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弟,”兄長冷靜的聲音象穿透時空而來,一擊刺入他心臟,“你回去加緊收拾準備,再過幾天,就要動身去高昌了。”
“動……什麼?”李元軌茫然擡頭。
“高昌啊。”天子蹙眉,“原本我也不想這麼急,好歹等太上皇入陵奉安以後,讓你盡了孝子的禮再出塞去。可昨日又收到吐谷渾戰報……”
“藥師公打得不順手?”李元軌猜測。
皇帝搖頭:“恰恰相反,打得太順了。庫山大捷以後,李靖分兵追擊吐谷渾主力,他自己帶着薛萬均、李大亮走北道,在曼頭山、牛心堆、赤水源連戰連捷,斬其名王大獲雜畜,如今契必何力薛家兄弟他們追着慕容伏允進了大沙漠。南路侯君集和李道宗引兵行無人之境二千餘里,盛夏降霜,經破邏真谷,其地無水,人吃冰馬啖雪,也在烏海還是赤海大破吐谷渾國相天柱王,聽說連伏允的王后都生擒到手,還有他們幾個兒女,唉……”
這一連串報捷消息淡淡說來,李元軌聽着都覺心潮澎湃熱血沸騰,天子的語氣卻是憂慮遠多於興奮歡喜。少年王子詫異地問:“既然如此,陛下爲何憂心?”
“分兵啊!”皇帝敲案,“敵主我客,本來就是人生地不熟,當地處處都是非我族類,他李靖手裡一共也沒多少兵,還敢分着使,相隔幾千裡,一旦有事,首尾救援都根本不可能!軍隊減員沒補充,糧草輜重運不上,就那麼幾萬人,在青海大荒原裡撒着歡亂跑!內有蠻兇,外面還有強鄰虎視眈眈,瞅個空子撲進去,一小股一小股分割包圍吃掉我軍,這多現成的謀畫!我要是北邊那高昌,或者南邊那吐蕃,我肯放過這良機纔怪!這也就是藥師統兵,我心裡還有點底,他細心老成,會預先有對策,要是別人啊,我現在就上馬往伏俟城沒命奔去了!”
李元軌垂頭一想,恍然:“所以臣得早些出發,去高昌,穩……穩住麴氏王族,不使其貿然發兵入吐谷渾,趁虛攻擊我軍……”
也就是,他得過幾天就走,去做高昌國王的駙馬。
魏叔玢靜靜地看着他,一雙眸子明若秋水。沒什麼阻攔表示,沒委屈,沒悲憤,近在咫尺的清澈透底裡,只有理解與剛強。
二手相握更緊。
你會等我,我知道。而我也絕不會辜負你。永生永世,至情不渝。
“還有件事,”皇帝絲毫不在意打擾這對少年男女有多遭恨,“好幾個月以前,十四弟,咳!”
李元軌匆忙把目光從魏叔玢臉上收回,投向自己兄長。
“好幾個月以前,我就叫你去找吐谷渾大寧王留在中原的獨生兒子,找得怎麼樣了啊?”天子似笑非笑地瞧着小弟,“李靖戰報裡也說了,慕容伏允攜妻逃離首都伏俟城,留守的大寧王慕容順率子民投誠我軍。他本是可汗嫡長子,繼承汗位順理成章,如今唯一的麻煩是他膝下無子,部民不服,唯恐將來生變。這差使派給你,也好久了,你談情說愛之餘,有沒有分點時間去給我辦差啊?”
李元軌被噎得一口氣差得上不來。魏叔玢也動了下身子,鬆開與他相握的手,小臉紅得快要滴出血。
“臣……已經回奏過,上真師與這魏娘子訪得前隋蕭後,當面親耳聽她講述,慕容順的原配發妻與幼子,在隋亂中沒于山東,想來屍骨早成灰……”
“那不行,”天子的語氣十分理所當然,“這種結論,朕拍腦袋都能想出來,你覺得我親眼所見的隋亂慘狀比你不如?派你辦事,你得給我拿出個有用的成果來嘛,輕飄飄一句‘人沒了,我沒法’,那朕特簡你吳王差使幹嘛?”
