狠手毒外加貪心,要收取你們的利息。”

李璮到高密兩三天了,一直沒敢提兵去膠西縣城,就是害怕自己的兵少,打不過這些雙木商行的護衛隊。這兩天他已經派人探得十分清楚,那位號稱荊湖無敵的“霸王槍”此時並不在膠西縣城內,而是和田四一起去了其他地方,雙木商行留在膠西的守軍只有千餘人。這纔在手下幾個悍將的鼓動下,決定今天就拿下膠西。

他一路走還一直在心裡忐忑不安地想道:“雙木鏢隊、雙木護衛隊,應該是做保鏢生意的江湖人,想必不怎麼會怎麼打仗。見到我們這上萬人的大軍還不嚇得屁滾尿流,逃得飛快?他們若是知機投降的話,倒是有些傷腦筋,得想妥應該怎麼安置他們纔好。不接受他們投降是不行的,於自己以後攻城掠地的大業會有干礙,別人肯定會想起這次我不肯受降的事。”

想得美美的時候有人攔路就令他很不高興,決定要好好教訓一下前面的攔路者,上天有好生之德,只要他們肯投降,自己也就不爲己甚,放他們一條生路。

看清攔路的這些人後,李璮不禁勃然大怒:“可惡,你們只有數百人,竟敢攔截我的上萬大軍,竟敢如此不把本帥放在眼裡!不給你們一點厲害,哪會知道馬王爺有三隻眼,也不會想在山東地境上,只有我李家纔是真正能說話做主的人。”

李璮紅着眼抽出長劍大吼喝令:“迎上前去,將他們全都擒下。”

攔路的王寶見他們有人下令要迎上來,不但不懼,反而興高采烈地下令:“好啊,那就來大戰一場,看誰的軍隊更厲害些。弩兵們,分四波攻擊,點火射箭。射完‘雷火箭’後閃開大路,讓吳掌門的蛋殼怪車發下威,把他們打垮後,我們順便去佔了高密縣城。”

雙方只相隔不到二十丈距離,對方的叫聲能隱約聽到一點,李璮一聽對方叫出“射箭”,一帶馬頭轉身就向側邊跑開。他雖然穿了鎧甲,但李璮卻是深知在這麼近的距離內,有許多強弓發出的箭,不是自己身上這種鎧甲能抵擋得住的。

李璮的馬方走出十丈不到,發生的事驚得他幾乎從馬背上掉下地。耳中只聽得後面的路上傳來數十下“嘣嘣”的大響,心中奇怪地想道:“雷聲麼,此時是冬天,又是大太陽下,何來雷電?那又是什麼聲音,聽來真的好似遠處在打雷。”

勒住馬回頭一看,驚得他渾身都涼了,呆坐在馬背上不會動彈。只這十數息的一會子功夫,自己位於大路上的前隊大軍上空升起一股黃白相間的淡煙,隊伍中卻是如同遭了天劫般的倒下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屍體。看清楚一點,還發現四散有不少殘肢斷體和碎裂的骨肉。

就是隨在李璮身後的百多名貼身親衛隊伍中,也有十數人馬倒地不起。他的親衛們也和他一樣勒停了馬,扭着頭被這種雙方人馬還沒接手就發生的怪事看呆了。按他們於殺戮場中進出過無數次的經驗來說,這種慘烈的現象只有兩方的大軍短兵相接,經過一場大的狠拼之後才能出現。

正在他們發着呆不知所措時,稍遠處又是數十團煙霧升起,一陣“嘣嘣”聲再度入耳。這次有手下看清楚了,這些煙和聲響,都是敵方用弩弓射出的物事所引發。不過這次親衛的隊伍中沒受到攻擊,也許是敵人認爲他們沒有進攻,暫時放過自己這些對其無害的人吧。

事情的發展並非如李璮這些人所想,這時他們看到那三個巨大的方形箱子慢慢動了,最後一個原本是斜側的箱子,不知如何竟然緩緩轉動,把它其中一個較小的平面朝向了自己這邊。眼尖的親衛看到那灰黑色的巨箱上部開了個方孔,伸出一個圓圓的物事,裡面則是黑洞洞的不知有些什麼。

