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長的故事

墓地裡靜悄悄的,十多個人站在一個小土包前,除了風吹樹葉的細微聲響,聽不見任何其它聲音。這些人都低頭默哀,我也在其中。

那個小土包就是碳長的墳,墳前擺着幾束鮮花,沒有立墓碑,也沒有任何特殊的小標記。碳長就在這下面開始了長眠。不知爲何,淚水涌了出來,思緒隨着模糊了的視線回到了幾個月前的一幕。

那一天午間,屋裡沒有客人來吃飯,我就像往常一樣站在吧檯前歇息,靜候客人的光顧。忽然走進一個男青年,看上去有二十多歲,眼鏡往下搭拉着,上鏡框與眼睛相齊,真奇怪,難道他不嫌那鏡子帶得太靠下,會擋住視線嗎?頭髮短短的,略微駝背,衣着很樸素,那樣子看上去很滑稽,此外,還能感覺到,在他身上有着一股子書生氣。我問:“有什麼事嗎?”他怯生生地問道:“這裡需要烤串人員嗎?”我說:“你烤過串?”他答:“還沒有。”我笑道:“那你怎麼行啊。再有,這裡已經有烤串的了。你是想在這裡找份工作吧?碳工行不行?”他滿口答應着“行”,隨後我就把他帶到了店後面的窄小的廂房,在那裡,一邊放着烤爐,是烤串人員呆的地方,另一邊就是鍋爐,是碳工工作的地方。碳工的工作很容易做,也很容易學。我就對烤串的人說了一聲,教一教他如何做。

新來的碳長開始往前擡炭了。只見他左手提着碳鍋,看起來還提得動,右手撬烤盤時,則顯出一副吃力的樣子,我猜他一定是因爲剛開始做這活,還沒有找到恰當的角度去用力。幾鍋之後,他似乎抻到了臂腕,乾脆撬不動那盤了。這時他就求我或者其他的服務生幫忙拿一下烤盤,他再把碳鍋放上。看着他那極瘦弱的小身板及彷彿手腕痠軟的樣子,心裡暗自擔心他可能無法勝任這項工作,也許過不了三天的試用期,他就要自動與本店說拜拜了。可事實上,他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做得很好,後來達到很麻利、熟練的程度了。真不知最初的時候,他是如何戰勝臂腕痠軟而堅持下來的。

在最初的那些天裡,碳長還掌握不好炭火的供應。有一天,白天客人不多,在晚上快要下班時的一會兒工夫裡,一氣兒來了好幾桌客人,服務員到碳長處催炭,炭火卻遲遲上不來,我就親自到後廂房來看,只見碳長正在往裡加黑碳,紅炭連半鍋都不到,我一見這情形,怒到:“現在有好幾桌等着點炭呢,你不養炭,在那裡尋思啥呢?”他一臉茫然失措的樣子。看他這樣我真的有點不忍心再說什麼。我叫他用吹風機吹些紅炭出來。然後用較溫和的語氣對他說:“以後吧,你每天晚上也不用多留,留 上兩、三鍋炭就行。但不能一鍋炭也沒有啊。”打那以後,碳長果然從未讓炭斷了供應。

暫時收起回憶,思緒又回到墓地。天空蔚藍蔚藍的,只有幾絲雲彩,站在這小土包前,不覺想起早上的情形。

今天早上,我來工作單位來得格外的早,其他人還沒到,我想在到墓地哀悼之前再追憶一下可憐的碳長。看着正門上面牌匾四圍的小燈,我想起換燈泡時的情形。我和碳長搬出了鐵架梯。我在梯子上面用新燈泡換下廢燈泡,碳長則在下面捧着一大把新燈泡,隨時準備遞與我。每當我換完幾個燈泡時,他就小心翼翼地把梯子拽動一點地方,這樣我就不用爬下梯子,接着就可以換另一處的燈泡了。他就這樣拽了又拽,總是拽得十分平穩。他給我的印象就是,憨厚、樸實。

