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上的天空烏壓起來,小麟子貼牆根站着。對面二皇子容長臉上神色並不太好,她猜他一定是遇見了不順心,又逮着自己使絆兒來了。
總是觸着他黴頭。
她便裝作鎮定地脆聲道:“二殿下叫住奴才有何事?”
何事?哼,楚鄺冷笑着扯了扯嘴角,居高臨下地俯看她:“你說何事?”
小麟子肩膀不自覺縮緊,抿着脣兒不敢吭聲。
那眼簾兒輕顫,像個犯了錯的淘氣少年。幾個老太監也是夠了,爲了能在這宮牆下把她藏護,甚麼招兒都想得出來。一年到頭換着帽兒把她的小臉扣住,鎮日只剩下個尖尖的下巴,這宮裡人都曉得太子跟前有個太監男生女相,但能記住她臉的卻恐怕沒幾個。
楚鄺卻是知道她的美的,打她還是個小小嬰兒,被吳全有抱在肩頭從昭華門下走過時,那烏眼珠子滴溜,小嘴巴里掛着晶瑩口水,他藏在暗夜陰影下窺量,那時就知道她的好看了。她的美與宋玉妍不一樣,宋玉妍的美是張揚的,毋庸置疑的華光耀眼,人羣裡只要跟那一站,她的高貴出身與嬌妍便使她成爲衆星捧月。
這小奴才的卻不一樣,她是流水無聲不顯耀的,美只留給用心的人看。倘若你從她身旁經過,或不仔細便與她擦肩而過了。但若是低下頭留心看一眼,那麼便會是驚鴻一瞥,少年兒郎,雙瞳如漪水,凝脂伴清風,不自知絕色也。
他就那樣地看着她,其實心中思緒愁亂,也不知具體在看什麼,只不過在她跟前似乎心境漸趨了平和罷。
風輕輕地吹着,烏雲在頭頂擴散,分明是白晝,那陰暗也把光陰錯亂。忽而淅淅瀝瀝飄起了雨滴,飛落在小麟子的嘴脣上,涼涼的。小麟子便道:“天要下雨了哩,殿下可要奴才給您拿把傘?”
一邊說着,一邊掃看周圍。
是想跑呢。小丫頭片子,面上俊淨乖悄,骨頭裡也是蔫兒壞,叫人抓心撓肝。
楚鄺捏她臉,把她的嘴角捏得歪去一邊:“幾滴雨怕甚麼,爺差點沒被你的土豆噎死。”
小麟子脊骨頭一涼,連忙措辭:“御膳房裡那陣子進了好些土豆,竈上做不完,頓頓都不缺土豆。”聲音細甜,帶着點男孩兒的頑氣。
楚鄺用手撐着牆,俯下臉來:“可我怎記得老三桌上的不是?爺沒記錯的話,他桌上可是頓頓葷素五色不重樣。你這是偏心你三爺、存心作弄你二爺呢,還是專專對你家二爺上心,嗯?”
他說“嗯”的時候,指尖好整以暇地彈過她的脣。小麟子便感覺自己的嘴脣好像成了條琵琶,嘣倫地一聲響。十七歲的楚鄺,儼然要比她高出快二尺,她站在他跟前不過只到他胸口往下。被他的氣勢罩得透不過氣,她眼簾也不敢擡,只把腦袋搖得像顆撥浪鼓:“奴才不敢存心作弄二皇子殿下。”
那十歲的小臉蛋上漾開粉暈,她不自知地總在他跟前紅臉兒。一點兒也不像宋玉妍,慣把他當成跟班支使,堂堂一名皇子竟被那些個貴女在背後鄙薄。楚鄺壓低聲音:“那就是對你家二爺上心了,是麼?”捏起她下巴:“……你愛慕我?”
小麟子被迫擡起頭,看進楚鄺冷鷙的目光裡,卻訝然看見一道看不懂的凝注。他怎的像忽然着了魔,還把他那張上脣略厚的嘴脣貼過來,他眼神也迷離,好像他再罩過來一點,便會如一張浩然大口把她吞噬殆盡了。
呼——她心口怦怦跳起來,電光火石間緊忙一喊:“看,玉妍小姐來了!”
“啪”地照楚鄺俊臉上一按,推開他朗健的腰腹就想跑。
楚鄺身型一晃,下意識回頭一看,那長康左門內空空哪有人。曉得被作弄了,方纔一瞬間恍惚的情愫亦被她洞穿,哼,竟連這樣一個小奴才也敢用宋玉妍鎮自己。楚鄺心中才下去的那股慍惱頓時又騰起來,長臂一伸,那廂小麟子的後衣襟就被他拽住了。
……
朱漆的高牆染了雨水的溼氣,顏色顯得更加的深紅。楚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她抵到身後的牆面上,她的曳撒子被他揪得上不來氣,小臉頰兒彤彤紅。憤怒的楚鄺齜着牙:“好啊小東西,學會耍弄你二爺了。今兒你不親你二爺的臉,那就從你二爺的襠-下再鑽一次!”
