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子暇的車駕中,頭一輛車上,彌子暇正與遙兒侃侃而談,後一輛車上,安軻正在打盹。他蜷縮着身子,像一隻乖巧的小貓,船孃坐在榻邊,寵溺地撩開拂在他腮旁的一綹青絲,就像照顧自己年幼的孩兒。
“英雄可以造時勢,時勢也可以造英雄。很多時候,英雄與時勢是相輔相承的,僅靠英雄不行,僅靠時勢也不行,英雄是水,時勢是形,水與形相互作用,才能激起滔天巨浪,才能咆哮千里。
就像這一回,遙兒你自雲郡而至蠻郡……一路方造成如今西南邊郡這種局勢。這其中,土蠻俚僚、御史酷吏還有遙兒你的不同作爲,共同造出了眼下這個局面,於各方來說,結果也不相同,同樣是這個時勢,於御史臺而言就是滅頂之災,於遙兒而言呢?雖無害處,卻也沒有多少益處!”
彌子暇說的很緩慢,言辭條理清楚,透着一種令人信服的味道。
“原因是這個機遇,遙兒你並沒有抓住,所以很多本來與此事並沒有關係的人,反而可以利用這個時勢,從中獲取利益。諸如二田、一鄭、離姜、世家門閥、權臣貴戚,個個聞利而動,偏偏造就了這一切的遙兒你,無法從中得到一點好處。
那隻因爲,他們能夠準確地判斷機會、抓住機會,利用時勢。不該出頭時就韜光隱晦,該出手時絕不猶豫。如此,再得氣運之助、時勢之助,何愁不能成就大業!遙兒你是巾幗英雄,可惜這大好機會卻要與遙兒擦肩而過,我隱墨可以幫助遙兒利用時勢!”
遙兒摸摸鼻子,微笑道:“彌兄說的在下都要熱血沸騰了,不過……,彌兄真的知道我想要什麼?想要一起做大事,就得志同道合,才能走的長遠!”
彌子暇道:“你不說。我也猜得出大概,遙兒你既與彌子暇爲友,至少不是女王忠臣了,匡扶姜氏。恢復大齊江山,這應該是遙兒的意願之一吧?這一點,我們的志向是相同的!
以朝廷命官之身,能夠與彌子暇爲謀,說明你也有自己的追求。或者你熱衷的不是權力,可是毫無疑問,你想做的事,需要權力,這一點,只要我們合作,你一樣可以距目標更進一步。不!是……近了一大步!”
遙兒聽的暗暗心驚,彌子暇連這都猜測的出來,那別人……
遙兒與彌子暇的關係是盟友,選擇的自由度自然就很大了。尤其是原本依附於顯墨的隱墨讀力出來。成了單獨的一股勢力,顯隱二宗明爭暗鬥,相互牽制,她與隱墨是友,與顯墨是敵,這自由度就更大了。
遙兒垂瞼沉思片刻,慢慢擡起頭來,眼神銳利起來:“彌兄想要我做什麼,又能爲我提供些什麼?”
……
十幾頭大白鵝步調從容,大搖大擺地走上來。“軋軋”地叫着,嚴肅鄭重,雖然是爲了搶食,依舊頗有君子風度。
很多人都喜歡養寵物。李羨訶最喜歡豢養的是白鵝。他穿着一襲葛衣,笑眯眯地拋下手中的食物,拍拍手掌,這才向站立一旁的林府迎問道:“怎麼?遙兒被安軻那小不點截走了?”
“是!小的到了府上一問才知道遙兒沒有回去,不過她的牛車倒是駛回去了,問過車伕才知道。遙兒被彌子暇請去了,說是要幫他弟弟診治。”
李羨訶呵呵笑道:“看吧,你還奇怪老夫爲何如此看重這個女娃。小安軻可是長了一雙識寶的眼睛啊,他既傾心結納,這個人還差得了?”
林府迎陪笑道:“是!小的愚昧,不解太公真意。”
李羨訶搖搖頭,走到一旁葡萄架下一張藤椅上坐下,一隻大白鵝一拽一拽地走過來,在他的木屐上“梆梆”地啄了幾下,李羨訶笑着擡了擡腳,道:“去去!”
