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一點點變強,變烈,長槊的影子從丈餘變成了短短的數寸。廝殺聲卻一點兒也沒有變弱,無數壯年男子前仆後繼,使天地間的血色愈發鮮豔。
仗打到這種地步,敵我雙方將士都殺紅了眼。防禦者踩在同伴的遺體上死戰不退,狼騎也如聞到蜂蜜味道的螞蟻般,剝掉一層又爬上來一層。謝映登、劉季真等遠道而來的豪傑起初還能尊重守將的命令,站在臨近黃花豁子的一處烽火臺上觀戰。沒過多久便被慘烈的戰鬥燒得血脈賁張,抓起各自的兵器衝到了第一線。他們這些人身手矯健,投入戰鬥後,立刻將突厥人的攻勢壓了下去。但部族武士剛剛離開城頭,車的石塊便接二連三地砸了過來。有些石塊沒等到達目的地便於中途墜落,將長城腳下的狼騎砸得血肉橫飛,指揮着投石車的波斯人卻彷彿什麼都沒看到般,平平淡淡地調整射程,將下一輪石彈再度發射到半空中。
每輪巨石只有兩塊,卻令守軍防不勝防。時德方想盡各種手段,試圖用牀子弩將遠處的投石車破壞掉。但呼嘯的山風卻總是令弩箭失去準頭。突厥人見投石車攻擊見效,也愈發乖覺起來,派了幾百僕從舉着大盾團團圍在其周圍,寧可僕從們被高速飛來的弩箭活活射成肉串,也不肯讓投石車受到半點損害。
“奶奶的,還叫不叫人活了!”劉季真在城頭上躲得鬱悶,拄着血淋淋的長槊嘟囔。還沒等他話音落下,一塊磨盤大的石頭帶着風聲飛來,直接將其面前的城垛擊飛了出去。兩旁的護衛捨命撲上,將劉大可汗壓於身底。片刻塵煙落盡,劉季真從泥漿中爬起,抹了把臉上的血塊,指着城下破口大罵。
轉眼又一塊巨石砸來,他就地一骨碌,遠遠地滾了開去。口中污言穢語不絕,氣焰卻被打丟了八分,整個人看上去都頹喪起來。
韓建紘在江湖上打滾多年,早有一些用兵心得。見到這種情況,趕緊跑到時德睿的身邊,憂心忡忡地說道:“怕是得主動殺出去,將那投石車毀了。再這樣砸幾下,弟兄們的士氣就被砸光了!”
時德睿何嘗不知道一味地消極防禦不是個辦法。但自家弟兄都奉命在營裡休息,一時半會兒叫不過來。想提醒胞弟時德方下令主動出擊,又怕建議不當,反而亂了守軍陣腳。正遲疑間,又聽見謝映登低聲叫道:“出不得。那些突厥人還留着後手。你看着山谷裡還有兩側的山坡上,狼騎聚了不下萬人。主動出擊,即便能毀了投石車,也難活着殺回來!”
“那也不能在這幹挨砸!”韓建紘憋得七竅生煙,心裡好後悔沒帶自家弟兄前來觀戰。眼下四周除了河東兵就是博陵兵,他自己想豁出去與敵人拼命,其他人也未必肯追隨。
好不容易盼到投石車休息,狼騎又蜂擁着爬上城牆。黃花豁子這段長城是臨時趕工建成的,本來就不甚齊整。被投石車三番五次地招呼,表面早已變得凹凸不平。部族武士們則充分利用了那些凹凸點,豎起雲梯,推動龜盾,爭先恐後,不死不休。
衆豪傑丟掉各種亂七八糟的想法,舉刀迎戰。雙方又是一場硬碰硬,數十名率先登上城頭的狼騎盡數被剁翻,豪傑們自己的親信也倒下了十餘個。得到喘息的弓箭手們拉開角弓,瞄準雲梯附近的武士攢射,力氣大的士卒舉起滾木礌石,雨點般地下砸,在城牆下殘缺不全的屍體當中添上新的碎肉。
有名武士剛剛探出半個身體,被劉季真乾淨利落地掃掉了腦袋。噴着血的脖頸盤旋下墜。一根狼牙快速從血瀑中探出來,直刺劉季真胸口。劉季真跟蹌着後退,避開狼牙棒的尖齒。沒等狼牙棒的主人翻上城牆,他又合身撲了上去,一刀砍中了對方肩膀。
雲梯上的其他武士拋出套馬索,纏上劉季真的大腿。一邊用力拉緊,一邊藉着劉季真掙脫的力量登上城牆。上官碧跑過來幫忙,揮刀割斷套馬索。剛剛站穩的武士失去了助力,身體向後歪斜,兩腿交錯着在城牆邊緣打轉兒。女馬賊毫不客氣地推了他一把,然後擰身揮刀,隔開斜向刺來的鋼叉。
“啊!”持索武士慘叫着跌落。鋼叉的主人心裡打了個突,手上力道稍軟。上官碧側身跨步,將鋼叉引偏,緊跟着提膝蓋擡腿,一記膝錘,重重地頂在對方**。持叉武士沒想到眼前的女人看似弱不禁風,手段卻如此狠辣,躲避不及,疼得厲聲長嚎。緩過氣來的劉季真衝到他身邊,狠狠地一刀剁下,徹底解決了他的痛苦。
兩個馬賊頭相視而笑,並肩撲向新的敵人。手起刀落,在城頭清理出一片空間。幾名剛剛從馬道上趕來支援的河東士卒看到空隙,舉着撓鉤沿城牆拉扯,三下兩下,將一座攻城梯連同梯子上的敵人一併扯翻於地。
“快躲,小心突厥人向這裡扔石頭!”劉季真挨砸挨出了經驗,發覺城牆上的敵軍開始變稀少,立刻向弟兄們出言提醒。掀翻了雲梯的河東士卒聞言趕緊後退,避開城牆外沿,以免讓控制投石車的波斯人得到機會。
這次,令人聞聲色變的石塊卻遲遲沒有落下來。相反,城牆下響起了一陣激越的戰鼓聲。衆豪傑與守軍合力殺光眼前剩餘的狼騎,俯身下望。只見狹長的山谷中不知何時多了數百鐵甲壯士,揮舞着陌刀將城牆附近的敵軍像割麥子一樣割翻。
氣焰正盛的部族武士受到迎頭重擊,一時間做不出任何調整。順着打開的城門,更多的鐵甲壯士魚貫殺了出去,壓得狼騎節節後退。
這夥人都是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好手,個個以一當十。由一名身材高大的武將率領着,片刻之間便在狼騎中硬切出一道縫隙來。山谷中的狼騎再顧不上攻城,左右齊向中間壓,試圖將出擊的守軍分割包圍,趁機奪取城門。陌刀甲士們卻連綿不絕,隊伍被沖斷後很快又連接上,如一條雪地上的溪流般,從城門一直連續到陣前,順着固定的方向繼續前進。
投石車、羽箭、牀弩,攻守雙方的遠程武器再次失去作用。誰也不敢胡亂發射,以免射不中目標,反而幫了敵人的大忙。山谷中的部族武士雖然人數衆多,能和重裝甲士們相接觸的卻只有幾百個。而這幾百個幸運者,卻遠非重裝甲士的對手。往往一個照面就被砍翻,連人帶兵器一併做了甲士們的墊腳布。
踏着狼騎的屍體,重裝甲士緩緩向前推進。無論哪個試圖阻擋,都被雪亮的陌刀砍成數段。不僅突厥人和他的僕從們被殺得暈頭轉向,即便是城牆上觀戰的豪傑們也從沒見過如此兇悍的打法,一個個驚得合不攏嘴巴。半晌,纔有人愕然地追問道:“那是誰,誰帶人殺出去了?”
