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這一睡,竟睡得比受傷以來任何一覺都更香甜。

詠善美美睡了一場,渾身愜意舒服,緩緩把眼睛打開一絲縫,詠棋低垂着頭沉思的臉跳進眼裡,心裡越發歡喜,一瞅窗外,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吃了一驚,唉喲一聲,猛然從牀上坐起來。

詠棋不知道他醒了,嚇了一跳,反射xing地站起來瞪着他看,不知道這個喜怒無常的弟弟又發什麼瘋。

常得富也被詠善這一聲唉喲唬了一下,趕緊小跑過來,越發小心地問,“殿下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吩咐?”

詠善搖頭,撐着牀沿慢慢下來,對常得富笑道,“居然睡到這個時候,都什麼時辰了,晚飯都準備好了嗎?”

常得富難得見詠善心情這麼好,心裡暗奇,也諂笑着答道,“回殿下,剛過亥時,飯菜早準備好了,在爐上熱着,現在就叫他們端上來?”

“快端上來,都亥時了,想餓死人嗎?”詠善笑罵了他一句,轉身去打量詠棋,“過來第一天就讓你捱餓了。你怎麼不叫醒我?也不怕餓壞自己,我看看,肚子餓癟了沒有。”一邊輕笑,一邊玩笑似的伸手撫詠棋的肚腰。

詠棋沒料到他這下動作,還沒想起閃躲,已被詠善摸個正着。他極怕癢,尤其是下腰側邊,被詠善一撓,忍不住笑了一下,又猛然想起面前的是誰,頓時又盡斂了笑容,反而顯得侷促不安。

詠善卻大爲高興,“真有趣,隔着衣服也怕成這樣,我還以爲只有你不穿……”說到一半,已經知道不該提這個,驀然煞住。

擡頭去看詠棋。

果然,詠棋臉色已經白得象紙一般,雖然腳步沒有後退,兩人間卻彷彿隔了一棟看不見的冰牆。

詠善目光投來,他把臉一別,不肯與詠善對視。

開始還算不錯的氣氛,徹底降到最冷。

詠善暗歎自作孽,不可活。自己怎麼蠢如豬狗,這時候頭昏腦鈍,提起了內懲院那些事?知道不可挽回,也不費神去勉強解釋,自己收了笑臉,仍然擺回向來冷淡嚴峻的表情,轉頭去尋常得富,“常得富,你這個總管幹什麼的,備一個飯要這麼久?”

常得富侍候他日子久了,一聽他的語氣就知道出了事,暗暗叫苦,又埋怨詠棋,不知道這落難的舊太子又幹了什麼,惹毛了炙手可熱的新太子殿下,這下大家都倒黴。只好趕緊過來陪着笑臉答道,“已經準備好了,都擺上了。擺在靠側廳雕花窗戶旁,這樣殿下可以一邊用膳一邊觀賞小院的梅花。”

詠善沉着臉道,“誰有那個閒功夫賞梅花?風花雪月,不思上進,我是這樣的人嗎?”說完纔想起詠棋最喜歡賞雪賞梅,自己心情不好罵常得富泄憤,卻把詠棋掃了進去。常得富也冤枉,把晚飯擺那裡,還是自己特意吩咐的,本來就是爲了逗詠棋高興。

常得富哪裡敢說冤枉,依舊陪着笑道,“這樣……把飯菜都移到裡面來?”

“不用了。”詠善低頭想了一會,反而笑了一聲,“再這麼移來移去,什麼時候才能吃得上?只怕連你也會罵我反覆無常了。”

常得富連說不敢。

詠善擺手道,“少廢話了,吃飯吧。”

當即上來幾個內侍,小心把詠善攙了過去。詠棋還站在原處,常得富見他似乎不想動,悄悄走到他身邊,壓低了聲音作揖賠笑道,“詠棋殿下,你好歹可憐可憐我們這些下面的,別再惹太子生氣了。他要是惱了,不知道多少人要倒大黴,您就當做做善事吧。”邊求邊拽,竟真的把詠棋拽到了桌邊,和詠善對着坐下。

飯菜熱氣騰騰,噴香誘人。詠善掃了一眼,全是按照自己囑咐,盡是詠棋平常愛吃的,暗誇常得富會辦事,瞪了面無表情坐在對面的詠棋一眼,yin沉沉問,“你怎麼不吃?難道還想耍脾氣?”

