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賊(四)

潘占強(合卜闌)來突厥營地已經有了一段日子,因此對營內的佈局甚爲熟悉。眼下逃命要緊,他也再顧不上害怕,帶着徐大眼和李旭東南拐拐,北繞繞,藉着氈包的陰影的掩護,很快來到了營地的東門。

那守衛東門的突厥武士史迭密是個跟隨阿史那卻禺爭戰多年的老兵,爲人素來機警。乍見城中火起,馬上想到了有人企圖製造混亂,所以在第一時間就把麾下所有弟兄叫起來堵住了門口。本打算嚴防死守,讓一隻螞蚱也蹦不出去。怎奈城中火勢太大,片刻功夫,糧倉、馬料場、匠作房、牲口圈,數個性命尤關場所全都冒起了濃煙。四下裡,召集士兵的戰鼓聲,求救的號角響成一片。不得已,他只好把麾下弟兄一派出去幫忙救火。眼看着手頭剩下士卒已經湊不夠一個火(十人),卻猛然聽見有急促的馬蹄聲向營門口涌來。

“什麼人,站住!”史迭密拔出彎刀,挺身擋在了營門口。僅剩的七名弟兄也同時拔刀,圍着他組成了一個攻擊方陣。

“特勤大人,給我一個令,讓所有人去救糧倉火!”三匹快馬衝至近前,在最前邊的那匹駿馬背上,有個灰頭土臉的漢人用蹩腳的突厥語回答。

“是這個傢伙!”史迭密登時心頭一鬆。馬上的騎手他見過,此人是卻禺大人的漢人扈從,又膽小又懦弱,幾乎所有突厥將領都欺負過他,他卻從來不敢還手,也不敢在卻禺面前告狀。

“卻禺大人的馬廄失火,大家趕緊去救!”潘占強(合卜闌)將匕首刃部攏在手掌心,柄部向外,啞着嗓子大喊。

“你先拿手令來給我看看!”史迭密向前走了幾步,漫不在乎地說道。合卜闌(潘占強)勒馬的位置距離營門有點兒遠,手中那根黑乎乎的東西剛好不能被士兵們手中的火把照見。出於謹慎,史迭密決定先驗明手令真僞再做定奪。

“給!”潘占強恭順地將手向前伸過去,就在史迭密伸手接令的一瞬間,手腕一翻,匕首徑直刺向對方的梗嗓。

“啊!”史迭密感到冷風撲面,本能地向後仰身。潘占強的匕首走空,立刻狠夾馬肚子,戰馬高高地揚起的前腿,正撞上了史迭密的肩膀。

“抓姦細!”史迭密大叫着跌倒,還沒等他爬起身,一支凌空飛來的羽箭已經射進了他的胸膛。

剎那間風雲突變,所有士兵都楞在了當地。徐大眼等的就是這一瞬,拍馬舞刀,直撲因缺了一個人而破損的步兵方陣。失去了頭領的突厥士兵哪裡是他對手,頃刻間被他砍翻了四個。剩下三人撒腿逃命,一個被合卜闌在背後用馬蹄踏翻,另外兩個被李旭用弓箭射倒在營門附近的氈包旁。

“潘兄放吊橋,仲堅用弓箭封住街道!”徐大眼高聲命令。飛身跳下馬背,從史迭密腰間解下城門鑰匙。

平素見了血就哆嗦的潘佔陽(合卜闌)此刻也不哆嗦了,從地上撿起一把染血的彎刀,直奔掛吊橋的絞盤。掄圓膀子,咬緊牙關,三下兩下將絞盤砍了個稀爛。失去羈絆的吊橋晃了晃,凌空拍下,“咣噹”一聲砸在了護城的壕溝上。