“去年第一個登上京師城牆者!”幾名來自河東的將領傲然回答。不用直接說出名姓,提起率先攻入長安的戰績,大夥便知道此子是誰。亂世中武將最容易揚名,但在層出不窮的將星中,若論勇悍,河東雷永吉甘居第二,無人敢吹噓說自己是第一。
“好漢子!”無論先前服氣不服氣,衆豪傑此時都不得不佩服雷永吉的勇猛。只見他雙手揮舞着一杆丈許長的陌刀,帶隊衝殺,手下根本沒有一合之將。突厥人數次試圖結起陣來,擋住他的鋒芒。往往彈指的功夫都無法堅持住,防線便被他衝得四分五裂。
擋在投石車前的奴隸們嚇呆了,丟下手中盾牌,四散奔逃。周圍督戰的突厥士卒接連砍翻數名奴隸,卻根本無法阻攔衆人的腳步。眼看着中原甲士就要靠近投石車,組織進攻的突厥將領大急,吹響號角,將正在攻城的以及山坡上觀戰的狼騎全部調了回來。層層疊疊擋在甲士隊伍前,雙方在狹窄的山谷中激戰,每前進或者後退一步都要付出無數條生命。
“向前,向前!”出擊的甲士之中有人高呼。無數弟兄昂首響應。雖然人數不及對方十分之一,氣勢確如下山猛虎,咆哮衝殺,殺得敵軍心驚膽戰。轉瞬之間,兩道倉促組織的防線又被大夥衝開,雷永吉雙腳所踏之處,已經接近了祭臺邊緣。指揮作戰的突厥將領無奈,只好帶着自己的親兵迎了上來。山谷兩翼的狼騎也發了瘋,一波接一波,捨命向甲士們的隊列猛撲。
狼騎畢竟人多,僵持了片刻後,逐漸挽回了劣勢。兩側山坡上的武士奮力前擠,數度涌到了城門附近,又數度被守軍砍了回去。衆豪傑猜出了雷永吉的想法,趕緊衝到城門旁給他助威。敵我雙方貼着城牆跟又一陣亂殺,直殺得屍橫遍地,血流成河。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關鍵時刻,四野裡響起一片悠長淒厲的角聲,淒厲蒼涼宛若鬼哭。山谷裡的部族武士們聞聽此音,個個如喝了藥般,捨生忘死。伴着角聲,有杆繪着金色狼頭的大纛旗挑了起來,五匹毛驢大的白狼躍入人羣,衝着中原甲士們張開血盆大口。
“長生天保佑大汗!”領軍的伯克振臂歡呼。
“大汗!大汗!大汗!”數萬部族武士齊聲吶喊。
“當蒼狼重現世間,地面上長出紅色的野草!喝狼奶長大孩子們,可曾記得你祖先的榮耀…”先前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的薩滿們又鑽了出來,一邊搖着骨鈴,一邊以古怪的語調吟唱。
“我們是蒼狼的子孫,駿馬是我們的翅膀……”部族武士們癡迷地吟唱着,忘記了恐懼,也忘記了疼痛。
山谷裡的形勢對出擊者越來越不利,雷永吉等人與投石車之間只剩下的三、五步距離,可就是這數步之遙,卻如天塹般,大夥無論如何也衝不過去。猛將軍手中的陌刀已經砍出了無數缺口,腳下的包鐵戰靴也越來越沉,身後的弟兄們相繼倒下,漸漸地,出擊的隊伍也裂成了數段,彼此不能相接。“殺!”他怒喝着揮刀,將靠近自己的兩名敵人劈成四段,然後回頭看了看,扯開嗓子命令:“關城門——”
“關城門———!”陷入敵羣中的重裝甲士們機械地重複。好像根本不知道這個命令對大夥來說意味着什麼。喊罷,他們不再回頭,不再管兩側蜂擁而來的敵人,大步向前。
一名小伯克擋在了雷永吉面前,彎刀力劈。雷永吉連躲避的動作都沒做,手中陌刀對着敵人的腦門砍去。小伯克沒想到自己遇見了一個不怕死的,氣得大聲咆哮,將砍到半途的彎刀撤回來,擋在自己身前。雷永吉獰笑着加力,鋸齒般的刀鋒砸飛了小伯克的兵器,砸扁小伯克的頭盔,將小伯克的腦袋硬生生砸進了鎧甲中。
還有兩步。他在心裡默默告訴自己。踏過對方的屍體,陌刀橫掃。兩名突厥武士被刀鋒掃中,身體凹進去數寸。雷永吉奮力前推,以兩名垂死的突厥武士爲盾牌,推得其他武士連連後退。
他身邊的護衛狂奔向前,藉着自家主將劈開的血路撲到山谷左側的攻城車旁。舉起陌刀,力劈華山。白花花的木渣四下紛飛,投石車被砍得吱吱咯咯亂響。周圍的突厥武士和奴隸僕從叫嚷着圍攏過來,試圖將陌刀甲士逼開。更多的長城守禦者奮不顧身衝上,將突厥武士與僕從們擋在圈子外。
