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1

從議堂出來, 各家門派各去忙碌自家事務。名器大會草草結束, 女瑤也跟丟了,自家弟子傷亡嚴重, 各家皆是心中不痛快。繼鬧事和不滿的小門派後,除了藥宗自願留在此地照顧傷患, 真陽派、朝劍門都紛紛告別。衆人情緒低落中,只雁北程家少主面形於色。程淮筆直如峰鬆, 沉着臉從議堂一陣風般出來後, 一掌拍得堂外院中古鬆簌簌落葉。

謝微和蔣聲走在最後面, 因謝公子此時行路都艱難,蔣聲便扶了他一把。蔣聲沉浸於自己持續萎靡的情緒時,察覺到謝微傷重到搭在他手臂上的手都輕微顫抖。蔣聲側頭看了這位清俊的公子, 忍不住開口諷刺道:“被你維護的妖女打成這個樣子, 感覺怎麼樣?你倒是向着她,沒想到她對你這麼下狠手吧?”

蔣聲忽然想到攻打落雁山時謝微的屢屢異常, 總是拖自己的後腿……這一下, 他心頭如亮冰雪,全明白過來了。蔣聲冷笑:“原來你從一開始就是醉翁之意啊。我當你真陽派和斬教也無甚仇怨,你那麼積極是當真替天行道呢。那高風亮節,真是讓我仰之瞻之。”

謝微低頭苦笑,搖了搖頭。

蔣聲看他這樣子, 心裡又軟下。蔣聲向四方看看, 沒人注意他們。蔣聲壓低聲音:“謝微, 你搞什麼?我父親的前車之鑑你還沒看明白麼?你還敢和妖女走得那麼近, 你不怕四大門派像利用我父親一樣利用你?”

謝微怔了下:“不……我兄長不會那樣對我。”

蔣聲脣角滲出一抹嘲弄的笑。他的目光與謝微對上——事到如今,你覺得四大門派又是有多幹淨呢?只要能滅了斬教,滅了魔門,四大門派什麼不會做?

謝微繼續搖了搖頭。他兄長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他的兄長,又怎麼會和其他人一樣利用他……況且,他一直覺得自己兄長所謀甚大,並不在意魔門崛起。

謝微與蔣聲一路走着,兩人出了堂,站在門口,天正中金燦的日頭耀得他們睜不開眼,兩個青年眯眼擡頭看日頭。謝微忽然輕聲:“蔣聲,這個江湖,是不是太骯髒了?”

——這個江湖,爾虞我詐,恃強凌弱。勢力之爭,你死我活。一樁樁往事揹負着一件件秘密,一件件秘密背後都是逼死人的利器。話語權被掌握在幾個人手中,永遠聽不到別的聲音,永遠對不同者充滿恐懼。這個江湖,是不是太骯髒了?

蔣聲與他搭着的手輕微地縮了一下,這位面孔又瘦又冷的青年人,從他臉上很難看出他父親的輪廓。在他成長過程中,他受到父親的影響實在太小。他從來瞧不起父親,從來將家族使命背於身。可是在他知道他父親是怎麼死了的後……蔣聲那挺拔的、凌厲的、孤傲的氣勢弱了下去。他想,他父親是被整個江湖給逼死的。

父親殺了他母親,然他母親也是逼死父親的劊子手。整個江湖,都是。

謝微望着遠方,悵然道:“我和蔣長老終究是不一樣的……蔣長老和白教主兩情相悅,我卻……”

他腦海中浮現了程勿的身影。那個少俠,每見一次面,就帶給他一番新的感覺。那少俠成長得太快,城隍廟時尚且快被程淮殺了,名器大會時就能與曹掌門當面。那少俠秀美溫潤,明明相貌柔弱卻抿着脣總不服輸,清明眉眼中自帶森嚴凌然之氣……而女瑤笑盈盈地、目光溫暖地看着程勿。

謝微笑容苦澀,發怔:怪什麼呢?怪他遇到女瑤的時候太早麼?什麼時候認識一個人太早,已經是原罪了呢?