巨大的響聲驚動營門附近的突厥人,十幾個牧民高舉着火把衝過來,試圖將三名忙於開門的“奸細”拿下。李旭彎弓搭箭,逐一將火把的主人放翻在地。

衆牧人見勢不對,大叫一聲,散了開去。李旭撥轉馬頭,跟着徐、潘二人身後衝出了營門。

“仲堅好箭法!”徐大眼一邊策馬,一邊稱讚。

“敵明我暗!”李旭喘息着收起角弓。剛纔那幾箭,是他大半年來的苦練結果。若是在半年前遇到同樣情況,此時他已經被牧人們用棍棒敲成了肉醬。

“我會不會是在做夢?”一個古怪的想法突然涌上了他的心頭。燃燒的城市,失火的天空,還有一切關於草原的記憶,像夢一般虛僞飄渺。

耳畔馬蹄聲的的如潮,給出了一個最明確的答案。

此刻已經到了下半夜,月亮隱去,漫天星斗大得彷彿伸手可摘。三人顧不上欣賞草原上這璀璨的夜色,策動坐騎拼命趕路。直到天明時分,才找了一個小溪谷停下來休息。

倉卒出逃,誰也沒帶乾糧。好在時處金秋,四下裡野獸正肥。李旭蹲在溪流邊喝了幾口冷水,提着弓走進了溪邊的矮樹林。片刻之後又轉了回來,手裡卻多出了兩隻沙雞,一隻野兔。

“我來收拾!”正癱在石頭上倒氣兒的潘正陽突然有了精神,跳起來說道。

那邊徐大眼早已用石頭搭起了一個防風竈,三人一起動手,很快將沙雞和野兔烤熟。雖然既沒有鹹鹽,也沒胡椒、八角之類調配,但疲憊不堪的旅人來說,這已經是人間美味。

“二位英雄,你們今後去哪?”潘佔陽揮舞着一支兔子腿,含糊不清地問。

“自然是回中原去,難道你還有別的去處麼?”徐大眼方向手中樹枝,正色回答。即便是在逃亡途中,他的吃相亦保持了一貫的文雅。

“徵,徵兵,你,你們不怕啊!”潘佔陽丟下啃了一半的骨頭,伸手去扯沙雞翅膀。他的騎術不怎麼樣,吃東西的速度卻是一流。轉眼之間,三隻沙雞翅膀,兩個兔子大腿都被他填到了肚子裡。

“換個名字,找個偏僻地方藏起來唄。難道官府還真爲了咱們幾個小魚小蝦下海捕文書啊?”徐大眼望着北方,心不在焉地回答。

昨夜的火燒得實在是大,從半夜到現在,三人少說也跑出有一百多裡了。可在這裡向北望去,那邊的天空還是黑呼呼的,彷彿被煙燻過一般的顏色。照這情形推算,突厥人大半個營地都毀在了昨夜的大火裡。卻禺是個行軍佈陣的老手,按常理,他精心佈置的營寨,應該充分考慮了秋季防火纔對?怎麼會被十幾匹綁了稻草的馬尾巴燒得如此之慘?

放了這麼大一把火,三人不敢在附近久留。匆匆吃完了早飯,又爬上馬背繼續趕路。徐、李二人都經過長途跋涉的磨鍊,身體的疲勞很容易恢復。潘佔陽卻是個讀書人,沒走多遠就開始在馬背上晃盪。

李旭心腸軟,趕緊跑過去照應。每逢上坡下樑,都伸出手來相攙。即便是他如此小心,潘佔陽還是掉下馬好幾回。眼看着衣服就被草擦爛了,露出裡邊光淨潔白的皮膚。

“二,二位英雄,你們,你們先走吧。我,我不能拖累你們!”又一次被李旭扶上馬背後,讀書人潘佔陽斷斷續續地說道。

“一起出來的,一起走!”李旭不容置疑地回答。

“別,別這樣,我,我是個廢物,不,不能……”潘佔陽感到得眼淚都快流了出來,帶着哭腔哀求。

沒等李旭說出彼此扶持的話,徐大眼突然拔出刀來,“啪”地一聲架在了潘佔陽的肩頭。“想開溜就明說,別用這種手段裝死!”他瞪起眼睛,怒喝道。

“大爺,大爺,您有話慢慢說!”潘佔陽的眼淚鼻涕立刻消失不見,人一下子也精神抖擻。發現自己上當的李旭氣得一甩衣袖,打馬跑到了隊伍前面。

“哼!”徐大眼輕蔑地發出一聲冷笑,將彎刀插回了腰間。潘佔陽哭喪着臉,跟在他身後哀求:“徐,徐英雄,我才從中原跑出來,您,您老就高擡貴手吧。如果非要讓我跟您回去。一旦官府的差役找來,咱們是殺官造反呢,還是先做幾個月的牢,然後去遼東送死?”