這意思……是叫他李元軌負責去找個假王子,把人訓練好,再跟慕容順的特使竄通好,送到吐谷渾去吧?
李元軌鬱悶地看看自己二哥,再看看身邊的魏叔玢,忽然靈機一動,叩首:
“臣奉敕。然而訓練……咳,找尋慕容順子之事,雖看去輕鬆,於長安尋一年貌相當少年不爲難,但細究起來,卻得大費周折。富貴人家兒郎,有財有勢者不合適,怕其父兄在官宦間張揚泄漏——最好是在貧寒良家子間擇一有心胸志氣才幹者,願出塞爲國立功,其人自己情願,纔好勾連做戲。但出身貧寒者,往往容止猥葸、舉動吝嗇,如今距出發又時日無多,需得砸重金養其體、移其氣,日日錦衣玉食花天酒地,使其適應豪奢起居,到吐谷渾後才容易取信於慕容順等人。大寧王特使那邊,也得打點……”
“直說吧,你要錢!”皇帝不耐煩地打斷他,“要多少?”
李元軌目不斜視:“三萬絹應該夠了。”
魏叔玢輕輕吸一口氣。天子也睨了魏宰相長女一眼,僵持片刻,忽然破顏大笑:
“小滑賊,你這是辦差使費?你明明是要來給老丈人家送聘禮!孃的太上皇在世的時候,也沒見你這麼孝敬親爺!罷了罷了……”
笑了一陣,皇帝下了決定:
“索性好人做到底,要給錢,就給足。你呢,還是給我辦那兩個差使,把慕容順兒子弄好了,我賞你三萬絹;再把臨汾縣主死因查清、兇手送到我跟前,再賞你兩萬絹,這總夠了吧?別說我當阿兄的小氣,只會欺負小弟妹!”
李元軌大喜過望,連魏叔玢亦是喜動顏色,二人相視一笑。不過李元軌對自己的天子兄也算相當瞭解,從不敢掉以輕心,沉着氣想了想,又奏道:
“臣領敕旨。不過臣動身日期一變再變,實不敢保證在出發投荒前,能辦完這兩件差事——祈請陛下體陳下情,定一日期,比如今年入秋之前——即使臣在那以前動身出塞,也必將差使託付給妥當能幹者,臣以身家性命擔保交差。”
他說“妥當能幹者”時,目光不自覺地又轉向魏叔玢,少女回以溫柔微笑,顯是感激他的讚賞和信任,也讓他心中暖意涌動。
大概他還是沉不住氣,喜怒全然形於神色,因爲上邊御案後的皇帝又笑了出來。皇帝邊笑邊道:“你十四郎倒是細心周到,什麼都想在頭裡,你怕什麼呢——”
我怕我剛答應辦完這兩件差使,你陛下明天就把我發配到西域去,然後說我辦差無能加以懲處啊,這種事你又不是辦不出來——李元軌在心裡默默回嘴。
“——那就這麼定了,入秋之前。朕的差使是派給你吳王了,有回奏有結果就成,至於你私下又請了什麼救兵託了什麼神仙,我才懶得管——別忙謝恩。我也醜話說在頭裡,如果今年秋天到了,你兩件差使,一個都沒辦成呢?”
“那……”李元軌皺眉搔搔後腦,“臣……臣欠陛下五萬絹?”
反正他已經有個賣身契存在康蘇密那裡了,五萬絹還不清,再加到十萬絹又如何?真正蝨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
可大唐天子畢竟跟胡商不同,對他這提議嗤之以鼻:“滾!朕是那缺錢的主兒?”
“那……”
“剛纔也說了,吐谷渾大捷,需要安撫的地方很多。吐谷渾本土,你送個小王子過去,讓藥師和慕容順協力想法;北邊高昌呢,你去娶公主和親;南邊還有個吐蕃呢,也在商議和我大唐通婚,宮裡又得準備個和親公主。你要是差使辦不成……”
皇帝說着,目光轉向魏叔玢,微微一笑。
李元軌二人立刻魂飛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