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薩保康蘇密

“爬牆小賊!別動!說你吶!放箭了!”

李元軌吃了一驚,也覺得莫名其妙。他和楊信之是跟着坊內巡夜的武候衛士一起過來的,路上早交代過自己二人奉有密敕需夜入楊宅等等。這突然大呼小叫的,巡夜武候是屁股發癢想被打板子?

“小賊!站着!”

街角處“錚錚”弓弦彈響,已是第二次警告了。李元軌還不知該怎麼辦,忽見一道黑影從轉彎處出現,大步向他奔跑過來。

原來武候衛士不是在對他們吶喊,這宅子今夜居然又進了一撥小賊。

等等,爲什麼說“又”……

眼見黑影奔近他身邊,李元軌拋開胡思亂想,蹲身使一個掃堂腿絆過去。那人影瘦小靈活,倉促中居然也能躍起,躲過了這一腿,繼續往前跑。但後頭還有個鐵塔般的楊信之,雙臂一張闊似八百里秦川,也不使什麼招數,伸手一扯,老鷹捉小雞似的將瘦人影牢牢抓住。

這麼一耽擱,巡夜武候也趕到身前,竟是由右武侯衛中郎將蘇定方親自帶隊。蘇定方喘氣笑道:

“真巧,這小賊竟給十四郎抓住了!”

“這是哪裡來的小賊?”李元軌皺眉問。

“對面祆祠出來的……他一落地,某等就盯上了,見他往楊侍郎府裡來,起先還以爲是十四郎的幫手,越瞧越覺得路數不對。十四郎果然不認得他?”

李元軌細瞧瞧楊信之手裡抓着的人,卻是個戴着蕃帽的胡人少年。黑夜裡也看不清面目,似乎又黑又瘦,一雙眸子眼白清亮,一直在呼呼喘氣,卻不說話。

“不認得。帶到街鋪裡去好好問問吧。”

長安城內各坊,街角都有武候鋪,但這佈政坊既爲右武候衛府衙所在,倒省了一處街鋪。李元軌等人徑直將胡人少年帶入府衙,與蘇定方一頓盤問,那少年只是搖頭,死活不開口。

進入燈火明亮的房屋內,李元軌看清這少年眼大脣厚、膚色赭褐,雖明顯不是漢人,卻也與高鼻深目的商胡面貌差別很大。

他是從佈政坊的火祆祠裡跑出來的。那祆祠裡供奉的胡天神詭怪神秘,在漢地流傳不廣,信衆幾乎全是西域商路上的昭武九姓商胡。那些商胡額頭突出鼻樑高聳,男子捲髮濃髯,胡姬則是皮色白皙身段玲瓏……咳,總之這少年面貌更象地近中原的羌蕃,或者,吐谷渾人?

西北諸胡本來遊居混雜,商胡長途跋涉販運貨物人口,隊伍中夾雜些羌蕃種奴隸僕人也不奇怪。不過這少年身上穿的黑錦袍服、戴的蕃帽都是貴重衣料,腰桿挺直,滿臉倔強,也不似逃奴下人。李元軌決心詐他一詐:

“你不說話也沒用,我早認出你來了!”

胡人少年看着他,眼中只有疑惑,似是當真聽不懂漢話。

“你是個吐谷渾細作!來我大唐探聽軍情的,是也不是?”

聽到“吐谷渾”三字,胡人少年臉色終於變了,忽然開口,說了一大串嘰哩咕嚕的蕃語。李元軌與蘇定方面面相覷,卻是誰也聽不懂。

要不就把這胡兒羈押在此,等天明瞭送鴻臚寺叫他們去找譯語人來問吧……李元軌正自頭痛,那胡兒又嘰哩咕嚕說了一串,裡面卻兩三次提到了“薩保”這詞。

“薩保?”蘇定方精神一震,“你是說康蘇密?你小子是康薩保家的人?”

少年似乎對“康蘇密”的發音不太拿得準,說了一個語音近似的蕃詞,又重複幾遍,撇一撇嘴,神態大爲倨傲不屑。

蘇定方耐心耗盡,火氣上衝,拍案戟指大罵:

“這小胡兒崽子犯夜禁,還敢做這嘴臉給人看!這一身賤骨頭!來人,給我先抽他三十鞭子!”