“咱們把卻禺的營地給燒了,不回中原,你還能去哪?”徐大眼不願意跟這種人一般見識,回頭橫了他一眼,大聲問道。

“我,我有幾個同鄉去了東面契丹人的部落。聽,聽說他們還混得不錯。”潘佔陽轉着眼珠子回答。

“契丹部落,距離這裡遠麼?”李旭在前方回過頭,低聲問道。

“不,不遠。要不,二位英雄跟我一起去?”潘佔陽聽出他的話裡有放行的意思,試探着問。

“你自己去吧,路上小心些!”徐大眼和李旭互相看了看,齊聲回答。

經歷蘇啜部一場變故,二人都對異族部落的熱情喪失了信心。混得不錯又能怎樣,該爲部族謀求利益的時候,你是第一個可以放棄的犧牲品。契丹人雖然與突厥人交往不多,如果阿史那卻禺向他們討要放火燒營主謀,他們肯定不會爲了兩個外族小子去冒與突厥汗國交戰的風險。

“那,那小的真告辭了?”潘佔陽坐在馬背上,猶猶豫豫地問。也許是因爲在草原上很難遇到自己族人的緣故吧,相交雖然只有幾個時辰,他心中對兩個少年卻有了一些的不捨之意。

“走吧,儘量走谷地。早點找個小部落把馬賣了,別張揚!”李旭低聲叮囑了一句。翻開隨身包裹,拿出一塊拳頭大小的玉石塞進了潘佔陽手裡,“安頓下來後,買幾頭羊渡日。”

“那,那怎麼好,好意思!”潘佔陽連忙推辭,手伸向李旭,拳頭卻不由自主地將玉石抓了個緊緊。

李旭搖搖頭,收拾好包裹再次上馬。潘佔陽小心翼翼地看看徐大眼的臉色,又看看李旭的弓箭,說了幾句有緣再見的話,拔馬向東。一邊走,一邊不住回頭。

“你這爛好人倒是大方!”望着潘佔陽越走越遠,逐漸加速的背影,徐大眼笑着罵道。

“茂功兄說我麼?他好歹幫了咱們一場!”李旭楞了楞,遲疑地問。在他印象中徐茂功一直是個視錢財如糞土的人,怎麼今天卻爲了一塊成色並不見佳的玉石計較了起來?

“那傢伙是怕跟咱們一起走目標大,被突厥人追上,所以才一個人溜了!”徐茂功看了一眼笑臉上還帶着幾分青澀的好兄弟,低聲提醒。

“啊!”李旭懊悔地直想抽自己幾個嘴巴。一次又一次對別人的算計毫無防備,吃了這麼多次虧還不長記性,自己真是長了一顆石頭心眼兒!

“算了,這小子是個人物。膽子雖然小了點兒,心眼夠多,下手也足夠狠!”徐大眼望着潘佔陽遠去的背影,低聲點評。

一人兩馬的背影已經只剩下了個小黑點兒,空曠寂靜的荒原上,依然迴盪着落寞的馬蹄聲。

二人目送潘佔陽去遠了,也自打馬南行。昨夜稀裡糊塗跑了小半夜,眼前的“道路”早已經不是與九叔等人北上時用腳踩出來的那條。周圍溪流上次北來時見所未見,一些矮小的山丘也與記憶中的面目全非。不過這些在少年心裡都算不上什麼大礙,所謂的路,都是人用腳踩出來的。草原上本來就沒有路,只要你一直向南走,總有一天能夠見到長城。

“他昨夜曾經提馬踏翻突厥的武士!”走着走着,李旭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現在明白你有多笨了吧!”徐大眼毫不留情地“打擊”他的自尊。“能策馬踢人的傢伙,只有你才相信他會往馬肚子底下掉!”

“他怕跟咱們一起走,會被卻禺的人馬追殺!卻不肯直說,非得想這麼一個笨辦法!”李旭搔了搔頭,不介意徐大眼對自己的評價。朋友之間就是如此,一個見面就說話臭你的人,未必心裡不把你當兄弟看。相反,一個終日給你笑臉,滿口讚譽的傢伙,轉過頭就會捅你一刀。這也是他不願意接受阿史那卻禺邀請的原因之一,與一個如此“聰明”而又狠辣的人爲伍,對方的一言一行你都得提着十二分小心去應對,這樣的日子,縱使大富大貴,恐怕也乏味得很。

“人家好心相邀,你卻一把火燒光了人家的營地!”徐大眼笑着迴應。“我若是阿史那卻禺,不抓住你挫骨揚灰,解不了心頭之恨!”

