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死地盯着那個滿身是血,再也不會動彈的孩子,有什麼從我的身體裡流出來,我緩緩地低頭,看見自己也被紅色的海洋包圍。
就在那一刻,他們都離我而去,就像四年前的母親。
眼淚還是滑落下去,但我的意識全都麻木了。
誰在那悔恨地嚎啕大哭,我卻死死地盯着那具小小的軀體。
“姐姐,你還認得我嗎?我長高了。”
“姐姐,你什麼時候回來?回來的時候能不能給樂樂買個會發光的奧特曼?”
“姐姐……”
我在深夜裡猛地坐起來,失聲痛哭。
哭聲太可怕,有人衝進來,打開燈,“34號牀,你怎麼了?”
我痛哭着,說不出話。
腦海裡像永遠都定格在那個畫面。
顧華終於回來了,但是我已經不需要他。
醫生說我需要接受心理醫生的疏導,因爲我目睹了弟弟死去的場景,還導致一個月大的胎兒流產,心裡創傷很大。
呵,他懂得什麼,只會死念教科書的專家。
我冷冷地看他一眼,“你錯了,沒有什麼創傷,是解脫了。”
父親再也不能拿誰來要挾我了。
我也不用再幻想給韓嘉樹生一個孩子。
“你勸勸她,要看開些。”醫生對顧華說。
醫生走開後,顧華坐在我的牀邊,表情很沉重,想要握我的手。
我抽回自己的手,靜靜看着他。“你走吧。”
他動了動嘴脣,“小翼,我,我很難過。”
“你爲什麼要難過,這只是我的事。而且我已經不難過了。”我站起來往外走去。
“小翼,你要去哪兒?”他拉住我。
我回頭看他一眼:“去辦出院手續。”
“小翼,你不要這樣折磨自己。”他的眉頭痛苦地皺起來,像是真的很難過。
可是這難過對我來說沒什麼意義。
我定定望着他。“你跟那個醫生一樣,都錯了,我沒有折磨自己。我說了,我已經不難過,我的身體也沒有什麼問題。我不需要繼續在這充滿死亡氣息的地方呆下去。”
他怔住。
辦了出院手續,我走出醫院的大門口,站在馬路邊,望着那川流不息的車流,我的腦海裡又閃過陶樂雨最後飛出去的身影,全身瞬間冰冷,手腳麻木。
但我對自己說,讓他安息吧,他會上天堂,跟我媽媽在一起。
顧華將車子開過來停在我的面前,下車來給我開門:“上車吧。”
“你跟韓嘉樹說吧,我不等他了。”我擡頭看顧華,“他也沒那麼重要。”
我說完沿着人行道走開。
顧華追上來,跟着我。
我不想再理他。
心裡空空的,真的好像什麼也不重要了。
第一次感覺到人生還有如此麻木的時候。
活着不過是一種本能。
但既然還活着,我也沒必要尋死,就繼續好好活着吧。
我攔了輛出租車,在顧華的注視下疾馳而去。
……
半個月後,我重新找了份工作,服裝公司的設計師助理。
月薪兩千,有餐補。
說是設計師助理,其實完全是個打雜。我每天跑版房跑工廠,跑配料市場,一天工作十到十二個小時。
做了差不多又半個月,這天,
主管忽然在走道那把我叫住,很和藹地問:“小翼,工作還習慣嗎?”
“還好,謝謝主管關心。”
他向我靠近,側頭笑着看我,“我看你很有能力,做個助理有點大材小用了。”
他的手伸向我肩膀,見我呆住,就慢慢滑向我的腰。
我終於反應過來,推開他,卻被他一下抓住我的手。“你這麼漂亮,做個打雜的工作,不覺得可惜麼?”
我想我的工作要丟了。
我正要反抗,忽然有個聲音響起:“張主管,總監剛在找你。”
主管遲疑地放開了我的手,堆上笑臉轉回頭:“是麼,我這就去。”
我定在那,不是因爲主管,而是因爲那個久違的聲音。
看見聲音的主人轉身想走,我喊了出來:“夏自明!”
他像是震了震,卻還是轉身佝着身子走了。
我向他追上去:“夏自明!”
“你竟也是在這個公司?你沒事吧?你還好嗎?”我一堆的話想問他。
但他不吭聲。
“是我對不起你。”我的聲音低下去。
他還是不說話,邁步走開。
我發現他一直都是佝着身體,臉上沒有了之前那爽朗的神采,走路的身姿也不挺直。
韓嘉樹竟真的把他打殘疾了嗎?我的心裡一陣害怕。
到了下午,我終於打聽清楚了。原來夏自明在這裡的市場部做個助理。工資竟也跟我差不多。
要知道他以前的工資可是超過一萬的。
他是不是傷了哪裡,沒辦法去找一個更好的工作,所以呆在這個小公司?
