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謊言

李治聽說長孫穎生病了,第一個反應也是蕭淑妃又做了什麼蠢事,於是急急忙忙的跑到了長孫穎那裡,心中懊悔自己還是疏忽大意了。

不過等到了地方,看着長孫穎躺在牀上雖然臉色蒼白,神色頹然,卻也並不像是有大問題,頓時鬆了口氣。

“怎麼好端端的病了。”李治從旁邊的侍女那裡拿了帕子,幫着她擦着冷汗,有些埋怨的說道,“那瘋女人又說了什麼話?她說的話,你一概不要往心裡去。”

“沒什麼,我只是站久了有些暈,是他們小題大做了。”長孫穎也不知道“木”了多久才恢復,不過見到李治時已經跟平常無異了,只是李治說起蕭淑妃時,她身子仍然不自覺的抖了一下。李治還當她是因爲之前被栽贓巫蠱的事情害怕呢,於是乾脆走過去攬住了她的肩膀,柔聲的勸道,“別怕了,有我在呢。”

“嗯。”長孫穎應了一聲,窩在李治懷裡。

“這段時間我有些忙,過段時間有空了,我再帶你出去玩兒。”李治想不起其他,還以爲她是被宮中最近的氣氛嚇到了,自以爲聰明的許諾。

長孫穎笑了笑,卻是無意識的攥緊了他的手。

“怎麼了?”李治察覺到她的小動作,安靜的把手放在那裡任她握。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長孫穎輕嘆了聲,低下頭去看着兩個人交握的手喃喃自語道,“一不留神就過了好多年,我記得當初我的手才這麼大,你的也才這麼大。”

“可不是,”李治聽着她這句低吟,卻極是喜歡,粗粗一算,也有些感概,“一轉眼都十多年了。”

這些年他們都過的不大好,日子趕得及,不自覺的就忽略了時間。

但是想想她剛入宮,纔夠自己胸口,李治忍不住就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那個時候你才那麼高。”

自從他爲帝之後,卻極少再如以前那般親暱的“動手動腳”了。而她也變得端莊典雅起來,不會再那般懵懂的看着他。

“人總是要長大的。”長孫穎嗅着他身上的氣味,將臉埋在他懷中,“七郎,我愛你,你知道嗎?”

李治當然知道,他一直都覺得長孫穎愛他愛得不得了,也頗以此爲自得。但饒是這樣,聽到她這可以稱之爲火辣辣的告白,卻也意外的合不攏嘴。他沒想到一向羞怯的她竟然會如此奔放,心裡頭明明樂開了花,面上還勉強擺出一副冷靜樣兒,“今兒忽然開竅,知道跟我說好話兒了?”

“看見蕭淑妃那樣,物傷其類罷了。”長孫穎悶悶的說道,臉仍然沒擡起來,“七郎,別那麼對我,我受不住。你知道我在外頭沒有親人了,你哪天不要我,給我一丈白綾就好了,別這般折辱我。”

“她哪裡比得上你,不要說這些喪氣的話了。”李治聽着長孫穎的嘟囔,不悅的挑挑眉,但轉念一想她多半被嚇住了,語氣便又不禁放軟和了起來,有些寵溺卻又有些抱怨的說道,“你膽子也太小了,就這種事也能想這麼多,不許再想了。”

“我就是膽小啊,又笨又沒用,”長孫穎在他懷中帶着自嘲意味的笑道,然後逼着他,“所以,你一定不要騙我,好不好?”

“好。”她難得撒嬌,李治只當哄孩子了。

“那你告訴我,你有沒有什麼瞞着我的事情?”長孫穎擡起頭來,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的眼睛。

“我哪裡瞞過什麼你事情了,”李治笑着說道,“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咱們倆之間是沒有秘密的。”

“你有沒有騙過我?”長孫穎笑了,似乎很開心聽到這個問題。

“傻瓜,”李治見着她頭髮都軟軟的披了下來,不施粉黛的小臉顯得越發楚楚可憐,忍不住颳了下她的鼻頭,“我哪裡捨得騙你。”

“你對我真好。”長孫穎笑着撲過去,李治抱住了她,慢慢的拍着她的背哄道,“知道就好,所以多吃多睡少想,一切都有我呢,你放心。”

“好。”長孫穎趴在他的肩上,閉上了眼睛。

因爲覺得長孫穎被宮裡頭那烏七八糟的事情給嚇到了,所以李治專門放了李忠的假,叫他有空來多陪陪長孫穎。

李忠滿了五歲之後,便在長孫穎面前呆的少了。畢竟身爲皇子,長於婦人之手不是什麼好事,所以李治將着弘文館擴大一部分,劃了個書院,然後將着李忠爲首的皇子與着藩王世子、勳貴、世族子弟等投進去,一邊讀書,一邊也開始學着交際。