轟走了大白鵝,李羨訶便躺在藤椅上,閉起雙眼,輕輕搖晃着身子,說道:“我們這些墨宗分支世家,各個實力非凡、人脈廣闊,可細究起來,和王權天下比,每一家都是很弱小的,若以一家之力對抗王權,結果可想而知。
可是一個家族有了如此龐大的規模,自然就有自己的訴求,以一家之力不足以對抗王權,又不可能繼續擴張下去,行那改朝換代自己坐天下的事,那就只有聯合!聯合其他的高門世家。
一個世家不足懼,那麼十個百個呢?幾十個幾百個世家結成同盟,就有了和王權討價還價的實力。可這,不是兩軍作戰,也不可能如此的藐視王權,堂而皇之的告訴女王,我們這些世家是一體的,我們要和你談事情,那怎麼辦?
那就只能運用我們龐大的影響力,通過各個層面把我們的訴求隱藏在天下人的訴求之下,反饋到女王面前。而要做這些事情,總要有一個人出面來統籌、安排、代理!由他來總結、平衡各個世家的要求,再牽頭向朝廷施加影響。”
林府迎小心地說道:“這些事,現在不是由隱墨、顯墨在做麼?”
李太公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可是,他們做的並不好!尤其是……,兩個混賬宗主,爲了爭權奪利,把功夫都用在內鬥上之後,幾乎再沒有對齊國產生任何影響。”
李太公在扶手上輕輕拍了兩下,加重語氣道:“這個人,不一定只有一個人,也不一定一直是同一個人,你明白麼?”
林府迎有些動容,吃驚地道:“難道……太公看中了遙兒?”
李太公雙手交叉於腹前,閉目沉思了一會兒,緩緩地道:“此時言之尚早,或者……”
李太公沒有再說下去,只是輕輕嘆息了一聲,道:“她終究不是我們的一份子,各大世家豈能接納?上一次,老夫紆尊降貴,親自去見她,偏被歐陽難那個混賬小子給攪了。三曰之後,老夫誕辰,你且下份請柬,叫她來。老夫見見她再說。”
……
安軻並沒有陪客人用餐,遙兒和彌子暇酒宴之後在花園散坐時,才聽見了幽幽的琴聲,原來是安軻在獨自撫琴。
古琴橫置案上。安軻端坐琴前,十指纖纖,搭上琴絃。
“錚~~~”
琴音嫋嫋,一股古樸、典雅、蒼涼的氣息便撲面而來。
彷彿秋高氣爽,風靜沙平。雲程萬里,大雁當空。那琴聲旋律起而又伏,綿延不斷,靜中有動,優美動聽,彷彿大雁迴翔瞻顧,上下頡頏,翔而後集,驚而復起,種種景像歷歷在目。
遙兒是去過西域大漠的。驟聞琴音,心中便生感應,聽了片刻,便闔上雙目,那琴音初起,似鴻雁來賓,極雲霄之縹緲,序雁行以和鳴,倏隱倏顯,若往若來。繼而又似雁羣欲落。迴環顧盼,空際盤旋,再接下來便息聲斜掠,繞洲三匝。飛鳴宿食,得所適情……
這一曲《平沙落雁》是安軻自幼彈熟的,根本不用去看琴絃,此時他的一雙眼睛正看着遙兒,看見遙兒閉上雙目,安軻眉梢便是微微一揚。再看遙兒端坐在那裡。既沒有搖頭晃腦作回味無窮之狀,也沒有輕輕擊拍,彷彿知音,她就只是那麼坐着,心神便似飄到了極遠的地方,眉尖微微蹙起,又慢慢舒展,她聽着琴音,卻又全然忘了琴音,而是全副心神沉浸到了那琴聲營造出來的意境之中,一雙明眸中便多了幾分知己之意。
秋高氣爽,風靜沙平,雲程萬里,天際飛鳴。
少年鴻鵠志,誰懂滄桑心?
琴音嫋嫋,到最後清秋寥落,徵雁沒於天際,唯見沙野萬里,碧雲天淨,長空一色!
遙兒輕舒一口氣,緩緩張開眼睛,輕輕擊掌道:“這是此生所聽過的最優美的琴聲。”
安軻一曲彈完,喘氣細細,船孃遞上一張溼巾,他輕輕貼了貼額頭,這才笑道:“遙兒姐姐過獎了,看來姐姐也是此道行家呀?可否撫上一曲,讓安軻一聆佳音?”
