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叔玢從家裡偷牽一匹馬,趁亂出偏門,上馬往西快步疾奔,沒多久,就在皇城南街上被一大羣看熱鬧閒漢擋住了去路。
這時已經是午後未時,太陽西斜,皇城高大的城牆根下,沿橫街兩邊慢慢排開吹打儀仗,彷彿是要準備什麼儀禮。魏叔玢在人羣裡牽馬步行,左耳進右耳出地聽旁邊人議論,說是今晚幾個親王要一起“親迎冊妃”,以趙王爲首……咦?
前朝宰相裴寂之女的出嫁冊妃禮,也是選在今天?
魏叔玢想了想,啞然失笑。吉凶曆法都是朝廷統一頒定的,她家人查日子,看到今天定親大吉,那宗正寺禮部爲親王們納妃辦典,也選在同一天有什麼奇怪。上次長孫皇后又囑咐早點辦完李元景與裴小娘子的婚禮,別拖到太上皇出事守孝,中宮金口一開,有司哪裡敢再怠慢?
很好,裴家兄妹這算得償所望,也不枉他們好心收留李元軌一場……魏叔玢鼻子一酸,低頭奮力擠出人羣,再度上馬向城北馳去。
等她出芳林門,在馬上跑到紫虛觀大門前,太陽已將落山,暮色四合。她猛然看到紫虛觀門前多了一大批儀仗人馬,幡麾飄搖旌旗獵獵,下意識勒馬停步。早有中使看見迎上來,口中喝問“東宮越王車駕在此,爾乃何人”?
皇太子李承乾和越王李泰一起來紫虛觀了?
魏叔玢不敢造次,下馬規規矩矩地回答“妾魏氏,長居觀內修道”。這時道觀門閽內值守的閹奴也看見她,出來陪笑說明了她的身份。聽說是魏侍中之女,中使才面色緩和了些,撤身讓路放她進門。
其實她還真不想進去,李泰倒也罷了,想到李承乾那張總是帶着陰沉戾氣的臉,魏叔玢心裡說不出的膩歪彆扭。正尋思找個什麼藉口先去別處躲一躲,卻又晚了,門內語聲腳步聲喧譁細碎,一羣人正迎面出門。
走在前面的居然是李泰的圓胖身子,他似乎要比大哥先離開似的,在觀門行禮拜別,笑着又說幾句,魏叔玢恍惚聽見一句“阿耶命我搬到武德殿住”。李承乾面色鐵青,怒視同母弟弟不語,沉默着目送他出門上車走掉。
魏叔玢早避在門旁,正悄悄往後退,沒料到李承乾眼神極好,一掃正瞧見她,點着名喝問:
“魏娘子,上真師在哪裡?”
“呃……”難道不在觀內?魏叔玢擡頭看看送客出來的靜玄,中年道姑拼命搖頭,只得回答:“妾實實不知。妾自家中來,剛出城進苑……”
沒交談兩句話,門內忽然黃影一閃,“嗚”地腥風襲來,那肥豹子阿豚躥出,撲到魏叔玢身上親熱撒嬌。她在觀裡住了這些時候,跟這豹子早就混熟,習慣地攬住摸摸那毛茸茸的頭頂耳朵,又撓撓下巴,邊揉搓邊用力摟着豹子不讓它亂動,不然再出個豹噬儲君的刺殺大罪,更熱鬧不堪了。
見她實在也不象知道柴瓔珞去向,李承乾沒再理她,紫袍玉帶一晃一閃,大步走向自己的車馬,旁邊道姑靜玄跟着疾趨,邊陪笑邊解說“上真師確實沒留話”什麼的。也不等她說完,李承乾一拂袖上馬而去。那大隊儀仗浩浩蕩蕩跟在他身後開拔,向西蜿蜒移動。
這傲慢無禮的舉止,還真是他們李家男人的一貫稟性……
魏叔玢苦笑着放開豹子直起身,拍拍裙上塵土,靜玄已上來攙扶住她,口內嘮叨“魏娘子你不是今日定親麼怎麼又回來了”。魏叔玢沒答她話,反問:“太子和越王怎麼忽然來了?上真師又去哪裡了?”