謝微勉強讓自己忘掉女瑤,說起自己真正想說的:“此間事了,我打算回雲頂山了。名器大會上的事讓我觸動太多,四大門派的手段實在……我想回山去見我兄長,我想嘗試走出這種互相仇視的關係。我想在江湖上嘗試一條新路……我要徵得兄長同意。”

想到謝微的兄長謝望,那位謝掌門年紀輕輕就謀得了真陽派的掌門之位,蔣聲對謝微心中幾多羨慕。謝微有關愛他的兄長,他受了重傷只消回去雲頂山,他兄長自會照料他。就是心裡的傷,有謝掌門在……蔣聲語氣平平:“有親人在身邊就是好。”

他想:我等着你試驗出的新路的好消息。

說罷,蔣聲不等謝微接話,就想終結了這個讓自己尷尬的話題。蔣聲擡一下下巴,看向院中古鬆旁打拳打得一地落葉的程家少主,他難得看好戲:“那程少主你打算怎麼辦?把他丟到江湖裡自生自滅去?程少主可是一個會移動的大型殺伐武器啊。”

蔣聲揶揄無比。

這位雁北程家少主來到江湖後,讓四大門派緊張無比,以爲程家對他們江湖上的事有什麼意見,以爲程家要入江湖了。程家人關着門專心練武,他們有功法可以合一輩人的武功於一體,他們可以造就“天下第一武功”的神話。但是因爲不入江湖,這種手段程家平時關着門是不會用的。四大門派唯恐程家要投放一個“武功天下第一”,來江湖上挑釁大家。

幸而沒有。

幾大掌門與程家少主一對話,就放下心了——程少主這種單純的智商,讓他不足以成爲四大門派的威脅。

而既然沒有威脅,羅象門自然痛快放人,歡迎程少主到處玩。他們還親切詢問程少主抓人的事需不需要幫忙,被程少主“關你屁事”的態度給罵了回去。掌門們不把程少主放在心上,其實蔣聲也沒放在心上,但是謝微不一樣。蔣聲在一邊看好戲——這個多年好友,他有一顆被壓制多年的閃閃發光的聖父心。明知道程少主是個一言不合就會開殺的人,蔣聲會熟視無睹,但謝微會把這種人扔到江湖裡自己玩麼?

謝微苦笑:“程少主……也受了點傷,我想邀請程少主跟我回雲頂山。找程勿的事,真陽派一派之力,總比程少主帶着幾個狐假虎威的下屬在江湖上亂晃好一些。”

蔣聲聳肩:隨你。

與蔣聲分開後,謝微自去找程淮,問程少主願不願意跟自己回雲頂山。程淮身上戾氣重,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視一切爲理所當然。謝微心中略微忐忑,怕程淮對程勿的恨意太深,不願跟自己走,非要在江湖上亂跑。到底幾個月的相處,謝微也看得出程少主很喜歡到處玩——可憐的小孩子,大約從來沒遊山玩水過吧。

謝微一湊近,便聽到程淮一拳拳打在古鬆上,口上罵咧:“該死的程勿!混蛋!敢和我作對!我遲早殺了你……”

謝微:“……”

他原本對程少主的一腔憤恨心不發表意見,畢竟是程家的事,謝微怕自己說得多了,惹人猜忌。但是程淮這番樣子……謝微實在對那位程勿少俠好奇得不得了:“程勿到底做了什麼事,讓少主這樣厭他?”

程淮一早聽到謝微那虛弱的腳步聲。他情緒激動,當即脫口而出:“他出身就有問題,他一個……”程淮驀地住口,回頭警惕看謝微。他眼神閃動:你是不是要套我的話?故意在我激動的時候靠近我?你們這些人,陰謀太多,我得防着你。

謝微失笑,程少主的一切心思,都寫在了他的眼神裡,他防得住誰啊?謝微對程少主行走江湖更加擔憂了。

同時間,謝微眉頭一跳,捕捉到程淮話裡的重點:出身問題?

謝微:“僅僅是出身問題?”

程淮:“還有各種問題!他就不該活着!他就應該聽我的話,他不該違揹我的意願!”

謝微靜靜地看程淮半晌,慢慢說道:“程少主,一個人出身有問題,他是死罪麼?”

程淮愣住:“……”

他眼眸向後緊縮,表情微微空白。

聽謝微再說:“他不聽你的話,他違揹你的意願,他該死麼?他並不是僕從,他和你都是程家人。你是少主,他死罪麼?”

程淮:“……”

不,不是這樣的……謝微他根本什麼也不知道……但是、但是,如果別的人僅僅是不聽我的話,我要他死當然是不對的……但是我是少主啊,我管不到你們江湖裡,我自家的人就是應該聽我的啊。從小就是那樣啊……他爲什麼反抗……可是,可是“死罪”好像很嚴重……但是我家人都那樣啊……

不不不,我不知道。

程淮安靜下來,他茫然地垂下了眼睛:我不知道……我家長輩都那麼對程勿啊,我爲什麼不可以?他不該死麼?