說着撩開靛藍色織花錦袍,露出兩條穿玉白麪綢褲的長腿兒。
東一長街上細雨淅淅瀝瀝,太監領着宋巖和楚妙兩夫婦從近光左門下走進來。今日宋玉妍與三妹宋玉熙進宮,四弟宋玉燕想姐姐,楚妙便請了旨意一併帶進來。眼瞅着大中午下雨,抱着兒子去御花園裡接人。
兩個一前一後走着,擡眼便看到那前頭的宮牆下,二皇子楚鄺岔着長腿,底下一個小太監正趴着地兒預備爬過去。
約莫十歲的模樣,膝蓋抵着水窪,側臉美俊,幾分眼熟。宋巖腳下的步子驀地慢下來。端午那日在東二長街上看到的小太監又掠過腦海,手上提兩串糉子,抿着櫻桃紅的脣,勾肩搭腦地從自己身旁無聲經過。那恍惚之間,如若不慎在宮牆下入了陰魂的魘。
他的心不自覺搐了搐,這種感覺像什麼,就像是那孩子一個人孤獨地存在於自己世界之外,卑微、狹隘、悽苦地過着卑下人的生活,並不爲人所知。靜悄悄不與自己相交,卻一直存在,生生提醒。
“快點。”楚鄺催促,擡腳碰了碰小麟子的屁股。
“是……”小麟子搭着手腕,遲疑不肯鑽。她剛纔掌了他的臉,他現在對她如同一隻恢復本相的兇獸。
那森青色的小太監袍刺人眼目,宋巖看了便心生哀憫。他是不堪再看的,也不會去訊問錦繡,不管樸玉兒是不是還活在這個世上,斷了的就是斷了的。但他猜她一定是死的了,那樣無依的女人,藤一般眷慕着自己,把他當做餘生在異國王朝裡的寄望。而他留給她的,自始至終不過是一個在激揚時供她呢喃的名字。他萬萬沒想到她竟會甘願給他生孩子,但她既是敢生,便一定是捨不得扔下的。後來扔下,更甚是做了去勢的小太監,那麼就一定是死了,遺下那孩子在宮牆下無人管顧,方纔被一羣閹人拾了去偷生。
宋巖大步掠過,並不預備停留。多停留一分便難堪刺目一分。
小麟子還沒開始鑽呢,擡眼看見熟悉的袍服,連忙揚聲喊:“宋少傅大人,快救奴才。”
清脆的嗓兒,眼瞳裡帶着祈盼,帽檐子因着動作往後仰,臉蛋便露了出來。叫人深刻。
宋巖只得停下,拱手打一聲招呼:“微臣見過二皇子。天上下雨,怎生在此懲罰奴才?”
這是宋玉妍的父親,雖然甚少交道,楚鄺對他總是客氣,便應道:“是少傅大人,這奴才逾越,小小懲罰一番。既是大人恰巧路過,今日便放過罷。”
暗瞪了小麟子一眼,讓出道來。又對幾步外的楚妙示禮:“宋夫人也在。”
楚妙含笑回禮。眼睛凝着小麟子,清靈俊氣的,的確很容易叫人想到宋玉柔。她自從十年前抱着兒子去廟裡請了神明,把宋玉柔抱回來後,對着這個兒子便有着不同於玉妍的情愫與珍視。
因此對小麟子的語氣便也親和,笑笑道:“都說太子跟前有個小太監像玉柔,想必就是這個了。臉是不太像,看着的感覺倒是相似。”
宋巖卻不願楚妙多言,便拱手道:“時辰已差不多,那微臣便先行告辭了。”
叫僕人給楚鄺勻一把傘,自往長康左門過去。
從始至終對楚鄺的態度都是客氣而淡漠的。
他們宋家,自父皇進宮起,兒子便與太子親近,兒媳便在母妃這邊走動。到過了這些年,眼看着楚鄺已滿十七,卻無隻言片語暗示過婚事,唯宋玉妍鎮日像粘糖一樣巴着自己。
而他們夫婦方纔看自己的眼神,也沒有方卜廉看壽昌王、父皇看楊儉的那種認許。楚鄺心中那被輕薄的慍意又升起,忽然開始厭棄母妃的安排。轉而向小麟子道:“都看不起你二爺……且等着,待他日你二爺起來了,今日欠下的,必叫你十倍償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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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勾脣,貼近她粉嫩的臉頰輕輕吹了口氣,拂開袍擺站起來。
小麟子板着身兒杵在風雨中,老實不敢動,生怕一不小心又觸惱了他。他落寞,便連帶着也想叫她落寞,又道:“你也別得瑟。老四現在是風光了,但那風光可與你無關。別怪爺沒告訴你,他在宮外藏了個丫頭,出宮都是爲了去見她,早晚有得你苦頭吃。”
哼一聲,那十七少年修長的英姿便欲往廣生左門內拐。
三皇子楚鄴打着傘從御花園裡過來,擡眼看見楚鄺,便招呼道:“下雨了,二哥怎的還在這裡?”