“且慢,”旁邊有人勸道,“這胡兒要真是康薩保家的人,薩保視正五品,有朝廷勳級的,康蘇密那老胡一向又在貴家間走動得勤,該給他個顏面。這一頓打不如先寄下,蘇郎將派人去康家問一問再說。”

蘇定方向李元軌瞧了一眼,似乎是在問他的意見,脣邊卻流出一絲狡黠笑意。李元軌頭皮有點緊,本能地提高了警戒心。

左右武侯衛與其它十四衛職責區別很大,除了站崗清道以外,還要負責京城坊裡治安,幾乎每天都在跟作奸犯科的浮浪無賴打交道。所以其餘衛軍裡盡有剛剛出仕毫無經驗的貴介子弟,補個衛士侍官名額以爲釋褐晉身之階,這左右武侯衛士卻大都是老兵舊軍,隊頭直長們油滑幹練,而平時主管日常庶務的中郎將,更必須得是人精中的人精了。

李元軌此前不認識蘇定方,今日乍見這條四十歲左右的漢子,只覺得他名字有點耳熟。過後纔想起來,此人悲慘倒黴的事蹟,他是聽說過的。

蘇定方是河北武邑人,隋末亂兵大戰,他曾被夏王竇建德的愛將高雅賢收爲養子,征戰屢立大功,本來前途光明,可沒幾年大唐統一中原,竇夏部覆滅星散,蘇定方只能回鄉務農。

貞觀初,蘇定方又以府兵籍入唐軍,跟隨代國公李靖徵突厥。其人驍勇絕倫,李藥師用爲先鋒,在磧口決戰中攻破頡利可汗牙帳,立下頭功。這不世奇勳的厚賞還沒領到,朝中御史彈劾李藥師“軍紀潰亂、致使奇寶散失”,天子震怒。雖然最後沒有降罪李靖,頭功蘇定方卻擔下了“搶掠戰果”的過責,將功抵罪,只默默調回長安做了一箇中郎將。

不過話又說回來,武侯衛中郎將這職位,品級不算高,卻控制着許多半灰不白生業,只怕非常“實惠”。象康蘇密這種家財萬貫的大商胡,主持的火祆祠既與右武候衛府衙同坊,平日裡往來孝敬肯定少不了。今晚抓住的這犯夜少年若是康家的人,那是金銀財寶又送上門來了。

如果沒有李元軌在場,蘇定方大概直接就賣了人情。但既然有持手敕的天子近親坐鎮府衙,蘇定方在這方面吃過大虧,不太敢明着賣放,於是虛張聲勢要先打一頓撇清關係,同時又示意下屬向李元軌說明原委,由他作主——總之他蘇郎將不算白拿康薩保的平日孝敬,暗中給了庇護,也不擔任何罪責。

“某也聽說過康蘇密薩保的大名,”李元軌開口,“這幾日還有事想上門拜訪來着。不妨去他家問一問,若這胡兒是他的人,着他來交了罰銅領走便是。”

大唐律令中本也有“贖刑”條例,納銅三斤即可贖笞三十,不過準贖不準贖,那又是另外一番講究了。聽李元軌如此說,蘇定方知道他無心苛求這事,也都鬆快下來,便命人去康蘇密宅報知。

過了沒一頓飯時辰,門外笑聲朗朗,一個身穿蕃客錦袍的老年商胡進門拱手,向李元軌等人一一行禮謝罪:

“給諸公郎君添麻煩嘍!這瓜娃子是我家侄兒,剛到京師沒得兩天,不曉得天子腳下規矩,滿地亂跑,都怪老康管教不嚴!桑賽,還不給各位侍官賠罪!”

李元軌見蘇定方諸人起身還禮稱他“康薩保”,知道這就是康蘇密本人,不禁多看了幾眼。這老胡高鼻深目滿臉髯須,漢話說得極流利,卻帶有濃重的蜀中口音,聽上去也怪有趣的。

康蘇密交代完胡人少年身份,又換了蕃語向他喝命一番。少年桑賽聽罷,雖仍是一臉不情願,也勉勉強強向李元軌等人做揖打躬謝罪,隨即站到康蘇密身後,算是被領走了。

在場的右武候衛諸侍官顯然都與康蘇密極熟,一一打過招呼。蘇定方介紹到李元軌主僕時,因不知深淺,只說是“天子密使李十四郎”。李元軌自己想了想,反正本來也要與康蘇密結識的,索性自報家門:

“實不相瞞,某名元軌,現封吳王、遙領壽州刺史,乃當今天子第十四弟。”

一語既出,四座皆驚。康蘇密重新起身行拜見禮,說了不少“有眼不識泰山”之類的客氣話。此時康家從人端了幾匣子金銀寶器進來,老薩保又解釋“這原是爲桑賽贖刑的罰金,不知親王殿下在此,不敢以薄禮污耳目”云云。

李元軌耐着性子,等他鬧完禮數,便說自己有事請教——前隋蕭皇后祖孫就是康蘇密這老胡從突厥草原出賣,呃,俘獻給大唐天可汗的,一同入長安後,兩家又住對門,康蘇密對蕭後的動向怕是比誰都清楚。老胡商臉上更見歡容:

