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當年那場大戰,雖已過去十二年,可智藏長老也不由的直搖頭。
那仗太慘烈了。
大業末年,農民起義席捲中原,河南的瓦崗軍在翟讓、徐世績、單雄信等領導下,活躍在南北運河之間的二百餘里廣大地區,依靠劫掠運河上的官旅、商貨而起家,迅速崛起。
瓦崗驚動朝廷。
在楊廣旨意下,剛平定山東盧明月十餘萬叛軍的名將張須陀火速率軍趕往河南平叛。
有秦瓊、羅士信這左右先鋒,瓦崗雖強,可前後三十餘戰,皆被擊潰,瓦崗也被迫退出鄭州、商丘等地,退回地形複雜的瓦崗,與隋軍轉戰於樹林沙丘之間。
打到後來,瓦崗聽到張須陀的名字,就退避三舍,根本不敢正面再戰。直到後來李密上山,在他的建議下,瓦崗趁張須陀調離之際,兵分三路,再次強勢出擊,接連攻克韋城、白馬、湯陰、內黃等許多地方,
瓦崗軍迅速恢復並更快速膨脹起來,李密率數萬衆攻金堤關,爲奪取天下第一倉洛口倉和進逼洛陽做準備。
朝廷聽說瓦崗死灰復燃,急調張須陀爲滎陽通守,調集兩萬隋軍圍剿。
一聽說那個男人又殺回來了,翟讓等甚至直接打算逃跑。
最後還是李密勸說住了翟讓等人,詳細分析瞭如今張須陀雖號稱調兵兩萬,實際上手中真正精銳已沒多少,而且士兵們軍心煥散,不知爲何而戰,而他們瓦崗現在也算是兵多勢衆,可以一戰。
最終在大海寺設下埋伏,故意讓翟讓先詐敗誘敵深入,然後在險要地形包圍合擊。
張須陀本來是可以突圍的,甚至他幾度殺出了重圍,可看到許多部下仍被圍困,他四次殺回去救人,最終身邊人打光。
張須陀爲大隋做到了戰死盡忠,戰馬死了,下馬步戰,直至被瓦崗軍淹沒。
這場大戰,瓦崗軍以數倍兵力優勢,誘兩萬隋軍深入,最後合圍夾擊,最終殲滅官軍。
張須陀曾經打敗了瓦崗三十餘次,但唯一敗一次,卻幾乎全軍盡沒,這一戰,官軍兩萬人幾乎盡沒,瓦崗軍也付出極慘烈傷亡代價纔拿下。
整個大海寺戰場,到處都是人馬屍體,雖說論實力,兩軍不如安史之亂收復長安的香積寺之戰。
香積寺之戰,十五萬唐軍對十萬叛軍,四個時辰的激戰對砍,唐軍斬首叛軍六萬,俘虜兩萬,兩萬潰散。
唐軍也傷亡達七萬之衆。
對比下大海寺之戰,瓦崗軍集結了全部兵力小十萬之衆,而張須陀亦兩萬官軍,打到後面,兩萬隋軍僅羅士信、秦瓊率千餘殘兵退走。
兩軍傷亡亦六七萬。
當時死的人太多,雖是十一月冬季,可爲避免發生瘟疫,也是匆匆收斂,瓦崗軍戰後把瓦崗軍自己人的屍體挖坑埋葬,挖了許多萬人坑。
而對隋軍屍體,則是焚燒。
據說燒了幾天幾夜,黑煙滾滾,屍臭隨風飄散數十里。
智藏方丈帶着寺中僧人唸經七天,超度亡靈。
張須陀是當時隋軍主帥,而且他曾經擊敗瓦崗軍三十餘次,無數瓦崗軍死在他手下,翟讓等都對張須陀恨之入骨,他戰死後屍體落到瓦崗軍手中。
智藏也不知道張須陀的屍體最後落在何處。
就連後來羅士信、秦瓊隨裴仁基上了瓦崗,也一樣沒有打聽到張須陀的屍首下落。
這些年,秦瓊一直還在尋找着,但都沒結果,這次懷玉去幽州,他又請求幫忙訪問。
智藏不知道張須陀屍首在哪,但他提供了一點線索。
當年大海寺之戰,實在太過激烈血腥,有一些瓦崗軍戰後脫離,有的回家,有的甚至出家當了和尚,也有一些官軍丟盔棄甲,潰散逃離,躲避於鄉野或農家,也有逃進寺中的。
戰後,也還有不少傷兵、殘疾者被拋下。
智藏知道一些當年一戰的老兵現在住址,有的是大海寺和周邊寺觀的僧道,也有務農的,還有成豪強貴族部曲佃戶甚至奴僕的。
“謝謝長老相告。”
拿到了名單,接下來武懷玉到處尋訪。
十二年過去,物是人非。
滎澤。
汴河隋堤,這是滎澤八景之一,不過對於曹慶來說,他可不是看中這裡的景色,只因這裡有大運河汴渠,索河經滎陽在這附近注入汴水,而汴水運河往北不遠匯入黃河。
這裡因運河而興,工商雲集,也易討生活。
曹慶是個造船的工匠,但在十二年前,他曾經是一名隋朝官軍,是一名有名的江淮弩手。
隋朝時,江淮弩手與槊手是非常有名的一支勁兵,王世充曾以此入主洛陽,爭霸中原,而杜伏威也是據此稱雄江淮。
曹慶老家潤州,也就是古金陵城,隋之丹陽郡,向來出精兵之處。他家世代漁民,他打小精通水性,能夠直接遊過長江,甚至能遊個來回。長大後的他沒做漁民,而是成爲漿手跑船。
後來被徵召入伍,在東萊水師營成了來護兒的麾下,跟着渡海打到了高句麗,甚至他們還曾攻進了平壤外城,可惜那是個詭計,他們中了埋伏,大敗而歸。