“前提是他能抓得到咱們!”李旭大笑着踢了踢馬鐙,策動黑風跑了出去。阿史那卻禺不是一個肯善罷甘休的人,他一定會動用所有力量追殺自己的徐大眼。所以潘占強找理由離開,並不令人感到憤恨。換了是自己,被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逼着去送命,也得想辦法逃走纔是。

“無論如何,跑得快些總是正理!”徐大眼縱馬追來,少年人爽朗的笑聲順着風傳出老遠。

營地燒已經燒了,再去追究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火勢一發不可收拾也沒用。眼下第一要務是逃回中原去,至於回到中原後如何躲避兵役,那是過了長城之後才需要考慮的問題。

兩個人有四匹馬,可以輪番換乘,一邊行一邊讓坐騎恢復體力。如是見河涉水、見山爬山地急馳了一整天,到了太陽偏西,才又找了一個背陰的山坡下生火做飯。這回輪到徐大眼出去打獵了,李旭用石頭搭好了火竈,又等了將近兩柱香時間,還沒見到對方回來。正焦急間,突然見到徐大眼的身影在自己上方不遠處的岩石後閃出,手中角弓拉滿,羽箭卻斜斜地指向了半空中。

“吱!”半空中響起一聲清脆的鳥鳴,有頭山羊大小的黑雕拍動着翅膀疾飛沖天。徐大眼手中的羽箭脫弦而出,直奔雕腹,半途中卻力道用盡,被黑雕翅膀帶動的罡風吹進了樹叢。

“快走!”徐大眼一射不中,立刻收弓。衝到李旭身邊,拉着他奔向戰馬。李旭心中亦是大駭,問也不問,上馬便走。二人順着山坡跑出十餘里,方欲休息,頭上卻又傳來刺耳的雕鳴。

“奶奶的,是阿史那卻禺養的扁毛畜生,被你射殺了它兄弟,如今找你報仇來了!”徐大眼笑着罵了一句,再次彎弓,頭上的黑雕卻不待羽箭搭穩,早已騰起到三百步之外。

三百步的高度,即便是養叔復生也無可奈何了。李旭和徐大眼相對苦笑,策動戰馬繼續奔逃。剛剛繞過眼前的小山坡,南方的曠野卻被幾股騰起的濃煙擋了個死死。

“是阿史那卻禺的人,他們南下的路比咱們熟!”徐大眼低聲分析道。阿史那卻禺看樣子是動了真怒,遠處刮過來的晚風中都帶着濃濃的燎羊毛味道。不用問,一定是前來追擊的突厥武士殃及無辜,把營地被毀的憤怒盡數發泄在附近的散落牧人頭上。

從煙火冒起的方向看,南下的路肯定被人切斷了。徐大眼和李旭兩個人的武技雖然都不能算弱,可誰也沒有一個人打十個、百個的本事。無可奈何,只得貼着丘陵地帶向東急走。只盼着太陽早點落山,躲過頭頂上那隻該死的黑雕。堪堪又跑出二十里,腳下的地面卻慢慢震動起來。

“轟隆隆!”悶雷一樣的馬蹄聲貼着林梢傳來,震得周圍山坡瑟瑟土落。頭上黑雕的鳴叫卻愈發歡快,彷彿已經將兩頭獵物毖於爪底。徐、李擡頭張望,只見前方不遠處塵煙大起,不知道有多少突厥武士洪流一樣滾過。

“掉頭!”李旭和徐大眼同時大喊聲,撥馬便向西走。此地向南走是燕山和中原,向東走是契丹、靺鞨等部落,向西卻盡是突厥人天下。慌亂之中,二人卻也顧不了許多,拼命拍打着坐騎狂奔。跑着,跑着,卻發現東、南、北三個方向,都有煙塵向雕影所在處聚攏。

“昨夜怎麼沒把這扁毛畜生燒死!”李旭懊惱地說道。先前還有些憐憫火勢太大,令很多無辜的突厥人今冬忍飢挨餓。眼下卻只希望昨夜的火勢越大越好,最好燒得阿史那卻禺湊不出足夠的戰馬,這樣自己的徐大眼就有機會擺脫追兵。

事實卻與他的期待恰恰相反,左右兩側冒起的煙塵越來越多。除了馬蹄聲外,耳畔已經漸漸能聽到突厥人彼此聯絡的號角。整個草原幾乎都被調動起來,一波接一波,不斷有煙塵加入追兵當中。