詠棋見他那表情,知道發怒在即,只好拿起筷子,隨便夾了一片冬菇,塞在嘴裡胡亂嚼着,連什麼味道都沒嚐出來就硬吞下喉嚨。

詠善何等聰明,猜也猜得出來是怎麼回事,冷眼瞅他片刻,心裡暗歎,和自己吃飯,也難怪他食不知味,恐怕只有自己這個礙眼的不在,他纔會有胃口。

不由一陣灰心。灰心之餘,卻仍擔心詠棋在內懲院弄虛了身子,要是飲食還不調養回來,以後會落下病根。

詠善邊想邊吃,其實也是食不知味,吃了兩口菜就放了筷子,蹙眉道,“都不合胃口,不吃了。”讓侍從把他扶起來,伸指對着也放下筷子的詠棋警告道,“我不吃,可沒允你不吃。這些都是你愛吃的,你給我把它們給吃光了。常得富。”

“在。”

“給我盯着他。”

“是。”

“不吃飽不許他停筷。”

“是。”常得富應了一聲,爲難地小聲問,“殿下,奴才怎麼知道他吃飽了沒有呢?”

“蠢材!你不會自己掂量嗎?”詠善輕罵一句,拿漆黑的眼珠盯着詠棋。

詠棋被他盯得沒法子,只好重新拿起筷子。詠善這才滿意,讓人把自己攙回內室,道,“整天躺牀上,越躺越懶洋洋的。把我扶到椅子上坐一會吧。”剛剛坐下,肚子忽然咕了一下,不但詠善自己聽見,連扶他的兩個侍從都聽見了,三人都愣了一下。

兩個侍從不敢笑,忍得非常辛苦。

詠善自己倒笑了起來,吩咐道,“去,弄一碗米飯,一碗米粉排骨,還有隨便一碗什麼熱湯過來,我就在這裡吃。”

兩個侍從趕緊應是,飛快出了門,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詠善就在裡面等着,一邊想詠棋也該在那邊吃得痛快些了。吃的還沒有上來,內侍過來稟報,“詠升殿下求見。”

“哦?”

看來今晚這頓飯真不容易到口,又來了一個壞人胃口的。

詠善盯着屋頂出了一會神,對內侍道,“你告訴他,我傷口疼,現在剛剛好點,還沒有吃飯呢。問他有什麼事,如果不要緊,就明天再來。”

內侍答應着去了,不一會回來稟報,“詠升殿下說是急事,求太子殿下給他一點時間,就是一邊吃飯一邊聽他說兩句也行。”

詠善不屑道,“他能有什麼急事,不就是詠棋的事嗎?要修理詠棋,他還不夠格!”磨着雪白整齊的牙冷笑了一會,道,“讓他進來吧,我倒看他怎麼向我討人。”

內侍出去領了詠升進來。

詠升近來春風得意,在父皇面前出了不少風頭,現在又被父皇賞了一些權柄,連內懲院也歸他管了,見了誰都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樣。

到了詠善面前,瀟灑地行了個禮,呵呵笑道,“看見太子殿下身體好多了,弟弟我心裡真高興。本來太子有傷在身,是不應該隨便打擾的,但是有一件事,不請示太子,弟弟我又不敢隨便做主。”

“來,坐下再說。”詠善要他坐下,溫和地看着他,“父皇交給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向來都有主見,事情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不必事事來請示我。怎麼?有事要我給你出主意?”

“正是。”詠升在椅子上躬了一下身子,坐直了,“父皇指派我管內懲院的事,內懲院從前是太子管的。”

“嗯。”

“我查了一下犯人名冊,好像少了一個。”

“哦?”詠善嘴角抿着不明顯的笑,“內懲院居然少了人,那豈不是天大的事嗎?你怎麼不立即回稟父皇?至少應該把內懲院的頭頭拿下來,嚴加審問。張誠你問了沒有?”