他隨着執政的時間減長,便越明白沒有一幫如使臂指的大臣有多鬱悶,所以打算讓着兒子們與着這些官二代官三代們打好關係,將來避免無人可用。

雖未立太子,但是對於幾個兒子,他倒也沒有養廢了的打算。

李忠剛去,大約就是小學的水準,也就是識識字之類的,因爲有長孫穎先前幫他打好的基礎,倒也不是十分困難。只是後來不過才兩年,師父們開始講經,他天資一般,又因爲是大皇子處處受到人矚目,於是日子就過的艱難了起來。爲了不丟臉,平日裡花了很大力氣讀書,來長孫穎這裡的次數不自覺就少了。

李治先前還不覺得,等到長孫穎病了,這才意識到她的日子也是十分冷情的,於是將着李忠拎到面前訓了一頓,無非是“百善孝爲先,若是不孝,讀書又有何用”之類,將着李忠訓的頭都恨不得低到地板裡,這才準了他的假,要他回後宮去陪母親。

李忠雖然忙於讀書來的少了些,但是比起其它人卻是頻繁了許多,爲此書院裡還有不少人嘲笑他是離不開孃的奶娃。他上次見到長孫穎便是巫蠱之後長孫穎被放出來的時候,那是雖然有些憔悴,卻也不至於如此,所以當李忠到了後宮,見了長孫穎脫口而出的就是,“母親怎麼病成這個樣子了!”

“只是近來睡不好覺,不是什麼大毛病。”長孫穎見着他過來,讓他到手邊坐着,捏了捏他的手,卻也是有些感慨,“你不是說功課多嗎?怎麼好端端的又跑了來。”

“先生這幾日有事,被父親召去了,於是我們就得了幾天的假。”李忠看出長孫穎有心事,於是乖乖的坐在她旁邊,眼神有些擔憂,“睡不好覺嗎?要不然我陪你出去轉轉。”

他小時候得病也是這樣,奶媽們總喜歡讓他躺在牀上,而長孫穎卻等着他並無大礙時,領着他去園中散步,說這樣對健康好。

久而久之,李忠便也覺得病人老躺着不是辦法。既然太醫都說無視,那不如他扶着母親去轉轉吧。

“好啊。”長孫穎聽到這話,看了看四周,微微一笑,卻也同意了。

御花園的地方多,因爲長孫穎生病不能遠走,於是最後也就是找了一處涼亭賞花。

“那朵菊花開的不錯。”長孫穎坐在亭中打着涼扇,忽然對着李忠說道。李忠一聽就站起來,“那我去給你摘。”

“不用了,這花兒摘下來只能放幾天就枯萎了,不若它們長在枝頭,看着就讓人喜歡。”長孫穎搖了搖扇子,笑着阻止了李忠。

“可您喜歡。”李忠有點小鬱悶。

“那不如你扶我走去看看,如何?”長孫穎笑着對李忠眨了眨眼,出聲詢問道。

“孩兒求之不得。”李忠看着長孫穎這樣子,一下子就站了起來,然後扶着她起身,對周圍人吩咐道,“我扶母親過去看,你們都在這裡呆着。”

“是。”一堆人見了李忠這樣,知道他是想盡孝心,也沒有人敢阻擾。反正那處地方離得也不遠,她們在這邊兒也看的着,所以便都呆在原地沒動。

李忠扶着長孫穎慢慢的走了過去,等走到那處花叢旁時,李忠看了看周圍沒有人,才仰着頭一臉糾結的問道,“娘,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當初他們在西苑時,因爲不確定周圍人有什麼人,所以長孫穎跟着李忠說話時,總會挑那些地勢開闊的地方說話,以免被人聽到。

但有的時候在人羣中不方便喊李忠走,母子便定下了這樣的暗號,一旦長孫穎眨眼,李忠就撒嬌着要陪她去看花或者做什麼,從人羣中離開。

畢竟相對於大人,大家對小孩子更沒有防備心。

長孫穎低着頭看着李忠胖乎乎的小腦袋,這個孩子不怎麼像李治,卻又很像李治。

或許都是外貌肖母的原因,李治長得清雅俊秀,而李忠卻長得極其普通,眉眼間甚至還有些笨拙,很像他那個出身不高的娘。

因着這個原因,他一直不甚得寵,旁人也常以這個嘲笑他。

但是與着李治相同的是,李忠的個性與他一般善忍,旁人嬉笑怒罵,不管心裡頭在不在乎,面上似乎從都不放在心上。他們看起來都很弱,都似乎是那種令人毫無防備的人,但實際上卻又都有着堅忍的毅力。

“忠兒,”長孫穎摸着李忠的頭,他年紀還小,並沒有束冠,只留着童子頭,摸起來很舒服,像是毛茸茸的小動物。

李忠聽着她喊自己,擡起了頭看她,眼睛圓鼓鼓的,充滿了天真與好奇。

長孫穎略一猶豫,還是問出了那句話,“你想要當太子嗎?”

