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宋江在武懷玉對面坐了許久。
而他對面的武懷玉則一直在看着兩個賬本,一個是韋思仁、杜溫、溫扶、曹軒、劉賢、韓貴幾人帶兵查抄彭家等賊黨財產的賬本,一個卻是掌固宋江給懷玉的另一個賬本。
兩個賬本相差很大。
尤其是關於彭家的那份。
查抄報上來的彭家財產,比彭瘸子報的縮少了很多。
不是一星半點,起碼少了六成。
“你的那些屬下膽子很大,”宋江笑道。
“確實。”
既然彭家的那份都縮水了起碼六成,那抄沒的其它罪產,也肯定至少是這個數。
瘸子實際執掌彭家數年,當然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彭家有多少產業。
武懷玉讓瘸子出去,然後叫來了李五戒、趙信、陳盛三人,除了送李三娘回京的李德獎不在,四大主事來了三。
“查抄彭氏等逆賊家產之事,你們有盯着吧,可有發現問題?”
三人各掏出一個賬本給武懷玉。
這是他們明暗裡監督查抄的記錄,都或多或少的發現了一些問題,抄家的時候問題很多。
官吏將士上下其手,雁過拔毛,誰都想撈一點。
他們三人手裡頭的證據都不夠全面,但拼在一起,倒也跟瘸子的那個賬本相差不大。
事情基本清晰,證據也很充足了。
這結果其實早在武懷玉的預料之中,不要把人想象的太好,就算是關中來的府兵,甚至是如韋杜溫李這樣的名門子弟,其實也都一樣。
就連曹劉都還要在彭家屍體上踩兩家,趁機再薅兩把呢。
“使君打算如何處置?”
“家有家規,國有國法,你說如何處置?”
“可這事牽連甚廣。”
“你是想說法不責衆?”
武懷玉放下賬本,取出茶葉罐,開始泡茶。
熱水衝入茶壺,炒青綠茶瞬間散發誘人香味。
“先把負責此事的主要官員叫來吧,我親自跟他們談一談。”
鹽州長史韋思仁最先被請來。
“黃瓜侯請坐。”
韋思仁聽到武懷玉稱他黃瓜侯,便感覺有些不太對了。
上了坐榻,正襟危坐。
懷玉給他倒了杯茶,“這次查抄的事辛苦黃瓜侯了。”
“都是份內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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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思仁本是鹽州長史,並非都督府官員,武懷玉是暫借調他來異地辦案的,憑的正是皇帝特旨。
“黃瓜侯你交的那份查抄報告我剛看過了,發現你漏報了許多啊,估計是底下書吏太忙,一時出錯,本來小小失誤也就算了,可我覈對了一下,誤差有些太大,少報了六成。”
韋思仁一下子愣在那裡了。
“喝茶。”
韋思仁看着遞到面前的茶,只得接過,想要解釋,可目光碰到懷玉目光,頓時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他全明白了。
武懷玉什麼都知道,既然能把六成相差指出來,就已經沒有他辯解的餘地了,解釋也不過是掩飾。
“黃瓜侯皇親國戚,家裡兩個姐姐在陛下宮中,深受寵愛,京兆韋氏更是關中六姓之首,自然不會貪圖那點贓產,只是黃瓜侯也有些年輕,對底下人太過信任,你不知道,下面的那些人你要是不盯緊點,他們的手可就肆無忌憚的亂伸,就是死人身上都想刮下二兩油來,”
武懷玉把他先前交上來的報告取出又還給他,“有勞韋長史再下去核查一下,重新更正,把還沒入庫的抄沒贓產都趕緊入庫吧。”
“咱們呢,是在神機營就開始搭檔的老夥計了,咱們這次北上,平羅藝、鎮彭氏,收復鹽州,安穩靈州,功勞可是不小啊,可別因爲一些小事而耽誤,那就得不償失了。”
韋思仁起身,低頭接過報告。
“謝武使君。”
“你先忙去吧。”
武懷玉挨個召見,給每個人點破,但又沒追究,而是讓他們補救。
在武懷玉詳細的數字面前,沒有人敢狡辯,都很老實的退下了。
“這麼便宜?”
“總得給點機會,這些是咱自己人。”
懷玉翻看着準確的數據,這些財產田地奴僕還真是不少,靈州不愧是塞上江南,這些年這裡依託絲路,加上邊貿,黑的白的灰的聚集,真是發了不少人。
這麼大筆錢財,確實誰見了都心動,有點機會都想弄點。
不過反過來說,其實不管當兵還是當官,誰不愛財。
內地府兵點選輪番來邊疆鎮戍,一番起碼要當一年,背井離鄉,遠離妻兒,這戍守不僅辛苦,關鍵是也很窮,雖有口糧醬菜發給,還會有點補貼,但那才幾個錢。
一個強壯的勞力離開家,這家裡是損失很大的,尤其若只是小地主之家的府兵,那他不在家這一年,家裡是會比較困難的。
萬一當值戍守時受個傷什麼的,就更麻煩。
有機會撈點誰還猶豫。
“這次抄沒的這些錢財田地奴僕家口牲畜等,田地入官,奴僕、牲畜發賣,其錢帛浮財,三分上貢天子,三分上繳民部國庫,剩下四分,再分做四份,一份留都督府庫,一份劃給州衙,一份劃給縣裡,剩下一份,拿出來賞賜給將士官吏。
沒官的田地,分劃爲公廨田、職田、軍屯田、學田、官租田等。
奴僕、牲畜發賣所得,也十分裡取一分用來分賞給官吏將士們,大家都辛苦了。”
“這樣分,不合適吧?”