當時曹慶年輕跑的快,雖然中了兩箭,可還是逃到岸邊,最後游上了船,逃過一劫。
不過因爲受了傷,曹慶回到東萊營地後,得以回到老家。結果傷剛養好,各地農民起義風起雲涌,曹慶又被地方郡守徵召剿匪。
可流賊越剿越多,他也離家越來越遠,最後還被調到張須陀麾下。
剛開始的時候,曹慶還是很勇敢的,想着戰場掙取功勳官爵,可從平壤到丹陽,從丹陽再到江都,
後來隸屬張須陀,從齊郡到北海郡,北海再到涿郡,又到滎陽。
仗打個不停,可流賊越剿越多,曹慶身上也添了無數傷疤,他和許多官軍一樣迷茫了也麻木了。
大家東奔西走,到處圍剿,可許多叛軍都只是飢餓的百姓,甚至老弱婦孺拖家帶口,他們許多人連武器都沒有。
殺死的流賊越多,曹慶心裡反而越難安。
大海寺一戰,已經是校尉的曹慶,跟隨張須陀五進五出,最終他被一支長矛洞穿了腹部,身上還中了數箭,昏死戰場。
幸運的是,他在死人堆裡活了下來,戰場打掃戰場的人都沒發現他,他是命大的,掙扎着爬出來,腸子都拖在外面。
後來遇到個道士,那道士在戰場死人堆裡救了他,給他包紮,帶回道觀療養許久。
傷好後,他本來想要出家,但道士卻沒收他。
他打聽到秦瓊羅士信他們帶着千餘騎突圍出戰場,去投了裴仁基,他收拾了下也想歸隊,雖然他更想回丹陽老家,但戰爭不僅在中原,他老家江南的丹陽依然沒逃過。
走到滎陽的曹慶,去大海寺戰場憑弔一番,給張帥和那些戰死同袍們燒了點紙,恰遇到幾個老兵。
他們沒死,殘廢了,瓦崗軍沒殺他們,他們就在附近安置下來。
曹慶得知有不少同樣的官軍老兵如今就散落在戰場附近,甚至還得知了一個消息,當初主將張須陀戰死後,屍體被翟讓五馬分屍,並暴屍野外。
是幾個傷殘老兵,偷偷的把張須陀的屍體收斂,然後縫合一起,草草埋葬,因爲怕被發現,他們甚至沒敢立碑。
知道這個消息後的曹慶,最終沒有再去尋秦瓊他們,他選擇留了下來,跟那些傷殘老兵們一起,買了點地,大家一起相鄰爲伴,既互幫互助,也一起守護張須陀的墳墓,清明時祭祀那些戰死的同袍。
老兵們雖然打了多少仗,可最後除了一身殘疾傷病,並沒有剩下什麼。
曹慶雖說曾做到校尉,可最後除了這一身傷痕,也就身上的一點金子,那還是多年積蓄,縫在衣中,比起好多老兄弟,他有這點金子還算不錯了。
起碼還能買上塊地。
十二年了,曹慶日子並不好過,本來他買了塊地,也算是個小地主,可大海寺之戰後並不太平,天下越來越亂,瓦崗打敗了張須陀,便開始進攻洛陽,後來洛陽引來的王世充的江淮援軍,雙方連年大戰,中原都打爛了。
百姓就更苦,各種橫徵暴斂,各種攤派,甚至還要面臨抓壯丁強徵兵役。
曹慶不想再打仗,每次便要掏錢,到後面也是破產了,最終小地主曹慶,淪爲了滎澤運河邊上一個船坊的造船工匠。
中原大戰結束,王世充、竇建德都被李唐攻滅,之後的徐圓朗劉黑闥輔公祏等的叛亂,鬧的雖大但還是平了。
日子也慢慢的安定下來。
曹慶也娶了個帶兩孩子的寡婦,兩人又生了三個孩子,他在船場造船,女人則背孩子在碼頭賣點吃食,日子過的還是苦,可卻感覺到一些希望。
如今他跟滎陽的那些老夥計們也還有聯繫,除了一些實在殘疾厲害的,大多數夥計如今都在這邊生活,運河邊機會大點,他們這些殘廢,瞎手斷手斷腳甚至腰壞了的,別說沒地,就是有地也種不了,來這邊倒還機會大點。
好在曹慶雖一身舊傷,腰都陀的的,但靠着造船手藝當個工匠,也還能有份穩定的收入。
他那條腿一逢陰雨天就痛,走路還得拄拐,可這並不影響他造船手藝。
從船場回來,家裡女人和幾個孩子都不在,女人肯定帶着小的孩子在碼頭賺錢,大的兩個繼子繼女,現在一大戶人家幫傭,賺點衣食,一年再有幾個小錢,也能減輕家裡負擔,要不然這麼多張嘴養不起。
“老曹,”
外面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是同住在這附近的一個當年的老兄弟。
“你現在夜裡打更,這會不睡覺,怎麼有精神來找我?”
“老曹,我給你帶了個貴客來。”
如今在碼頭謀了個打更守夜活計的老許過來,後面居然跟着位紫袍玉帶的年輕貴公子,後面更是一大羣身着戎裝的高大護衛。
曹慶突然打了個冷顫。
“是曹校尉嗎,在下武懷玉,我義父姓秦諱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