當親衛們把這奇事告訴少帥,李璮正在好奇的細察時,只見巨箱的黑孔中火光一閃,同時朝天斜噴出一股白煙。這種景象,讓李璮覺得有點像上元節,他所看過白天放焰口的樣兒。正想出聲時,身側不遠處“轟”的一聲爆炸,把他欲出口的話聲塞回肚子裡去。馬嘶人喊立即傳出,李璮的馬也受驚,它先人立而起,前蹄落地後不辯方向的發足狂奔。李璮親衛剛纔站立的原地又留下倒地的五六騎。

大路上,李璮帶來的軍隊也是亂成一團,王寶此時已經爬到第一輛位於最前的怪車上,三架大箱似的怪車緩緩向前行進。王寶上到車內,方纔發現車內並沒有外面看般大,實際空間比看到的長度少了一半。前方上部只有四尺高的空間內安有一架子母炮,這架子母炮的架子卻也古怪,是一個能稍微轉動很小角度的架子,炮架還能前推將炮口伸出車外,另有兩根三寸的方木由內裡的側後部頂在這個前移的炮架上用以固定。

車上連剛自己一共有六個人,原本寬大的車上,因爲放置着幾個木箱和其他各種物事,顯得狹窄了許多。

一個人爬上子母炮旁邊拉開一塊板,露出一個三尺見方的口子,將炮口推出車後,下來笑着問道:“王將軍,想不想打上幾炮試試,像這樣對敵於野外,即使近在咫尺面面相對,也只有我們攻敵,敵卻無奈我何,絕對比你用過的牀弩發射‘雷火箭’痛快。”

王寶大爲興奮地怪叫:“兄弟,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啊,讓我發一炮過過癮。”

那人笑道:“好,讓你看看我們‘小雷神’的威力。弟兄們,裝霰彈‘子炮’,讓王將軍這一炮打倒一大片賊兵,讓他真的過下炮癮。”

一個人小心翼翼環顧了一下週圍,認爲沒有什麼干礙後方打開邊上的一個箱子,另一人迅速抱出一個子炮走到前面。空間不夠大,裝上子炮有點麻煩,但不一會還是裝好了。

那人走到車後部拉開一個小窗,探手到外面取過一根冒出青煙的竹管,迅速取出一個短竹管套上不讓煙再冒出。將王寶拉到前面,把那竹管交到他手中:“王將軍,這裡頭有燃着的大棒香,記得動作要快,藥線點着後要立即先將棒香放入竹管內套好,再放回車外小鐵箱,以防開箱取子炮時火星落到藥線上,害了我們自己。”

王寶問:“大哥,如何瞄準?”

“咳,我們的炮口已經放平,又是近距離發射二、三分大的細鐵珠,對準敵人點火就是,保你一打一大片。”

王寶爬到子母炮後順炮管朝前看,位置高了,也看得更遠,賊人的數量多得讓王寶倒吸一口了涼氣。前方筆直的大路上,遠出一里外都是賊兵的隊伍,有如一條大大的灰黑帶子。

三十來丈外的賊兵被雷火箭打得進退失踞,亂糟糟吵成一團。

什麼都不管了,打了再說。王寶咬牙拔開竹管上蓋,把手指粗的棒香倒出點燃引線。將棒香放到車外回過頭看子母炮時,他卻發現從車頂翻下的一塊厚板,將子母炮遮得嚴嚴實實的。太陽光從車頂的空位中斜照入內,很清楚地看到車內的人全都蹲下身,有人招呼王寶:“王將軍快蹲下,以防發生意外。”

“轟”然巨響中,大車跳了一下,王寶好似聽到前半部車內傳來馬匹的噴鼻聲。

王寶踩着木箱攀上,從車頂探頭朝前看去,路上倒下一大片賊兵,從倒下的人數來看,這一炮的威力比幾支“雷火箭”都大,樂得王寶跳下笑呵呵地打了身邊的人一拳:“真過癮,以後我也要用這種蛋殼車。”

三架裝有子母炮的鐵皮車,用比人大步快不了多少的速度,一邊打出霰彈、開花子窠,一邊在三百多興高采烈說笑跟進護衛隊的保護下緩緩前進。把李璮帶來的上萬賊兵趕鴨似的趕過膠水,夜幕降臨前將賊兵趕進了高密縣城。

車子在離高密縣城一里左右停下,王寶從後門跳下車,一個哨長走來匆匆向王寶報告說:“稟報將軍,賊兵在河界我們這一邊屠光了七個村子,共有一百一十三個老少男女死於賊兵手下,有幾個女人死得極慘,看情形生前還被不知多少賊兵用何方法強暴過,以致下體都……”