“呯!”“呯!”砍砸聲沉悶得令人窒息。剎那間,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此處,帶着期盼、惱怒或者憎恨,看着雷永吉與他的弟兄們將投石車一點點肢解。遠處的狼騎們無法靠前,將手中兵器亂紛紛丟向投石車附近。長城守禦者們一邊阻擋武士的進攻,一邊撥打從天而降的兵器,渾身浴血,兩腿卻堅若磐石。
左側的投石車接連遭受了二十幾下劈砍,終於支撐不住,轟然而倒。狼騎、僕從、圍在投石車附近掩護同伴的中原壯士們全部被砸在了碎裂的木架之下。倖存的壯士們哈哈大笑,抹去臉上的血跡,轉身再奔右側投石車。
突厥武士們無力也無膽阻攔,節節後退。他們號稱是蒼狼的子孫,自幼以膽大凶悍爲榮。今天,他們卻看到了比自己還膽大,還兇悍者。投石車高逾丈半,支架底部的長度與寬度也超過了九尺。左側那輛投石車倒下後,砍砸它的人幾乎無一倖免。而來自中原的壯士們卻對危險視而不見,笑着上前,笑着廝殺,笑着迎接下一波死亡。
這是一羣瘋子。狼騎們絕望地得出結論。只有瘋子纔會這樣,把血當酒,把死亡當成一場盛宴。他們不願也不想與瘋子拼命,倒退着避開對方的鋒芒。他們眼睜睜地看着對方接近第二輛投石車,高高地舉起鋸齒嶙峋的陌刀。
“當蒼狼重現世間,地面上將長出紅色的野草!喝狼奶長大孩子們,可曾記得你祖先的榮耀…”薩滿們的聲音再度響起,就像魔鬼在地獄中召喚自己的同伴。幾道白光迅速從狼騎頭頂飛過,咆哮着撲向鐵甲壯士。雷永吉揮刀阻擋,刀鋒卻劈了個空,他驚詫地側頭,看到一張血盆大口向自己的脖頸咬來。
五頭白色巨狼,在薩滿們的驅使下撲入了人羣。雷永吉躲開了第一隻巨狼的撲擊,用戰靴踢翻了第二隻。第三隻巨狼試圖咬住他的橫刀,被他用刀刃逼退。掉過已經不再鋒利的刀頭,他準備用尖銳的刀纂刺死撲過來的下一頭巨狼。後腰間卻突然一麻,半截帶血的利刃從胸前露了出來。
“蒼狼的子孫,你們還等什麼?”尼度設阿史那耶玄獰笑着命令。從雷永吉後腰上拔出鐵矛,他驕傲地前指,將染血的矛尖指向了投石車附近的十幾名中原壯士。
五頭白狼張開血盆大口,發出厲聲長嚎。“嗷——嗷—嗷!”伴着嚎叫聲,一滴滴人血順着它們的尖牙滴落。“嗷—嗷——嗷嗷!”突厥將士與巨狼同時厲聲長嚎,揮動兵器,撲向曾經嚇得他們不敢上前接戰的長城守衛者。
六名長城守衛者背靠着投石車,圍成了一個小圈子。他們相互配合,掩護身後的同伴們繼續劈砍投石車支架。四下裡撲上來的“狼羣”猶如海浪,他們卻如礁石般將海浪撞碎,撞飛一團團血色浪花。
“呯”“呯!”“呯!”羣狼環伺之下,砍砸的節律有條不紊。巨大的投石車開始搖晃,傾斜,捆綁橫樑的皮索與支架摩擦,發出刺耳的吱吱咯咯聲。五匹巨狼驚恐萬狀,晃着尾巴逃開。狼騎們也唯恐再次遭受池魚之殃,亂紛紛後退。
渾身是血的長城守衛們笑着放下陌刀,用刀柄支撐住身體。這一刻,他們眼中滿是輕蔑。一名還有力氣走動的長城守護者趔趄着挪到雷永吉將軍的遺體旁,將其拖向搖搖欲垮的投石車,距離他最近的突厥武士明明只要伸出兵器便可將其留下,卻驚恐地向後退了半步,不敢做任何阻攔。
“轟!”投石車倒地,煙塵騰空,遮斷所有人的視線。
“風蕭蕭兮易水寒!”當煙塵落下後,山谷中依稀響起一聲吟唱。無悲,無懼,只有凜冽的決然。
什麼意思,狼騎們聽不懂,這首僅有兩句,卻傳唱千年的中原古韻,他們永遠不會懂。
那些中原人絕非待宰的羔羊,如果想搶走他們的財產,需要用命來換。望着祭臺上一大堆血淋淋的碎石亂木,幾乎所有部族武士都清醒地意識到了這一點。這一點與大夥南下之前道聽途說的消息不符,當時在阿史那家族的使節口中,中原簡直就是一個不設防的大部落,裡邊的長老們只知道自相殘殺,對外來的危機不聞不問。
李淵投降了阿史那家族,李旭正和羅藝在拼命。中原只有一個巴掌可以數得過來的英雄,而這些英雄們卻忙着自相殘殺。可昨日,大夥卻發現李淵和李旭的戰旗並在一起。可今天,一個不知名豪傑帶着幾百壯士逆挑上萬狼騎,當着大夥的面砸碎了霹靂投石車。
誰說中原無勇士。中原非但也有勇士,並且他們的勇士蒼狼的子孫一樣勇敢。