“大王想問啥子事,老康當然知無不言!就是今日太晚嘍,老康請大王到舍間下榻一夜,不曉得肯賞光不?等明日養足精神起來,再請大王把酒言歡嘛。”

折騰幾天沒睡過一個好覺,李元軌雖年輕力壯,也覺得疲累。康蘇密這提議正合宜,他遜謝幾句,便帶楊信之離了右武候衛府衙,跟着一衆胡人往胡祆祠方向騎行過去。

路上閒談,康蘇密說自己一個姐妹嫁到吐蕃,生下桑賽這猢猻娃子管教不住,送到自己家裡來跟着學生意。這瓜娃子卻還天天亂跑,爬牆上樹無所不至,今晚不知想偷爬到楊侍郎府裡去玩什麼——蕭後祖孫的住宅就在祆祠對面,原也離得不遠。

又談到祆祠,說這佈政坊的祆正原本姓安。貞觀四年康蘇密攜蕭後祖孫投唐,以其有此大功,朝廷封他爲薩保,又賜宅院。他原在武德年間就與三駙馬柴紹等幾位鎮邊大將相識,此後多得貴人助力,這座京都最早最大的火祆祠也轉由康蘇密主持。

康宅就與祆祠連通着,是一座幾進幾齣的深宅大院,外觀看與民宅也無明顯差異,進門卻見圓頂幢幢,院落當中似是搭了不少帳篷。此時夜已極深,到處漆黑一片。康宅家人手舉火把在前引路,剛繞過正堂,忽聽不遠處傳來一陣嘶嚎聲。

那聲音不大,似乎只有一個人在痛苦號叫,如受傷的野狼臨死悲嗥。陌生院落的深夜裡,聽來令人毛骨悚然。

李元軌驚得止步手握刀柄,楊信之更立刻上前一步,貼到他身後,引刀護衛。

康蘇密等胡人也都停住腳。明暗不定的火光下,老胡商眉頭緊皺,憤怒喝叫兩句胡語,幾人應答着匆匆跑去,那嘶吼聲也很快停止。

“大王受驚了哈,老康告罪!”康蘇密換上笑臉,回頭向李元軌一揖,“我家一個賤奴犯過錯,抽幾鞭子,這是半夜疼醒了嚎喪。沒啥子事,沒啥子事……”

一直跟在他們身邊的犯夜少年桑賽突然開口,以蕃語問了兩句話,康蘇密也換用蕃語回答,不耐煩地擺擺手。桑賽居然不肯罷休,又繼續追問,問得康蘇密臉現怒色。

李元軌在旁邊默默看着。二人的交談他一點也聽不懂,但卻越聽越起疑,覺得康蘇密與下人說話和與桑賽說話,所用的並不是同一種語言。

方纔康蘇密與自家下人喝問應答,發音綿密纏連,似乎只是舌頭在嘴裡捲了幾卷,一串嘀裡嘟嚕的胡語就說完了。隨後他與桑賽交談,吐字則清晰生硬得多,不那麼流暢諳熟,略似說漢話唐音,只是音節全異。桑賽也以同種蕃語回答,說得較爲熟練快速,口氣還很衝。

這蕃人少年自從被抓獲,一直表現得倔強又高傲,對包括康蘇密在內的所有人都不假辭色。西域胡以經商爲主業,李元軌聽人說過,他們的小兒剛生下來,父母就在嬰兒口中抹上濃甜的“石蜜”,手上則塗以明膠,希望長大後孩子滿嘴甜言蜜語、能牢牢抓住錢罐不放鬆。李元軌見過的商胡也都是臉帶慣性笑容自來熟的那種——比如康蘇密。

桑賽這舉止作派,根本就不象在商胡團隊裡生養的人,更不象康蘇密的晚輩下屬。

康蘇密象是失去了耐性,對身邊兩人說句胡語。兩個僕從彎腰應喏,一人伸手去拉桑賽,想強行帶走他。蕃人少年怒衝衝地一把打開僕人的手,轉身大步走開,二僕忙不迭追上去,三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格老子,砍腦殼的龜兒子!”康蘇密對着桑賽的背影又罵了一句,才轉身帶李元軌主僕繼續走,將他們引入一間客院。之前應該已經有人來先傳報過,院內廊下掛起了燈籠,叉手侍立的奴僕也有不少,客院正房窗內透出溫暖的燈火光亮。

下人打起氈簾,老胡商在前引導,笑眯眯地將李元軌和楊信之讓進正房。轉過一面落地大屏風,李元軌曳然止步,全身的血一下子衝到頭頂。

燭光朦朧幽暗,室內異香迷醉,兩個人影靜靜立在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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