“別說了!”王寶高興的心情完全消散,代之而起的是悲憤,暴怒地大聲吼道:“李蜂頭的人竟然爽約,不先打個招呼就進入我們的地境,還殺了我雙木門下的子民百姓,這還了得!傳令,就地紮營,明天攻下此城爲我們慘死的子民們報仇。派人回去向劉將軍稟報,說我們要攻取高密城,請求派兵來援。”

膠西守城的裨將劉玉成,是最早在汀州加入護衛隊的贛州人,與巫光一樣乃第一任護衛隊小隊長之一。聽說被來犯的賊兵屠滅了七個村,怒火中燒的同時還有些興奮,冷笑道:“好啊,狗東西竟敢殺我們雙木旗下的子民,嘿嘿,這可合了局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話了。傳令,本軍一、二、三哨與子母炮隊連夜出動,四、五哨由原守城兵配合警衛。婊子的,讓京東的老表們看看,要來殺人挑釁就得以高密城來還債。”

第二天一早,三輛大車相隔三丈一字排開,向高密縣南門緩緩前迫,行至距城牆六十餘丈方停下。大車後面的連夜趕到的三十二架子母炮車,則由炮手們推動前進,到百丈左右布成三個炮陣。所有的炮口都集中對準高密城南門,炮隊官長們此時互相提醒陳都統的話:“攻城、攻陣,把所有的子母炮集中瞄準一處打,既省錢又快速,威力特別大。”所以,這兩個炮隊的哨長都不約而同按這個攻城訣要行事。

高密城頭站滿了賊兵,不知死活地大聲嘲笑城下灰黑色樣子古怪的箱子:“昨天在平地上讓你們的大箱佔了便宜,今天看你這幾個怪物還能對我們城牆上的人怎麼樣。現在輪到讓你們吃點苦頭了。”

劉玉成還沒下令攻擊,城上的賊兵已經推出了十幾架三弓牀弩,先向三佧迫近城牆的黑箱射出十多支六尺長的大箭。從側面看去,每架車的前部都顫巍巍地插着兩三支箭,怕是被射入有尺許深。讓人把心都提到半空,爲車內的炮手們擔心。

三架車上的人也不含糊,三門子母炮同時反擊,一發就把高密南門打出一個尺許大的坑洞,露出白花花的破碎木材。

劉玉成也大喝道:“炮隊向城上開炮,壓住賊兵的牀弩。”

不到一刻,炮隊打出四輪炮,一百多枚子窠打得城上的賊兵和十幾具牀弩飛上了半空,連城門也被炸得四分五裂“轟”一聲倒下。在城門倒塌的這一刻,城上城下頓時沉寂下來,敵我雙方都被子母炮的威力所震驚。

鴉雀無聲中過了片刻,城上突然響起一個破鑼似的叫聲:“別打了,求求城外的大人們別打了。”

隨着這個聲音的響起,一條白色的布帛紮在一根竹竿上搖晃着伸出堞口。也在這時候,城裡起了一陣騷亂,人喊馬嘶聲隱隱傳入車上的炮手耳中。

劉玉成看清那個白旗,下令道:“城上升白旗要求投降,且先停止發炮。”

……

陳君華接收膠西縣後,就下令所有人馬進食,派人去與沈念宗打了聲招呼後,立即就率領食畢乾糧的六哨騎兵,挾裹田四馬不停蹄的出北門往萊州進發。

他命令兩名方從哨長升官的兩名裨將,率此次北上大部護衛隊——十五哨一千九百多人,帶足糧食與充任官吏的文士一起隨後跟上。要他們每到一地,就即刻留一哨人和幾個文官接管當地的縣衙,按預先佈置好的方法維持地方治安,建立起自己的政權。並借改換官府之機,以強硬的手段用錢糧收購所有山場、土地,安撫救濟當地的百姓。

過去是大宋朝京東兩路的山東兩路,二十年來蒙古騎兵曾到此踩踏了九次之多,被殺、被擄的男女丁口數以百萬計。如今山東兩路的戶口不要說與趙宋時相比,即便在女真人初佔此地時還更顯稀少,真個是說得上“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了吶。