還有一次,我和碳長等幾個人上房頂處對新抹的已裂了些小縫的水泥地噴噴水。噴水了,碳長手拿着水管,捏着管口,把噴出的水弄得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一會兒高,一會兒低,玩得很快活。那場景在頭腦中還很清晰,可惜碳長不能再一次到那裡快活地玩水了。

從正門走進屋裡,挨着門的是吧檯。我彷彿又看到了碳長走過來,緊張兮兮地對我說:“我上炭時不小心把一個玻璃杯打碎了,需要賠多少錢啊?”我想,平時打碎個杯啊什麼的,都是難免的事,就不必叫他賠錢了。我就說:“你先回去吧,呆會兒我去找你。”這是平常的事,只是他那一臉緊張的表情,到現在給我的印象還很深刻。

出了前廳,進入後廚,右面有刷碗的水池。還是最初的時候,在取烤盤時,有時會發現,盤的邊沿處擦得不夠乾淨,我就指給他看,並且比劃一下,叫他如是如是刷就刷得乾淨了。和他說過之後,他果然就總是把烤盤刷得乾乾淨淨的,再找不出殘留物了。我知道,他是個勤勞能幹的人。

前面的那個長方形案子,是我們每日午、晚圍坐在一起吃飯的地方。幾乎每次我來 吃飯時,都能看見碳長坐在衆人之中,微馱的背,由短髮慢慢變成的留得略長了些的頭髮,以及洗完一、兩天就變得髒兮兮的衣服,都使得他比較的顯眼。我感覺自己又看見那個髒兮兮卻憨厚朴實的碳長埋着頭坐在那裡吃飯了。

在前廳與後廚的交接處一拐彎,向裡走,最裡面那間是更衣室。我們都是上班時穿工作服,下班時則換上另一套衣服。碳長有時也會穿一穿新潮的服飾。有一次,我正往更衣室走,只見從更衣室裡走出一個身着帶有花樣圖案衣服的小夥,仔細一看,那不是碳長嗎?比平素精神多了。我覺得那是碳長最神采飛揚的一次,不過後來他又老是穿一些極樸素的淡色衣服了。

從後門走出,現在外面很乾淨,不過有一陣子,外面可不像現在這樣。那陣子,外面垃圾成堆,晚上,許許多多的蟲子就從垃圾堆往燒烤店這邊爬。爲了防止蟲子進屋, 就只好灑些藥,而灑藥自然是碳長的活。那時,他問我:“藥是灑在牆根處?還是怎麼灑啊?”我就示範給他看,把藥灑在離牆根有一小段距離的地方,灑了一條短線,然後他就接着按照這種方法認認真真地把牆的周圍灑了一大圈的藥。這也還是極平常的事,可就是這種極平常的事,也再看不到碳長來做了。

轉眼碳長已在這裡工作好幾個月了,大家也都漸漸熟悉了。碳長每天都是早早地就來到這裡,不曾遲到過。可是忽然有一天,直到中午了,碳長還沒到,到了傍晚,仍沒有到。於是我就往他的房東那裡打電話,房東說他早上已經出去了。我們正在納悶到底是怎麼回事時,忽然派出所來了人,說是有位男士出了車禍身亡,他們通過他工作服上印的字找到了本店。

噩耗的傳來,讓全店的人都陷入了吃驚與深深的哀痛之中。我站在碳長的墳前,想着,碳長就這樣靜靜地來,又靜靜地走了。原本燒烤店中的人來人去也是種平淡無奇、司空見慣的事,那些服務員常是來做活沒多久就不幹了,只是他們不幹了往往是去尋找更爲理想的職位去了,而碳長則是永久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是多麼不幸的一個平凡的人啊。彷彿又可以把他說成是多麼渺小的一個人啊。不是嗎?隨着時間的流逝,我和店裡其他的人員都會把他淡忘,甚至在平日裡根本想不起這樣的一個人了。站在碳長墳前,我哀思着,發出對於生命的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