“問了,”詠升似乎早打定了主意,仍然呵呵笑着,“如果真的逃了人,弟弟早直接稟報父皇了,我只是說好像少了一個,沒說真的少了一個啊。張誠一說,我就明白了,是太子把人給放了。”

“明白了。”詠善往桌子上輕輕一拍,裝作恍然道,“你說的是詠棋。”說罷斂了笑,沉聲道,“詠棋是我下令放的,他的案子我已經親審了,是被冤枉的,所以從內懲院放出來。怎樣?你懷疑我審得不清楚?”

“不不。”詠升道,“太子親自審的案子,絕對是清楚的。”

詠善見他這次說話清楚,言辭不卑不亢,倒象胸有成竹的樣子,暗中疑惑。詠升這副神色,一定留有後着。

會是什麼呢?

尋思片刻,隱約已經猜到,頓時心內一震。

事情不妙!

只聽詠升侃侃道,“太子管內懲院的時候把詠棋的案子給審了,結了,那是誰也不敢駁回的事。但另外有一件關於詠棋的隱情,恐怕太子被隱瞞了。詠棋被關押在內懲院的時候,又秘密對外傳送了書信。太子管過內懲院,犯人送信的規矩,不會不知道吧?”

詠善眼皮猛地一抽,知道被自己猜個正着,不動聲色地道,“內懲院的規矩我清楚得很。”

“是。”詠升慢吞吞拖了一聲,又道,“內懲院的犯人,不管有罪無罪,都不許向外傳遞書信,這是爲了避免溝通聯絡,串對供詞。而如果傳遞書信的對象還是宮內待罪的嬪妃,那後果就更嚴重了。先王定下的規矩,串通勾結,視同謀逆大罪。”

“這恐怕要看情況吧。”詠善微笑着截住他的話,“待罪嬪妃,也要看是什麼關係。如果是母子至情,也許是思親心切,一時做了傻事罷了,也用不着扯上謀逆大罪。”

“哦?太子怎麼知道詠棋的書信是給麗妃的?總不會這件事,是太子點頭的吧?”

詠善怎不知道這是陷阱,只要一點頭,罪名上了自己這個太子身,說不定他明天就是第二個詠棋,冷冷道,“別把這事栽我頭上。我看你比我還清楚內情,上次詠棋傳遞書信,不也是你知會我的?依我看,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你和上次一樣處理就行了,我受你這個人情,日後自然還你。”

詠升看他不入套,也不着急,他敢過來這裡和詠善攤牌,早就和母親謹妃,以及幾名心腹謀士來來回回商量了多次,處處都想得周全,一計不成,當即把第二計使了出來,裝作釋然地笑道,“這次的事,和上次的事怎麼同呢?從前是想傳,但畢竟沒有真的傳到,只是個欲傳之罪。這一次,那書信卻是真真切切到了麗妃的手,溝通串供的事就成真了,唉,弟弟我還真不知道怎麼處置。再說,這還不只牽連一個詠棋……”語氣一轉,壓低了嗓門,“在內懲院中,能把書信傳遞出來,還要能交到麗妃手中,那可不是尋常人可以做到的。太子知道負責傳遞的是誰嗎?”

詠善倒吸一口涼氣,知道死囧已經到了對方手中,只能從容道,“我也很想知道誰有這樣的本事。五弟能耐這麼大,一定已經查清楚了。”

詠升搓着手道,似乎萬般爲難,“查是查出來了,不過說出來,恐怕太子哥哥傷心。”

詠善盯着他半晌,忽然肩膀劇抖,仰天大笑,笑了半天,才停下來打量詠升,yin鷙冷淡地問,“書信你拿到手了?”

詠升被他突如其來的大笑弄得愕然,一愣之後點頭,“對。”眼神又轉回原先對峙的清醒尖銳。

“人證,”詠善漫不經心道,“恐怕你也找到了吧?”