李蜂頭也撥的好算籌,換取獵鹿寶刀的三個州位於山東半島,是趙宋朝南渡前的萊、登二州。此地除膠水流域是平原,還有沿海有部分已經開墾成爲熟地外,倒有大半是丘陵山區的地勢。人丁本就稀少,交通更是十分不便,通向外界的只有一條由登州作爲起點經萊州到內地的驛道。若非登、萊二州有金場礦冶,只怕這條可通車馬的驛道也就被廢置了。而且,雖說半島受蒙古兵殺掠不如靠北的其他州府厲害,但也被韃子們來光顧了四五次,並在漢奸、細作的指引下,將這半島內的大戶、兼併之家幾乎殺絕。虧處多山有多山的好處,丘陵山地倒成爲人們躲避兵禍戰火的好去處。

一路上從田四嘴裡瞭解的雖然不多,但也足以將大概情況摸清了,打鐵須趁熱,快馬也加鞭。

因此,三位文武主事人商量後決定:一到京東地境,就選取一處在最靠出海口的州縣爲落腳其點“老營”,再以最快的速度先搶佔三州所有的城縣,先設官府行政,並以錢糧爲餌強行徵收全部管內所有田地山場。這就要求陳君華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所屬的三個州全部控制在手裡。按林強雲所交代,以最快的速度將地盤先掌握到手中,然後建立起當地政權,視情況結合收地、租佃等,發放賒貸的糧食,生產、生活資料,組織當地百姓儘快投入耕作生產,達到政權迅速鞏固的目的。

陳君華非常清楚,自己手上的軍隊太少,這次不但要將地盤佔據,還必須把原有的李蜂頭所屬賊兵也收歸旗下進行改編,方有望在短時間內擴大自己的勢力,保住已經到手的好吃果子。

後面隨行的這十五哨護衛隊,除了有一哨由陳君華親自訓練的精兵作爲主力,其他十哨全都是由王寶從汀州帶出來的剛成一軍的廂兵,和由楚州隨張國明一起到此的大軍。這些人僅進行過短時間的操練,雖然由老護衛隊調了人手充任什長、小隊長、哨長等隊官,在北上時也換裝配備了刀槍和部分鋼弩。他們的戰鬥力絕對不強,只能暫時用於佔地鎮守,作爲建立政權時維護當地的治安、威懾屑小的力量來使用。

騎兵的行動就是迅速,天還未暗就到達萊州所屬的膠水縣城。次日午時前進入了萊州。

由膠西縣經膠水入萊州,再收招遠、黃縣,進據登州治所蓬萊,然後向東南取福山,直至佔領寧海州治所牟平縣。一圈下來七百三十餘里,圈佔大片地盤僅用了十天時間,於十二月二十七日午時,六哨騎兵中的五哨,共六百十一名騎兵一個不少地進入牟平縣城內。

和他們出發時有所不同的是,田四原本只有四個隨行的護衛,到了牟平被陳君華接收以後,遠遠跟在他身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已經有一百三十多步軍了,這些都是跟隨了李蜂頭多年,在其手下過慣了燒殺搶掠生活、以殺人爲樂的死硬份子。

爲了防止這些人在路上會做出什麼壞事,陳君華不得不派了一哨騎兵押着他們行走。

陳君華這一路狂收地盤,所以能這樣迅速,一到某地就往下一站,說起來還得感謝李蜂頭。他因爲準備大舉南下奪取大宋趙家的天下,把山東境內一些小地方的兵力都調空了,留下鎮守的都是些本地不堪使用的老弱兵員。像萊、登、寧海三州全部歸總起來,也不過三四千兵、有一百多派來做兵頭的半親信。這些人一聽說這三州都已經換了主,不知新主子能否容得下自己這些過慣了自由自在生活的人,他們也不知能否受得了新主人的管束,都不想留在此地擔驚受怕,全願意跟田四回到李蜂頭軍中。

正因爲如此,才讓陳君華很容易就把原屬李蜂頭的賊兵,除了那些兵頭外給全部接收了下來,要他們等候隨即到來的接收人員整編、安置。

陳君華帶着騎兵所走的路,開始一段是膠萊平原,到達萊州治所掖縣後,走的又是沿海的平地,沒有涉足山東半島中部的丘陵地區。這一路所見,到處是一片殘破的景象,當地的百姓生活苦不堪言,十七年前受蒙古軍搶掠過幾次,爾後又有李蜂頭變了質的紅襖軍佔地爲禍,不但搶掠、*、殺戮沒有停止過,還向百姓苛徵重斂。