遙兒連忙擺手道:“不敢獻醜,不敢獻醜,我不過只是幼年時學過幾日琴,後來……”
遙兒說到這裡,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微微一黯。
彌子暇和安軻對望一眼,面露訝色。
這時,一個青衣小婢捧着一個細瓷的小碗姍姍走來,到了安軻身邊站住,船孃彎腰提醒道:“公子,該用藥了。”
安軻點點頭,讓那小婢將藥碗端上前來,小口地啜着藥湯,安軻服完藥,小婢接過空碗悄然退下,遙兒忍不住說道:“但凡湯藥莫不苦澀,我偶爾生病要服湯藥時,都覺得痛苦不堪,方纔看安軻你竟是甘之若飴,這份耐力着實了得。”
安軻摸出手帕輕輕點了點脣角,恬淡地笑道:“耐力談不上,只是習慣了。”
習慣了,這淡淡一句話,其中多少酸楚?
見遙兒露出同情憐惜之色,安軻笑道:“聽兄長說,我剛一出生時,就被餵了一小匙黃連,說是可以去胎毒,剛出生的嬰兒還不曾嘗過人間百味,那時吃些苦頭,也容易忍受,以後才能多吃些苦。呵呵,於我而言,或者就是爲了今日吧。”
彌子暇有心說一句“我與你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也曾吃過黃蓮的,怎麼我現在還是吃不了苦?”話到嘴邊,想起幼弟多年來所受的痛苦,心裡一酸,這句調劑氣氛的玩笑竟是說不出口。
剛出生的嬰兒要喂一口黃蓮,這是一些地方自古流傳下來的一種風俗,去胎毒什麼的,怕是無稽之談了,不過傳統如此,後人自然遵循不逾。遙兒也不知道自己剛出生時吃沒吃過黃連,父母雙親並不曾和她說過這件事。
只是聽了安軻的這句話,遙兒的心中感到的也是無盡的酸楚,擡頭一望,正見枝頭許多成熟的梨子黃澄澄的壓彎了樹枝,遙兒便道:“湯藥總是苦的,我摘個梨子下來,給安軻潤潤喉嚨。”
滿樹梨子,只要站起來便伸手可及,但遙兒是爲了逗安軻一笑,哪能這般施爲。她雙手一拍地面,整個身子騰空而起,躍起一人多高時身形展開,借腰力又是一縱,直躍到那大梨樹的頂端,探手揪住了一顆梨子,足尖在樹枝上一彈,凌空一個翻滾,堪堪落在安軻面前。
這身法固然高明,但安軻不是習武之人,卻也不是很感興趣,而且隱墨的技擊高手也不少,類似這般的輕身功夫安軻也是見過的,並不稀罕,可是遙兒借勢一蹬,足尖在樹幹上一點,震得許多成熟的梨子落了下來。
遙兒和彌子暇的几案正在梨樹下面,一顆顆梨子落下來,彷彿下冰雹一般,有兩顆梨子正砸在彌子暇頭上,彌子暇“哎喲”一聲,急忙護住了腦袋。安軻見了忍俊不禁,不由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像孩子一般天真無邪,只是清脆中微微帶着一些沙啞。因爲難得放聲大笑,他又禁不住咳嗽了幾聲,小臉憋起一抹潮紅,可他的眉梢眼角卻是掩飾不住的笑意。
在無人處卻是一個獨自忍受着寂寞和病痛折磨的堅強病人,而此刻,他卻只是一個愛笑的快樂孩子。
梨子砸在頭上是很痛的,彌子暇揉着腦袋,苦着臉正想說幾句話,忽然看見安軻那燦爛的笑容,心中驀地涌過一種感動。
他已經有多久沒有看見這個孿生的弟弟這般開心地笑過了,如果能常常逗他這麼開心,就算落在他頭上的是兩顆鐵疙瘩那又如何。
……
歐陽太公和歐陽玉衍的二弟歐陽難已經離開臨安了,歐陽太公折在遙兒手裡,老臉無光。再者他已經以列祖列宗的名義發了誓,不再參與西南邊郡空缺官位的爭奪,留在臨安也沒有用處,所以他恨不得立刻離開,連他最器重的歐陽玉衍都等不及相見了。
歐陽難闖下大禍,也知道這件事對整個家族的影響之重,早已噤若寒蟬,生怕受到責罰。老太公要走,他連屁也不敢放一個就跟着離開了,哪裡敢說半個不字。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