李忠一愣,然後出現了慌張的表情,臉色霎時一片慘白,他被嚇得幾乎是滾着的跪下。

“別怕,”長孫穎拉住了他,然後微笑的說道,“我不是你的父皇,你不需要怕我。母親在這裡只問你一句話,你想要當太子嗎?”

太子?

如果說李忠從來都沒想過那個問題,那也太假了。

他這個年紀雖然是孩子,但是周圍人一羣人圍着,卻也早就明白太子跟其它普通皇子的區別了。

雖然同爲皇帝的兒子,但只有太子是不需要出京的。他們所有人見到太子都要下拜,將來太子繼承皇位成爲皇帝之後,他們所有人都要稱臣。

至於普通的皇子,只會得到一塊封底,然後離開京城,去別的地方生活。如果運氣好,或許父親死前會留下遺詔,令你陪葬。但是這種機率十分之低,據他所知,埋在皇帝身邊的藩王數量,遠遠少於公主們。

也就是說,平凡如他,這一輩子很有可能從出府開始,就要永遠的離開京城,再不能回來。

所以,他怎麼可能沒有生出過一種如果我是太子就好了的幻想呢。

況且他又是皇長子,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的。

但是,李忠知道自己比李孝活得好的原因,一部分是因爲他命好,養母待他比李孝要盡心的外,另外一部分則是因爲他知趣,從來不肖想他不該獲得的東西。

從小長孫穎就一直告訴過他,坐在那個位置上要承擔多大的責任,她給他講過皇伯父的故事,所以相比較兄弟們垂涎那個位置,他看到的更多的是位置背後的猙獰。

所以,他想,但是他告訴自己不該想,於是便也不想了。

如今長孫穎驟然發難,他還以爲自己的心思被人看出來了,嚇得整個腿都軟了,若不是被長孫穎拉住,只怕早就跪了下去。

“母親,我,對不起,我不該去想,我,”李忠結結巴巴的回答道,淚水卻先一步的落下來了。

母親從小到大一直在教他拒絕那個位置的誘惑,告訴他能平安的生活便是幸福,若她知道自己仍然對那個位置充滿渴望,肯定會失望的。

李忠很怕她對自己失望。不僅僅因爲她是自己的養母,自己現在享受的一切都賴於她的照付,更多的還是一片孺慕之情。

他的生母不願意要他,所以養母對他來說就跟親母一樣,他從她這裡得到了所有關於母親的溫暖,他很害怕自己再被人拋棄。

沒孃的孩子有多可憐他是親眼看到的,李孝便是個例子。他與自己是兄弟,出身相似,都是由宮女產下的皇子。年齡也相仿,只差幾個月。但就是因爲沒有“母親”,整個人都活的一塌糊塗。幼年沒有人教導,不知書,不知禮,對外怯懦,對下卻狠毒。

父親的厭惡是顯而易見的,宮人的鄙夷以及伴讀們惡意的嘲弄,他都是看在眼裡的。他常常同情那個兄弟,卻也更加珍惜自己的一切。

雖然有些小心思,但畢竟還是個孩子。李忠見着長孫穎沒有出聲,心裡頭更加惶恐不安,乾脆一把撲過去抱住了長孫穎的腰,嗚嗚的哭泣着道歉,“母親,是我不好,我改,以後再也不敢貪心了,你千萬別不要我。”

“我怎麼會不要你。”長孫穎扶起了他,拍着他的背哄着,然後輕輕的說道,“你有上進之心,母親很高興。你放心,你想要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罪,只有沒有心氣兒的人才會真的什麼想頭都沒有。”

“你要,我便爲你爭過來。”長孫穎替着李忠擦乾了眼淚,然後微笑的說。

李忠一愣,看着她的臉一片呆滯,彷彿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話。

“以前不爭,是因爲我覺得可以保護你平安,所以你只要做個孩子就好。”長孫穎看着他稚氣的面孔,然後慢慢的幫他擦拭着臉上的淚痕,“但是我現在發現,我錯了,我大概護不了你一輩子了,所以你得自己立起來。”

“能自由自在的當個孩子固然很好,可這世上哪有那麼輕鬆的事情,有的時候你覺得你是無害的,不與人爭,卻少不了有些人鬥雞眼似得覺得你礙了她的路,非要你死不可。”

“我們不想害人,可我們也得有自保之力,對嗎?”

“我,”李忠張了張嘴,聽着長孫穎這一串話,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你以後會很辛苦的,是我對不起你。”長孫穎拍了拍他的肩膀,將他攬在了懷裡。

“我,我不怕。”李忠思索了很久,最後爆出一句話,“娘,放心,我,我會長大,我會保護你和妹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