亂世做人並不是什麼容易的事,即使你主張拿得定了,也未必能順利成功。若是學養皆不足,或是根本毫無學識修養,那便是走上死路了。李蜂頭和他的一干手下賊衆,便是這樣一批卷在漩渦裡混的人。李蜂頭成了氣候,逐漸變爲剛愎自用,讀的書、識字也不多,早期也沒讀書人肯與他們這些造反的流寇合作。其本人和手下賊衆全是農民出身,只顧眼前能有錢糧收取,自己過得快活就行,纔不會去管佔來土地上百姓的生死,更談不上如何委官來管理子民百姓了。

在李蜂頭所佔得的大片領地內,百姓們先是數次遭了外族蒙古兵燒殺搶掠的大劫,之後又要承受同是漢人同胞需索無度的苛厲盤剝。以至於貧者凍餓而死,富者淪爲貧民,百姓們根本就無力重建家園,更無法投入足夠的銀錢和勞力去耕作。這樣的惡性循環,造成了今天半島上人丁稀少,田地荒蕪、民窮財盡,就連風調雨順的豐收年也會出現吃人肉飽肚求生,餓死人的世道。

一路上所見,但凡出現幾個肥頭大耳、體健身康的人,無一不是李蜂頭留下在當地作威作福的所謂地方官,也即是留於此地的兵頭。即使是這些人,也都不想再於此等又窮又亂、只能吃些海魚的地方呆下去,巴不得早早離開這裡到其他地方享福呢。

至此,萊、登、寧海三州的九個縣城,除了寧海州的文登縣,登州的棲霞縣,還有萊州的即墨、萊陽以外,其他五縣的人都已經知道改換了門庭。

陳君華決定拋開在山地中李蜂頭留了少量兵的棲霞縣不管,先把順路的文登、萊陽、即墨三縣李蜂頭派去的人趕走,然後再回過頭來慢慢整治新得的郡縣。

從文登出來的七天以後,紹定三年正月初五日未時初前後,陳君華冒着飄飄揚揚灑落的細雪,率領六哨騎兵再度回到他們出發的起點膠西縣城。

這裡已經和他剛到那天所見的情景大不一樣了,若非在東門守衛的還是身穿護衛隊制服的人,陳君華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來到另外一個城市了呢。

陳君華將騎兵交由部下將領自去安頓,叫人將田四帶去客館住下,他和張全忠三兄弟及郝氏,則帶着自己的一小隊親兵策馬往縣衙而行。

短短半個多月的時間,街上的店鋪開張了四五成,雙木所屬的船隊已經在三天前又到楚州走了一趟。這時的膠西縣城內,百姓人家日用的必須品已經基本都能在各家店鋪裡買到。

陳君華驚奇地發現,不但酒館開了兩三間在街上,連掛着雙木招牌的糕餅糖果鋪也開了一間。

不過,那間糕餅糖果鋪的生意並不見好,只因爲是在過年期間,纔有那麼幾個人出入其中,而且大多還是雙木商行所屬的人員。

反觀那兩間酒館,那就和其他店鋪大不相同了,才走了十多步遠的這一會功夫,陳君華就看到數十人拎着酒壺進出,這麼冷的下雪天氣,店內的夥家還是忙得滿頭大汗,一迭聲的向裡間吼叫要人快些送酒出來。

當陳君華看到有身穿皮袍、臉孔不似漢人的外地人在店內時,心中不由一凜,立即吩咐親衛道:“你們馬上到各城門向值守的人問清楚,最近是否有外來博易的商人到此,總共來了多少人,他們是何種族,來此地做些什麼生意?”