謝微手按在少年的肩上拍了拍,覺得自己似乎任重而道遠。謝微溫和道:“少主先不要想那些了,程勿少俠如今和女瑤在一起,我真陽派也在找人。少主可先與我回雲頂山療傷,少主可以好好想一想程勿少俠是否死罪的問題。少主已經看到了蔣長老的死……當知道自己是強者時,更該慎重,想清楚武器該對着誰。”

“我們先回真陽派吧。”

程淮低頭想片刻,點了點頭——唔,江湖人雖然大都討厭,但大都討厭的人裡,謝公子好像還真沒有做過讓他討厭的事。那反正現在不知道程勿在哪裡,就聽謝公子的話吧。

而程勿……

程少主低下的眼眸閃動:出身備受質疑的程勿,難道不是死罪麼?

……

“小腰……姊姊,我自來出身有問題。我爹是程家現在當家人,我娘是他的堂妹。生我的時候,我娘難產而死。我沒見過我娘,但是我爹,我其實也沒見過幾次的。他不喜歡我。”

夕陽晚照,江水撒金。徐徐清風吹皺一江紗,江面被落日籠入紅焰色的光華中,爛爛多情。紅色光浮在水上,浮在蘆葦上,浮在天穹。一整片紅光,從小小洞口看去,那已經是一整個世界了。

靜謐,暗香,羌笛聲悠悠。

女瑤從昏迷中醒來,她渾身鈍痛,手撐住額頭。她發現自己的衣衫已經幹了,手腕處、脖頸處的傷也被完好包紮。睫毛一撩,眸子黑暗,她看到天地間被罩上火紅色的江面風光,也看到離她遠一些、坐在洞口望着江面發怔的程少俠。程勿看着江面發呆,但女瑤醒來時,他不用回頭就知道了。他平靜開口,與身後醒來的姑娘說話。

女瑤一邊觀察自己的身體狀況和周圍環境,一邊聽程勿說話——

“我家裡人都不喜歡我,我出生就是罪。我小時候不知道爲什麼都是小孩子,我天天捱打、吃不到飯,程淮卻能穿金戴銀、還把我當狗一樣使喚。後來春姨看不下去,她悄悄給我水喝,幫我處理傷口。慢慢和春姨好了,我才知道我父母是亂.倫。反正我娘早就死了,她和我爹到底如何也沒人在乎,我爹也只是在我一出生就想掐死我。”

女瑤輕喃:“掐死你……小勿?”

程勿背對着她,平淡道:“沒掐死我,因爲他發現我出生就打通了任督二脈,體內先天自行運轉真氣。放到哪裡,這都是說一個天才要誕生了。掐死一個天才,他捨不得,我家裡長輩更是攔着他不許他碰我。”

“我爹很厭我的存在吧。我代表他不光彩的一段錯誤,我要是消失了,他的錯誤纔會被忘記。我越長越大,他的錯誤就會被越來越多人看到。長輩們攔着他不許殺我後,他就給我取了名‘勿’。小腰……姊姊你說得對,我在程家就是人嫌狗憎。我爹給我取名‘勿’,他告誡我安安靜靜的,什麼也不要做。不要做夢,也不要反抗。我長到十七歲,我就捱了十七年的打。”

女瑤:“程勿……”

“姊姊,你聽我說完,好麼?”

程勿眼皮下垂,他的側臉映在紅色光霧中,溫潤寧靜。他的睫毛又長又翹,女瑤疑心他的睫毛溼潤,他又要開始哽咽了。但是程勿語氣平緩,聽不出多少悲意:“我出了家後,才知道原來程家是讓天下四大門派都忌諱的大世家,程家出來的人,讓他們那麼緊張,那麼害怕。可是他們不用擔心我,反正我什麼也沒在家裡學到。”

“我的內力是先天自帶,後天常年累月所養。我比程家任何一個人都內力充沛,可是我也打不過任何一個人。沒人教過我習武……我長輩留着我這個禍害,他們其實也覺得我不該存在。我程家有秘法可以合一輩人的功法,不過我家以前沒怎麼用過,畢竟深山老林,他們不用跟別人打。但是這秘法是一定要用到我身上的。”

“我不該存在……他們要等我成年,等我及冠,到那時候就提取我全身的內力給程少主。到那時候,他們就會殺了我,讓我爹再不用看着我心煩了。”

“這些……都是我離家前,春姨悄悄告訴我的。她讓我越走越遠,除非我能打敗所有程家人,她要我永不回程家。”

女瑤心口刺痛,她喘口氣:“程勿……”

程勿輕聲:“可是我怎麼可能不回去?我要救春姨,我要好好活着,我要學武打贏他們。”

“其實我小時候過成那樣,從來沒吃過飽飯,喝過熱粥,被打被罵都只是常態。我以前也不知道那是過得不好。我以爲別人家小孩,除了程淮,都是那樣過的。因爲我不知道那是錯的,所以我被欺負後我也不難過。可是你不一樣……你把情緒帶給我,他們欺負我是打罵,你又不打又不罵,但你騙我,折騰我,傷我心。”