“殺過去,奪門,將他們全殺光!”尼度設阿史那耶玄刀指黃花豁子隘口簡陋的木門,厲聲咆哮。作爲阿史那家族的後起之秀,他清楚地知道剛纔那夥不要命的中原甲士給狼騎和僕從們的士氣造成了多大打擊。用血澆滅的氣焰需要用血來點燃,不管流出的是敵人的還是自己人的血。他不能讓武士們想得太多,殘酷的現實面前,想得太多的人會失去勇氣。
“嗷—嗷——嗷嗷!”羣狼咆哮,部族武士們再度陷入瘋狂狀態。他們一擁而上,將山谷裡殘餘的中原士卒剁成肉醬。然後拎着帶血的鋼刀向閉鎖隘口的木門猛撲。幾個正在朝長城內退卻的中原豪傑躲避不及,瞬間被狼羣所吞沒。
到了這個時候,中原羣豪們缺乏訓練的劣勢便完全暴露出來了。雷永吉在捨命一擊之前曾經大呼關閉城門,具體負責指揮黃花豁子段城牆防禦的時德方也的確按照雷永吉的吩咐去做了。但中原羣雄卻被雷永吉的舉動燒紅了眼睛,拼着性命不要也想多殺幾個狼騎給雷將軍報仇,對時德方的軍令置若罔聞。
這些人一旦戰死,來援的綠林好漢們將失去指揮。因此時德方雖然心急如焚,卻不敢輕易將不尊軍令的豪傑們捨棄。結果突厥人兜頭又殺了過來,黃花豁子隘口外居然還有數十名江湖豪傑沒來得及後撤。關到半途的城門不得不停頓,守城的士卒一邊死命抵擋突厥人的攻擊,一邊護着剩餘的豪傑們狼狽回退。
“嗚嗚—嗚嗚——嗚嗚!”又一陣淒厲的號角聲響起,兩隊全身黑衣黑甲的狼騎順着山坡衝下。這波狼騎都是骨託魯的嫡系,裝備身手遠強於普通部族武士。雖然來不及撤入長城的江湖豪傑們用盡渾身解數,隊形依舊被狼騎衝成了數段。
緊跟着,五匹白狼迎頭撲來,衝着最外圍的江湖豪傑們一陣亂咬。更多的部族武士人借狼威,越戰越勇。豪傑們寡不敵衆,轉眼又倒下了十幾個。剩下的雖然依舊在呼喝酣戰,出招的力道和腳步移動的速度卻都遲緩了起來。
時德方見形勢嚴峻,不得不將手中的預備隊派了出去。數百博陵士卒結成一個三角陣,死死堵住黃花豁子入口。中原豪傑們得到支援,立刻脫離對手,跑到軍陣中尋求庇護。誰料這樣一來,反而破壞力軍陣的嚴整。狼騎如附骨之蛆般尾隨而致,將三角陣衝得千瘡百孔。
狹小的山谷內,一時間也不知道聚集了多少狼騎與部族武士。他們環伺在城門之前,只等防守方出現破綻。而破綻馬上就會出現,一旦哪個江湖豪傑失去了膽氣,或者持槊擋門的博陵士卒掉頭逃走,狼騎們就可以追着他衝進去。雙方半日內付出了近萬條性命的隘口轉瞬便可易手,中原門戶就此打開,就像一顆被撞破了殼的雞蛋。
“這回,大夥可是幫了倒忙!”韓建紘後悔得腸子都青了。如果衆人不被一時激憤衝昏了頭,狼騎根本沒有纏住大夥的機會。現在可好,敵我雙方已經粘在了一處,守城的主將想關閉城門,除非連江湖豪傑帶這幾百博陵壯士一併捨棄掉。
“弟兄們,別給自己人添麻煩。殺一個夠本兒,跟我衝回去!”時德睿也知道這樣下去,所有人都得被狼騎吞沒,怒喝一聲,轉身撲向敵軍。他帶來的親兵、小當家以及大嘍囉們見寨主拼命,也跟着回頭衝殺。韓建紘、劉季真、上官碧等人見此,慘笑着回頭,脫離博陵軍陣,捨命擋在了狼騎的面前。
大夥都情知難保,出手再無餘地。拼着挨敵人一刀,也要砍掉對方的腦袋。被擋住去路的狼騎憋得哇哇怪叫,恨不得立刻將所有豪傑碎屍萬段。彈指之間,敵我雙方又倒下了三十幾人,個個被砍得血肉模糊。
一名部族土屯找上了謝映登,碩大的狼牙棒狠狠向他的臉上砸了過來。地形狹窄,謝映登無處躲避,只好舉槊硬抗,早就疲憊不堪的雙臂被震得又麻又酸。擋住了敵人數下瘋狂亂砸後,他找到一個反擊的機會,身體斜斜地一躲,三尺槊鋒快速掃過敵人脖頸。顧不上看對方死活,他本能地向側面躲了半步,有把橫刀貼着他的肩膀掃了過去,帶起一片血珠。
謝映登疼得一激靈,動作猛然加快。他向前方猛刺幾下,給自己開出旋身之地,緊跟着快速轉身,用槊杆架住側面砍來的第二刀。偷襲他的是一名突厥伯克,身材高大,動作敏捷。見到謝映登轉向自己,立刻倒退着跳開。待另外幾名狼騎將謝映登纏住的時候,他又慢慢地靠近,警覺得如一頭撲食的花豹。
謝映登知道自己要交代了。如果面對面的單打獨鬥,十個突厥伯克輪流而上,也未必是嫩個將他怎麼樣。但這種車輪鏖戰,趁亂偷襲的打法,即便是當年飛將軍呂布,也做不到以一敵三。更何況眼下他身邊的敵人何止三個?