看着幾個親衛縱馬向四方而去,陳君華暗道:“我們這裡纔開府建衙,就有外人到此博易買賣,看來得想辦法加緊做好邊界的防衛了,萬一消息傳到蒙古人那兒去的話,說不定他們眼睛一紅,就又派兵前來搶掠一番,我們的心血不就白費了。”

“明天一定先要去作爲界河的膠水看看,想辦法依託膠水設立一道牢固的邊界防線,再配以集中使用的騎兵,儘量先穩固根據地,只要讓我們有個三至五年的時間來發展,就可以採取以攻代守的方法向外擴張,把戰火燒到根據地門外去。”

遊目四顧,陳君華覺得不太放心此城的防守,打消立即前往縣衙的念頭,帶着親衛到城上巡視了一遍。

這一番巡視讓陳君華大吃一驚,城牆上值守的人少得可憐,稀稀拉拉的每隔四五十丈有一個人守望外,可以說是幾乎沒有其他護衛隊在城牆上了。三個城門一圈走下來估算了一下,全部防衛縣城的大約只有六百餘人,其中近五百還是前半月收編的李蜂頭賊兵。而且全城只有一哨炮隊的十六架子母炮在城內,其他的人馬和炮隊都不知何處去了。

“這是怎麼回事?”陳君華對匆匆趕到西門城樓上的護衛隊哨長和炮隊哨長兩人大吼道:“我們的護衛隊和‘小雷神’呢,是何人下令調走的?”

聽說因爲李蜂頭的賊兵屠光了七個村的全部人,爲此劉玉成一怒之下帶兵配合王寶追殺至膠水對岸,多佔了一個高密縣城時,陳君華沉默了。是啊,若是強盜搶到家裡來殺人放火都置之不理,那就伸長脖子等着別人來搶掠燒殺好了,還談得上什麼建立根據地?向外擴張那就更是想都不用想了。

“好!”陳君華爲自己手下有如此敢拼敢殺的勇將大聲喝彩,卻又有點不悅地暗道:“王寶這小子,竟然連來敵有多少都沒弄清楚就敢僅帶着三哨人出戰,就算是有‘雷火箭’此等利器也沒法對付上萬人的大軍。看來,這小子有勇無謀決非大將之材,不能讓他掌太多兵。劉玉成雖然這次做得還好,能夠不失時機的及時派出援兵奪得高密縣城。但卻失在沒能立即將其他護衛隊調回守城,萬一另有敵人來襲,這已經到手的膠西肯定守不住,說不定還會影響到其他州郡。”

吩咐兩位哨長小心防衛安排妥當時,已經將近申時末了。

膠西縣城內外來往的人異常地多,幾乎沒有什麼人會閒在家中沒事幹。這裡官府需要將船運到此的大批糧食、種子、耕牛、農具和日用百貨分發往本管所屬各地郡縣,大部分從淮南遷來的人口要分派到各地安置,再由當地新官府丈量、釐定他們每家租佃田地多寡或自願開墾荒地的大小,以便據此確定賒貸給各戶的錢、物各是若干。

膠西縣子城外、衙門前的大廣場上,聚集了二三千人,來來往往進出不絕,這讓陳君華大吃一驚,以爲這裡發生了什麼大事。他仔細看清進出其間的人們,全都臉上帶着笑容,有掩蓋不住的喜色。下馬拉着個年紀比較大的老人問了一下,方知大家都是來看彩色泥牛的。這時陳君華才省悟,明天是立春日,按規矩是要進行“打春”勸農的儀式。顯然,沈念宗和張國明都沒有忘掉這個對於新建立的根據地來說,比過年還重要的勸農慶典活動。

有宋一代,自開國以來,每年立春日都要行“鞭牛”之禮,稱之爲“打春”。這種“打春”的慶典,是關乎到一年來國計民生的特大事件,上至朝庭,下至平頭百姓,無不對此極爲關注。趙宋朝庭的太史局需在立春日之前,按立春日所屬年份,“遂有造春牛毛色之法,以歲幹色爲頭,支色爲身,納音色爲腹;立春日干色爲角、耳、尾,支色爲脛,納音色爲蹄。”

蘇東坡曾用“衣被丹青”來形容那時候的土牛。

立於土牛旁專司策牛之職的泥偶——“勾芒神”,其位置、服飾、繮繩,土牛的籠頭都有嚴格的規定。春在歲前,“勾芒神”在牛後;春在歲後,“勾芒神”在牛前;春歲相齊,則“勾芒神”與牛並立。陽歲——“子寅辰午申戌”爲陽——“勾芒神”居於牛左;陰歲——“醜卯己未酉亥”屬陰——“勾芒神”立於土牛右邊。