“陛下讓我暫攝都督府事,又給我便宜行事之權,現在拿出點抄沒的錢財,分賞給將士們有什麼不可的,”
不能讓他們暗裡貪,那就得明面上補償一點。
否則既要馬兒跑還不讓馬兒吃草,這是不可能辦的好的。
那些人已經用實際行動向武懷玉證明過一次他們的選擇了,不給他們就自己拿,當都在拿的時候,確實法難責衆。
可如果不管,那就壞了規矩,以後做什麼都難了。
沒規矩不成方圓。
武懷玉其實一開始就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他故意沒做安排,就是等他們先拿,然後再出手,這樣韋思仁等這些動手的官員,就都在武懷玉這裡有了錯。
當然,武懷玉不追究,給予他們自己改正機會,這些人雖有把柄被拿住,可心裡肯定也不甘心吃了又吐出來,這個時候再賞賜,就算跟貪的不能比,但起碼也能好受一些。
相比之下,其實如果一開始就不讓貪,直接賞一點,在人性上,其實未必是最佳方案,沒得到的總是想嘗試。
犯了錯又原諒再補償一點,這種反而讓他們既敬畏又感激。
人有時就是這麼犯賤。
韋思仁杜溫這些人,未必就真貪那點錢,只是大家都要拿,他們不能不拿,另外,如果都拿自然也就沒責任,白拿誰不拿。
可現在武懷玉真把事情擺出來,他們反而騎虎難下,被拿捏了,武懷玉真要追究,這事鬧翻了估計也是個和稀泥的結果,倒是顯得武懷玉沒能力,以後也能再統領這底下的人,人人都恨你了,還怎麼帶領隊伍。
現在這樣引而不發,點破又不追究,倒是上乘的。
“替我安排一下,我明天帶曹十三娘回曹家省親。”
“使君是要跟老曹談談?”
“嗯,銷錢鑄器和盜鑄私錢這事現在按下去了,但那些作坊停了工,以前那麼多從事的工匠們,倒是沒了生計,
跟曹家他們談談,讓各家把這些工匠移交給朝廷,我們用這些現成的工匠,正好把錢監開起來,開爐鑄錢。”
“使君高,這手釜底抽薪了得。”
靈州私鑄了得,最關鍵的是產業鏈齊全,諸如收錢的、銷錢的、私鑄的、分散的,分工明確,工匠衆多,產業成熟,這樣纔有足夠的規模,才能更有效率和競爭力。
如果僅是簡單的禁私鑄,可大量這些私鑄工匠還在,他們沒了工作活計,那朝廷再禁止,也會爲了生存而鋌而走險的,到時幾大豪強停手了,可那些散的工匠又幹起來,反而更難管理禁止。
現在把朝廷的錢監開起來,把這些工匠轉爲朝廷官營錢監僱傭,確實是釜底抽薪,外面沒有了私鑄工匠,那私鑄產業也就斷了,想重新再搞出一個成熟私鑄產業鏈哪有那麼容易呢?
“順便跟他們再談談開銅礦、鑄銅器的事,”
其實私鑄銅錢雖不允許了,但仿鑄波斯銀幣還是允許的,那是西域、突厥、河西等地大量流通的主要貨幣,比銅錢流通量大的多,這又不是大唐的貨幣,所以鑄造上是沒問題的。
這個可以跟曹家他們繼續合作搞。
還有一件事,現在朔方靈武這邊流通的大多是私鑄錢,有成色較好的,也有成色較劣的,甚至有許多舊五銖錢,以及舊的劣錢白錢等,這對朔方這邊的市場工商經濟都還是有些不好的影響的,借這機會,跟曹家這些地頭蛇們好好談談,把這些劣錢舊錢給回收兌換,正好用來銷了鑄造新錢流通。
對於已經投降的曹家,懷玉對他們的識時務還是很滿意的,他也需要這樣識時務的地頭蛇的配合,其實朝廷和他,都希望靈州能安穩,朝廷和地方的博弈是始終不會停止的,只不過會有彼此消漲的時候。
如今雖他連下幾城,但也見好就收,給對方留下足夠的餘地,否則退無可退,那他們就會拼個魚死網破,這對誰都不是好事。
真要說起來,曹劉等這些地頭蛇,朝廷恨不能都全拔起了,但這也只是想想,還是要回到現實來。
武懷玉一直讓這次的衝突圈在可控範圍內,也就是對曹劉他們出賣拋棄掉的彭家等剷除,這是朝廷與地方豪門的一次聯手合作,共同打擊了彭家等一批人。
但僅限於此,且也只在銷錢鑄器、盜鑄私錢這事上做文章,並沒有再牽連其它販奴、走私、佔地、土團、放貸等等這些同樣嚴重的問題。
保持安定團結大局是首要,穩定壓倒一切。
目前爲止,武懷玉對現在進展還是很滿意的。
他回到後衙,去西院,曹十三娘跟着兩個異母姐在彈琴吹簫,自進了這裡後,三曹名義上已經武懷玉的妾侍,可武懷玉並沒有在這邊住過。
“收拾妝扮一下,一會帶你們回曹家回門省親。”
三人聽了都很高興,趕緊去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