讓過迎面砍來的刀鋒,他將槊刃刺入一名狼騎的脖頸。然後趔趄着躲閃,避開背後的金風,將斜刺裡的第二名狼騎踹倒。眼角的餘光看到有兵刃在自己腰間閃爍,他向前撲了半步,避開要害,讓刺來的鐵矛貼着自己的後背穿過。甲葉紛飛,謝映登蹲身盤旋,藉着轉身的力道帶偏卡在皮甲中的矛杆,一槊砸碎持矛着的腦袋。
到了此時,心中所有雜念一掃而空。王謝舊夢消散,陰謀和宏圖消散,中原誰來做皇帝,誰主沉浮,徹底與他無關。他感覺不到傷口的疼痛,感覺不到恐懼,疲憊,甚至連時間都完全靜止,只能看見一個個慢吞吞的敵人驚慌躲避,然後被自己逐個刺死。
“來啊,殺我!”謝映登舉槊,刺穿一名狼騎的身體。槊刃挑着對方的屍體,就像大錘一般在羣狼中橫掃。“來啊,殺我。我是謝映登,謝安和謝玄的子孫。斷送了苻堅百萬大軍那個!”他大笑,甩開屍體,砸倒衝上來的敵人。長槊吞吐,如毒蛇吐信。“看,這是漢家兒郎!”狂笑着,他將槊纂砸在靠近自己的一個腳面上,砸得敵人慘叫不止。“看,這是兩晉衣冠!”身體上瀝着血,他踢翻慘叫着的敵人,一槊刺透對方後背。
偷襲他的伯克又悄悄地靠過來,腳步聲細不可聞。謝映登轉過頭,衝着對方呲牙一笑,被血染紅的面孔上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小伯克舉刀欲剁,被謝映登的表情嚇得肝膽欲裂,大叫一聲,掉頭便走。
“哪裡去!”謝映登大笑着撲擊,長槊前探,追上對方的後背。腳步在屍體上絆了一下,他用力將手臂伸直,再次感覺到槊鋒透過敵人軀體的爽快,然後鬆開雙手,趔趄着倒地。
幾名狼騎先被嚇得一哆嗦,然後狂喜地尖叫一聲,同時撲上。他們知道謝映登脫力了,眼前有大便宜可佔。這個在半柱香不到時間內擊殺了他十幾名同伴的漢人肯定是頭肥羊,活捉了他獻給骨託魯大汗,少不得能換半座城池。
還沒等衆狼的口水落下來,耳畔突然傳來幾聲呼嘯。躬身撲向謝映登的狼騎們本能地停頓了一下,隨後丟下兵器,用手捂住脖頸,晃晃悠悠地打了幾個旋,交替着栽倒。
早已萌生死志的謝映登被突發變故嚇了一跳,將已經橫到自己脖頸上的半截彎刀挪開,戳在地上,艱難地支撐起半個身軀。他看見無數條腿在亂紛紛地後退,幾名突厥狼騎跑過他的身邊,幾乎稍微彎下腰便能擊殺他,卻不敢做絲毫停頓。他又驚又喜,將目光看向長城,看見靠近黃花豁子隘口城門的地方,更多的包鐵戰靴緩緩逼了過來。
“李將軍、李將軍!”謝映登聽見有人在大聲呼喊,語調裡充滿了興奮與崇拜。
“子和很快就會回來!”再一次倒下去之前,謝映登猛然想到自己上午時所做的安排。然後感覺到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失去了顏色。
“李將軍,李將軍!”無論是博陵軍士卒還是河東兵馬,忍不住同聲歡呼。世子和李將軍終於回來了,大夥有救了!雷將軍和他的弟兄沒有白白犧牲,狼騎再也威脅不到長城分毫!
李旭彎弓搭箭,射死最靠近城門的突厥武士。混戰中遠程武器非常容易誤傷自家弟兄,他射出的羽箭卻向自己長了眼睛,從不落空,也從不射錯。當先的突厥人弄不清有多少神射手在等着自己,士氣登時一沮。趁着這個機會,李旭城門附近的弓箭手交給了李建成,親自帶着博陵精銳殺入山谷。
“結陣,將弟兄們全接回來!”李旭又是一箭射出,試圖組織進攻的突厥將領射倒於地。周大牛幾名親衛緊緊護在他身前,長槊、陌刀並舉,將敢於擋道的敵人統統砍成血葫蘆。
兩千餘名博陵甲士魚貫而出,跟在周大牛等人身後,緩步前行。他們替下筋疲力盡的袍澤,在前行中結成一個三角形與正方形兩相組合的大陣。由於人數的限制,整個軍陣顯得非常疏鬆。但敢於衝入大陣的敵人沒一個能深入超過五步。只有戰死於陣中的部族武士們才能看清楚,這並不是一個簡單的隊形排列。整個大陣當中還有無數個小陣,幾個小陣組合起來,便是一具無往不利的殺人機器。
李旭長槊由一名親衛扛着。在他身邊,還有一名親兵身上背滿了箭壺。這兩人都沒有機會親手割下狼騎的腦袋,卻驕傲得昂着頭,宛若凱旋歸來的鬥雞。李將軍殺的敵人就是我們殺的。他們自豪地想,顧盼之間,雙目生輝。
狼騎本來已經看到了破城的希望,突然間形勢急轉直下,第二次被人迎頭揍了個暈頭轉向,氣得七竅生煙。但氣歸氣,面對博陵軍配合嫺熟的軍陣,他們除了在外側兜圈子外,一點辦法也拿不出來。數息之間,博陵軍已經向長城外推進了五十多步,將陷在狼騎中的大部分豪傑都救了出來。受了重傷的豪傑被博陵士卒拖入軍陣,穿過自己人刻意留出的空隙,迅速退入長城。還能繼續作戰的豪傑則被行軍長史方延年強行約束在了陣尾,可以與大軍統一行動,卻不得再擾亂自家陣腳。
骨託魯在遠處看得真切,幾度吹響號角,命令麾下的大小伯克們重新組織攻擊,爭取以車輪戰術破陣,並將李旭活活耗死在城外。不要命的突厥貴胄們領兵衝上,沒等靠近軍陣,便先被李旭點了一次名。好不容易靠近了,又被周大牛等人殺得毫無還手之力。一時間兵顧不上將,將顧不上兵,上萬狼騎卻被千把博陵士卒逼得節節敗退。
先前被雷永吉逆勢強攻,已經在山谷中留下了不少屍體。這回又被李旭沿着原路回頂,谷底躺倒的屍體更多。包鐵的戰靴在泥漿與血泊中緩緩前進,步履艱難,節奏卻絲毫不亂。偶爾有不要命的狼騎阻擋過來,弟兄們便在鼓聲的指揮下稍作停頓,放平手中長槊,然後繼續緩步向前。