此時縣衙前的廣場上,已經塑好的上完色的土牛及“勾芒神”,用它們豐富的色彩,和繁瑣的規矩吸引着百姓們前來圍觀。每個人都知道,這不僅是官府的大事,也是百姓們的大事。這些人今天來到這裡看好地形,以便明天早早趕來佔個好位置,在“打春”結束之後好搶到一點泥牛肉——碎泥,以期順應“得土牛肉者,其家宜桑、宜田,可治病,又可避瘟疫。”正如《宣和宮詞》中所寫的:“春日循常擊土牛,泥香分去竟珍收。三農以此佔豐瘠,應是宮娥暗有求。”

山東諸路自被金國佔據了以後,金朝官府已經百多年沒有對此種慶典進行過,只有小民百姓們爲了自身的生活計,開始還有些比較富裕的地方舉行過幾年“打春”活動,後來卻被金朝庭下嚴令禁止“漢俗”,以後就再沒人敢犯禁發起這種活動了。

現在,這一帶的人,就連年紀最大的老者,也沒有親眼看過“打春”這種勸農的盛大慶典,他們只是從爺爺的爺爺口口相傳中,得知過去的漢民先人有這種熱鬧非凡的全民活動。至於年輕人麼,大部分是連聽也沒聽見過。所以,這時要開展這種慶典活動,所引起的轟動效應就可想而知了。

所有這些既繁又雜的事情,把沈念宗和前幾天剛到此地的張國明忙得連飯也捨不得坐下來吃,也讓他們兩個每天一直忙到半夜也顧不上睡覺。

……

本應護送應君蕙到臨安去的丁家良,因爲應君蕙一定要與應家衆兄弟一起回山東,說是去看看林強雲得到的第一塊作爲基礎“根據”的領地。再加上沈念宗、陳君華兩位長輩認爲林強雲初到臨安,不可能馬上請到神醫陳自明,應君蕙的身體也恢復了不少,思鄉之情人皆有之,也沒反對讓應家人到京東去看看。所以,丁大俠也跟來山東一看究竟了。

這幾段時間天氣雖冷,但膠西的氣氛卻十分熱烈,丁家良與同行到膠西的衆大俠們,還從沒見到過細民百姓對官府公佈的政行,會投如此之大的熱情,細民百姓的踊躍加入,會形成如此熱火朝天之勢!

被膠西熱烈無比氣氛的感染,丁家良等大俠十分起勁地出大力幫助張國明與沈念宗。特別是丁家良,他自那天在高郵城上被花衝劈頭蓋臉臭罵,心內掀起的波瀾令老俠客數日難眠。在往山東船上航行的這些天裡,經常和隨同一起到這裡的二十多位武功高手,說起當今世人對自己這些人的評價,互相探討他們平日遊俠江湖,做出的那些以“除暴安良”、“爲民伸冤”爲藉口,自認是俠義之舉的事,是否真能做到造福於百姓、利國利民?結果很讓這些俠義英雄們失望,往往在他們“以武犯禁”完成了一件俠義之舉,當時是好像幫助了個別、或者是一小部分人,收到一定抑惡揚善的效果。一旦他們這些有能力進行“除暴安良”的人走了以後,那地方又回到以前同樣的狀況,甚至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受遭殃的還是那些被他們出手救過的人,得到的是更爲慘烈的報復。所以,丁家良等人一致認爲,用行俠仗義的方法在沒有官府的亂世可暫行一時,以解受苦百姓的燃眉之急。但在有官管的地方卻是萬萬行不通,必須由官府纔能有效的治理好地方,只有一個好的官府才能保證百姓不受惡人傷害。他們所謂的行俠仗義,絕非有法治之地可行,也不能對人心世道有多少改變。反而是雙木商行所提出,建立一個以民爲本,官清吏廉、政治清明,可以令百姓安居樂業的官府更爲合理。

大俠們到了膠西后,親眼目睹這裡短短十數日所發生的一切,很清楚地看到這裡新官府所做的一切,所頒行的律令都受到細民百姓的普遍歡迎和擁護,這些新的東西已經深入了此地的人心。

最令得他們這些人又驚又喜的是,草草創立的新政權,先以一些糧食接濟飢寒交迫的當地百姓,安撫住民戶百姓穩定局勢。隨即開展雷厲風行的收購土地、釐定出比別處低得多的租賦,並在與佃農簽訂合約後按其所佃地塊的大小賒借給糧食、耕牛、種子、農具甚至日用百貨、肉食等,讓百姓們不致因所需傢俱的缺乏而無力耕作租佃的田地。除此之外,官府還開展了以鼓勵農耕爲主,百業並興的勸業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