程勿發了一會兒呆,眼睛再次垂下,他看着自己的手掌:“認識你後我才知道各種情緒是什麼樣的……因爲沒有人對我好過,沒有人對我表露過憎惡、同情、憐憫以外的情緒,所以其實姊姊你只要對我好一點,我就很容易原諒你,不怪你了。可是姊姊,你也不能因爲我很容易原諒你,就一直傷我心。”

女瑤靠着山壁,看着落日餘暉俯罩的少俠。

良久,女瑤聲音沒有情緒地問:“你又哭了?”

程勿:“……”

程勿後背一僵,想自己聲音也沒露出痕跡,她怎麼……然後他覺得沮喪,想女瑤那麼厲害,武功比他強那麼多。他引以爲傲的內力,事實上在女瑤那裡也沒多了不起。女瑤是江湖上的大魔頭,她能聽出他落了眼淚,多正常。

反正他在她眼裡從來就沒有秘密。

她還跳下水逼他……逼他承認她的存在。

程勿紅着眼睛,繼續看着江面。他不回頭,眼中的灼熱讓他情緒何等低落。想她定是在心裡嘲笑他的脆弱,幼稚。程勿自暴自棄般道:“我知道我搞砸了一切,我事事不如你,你瞧不起我也正常……你可以明天再罵我麼?”

讓我今天最後難過一下可以麼?

突得,無聲無息,程勿後背貼上了姑娘溫熱的身體。他背脊一僵,女瑤卻已經從後抱住了他,臉靠在他後背上。女瑤嗤笑,聲音虛弱卻溫和:“真是一個傻瓜,我不罵你。”

程勿低着頭。

察覺身後姑娘攀着他肩,努力地抱着他肩頭坐起。他僵直地端坐,眼中含着淚平視前方。女瑤伸手將他面頰上雜亂的長髮撩開,溫涼手心摸了下程少俠的臉。果然溼漉漉的。女瑤望天,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難道程少俠此前十七年沒什麼情緒,十七年後終於學會了各種情緒,就加倍放大?

女瑤堅定無比地摟住他的肩,臉貼着他耳後,鄭重無比地與他保證——

“程小勿,程家算得了什麼?是,程家的武學很厲害,但那是在我斬教心法不全的前提下。百餘年前,我斬教心法全的時候,那也是出過武學宗師的……你跟着我好好學武,等姊姊哪天補全了所有心法,姊姊帶你打上程家,救你春姨。到時候,你就是天下第二,高不高興?”

程勿臉頰慢慢地熱了。女瑤體力不支,貼着他耳朵說話,他耳後又麻又癢,又酥。他的骨頭好像都開始發燙,可是他僵硬着不敢動。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和一個大魔頭同伍,程勿少俠迷惘無比:我該怎麼跟一個魔頭相處?江湖上不都說魔頭很可怕麼?

程勿少俠默了半天,只怔怔道:“我天下第二,那你是天下第一麼?”

女瑤笑了一聲。

她的氣息拂來,程勿的身子差點軟了。他咬着牙,堅強地挺直腰背坐着,不向她低頭。他想女魔頭肆意妄爲,但他對女魔頭有非分之想……程勿讚歎自己:我可真厲害啊。

兩人靜坐在夕陽黃昏下。

女瑤舒服地從後抱着少年,心中甚覺滿意。她到底靠自己的心狠征服了程勿,把程勿留了下來。不管程勿抱着什麼樣的想法留下,他到底如了她的意。比心狠,天下可是少有人是女瑤的對手。

但是女瑤快活,程勿心中卻自糾結。他糾結了半天,還是覺得一個問題甚爲重要。

程勿小心翼翼地問:“那……姊姊,你到底多大?”

女瑤:“……江湖大神的年齡豈能讓你隨便問?練武到我這般地步,年齡對我來說沒意義。”

程勿故意道:“可、可是……我只有十七啊。你到底、到底多大?你比我大多少歲?一歲,兩歲……五歲,十歲?你……你是不是我春姨那麼大的年齡啊?我、我很介意這個的……你要是我春姨那麼大,我、我就……只能叫你姨姨了……我是不能喜歡我姨姨的……”

女瑤:“……”

她一巴掌扇在少俠後腦勺上,把程勿扇得一通慘叫。女瑤怒道:“告訴你多少遍了:不許談情說愛!不許破童子身!小孩子不要想那麼多。”

——江湖大神的年齡,和他有什麼關係?!是他可以亂問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