阿史那耶玄咽不下這口氣,親自帶領家族死士衝陣。最早和李旭等人接觸的狼騎和僕從武士在前方不斷後退,光是分開這些“膽小”的傢伙,就令阿史那耶玄耗費了很多力氣。好不容易靠近了第一線,他命人將自己的大纛插在泥地上,舉着彎刀厲聲長嘯。家族死士團團在大纛旁圍做一個圈子,退下來的狼騎要麼繞路,要麼暈頭暈腦地闖過來,被立刻執行了軍法。
殺死了十餘名自己人後,狼騎的頹勢終於被挽回了一點。更多的僕從武士被彎刀逼着環繞在大纛外圍,戰戰兢兢地看着博陵軍大陣向自己靠近。
被擋住退路的狼騎與部族武士越聚越多,漸漸形成了一個密集的圓陣。越靠外層越危險,越靠裡層越安全。本着這種心思,武士們肩膀挨着肩膀,陣型縮成一個巨大的蟻球。“蒼狼的子孫們,你們忘記了祖先的榮耀了麼?”站在蟻球核心的阿史那耶玄舉起彎刀,再次大聲咆哮。“蒼狼子孫,蒼狼子孫!”狼嚎陣陣,羣魔亂舞。
遠處調度全軍的骨託魯終於盼到了逆轉形勢的機會,趕緊把無頭巨狼又放了出來。唯恐這樣還擋不住李旭,他又搖動令旗,將山谷外另一支萬人左右的隊伍的調了過來,隨時準備接替阿史那耶玄。山谷狹小,雙方接觸的位置有限,轉眼之間,阿史那耶玄所在之處便成了一個漩渦。被骨託魯陸續調來的狼騎無法越過,博陵軍的大陣也被擋住,推進速度驟減。
“後退,拉開距離!”李旭看到情況變化,立刻下令改變戰術。正在奮力向前,逼得對手不斷後退的博陵軍大陣猛然止步,隨即後排弟兄用長槊搭住前排弟兄肩膀,前排弟兄用兵器將敵人逼開,倒着退向城門。
蟻聚於阿史那耶玄附近的狼騎們反應不過來,一時間,竟然眼睜睜地看着博陵軍與自己拉開距離。待大夥想起尾隨追殺來,長城守衛者們已經退出了三十幾步。
“嗷—嗷嗷—嗷嗷!”五匹試圖趁亂偷襲的巨狼不敢單獨靠近博陵軍大陣,氣得原地團團打轉。“殺上去,殺上去,敵人膽怯了!”阿史那耶玄大叫,又驚又喜。聽到命令的狼騎和僕從武士試探着向前衝了幾步,發現博陵軍沒有反身交手的意思,膽子立刻又壯了起來,吶喊着加快腳步。五匹巨狼仗着人勢,張牙舞爪,隨時準備品嚐新鮮的血液。
二十步,十五步,近了,博陵軍墜尾的士卒近在咫尺。忽然,巨狼收住了腳步,向兩旁高高地躍起。還沒等武士們弄明白髮生了什麼變故,倒退着的軍陣中猛然響起一陣雷鳴般的戰鼓聲。緩步倒行的博陵士卒再度放平長槊,停身,驟然向前加速。
“殺,讓他們長長記性!”李旭長弓前指,大笑着命令。手中羽箭接二連三,直奔五頭白色巨狼而去。一頭巨狼腹部中箭,被衝過來的博陵士卒當場踩扁。其他四頭巨狼哀鳴一聲,捲起尾巴,狗一樣落荒而逃。
到底不是甘羅!旭子冷笑着搭上另一支鵰翎。目光快速逡巡。他看見了阿史那耶玄癡癡呆呆的面孔。四十步,羽箭離弦,正中目標。周大牛帶着幾名親兵搶了過去,驅散屍體周圍的部族武士,一刀砍下阿史那耶玄的首級。
突然逆向反攻的博陵士卒讓狼騎一下子亂了陣腳。武士們當中不乏身經百戰之輩,但似博陵軍這般在交戰時隨意變陣,隨意改變行進方向的對手,卻是一次也沒有見到過。
眼睜睜地看着數十杆長槊迎面刺來,縱使最勇敢的武士也心裡發虛。他們手中的兵器五花八門,無法做出博陵軍這般整齊的配合。個別低級將領大着膽子組織人手結伴防禦,一丈八尺長的步槊交替着刺過來,片刻之間便將頑抗者刺得渾身是窟窿。一些亡命之徒拼死擠進槊陣的空隙,試圖與長城守護者貼身肉搏,沒等他們靠近目標,後排的步槊快速遞上前,將這些亡命徒的身體捅出無數血窟窿,然後乾淨利落地將冒着血的屍體甩出陣外。
“尼度設死了!”“圖例伯克戰沒!”“乞兒豁土屯被人一箭射瞎!”隨着山谷中冒血的屍體增加,壞消息不脛而走。有些機靈的狼騎和僕從武士見勢不好,又聽同伴嚷嚷說骨託魯麾下愛將已經被陣斬,偷偷扭轉身形,腳步一點點向山谷外挪動。
狹長的山谷,一時間哪裡挪得出去。谷外還不斷有狼騎擠進來,試圖依仗自己一方人多取勝。懷着兩種不同心思的士卒往一塊一擠,本來就混亂不堪的隊形愈發混亂。想攻的攻不上去,想逃的逃不出來,亂糟糟擠成一鍋粥,光自相踐踏便製造了無數傷者。
不甘心的阿史那骨託魯知道博陵軍強悍,卻沒料到對手強悍到如此地步。在遠處看得兩眼冒火,怒吼着地揮舞着令旗,督促後排的將士們轉身與李旭拼命。他無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是真的,狼騎縱橫塞外多年,幾曾遇到過這種情況。自己一方的人數明明是敵軍的數十倍,姓李的身邊明明只有幾千人,連密集陣列都排不起,憑什麼轉守爲攻,憑什麼殺得草原勇士六軍辟易。
如果骨託魯能不考慮敵我雙方的人數對比,冷靜下來想一想,他很可能會找到答案。周圍的狼騎的確人多勢衆,平地作戰,甭說李旭只帶了區區兩千博陵士卒,即便是李旭身邊的弟兄再多上數倍,也難逃被狼騎一擁而上踏成肉醬的命運。可這裡不是平地,而是山區,狼騎不是騎在馬上而是步下接戰,他們嫺熟的控制戰馬技巧根本派不上用場,他們揮舞着所向披靡的馬刀遇到一長八尺長的步槊,沒等湊不到對手近前身上便要多幾個透明窟窿。而博陵士卒平素日日訓練的便是長槊、陌刀步陣的分列合擊之術,碰上對步下列陣一竅不通的突厥人,剛好以自己之長擊敵方之短。再加上山谷狹長,攻守雙方無論人數多寡,接觸的面都非常有限等因素。突厥人要是能突破博陵軍陣,那才真叫奇怪!
如果此刻有人能站在雲端向下看,他會發現一個非常怪異的情景。狹長的山谷內,不到兩千之衆的博陵軍,居然推得萬餘狼騎和部族武士不斷後退。督戰的突厥伯克連連殺人立威,卻絲毫止不住頹勢。片刻之後,連督戰者本人也被潰卒所攜裹,跟跟蹌蹌向山谷外“轉進!”