話音方落,始纔看到楚鄺身旁的小麟子,那笑容便有些僵澀,又叫了聲:“小麟子也在此?”
他的傘下還站着個女孩兒,約莫與他差不多年紀,或略小些。着一襲煙紫印花襦裙,繫着嫩粉的蝴蝶結,五官白皙而秀美。楚鄴正給她打着傘,因此他二個站得很近,那女孩兒不過及他下頜,看起來恁個般配。二人身後跟着個小奴婢,手上提着木盒子,顯見得是要往延禧宮去見殷德妃。
小麟子已經許多日不見三皇子了,連忙謙恭叫一聲:“奴才給三殿下請安。方纔帶九殿下去皇子所,沒找着三爺。”
楚鄺看穿楚鄴目中的逃避,偏回頭笑道:“原來是三弟,這就是德妃爲你選的弟妹了?”
邊說邊對面笑笑。那女孩兒便羞赧低頭,輕輕在傘下一揖。眼睛卻是不多看的,只是專注地看着老三,動作亦大方,一看便是出自高門世家的千金閨秀。
楚鄴只得介紹道:“哦,她叫雙兒,是建極殿大學士聞勉的幼女,二哥應該也認識。”
嘴上說話,眼睛卻是凝着小麟子,生怕她聽去誤會。
小麟子謹守奴才本分,低垂着眼簾,卻並無迴應。楚鄴望着她脂玉般的頰兒,心中便有些空悵。
其實自從四月開始,母妃便開始爲楚鄴張羅了。那陣子總有嬤嬤從延鄎宮裡進來出去,時而碰到適合的了,母妃也會拿冊子叫他看看。只是楚鄴一直推脫着藉口,只說還太早太早。
殷德妃看出來他在等待什麼,可是仔細把他的交際圈子一回憶,又不知他到底在等誰。她這樣着急,是因着預感後宮的管事早晚要歸還張貴妃,便語重心長道:
“後宮之中風雲迭起,今朝她起來了,明朝又落下,都是看不見的刀光劍影。你母妃年紀漸長,皇帝卻正值盛年,鮮豔的嬌花源源不斷進宮,他不會再怎麼記着我們母子。趁母妃如今代掌着後宮,那些外朝的官員還有心巴結,也好爲你精挑細選些好姻緣。你自幼身體羸弱,在宮中多遭鄙薄,爲孃的嘴上不說,心裡眼裡都悄悄難受。唯巴望你出宮建府後,能有個知冷知熱的在身邊照應,她並不需要有多美,但定要把你掛在心裡,念在口中。你母妃便在這後宮裡寂寞了,想起你們心中也是暖的。”
她這樣一說,楚鄴便無力拒絕。其實你若問他在等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等得是那樣的渺茫而不知結果,等的人也不知道他在等着她,不知從她姍姍學步起、從她倚在炕頭上對他說“好”時,他便想要與她在一塊兒。
後來楚鄴便按着母妃的意願見了這個聞雙兒。這個內閣大學士家自小備受寵愛的幼女,並無半分世家貴女的嬌氣,似乎從第一眼見到他起便喜歡了他。與母妃也特別投緣,並且十分的孝順,時而自己做了女紅或是糕點,便送進宮來叫母妃品評。母妃自從遇到了她,每日也是諸多的舒心。楚鄴不忍薄母妃的意,這些日子便順其自然地發展着。
此刻看着雨中清岧的小麟子,耷拉着太監帽兒依舊是一副世情不通。他便有些悵然與空茫。楚鄴眼目寂寥,輕聲笑道:“近日怎也不去找我,下雨了也不曉得帶傘。”
叫雙兒去後頭與婢女共傘,把自己的一柄讓出來與小麟子。聞雙兒凝了眼跟前俊淨的小太監,目中微有訝意,卻也不多問,自去了婢女傘下。
小麟子說不要,奴才有帽兒哩。手捧着腦袋,呼啦啦便跑進了雨中。她剛纔說了過去找三爺、三爺不在呢,他聽了就忘記了,三爺有了心上人,不好去打擾哩。
楚鄴的傘便滯在了紅紅高牆下。雨稀稀落落了幾點,很快又停了。風吹着小麟子光潔的小臉蛋,小麟子收拾起情緒,便往西二長街上去找她跑丟的小九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