“越王先來的,說有些話想跟柴娘子交代,剛進門沒多久,太子也追着進來了。原來他兄弟倆都是去大安宮,路過紫虛觀,東宮還要代天子賜賀諸王大婚呢。觀主娘子麼……”靜玄遲疑了下,將嘴湊近魏叔玢,“其實就在觀內,只是不願見他兄弟,叫奴婢回說上午就出門了。”
“在哪裡?”魏叔玢也壓低了聲音問。柴瓔珞不願見李承乾兄弟,這倒不意外,之前東宮已經打發心腹衛士來過幾次,說太子或太子妃請上真師過去說話,都被柴瓔珞想法拒見打發走了。越王府派人來倒不算多,柴瓔珞也一律回絕。
這同母正出的兩位皇子,到底在鬧什麼呢……
靜玄將魏叔玢帶到紫虛觀西北角的煉丹洞室。道家煉丹講究頗多,不但方位時辰用料佐助都有規矩,據說在此伺候的婢僕生辰八字都是算過的,不能有所沖剋。魏叔玢在紫虛觀住了這麼久,這煉丹院還從來沒進去過。
今日她和靜玄走過正院三清閣四御殿,轉進池塘後山,剛走近丹房院門,忽聽裡面傳出一陣女聲哭叫:
“……再也不敢了……啊啊……饒了婢子吧……”
二人都是一驚,魏叔玢也顧不得避忌了,加快腳步進門,只見院裡地上滾着一具小婢女的身子,旁邊健婦持着笞條,已開始抽打她。這丹房一大半是山丘下挖出的坑洞,洞外又搭砌了瓦檐土牆,一身道裝的柴瓔珞坐在檐下門廊上,臉色鐵青。
靜玄看一眼院中捱打的婢女,忙上前跪地求情。魏叔玢雖不明所以,瞧這情形老大不忍,也跟着上前勸說。柴瓔珞指着那婢子怒道:
“這賤婢,成日只會貪嘴貪睡!在丹爐邊上看火也敢偷空打盹,錯過時辰,丹鼎斷了火還是青白不對,整爐全廢!我熬了七日七夜,那一爐紫石英、純鍾乳、費了多少年功夫才湊齊的‘辰錦流暉丹’物料,這一下算全毀了!打死她一條賤命也不夠賠!”
原來柴瓔珞是躲進煉丹房來回避李泰兄弟……魏叔玢看一眼她身後丹房大門,只見裡面黑洞洞的,透出一股煙熏火燎的焦糊味道。再多看片刻,洞穴裡有幾座火門透出的微光,勾勒出一尊三足大鼎的影像,透着神秘玄妙。
這時那婢子的哭喊愈發淒厲。魏叔玢勸道:“多年心血毀於一旦,也難怪瓔姐你着惱,可就算把懶婢子活活打死,也沒用了不是?煉丹嘛,本來就要看機緣氣運的。家父昔年也煉過丹藥,曾對阿玢言說,天道神秘,凡人莫測,燒汞煉藥十不成一。開鼎之際,只要未害自身,便算得成就中平。瓔姐這一爐丹雖未竟全功,總是積累了福報,將來必有大際遇。”
聽她說得驢脣不對馬嘴,柴瓔珞不禁“噗”地一笑,隨即嘆道:
“傻妹子,你以爲我這是想成仙煉丹?‘辰錦流暉丹’雖掛名丹藥,卻是婦人補益的方子,鴻霜玄精之外,又以白鹽棗膏爲根,服用慣了最能強壯體氣。前兩日我已回過皇后,這一爐丹藥即成,帶去進獻。如今可好,我兩手空空的,拿什麼去立政殿進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