突然逆轉的攻守之勢非但令狼騎們始料不及,連被博陵軍救出來的時德睿、劉季真等人也看得兩眼發直,腦門發木。先前雷永吉和他麾下的那夥死士已經超越了這些人心中對精銳的定義。而此刻出擊的博陵軍,更不能只用“精銳”二字來形容。
正所謂行家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時德睿等江湖豪傑也號稱是知兵者,木然跟在軍陣後走了幾十步,便發現了其中關翹。單論士卒的塊頭和身高,博陵精銳遠不及被他們打得節節敗退的狼騎,更無法與雷永吉先前所帶的河東甲士相提並論。但這夥配合之嫺熟,殺法之狠辣,根本不是常人能及。時德睿不止一次看見部族武士衝入軍陣,試圖選第三排的某個身材相對矮小的博陵兵卒爲突破點。而那名小卒卻不躲閃也不格擋,只顧踏着鼓點,挺槊向前。他兩側的陌刀和長槊卻如同心有靈犀般招呼過來,將不知死活的武士們逐個攪殺于軍陣當中。
兩千餘人參照鼓點緩緩前推,速度很慢,卻極少出現停滯。弟兄們手中的步槊長約一長八尺,槊鋒三尺,槊杆爲硬木切削而成。槊杆與槊鋒相接之處,還有二尺餘長的鐵護套。光是這槊鋒與護套的長度,已經超過了狼騎手中兵器的極限。遇到一個敢於攔路的敵人,頭三排弟兄相繼出槊前刺。遇到兩個敢於攔路的敵人,頭三排弟兄依舊相繼出槊。遇到三個,四個,甚至數十名敵人,頭三排的弟兄所用招數一模一樣,依舊是簡簡單單地一記直刺。可就是這簡簡單單一招,卻令狼騎與部族武士們防不勝防。相接觸後只要不立刻逃命,轉眼就會變成槊下之鬼。
比長槊更狠辣的兵器是陌刀。持刀者體型相對壯碩,夾雜在槊手之間,專門對付衝入陣中的漏網之魚。跟着隊伍後助戰的江湖豪傑們粗略點了點,發現長槊與陌刀的比例大約爲四個對一個。基本上是四名長槊手附近,必然有一名陌刀手相伴。而陌刀的刀刃長度超過了六尺,刀杆長度大抵與刀刃相等。陌刀手雙臂將刀輪起來,軍陣中立刻出現一道凌厲的閃電。兵來是一刀斜劈,將來也是一刀斜劈,端地是人擋砍人,鬼擋砍鬼,即便是佛陀轉世來戰,也砍他個有來無回。
這般整齊的軍容天下哪裡有第二家?與這種對手交戰,不是找死又是在做什麼?時德睿沒打過投靠李建成的心思,所以除了驚詫、欽佩之外,還不會產生什麼其他想法。韓建紘和幾個劉季真麾下的馬賊們心裡卻好似開了鍋。他們昨天晚上剛在英雄樓裡邊跟李建成吃過酒,內心深處已經認定了這天下將來非河東李家莫屬。可見了博陵軍這凌厲的殺法,先前的認定又慢慢開始動搖,目光又開始反覆在李建成和李旭二人之間遊弋不定。
“嘶———”河東軍老長史陳演壽手按城垛,不住地倒吸冷氣。心中暗道:好在唐公慧眼識珠,早早地便施恩給了李氏子。否則真的與博陵軍打起來,河東即便嬴了,也必將是元氣大傷的結局。想到這些,他不禁又暗暗羨慕李旭的好命。能有這樣一支兵馬做助臂,李氏子又有何處去不得。隨便哪家諸侯看到他,恐怕也要虛出麾下最高位置來待之。
也不怪老長史心裡憤憤不平。放眼天下,除了幽州的虎賁鐵騎之外,的確再找不到第三家可與博陵軍相提並論的隊伍。這支隊伍前身是汾陽邊軍,在雲定興老將軍麾下雖然因爲主帥是隱太子楊勇的岳父的關係,被楊廣和朝中權臣另眼相看。可吃的僅僅是補給與甲杖器械方面的虧,由此卻躲過了大隋對高句麗的三次必敗之戰。可以說,當年大隋賴以橫掃天下的精銳,九成九被宇文述等人葬送在了馬砦水兩岸,唯獨過於被楊廣看重的虎賁鐵騎和不受楊廣待見的汾陽軍完好地保留了下來。這樣一支有着三十多年建軍歷史,骨架完整,底層軍官接受過嚴格培訓的軍隊,當然遠非草莽諸侯們倉促拉起來的隊伍可比。更甭說那些連諸侯私兵都不如的山賊流寇了。
一時間,長城上下衆人忘記了喝彩,忘記了吶喊助威,眼睜睜地看着博陵精銳將阻攔于軍陣之前的突厥狼騎衝得支離破碎。
對於逃走的敵軍將士,李旭、周大牛等人也不主動追殺。保持着固定的推進速度,如沸湯潑雪般將更多的擋在面前的狼騎和武士們“融化”。突厥狼騎與部族武士們再勇悍,那也是一個人的力量,擋於千百條洶涌而來的長槊前,就像樹葉想擋住溪流一樣力不從心。數息之間,博陵軍大陣又向前推進了五十餘步,捅翻了兩百多名頑抗者,將更多的狼騎趕入逃命隊伍。
無法接戰,無法停下來抵抗,想逃走卻有自己人擋在前面。落了膽的部族武士們狼狽地躲閃着,哭喊着,唯恐自己走得太慢,成爲下一夥槊鋒上的冤鬼。也不知道哪個突然發了狠,不顧一切將擋住自己去路的袍澤推開。霎那間,所有人都得到了提醒,肩扛手推,在同伴中硬擠出一條縫隙,加速向遠處逃遁。
上萬人的隊伍,出現了一條條深深的裂痕。膽小的逃命者沿着裂痕加速後竄。他們的動作使得裂痕越來越大,使得自家隊伍分崩離析。幾名仍有一戰之勇的武士逆流而上,沒等與博陵軍交手,先被自己人推翻在地。無數雙馬靴從他們身上踩了過去,頃刻間將他們踩成了一團團肉餅。
狼騎躲避的速度加快,博陵軍推進的速度也隨之加快。如影隨形,倒推着自己的對手前進。戰不得,守不得,越來越多的部族武士無可奈何地加入了逃命隊伍。不到半柱香時間,山谷中的大部分突厥人極其僕從都選擇了避讓。有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逃,有些人逃得很不情願,卻被自己的袍澤推着,擁着,踉踉蹌蹌,無法停步。
“站住,站住,不許退。祖先的榮耀都被你們丟光了!”骨託魯無計可施,只能靠殺戮來穩定陣腳。不到半柱香時間內他已經斬了一名督戰不利的伯克,兩名前來討饒的部落首領,卻絲毫無法讓士氣重新振作。平素勇悍絕倫的部族武士們簡直都變成了兔子,除了逃命之外什麼也想不起來。而他們身後的敵人才是真正的狼,背生雙翼,鐵爪鋼牙的飛狼!