“不錯。”

“好。”詠善讚了一聲,“你是過來和我談條件的。”

他既然捅破了紙,詠升也無謂再裝模作樣。豎了一個大拇指,肅然道,“太子好氣魄,話說得明明白白。這事牽扯到詠棋,又牽扯到詠臨,據弟弟我的看法,太子只怕是不能不插手了。太子難道不怕?”

“我怕什麼?”詠善反問,“你拿了物證人證,不去見父皇,反而來見我,顯然有求於我。既然你要求我,那麼這件事,你不會不幫我瞞住。我好歹也是太子,這點腦子還是有的。”

“是。”詠升卻笑了起來,“確實有一件事,想求太子。”

“說吧。”

“還是我舅舅的事……”

詠善道,“你舅舅的事,不是已經改了判嗎?父皇沒要他的命,只是罰了一些銀子。方家不會連這些小錢都沒有吧?要是沒有,我寫一張字據,你要你舅舅帶着去我的庫房裡領。”

“唉,我這個舅舅真是惹事的麻煩精,別說太子,我也快不耐煩了,有什麼辦法?母妃只有他一個哥哥。”詠升嘆了一聲,湊到詠善跟前道,“太子最近養傷沒有到前面去旁聽政事,還不知道我舅舅的事,御史恭無悔在父皇面前告了我舅舅一狀,說舅舅暗中招募死士,又四處打聽父皇和各位皇子的生辰八字,意圖不軌。太子你聽聽,這個罪名是可以開玩笑的嗎?隨時都是抄家族滅的下場,嚇得我母妃當即病了。”

詠善身爲太子,耳目總有一些,雖然沒有親自去旁聽朝會,這種大新聞當然不會不知道,不在意地道,“父皇不是沒聽進去嗎?當即說恭無悔誣陷國戚,把他下了天牢。父皇是英明君主,你擔心什麼?”

“怎麼不擔心?父皇的脾氣太子是最清楚的,恭無悔將來如果放出來,八成官復原職。他必定懷恨在心,一次誣告不成,還會再誣告,一而再,再而三,衆口鑠金,父皇將來會不會信呢?這事……還是要求太子哥哥幫忙。”

詠善聽到一半,已經明白了詠升所求,心內凜然,沉下臉道,“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斬草要除根啊……”到了這個時候,再難聽的話也要說出口了。詠升吞了一口唾沫,豎掌成刀,往下輕輕一切,狠道,“讓恭無悔出不了天牢。”

話音一落,詠善目光掃來,炯炯爍然,利如刀劍,幾乎迫得他喘不了氣。但事情已到了關鍵時候,絕不能服軟,詠升一反常態,硬了脖子,咬牙道,“我今天來,是打了寧可玉碎的主意。與其遲早被那些卑鄙小官害死,不如痛快一點,讓太子哥哥裁奪。太子哥哥要是幫我這一回,母妃和方家感恩戴德,從此死心塌地,唯太子哥哥馬首是瞻。詠棋詠臨那件事,就算死我也會幫太子哥哥瞞下來的。”

言下之意,自然是詠善不點頭,這件事他就捅出來。

詠善聽了他咬牙切齒的話,卻噗嗤笑了起來,眼中銳光一下子全不見了,前所未有的溫和,拍拍他的肩膀道,“什麼寧可玉碎?五弟淨說傻話。我們都是皇子,個個金尊玉貴,那些小官連我們一片指甲都比不上,死一個兩個有什麼要緊?我一定幫你。”

這個彎也轉得太急了,詠升倒一時接受不了,呆了一呆,才半信半疑道,“太子說的是真的”

“一言九鼎,纔是儲君之風。我還騙你嗎?”詠善笑道,“殺一個恭無悔,能得一個五弟歸心,說到底,我不吃虧。”

詠升這才知道他答允了,露出喜色,趁機打蛇隨棍上,“太子什麼時候動手?”

詠善沉吟後,才幽幽道,“你放心,他出不了天牢。就爲了我那兩個傻弟弟,我也不會讓他活着出來。”

言罷,輕嘆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