我的心一下揪緊。
這一個多月來,我的情緒終於有了絲波動。
對夏自明的內疚讓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他的身上。
每天只要有時間,我都去找他。
“夏自明,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飯?”我追着他問。
他總是不理我。
“我請你吃飯好不好?”我柔聲問。
他就像木偶一樣,彷彿我在跟空氣說話。
沒多久,公司裡的人都知道我在“追”他。
這天,突然有個長得還不錯的女人來找我。
“你叫陶翼?”她約我到咖啡廳,叫了咖啡,盯着我。
我怔怔地看着她。
“我是自明的姐姐。”她說,臉色很難看,“是你把他害成這樣的吧?他的身上現在還有傷!”
我攥着手,眼眶突然就溼了。
“你得賠償。”她很乾脆地說,“他因爲你就像變了個人!我爸媽都擔心得病了很久,他身上一點積蓄也沒有了,還找不到好的工作!”
我的眼淚嘩啦地流出來。
“我會賠償的。”我忍着淚說,“對不起。”
她哼一聲,起身想走。
我忙也起來,哽咽着說:“姐姐可以告訴我地址嗎?我想去看看他,他這兩天沒來上班。”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我現在突然這麼容易哭。
我以爲自己的心已經很硬很麻木,但重遇夏自明後,突然就變了。
我的心裡滿滿的都是內疚,真的很強烈地想要補償他。
後來我才明白,那個時候,只要有人能讓我重新感覺到內疚,能給我機會補償,我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對他好。
沒有人能理解我那時潛意識裡是多麼想要補償我覺得愧疚的
人。
我覺得自己欠了別人很多。
特別是陶樂雨。
他短暫的生命裡,曾想念了我無數。
他希望我去看他,還擔心我認不出他,因爲他長高了。
可是我沒有,我總是忘記他,我總是沒有去看他。
而見到夏自明後,我終於想起了這個我同樣欠了很多的人。
我跟着夏自明的姐姐到了他的住處。
他躺在牀上,看到我和他姐姐過來,也沒理我們。
租房很小,很凌亂,就像他這個人一樣灰暗。
他姐姐生氣地收拾了一下,然後說還要去上班就走了。
我把剩下的收拾完,坐在夏自明的牀邊,看着他。
“聽說你辭職了,是真的嗎?”
他不說話。
“如果身體還是不舒服,就去看醫生。”我低聲說,“好好休息,以後再去找工作。”
他仍是不吭聲。
我陪着他坐了一個下午,他就像個死人一樣,理都不理我。
後來我只好回去了。
晚上的時候,夏自明的姐姐打電話給我:“我跟爸媽算過了,你得賠我們五十萬。醫藥費還有誤工費,我們算得已經很少了,精神損失費一分也沒問你要!”
我點點頭,“精神損失費也是應該要的。但我一下沒這麼多,等我準備好,一定給你們。”
掛了電話,我想了想自己現在的情況。
韓嘉樹給我的錢,除了拿了那一百萬去贖樂樂,後來我基本沒有再動過。那已經不再是我的錢。
現在的工作,除去了生活費和房租,基本沒有剩下的。
要拿出五十萬甚至更多,靠這樣上班,也許一輩子也賺不了。
我坐在那,想了很久。
陶翼最擅長的是什麼?
賺有錢男人的錢。
我想給夏自明賺一百萬。
一百萬能讓他開心起來嗎?
我想着。
也許不能,但會讓我覺得心裡輕鬆。
第二天,我回公司辭職。
第二天晚上,我就到了一家夜總會重新當回坐檯小姐。
又想起韓嘉樹說的,陶小翼,你總是喜歡輕賤自己。
我突然很想笑。
沒錯,輕賤自己讓我開心。
我陪一個客人喝了一晚的酒,得了五百塊的小費。
聽一個失戀的男人訴說他的愛情故事,得了一千塊的小費。
陪一個老頭喝酒,後來他要動手動腳,我推了他一下,他扇了我一巴掌,一分也不給我。
然後這天晚上,顧華來了,坐在我的對面。
“小翼,你不要這樣。”
“你要喝酒麼?”我給他斟上,“你需要的只要不太過分,我都可以滿足你。”
“小翼!”他很生氣。
“不要對我吼,你是我的誰?”我冷冷地說,“我這也是工作,你不是來買樂子的,就走開。”
“你不要這樣,韓總……”
“我跟韓嘉樹早就清算乾淨了。”我看着他,“你不要沒完沒了。”
“小翼,你不要自暴自棄!”
“我沒有自暴自棄,也沒有隨便跟誰上牀。比起去製衣廠,陪酒賺錢更多,而且我也擅長。”我平靜地說,“我只是想過一種我覺得輕鬆的生活。這是我的自由。”
他看着我,沉默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