“站住,站住!你們看看,附近都是自己人啊!”骨託魯聽見自己的聲音就像駿馬臨終之前的悲鳴。怎麼會這樣?他不斷在心裡問着自己,越問越不甘,越問越是難過。他麾下弟兄及僕從有四十萬,所以這一戰即便損失再大,也不會定下攻守雙方最終的輸贏。可一萬多人被兩千人追得抱頭鼠竄,下一次再與李旭對陣,突厥上下哪個還能擡得起頭來?
“大汗,大汗,趕快撤到後邊去吧。這裡守不住了!”正當骨託魯悲憤不已的時候,一名身穿鍺紅色皮甲的部族將領跑到他面前,很沒眼色地提醒。
“後退者,死!”骨託魯咬着牙回了一句,高高地舉起了刀。鍺紅鎧甲將領不敢反抗,直挺挺地跪倒,一邊叩首乞憐,一邊苦苦哀求,“大汗,大汗,不是我膽小。的確擋不住了。大步後退還有穩住陣腳的機會,如果一味硬拼,萬一長城內的守軍趁機殺出來,大夥就誰也撤不下了!”
彷彿與他的話相呼應,長城上突然傳來一陣龍吟般角聲。“嗚嗚——嗚嗚——嗚嗚!”慷慨激昂,氣吞萬里。骨託魯在夢中想了無數次的關門大開,數以萬計的河東士卒吶喊着衝上了戰場。
只能後退!儘管心中感到萬分屈辱,骨託魯還是決定接受鍺紅鎧甲的諫言。他收起佩刀,雙手將此人從地面上攙扶起來,一邊快步走向自己的戰馬,一邊低聲安慰道:“你說得對。今天虧了你提醒。蘇啜附離,此戰之後,阿史那家族一定幫你奪回失去的所有東西!”
“附離不求重奪汗位。”死裡逃生的蘇啜附離咬着牙迴應,“附離只求大汗能生擒李旭。讓我將他的血抹在自己的額頭上!”
以仇人之血抹額,是草原上一個非常古老的傳統。只有結下不共戴天仇恨的敵手,纔會許下如此宏願。骨託魯曾經從自己妻子口中聽說過當年蘇啜附離與李旭之間的恩怨,此刻雖然覺得眼前這傢伙氣量狹窄,依舊大聲允諾道:“好,阿史那骨託魯答應你。只要能攻入長城,肯定將李旭的屍體交到你手上!”
說罷,回頭又恨恨地看了一眼衝上來的博陵軍。飛身跳上了戰馬。
“骨託魯逃了,骨託魯逃了!”衝在博陵軍前排的周大牛眼神好,看見敵軍中羊毛大纛向後移動,立刻扯開嗓子吶喊。
“骨託魯逃了,骨託魯逃了!”數名跟在博陵軍大陣後助威的馬賊們幫不上別的忙,給敵軍制造些混亂的能力還是有的。不管是真是假,將周大牛話翻譯成突厥語,反覆重申。一遍沒效果重複兩遍,兩遍沒效果重複三遍,當機靈的博陵士卒也學着將此話用突厥語重複後,山谷中的各族武士再也生不出抵抗之心,爭先恐後向遠方逃去。
若問把握戰機,天下有幾人比得上李旭。見到突厥人潰不成軍,再次改變戰術。“傳我的將令,黏住他們!”他大聲向周圍的親兵呼喊,“倒卷珠簾。如影隨形!”
“黏住他們!加速!別讓他們拉開距離!”幾名大嗓門親兵將李旭的命令傳遍全軍。“以弱擋強,以強攻弱,驅潰攻主,如影隨形,擋者,無不潰敗!”倒卷珠簾是博陵軍最擅長的一種戰術,憑着這一招,他們曾經是無數中原豪傑折戟沉沙。此招的關鍵就在戰機的把握和攻擊速度上。先將敵軍局部擊潰,然後你只要死死地貼住那些潰兵,驅趕他們,就能讓他們發揮比自家弟兄還大的破壞力。
在角聲和吶喊聲的協調下,博陵軍陣型再次變化。三角陣與方陣合爲一條長龍,緊緊地咬住突厥潰卒的尾巴。那些倉皇逃竄的武士明明轉過身來就能找到反敗爲勝的機會,卻根本沒膽量抵抗。被博陵將士從背後追上去,一個個刺死在逃命的路上。
彈指一揮間,戰場轉移到了山谷之外。博陵士卒絲毫沒有寡不敵衆的覺悟,跟在狼狽後撤的突厥人身後緊追不捨。骨託魯剛剛在山谷外的一片開闊處下馬,指揮着另外兩夥狼騎原地整隊,準備還李旭以顏色。沒等他的大纛豎起來,自家潰卒已經跑到了近前。不由分說兜頭一衝,非但沒有絲毫停頓,連生力軍的隊列也給衝散了。
與潰卒前後腳,博陵將士持槊趕到。雪亮的槊鋒毫不客氣地前捅,追着潰卒的腳步捅進突厥人隊伍當中。前排的狼騎沒等做出任何反應,便被長槊刺穿。染血槊鋒毫不停留,挑着屍體奔向下一排武士。目瞪口呆的武士不知道躲避,眼睜睜看着袍澤的屍體撞上自己,然後感覺到渾身力氣的流逝,眼前景物漸漸模糊。很快,更多的長槊刺過來,將揹負着骨託魯全部希望的生力軍刺得七零八落。
“殺,殺啊,別放跑了骨託魯!”最擅長打順風仗的江湖豪傑們抖擻精神,也衝上了第一線。措手不及的敵軍被打得暈頭轉向,很快便做出了最佳選擇,跟着先前的潰卒一道逃命。骨託魯嘗試了幾次,始終無法穩定隊伍。眼看着李旭的身影又近,只得飛身上馬,帶着四匹夾起尾巴的白狼,繼續遠遁。
“李旭,我要用你的血塗滿額頭!”一邊向自家大營方向逃竄,骨託魯一邊大聲發誓,也不管追兵聽得聽不明白他的突厥語。他終於明白蘇啜附離爲什麼寧可不要部落,也要殺李旭報仇了。在衆目睽睽之下被一個子所輕視的人打敗,那是伴隨人一輩子的屈辱。如果不洗雪它,此生將永遠無法平安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