二人從阿史那卻禺馬廄中偷來的坐騎腳程雖快,卻也擺不脫整個草原追捕。眼看着,前方有兩股煙塵越靠越近,將包圍圈緊緊扎攏。

“取弓,射出一條路來!”徐大眼高聲斷喝。二人同時摘弓,邊跑邊將羽箭搭在了弓弦上。斜前方已經有人在大聲歡呼,李旭用眼睛瞄了瞄,擡手向來人的坐騎就是一箭。

“噗!”“噗!”兩匹駿馬應弦而倒。徐大眼和李旭兩個在追擊者擋住去路的那一瞬間衝了出去。攔路的牧人高聲怒罵,放棄被摔翻在地上,號哭掙扎的同伴不顧,不要命地策動戰馬追來。

“找死!”徐大眼低聲喝罵。轉身回射,羽箭離弦,正中一名追擊者的胸口。那人身體猛然一頓,慘呼着跌落於馬下。失去主人的戰馬向前衝了五十多步,嘶鳴着衝進了無邊荒野。

李旭彎弓搭箭,聽到背後有馬蹄聲靠近便回身猛射。第一波追到兩個少年蹤跡的是一夥普通牧民,人數雖然多,弓馬卻不甚嫺熟。二人在前放箭,牧民們在後追擊,看上去就像主動往箭尖上迎一般。折損了五、六個人後,追逐者漸漸失去了勇氣。阿史那卻禺給出的賞金雖然高,卻沒到了讓所有人把命搭上的地步。而在兩個漢人伢子的箭袋沒空之前,即便追到他們的馬背後,也沒人有命再領取賞金。

太陽終於消失在前方的草叢裡,頭上的黑雕也不再嘶鳴。徐大眼和李旭心中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因爲,在他們身後,又響起激烈的犬吠聲。

“汪汪、汪汪!”牧羊犬的叫聲在剛剛開始變暗的暮靄中迴盪。整個草原都被這嘈雜的犬吠聲所驚醒,無數條火龍向李旭和徐大眼二人身後聚攏,遠遠看去,就像一隻燃燒的孔雀在草尖上張開了漂亮的尾翼。只是,在這個乍暖還寒的秋夜,火把意味着的絕不是溫暖。

“他奶奶的,蕭何月下追韓信也不是這種追法!”徐大眼回頭看了看,氣喘吁吁地罵到。他這是第三次換馬,已經輪過無數遍的坐騎顯然沒有清晨剛剛休息過時那般精神,跨出的步子越來越小,步伐的頻率也逐漸變慢。

“蕭何沒有這麼多的馬可以換,手裡也沒拿着繩子和刀!”李旭大口喘息着,彷彿心和肺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兩個人,四匹良駒,昨夜大夥的如意算盤打得精妙。只是誰也沒有考慮到,一旦阿史那家族發了怒,半個草原都要爲之戰慄。

身後的追兵顯然不是一夥的,有的是突厥士兵,更多的卻是普通牧人。在他們眼裡,得罪了阿史那家族,就等於是全體突厥人的仇敵。而從東方的武列水到西方的土火羅,萬里草原都是突厥人的天下。

身背後傳來一聲衰弱的馬嘶,剛剛被徐大眼換下的桃花青身體晃了晃,委屈地停住了腳步。一整天沒吃過東西,又斷斷續續奔跑了三百多裡,身爲突厥貴族坐騎的它可從來沒有受過這種罪。而身後的號角聲像一種呼喚,招呼它停下來喝清水,吃豆子和雞蛋。此時兩個不知道憐惜的主人還在沒命地向黑暗和未知中狂奔,傻驢子纔會繼續跟着他們跑。

“沒用的東西!”徐大眼低聲罵了一句。話音剛落,另一匹被李旭換下來的踏雪煙雲也脫離了隊伍。而徐大眼**的烏鐵騅和李旭**的黑風則暴躁地嘶鳴着,試圖停下來等待身後的夥伴。

“那些號角聲有古怪!”李旭迅速判斷出了問題關鍵所在。在家裡驅使青花騾子時,他就習慣邊吹口哨邊添食喂水。久而久之,青花騾子便形成了習慣,只要聽見口哨聲,立刻就會向牲口棚裡邊擠。

“阿史那卻禺可真下本錢!”徐大眼苦笑,使勁用弓弦向坐騎屁股後抽了幾下。烏鐵騅吃痛不過,只得撒開四蹄繼續逃命。李旭心中不捨,卻也不得不用腿使勁磕打黑風兩肋,邊磕,邊嘮嘮叨叨地念道:“黑風,黑風,快跑,快跑。明天早晨打只兔子,大腿和脊背都留給你!”

不知道是因爲肋部被踢得痛還是因爲聽懂了主人的話,黑風抖擻精神,撒腿狂奔。二人又奔出了三十多裡,身後的犬吠和角鳴聲終於小了些。徐大眼和李旭緩緩放慢坐騎,藉着星光彼此互視,卻發現對方人和馬都像剛從沼澤中滾過的,渾身上下都淌滿了泥漿。

“照這樣下去,不被捉住也得累死!”徐大眼喘息着大笑,璀璨的星光從天上射下來,照亮他一口潔白的牙齒。

“倆韓信要被捉住了,卻不知道突厥人有沒有劉三兒的心胸!”李旭望着徐大眼滿是塵灰的臉,大笑。自出塞以來,二人的關係由遠而近,漸成莫逆之交。卻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會像今晚這般,共同去面對近在咫尺的死亡!

不對,應該還有一次,那是在月牙湖畔面對追兵的時候。茂功兄指揮若定,以六人之力突破了二十八人的圍追堵截。他明明可以留在霫部繼續實踐他的兵法,卻爲了自己跑到冰天雪地裡,然後又爲了自己這個朋友拒絕了卻禺的好意。

想到這,李旭突然有些後悔拉着徐大眼一起逃亡,如果自己一個人逃了,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把朋友陷到這無法避免的危機當中。

“此,此番,累了茂功兄!”

“扯淡,我現在抓你去見卻禺,他還能放過我來!”徐大眼的雙眉豎了豎,低聲罵道。方要教訓李旭不應該說這些無聊的話,耳畔又聽見一陣犬吠,緊跟着,馬蹄聲悶雷一樣從兩側捲來。

二人大驚,打馬急促奔逃。如是幾次,人和坐騎都幾乎跑脫了力,身後的犬吠聲卻始終若即若離。跑着跑着,突然,烏鐵騅發出一聲悲鳴,腿一軟,緩緩向下跪去。

“拉住我!”李旭伸手,扯住徐大眼手腕。徐大眼雙腳猛跺,身體藉着李旭的手臂在烏鐵騅倒地的剎那間跳將起來,掠過尺許距離,穩穩地落在了黑風的背上。

背上猛然多出一個人,本來就已經筋疲力盡的黑風體力更是不支。無論李旭許諾什麼野兔、山雞、羊羔,都無法再令它腳步加快。不一會兒,身後的犬吠聲又大,一條耀眼的火龍再次咬住了獵物的尾巴。

“這樣不成,你自己逃,放我下馬!”徐大眼在李旭身後低聲命令。

“同生共死!”李旭咬着牙回答。是爲了自己,徐茂功才落到被人追殺的田地。如果扔下茂功兄一個先逃,自己這輩子良心都不得安寧。

“扯淡!兩個人都死了,誰給咱們報仇!”徐大眼怒罵。李旭卻不肯聽,雙腿如兩條鞭子般,不停地踢打着黑風的肋腹。

黑風最後的一絲體力也被主人壓榨了出來,悲嘶着,四蹄跨度盡力加大。背上的分量卻如一座小山,一次次壓得它想要倒下去,沉睡不起。

“你這蠢驢!”看看前面發了瘋一樣踢打坐騎的李旭,再看看身後那越來越近的火把。徐大眼心急如焚,猛然,他想起了一條計策。

“好兄弟,你今年十五,對吧!”徐大眼不再咒罵,俯在李旭耳邊,低聲問。

“嗯!”李旭順口回答。身後犬吠聲越來越近,他不知道徐大眼此刻怎麼突然婆婆媽媽起來。

“我今年十七,是你哥哥!”徐大眼笑着說道,右手輕輕地從靴筒裡掏出一把匕首。璀璨的星光照亮匕首冰冷的霜刃,也照亮了他的眼睛。

“前邊有個山谷!”李旭低聲說道,猛然側頭,眼角的餘光看見了徐大眼手中有東西在閃。

沒等他說出一個字,徐茂功眼中突然精光大盛,單手一撐,整個人飛離了馬背,在身體凌空的那一瞬間,匕首狠狠地紮在了黑風的屁股上。

“唏――”黑風發出一聲刺耳的長鳴,整個身體騰空向前飛奔。李旭張大嘴巴,眼睜睜看見徐大眼如一顆流星般墜入了身背後的草叢裡。

“茂功兄――”他嚇得心臟都跳出了嗓子,用力試圖調轉馬頭。屁股後捱了一刀的黑風卻不肯聽命,撒開四蹄,以最快的可能向前,向前。

“茂功兄―――”李旭聽見自己的悲呼在草原上回蕩。也聽見犬吠聲和馬蹄聲從背後傳來。突然,他把心一橫,從背上的褡褳中摸出一件外套,緊接着,以最快速度從腰間摸出了火摺子,點燃了這件絲質長袍。

這是他和徐大眼二人去年在漁陽郡教訓兩個仗勢欺人的突厥人時,被救的漢族小販送給他們的謝禮。湖藍色,是少年讀書人最喜歡的顏色。李旭送了一塊給陶闊脫絲,陶闊脫絲向晴姨請教後,親手給他縫了一件外袍。不合身,卻非常溫暖。

絲綢做的長袍快速燃了起來,照亮漫漫長夜。犬吠聲、馬蹄聲都被這驟然而起的火光吸引,百餘名突厥武士策動戰馬,望着火光追將過來。

“我打了一頭狼,一頭狼,用他的內臟來喂野驢。我打了一頭鹿,一頭鹿,用它的毛皮來縫戰衣。我沒有打氈包旁邊的豹子,它在我出獵時替我獵鹿。我射死天空中的黑雕,它指引豺狼攻擊我的牛羊…….”

李旭揮動着手中的火衣,用突厥語大聲唱着。牧歌中的意思被他完全顛倒了,字字觸犯着突厥人的忌諱。他眼中含着淚,心中卻無傷,亦無懼。

“我打了一頭狼,一頭狼,用他的內臟來喂野驢…….”歌聲穿透黑暗,又融入黑暗。

第六章 錦瑟(五)第二章 虎雛(三)第一章 盛世(四)第六章 錦瑟(一)第三章 曠野(六)第八章 疊唱(三)第二章 背棄(八)第三章 曠野(三)第四章 取捨(一)第二章 虎雛(一)第三章 浮沉(五)第四章 取捨(三)第六章 持槊(四)第二章 背棄(六)第五章 歸途(四)第四章 取捨(三)第一章 擊鼓(一)第三章 無衣(七)第五章 無名(六)第三章 浮沉(六)第一章 肱股(三)第二章 出仕(一)第一章 大賊(五)第三章 爭雄(八)第三章 浮沉(二)第五章 歸途(二)第二章 吳鉤(五)第四章 故人(一)第二章 吳鉤(八)第六章 持槊(一)第三章 烽火(六)第四章 變徵(四)第四章 補天(三)第一章 盛世(一)第三章 烽火(二)第五章 歸途(六)第五章 君恩(一)第四章 變徵(六)第五章 歸途(五)第一章 雷霆(八)第一章 大賊(五)第四章 變徵(八)第五章 諾言(二)第七章 盛世(十一)第二章 吳鉤(七)第四章 爭雄(四)第一章 擊鼓(五)第七章 盛世(十)第六章 持槊(七)第四章 變徵(五)第三章 曠野(六)第五章 無名(五)第一章 雷霆(六)第六章 持槊(二)第三章 何草(四)第五章 歸途(一)第一章 盛世(六)第五章 無家(六)第一章 肱股(三)第六章 持槊(八)第四章 醉鄉(二)第五章 歸途(六)第五章 諾言(三)第二章 虎雛(三)第六章 持槊(五)第四章 故人(三)第二章 虎雛(三)第七章 盛世(七)第五章 無名(七)第三章 何草(七)第二章 壯士(五)第二章 吳鉤(五)第四章 曠野(四)第五章 君恩(四)第二章 背棄(四)第七章 盛世(七)第六章 持槊(二)第一章 大賊(二)第二章 出仕(三)第二章 壯士(六)第三章 出仕(四)第三章 何草(一)第四章 國殤(二)第四章 補天(六)第三章 無衣(二)第六章 錦瑟(五)第四章 國殤(七)第二章 出塞(三)第五章 獵鹿(一)第三章 曠野(二)第三章 浮沉(六)第六章 持槊(四)第四章 補天(七)第三章 扶搖(四)第一章 雷霆(二)第一章 大賊(一)第四章 變徵(七)第三章 浮沉(八)第四章 國殤(五)第七章 盛世(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