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報社待過，能不能尋求媒體？就那種……別太激進地……說明我們現在的情況。
老達一向不待見媒體，或者說是害怕見到媒體，因爲他吃過虧，曾經有個記者把他私下裡表達的一些意見發表出來，讓他大爲光火，所以這次我很清楚，他實在是沒辦法，雖然吞吞吐吐，但還是向訴諸媒體這條絕路上走去。
這個事情不能直接找紙媒或電視臺，畢竟涉及到機關內部事務。我想了想，只能依靠網絡。
“你去辦吧，這些吹空調的老爺該吃吃苦頭了——委婉點兒，別太激進，弄好了先給我看看。”老達抽着煙，一再囑咐我注意措辭。
能怎麼辦？有圖有真相，從這一步開始。
我在圍脖上註冊了一個小號，編輯了一條圍脖：開車經過某地，看到這樣一幕。這地兒也不窮啊，怎麼連幾個崗亭和遮陽傘都買不起？交警真成了“焦”警了！再拍了幾張協管頂着烈日站崗和簡陋崗亭的照片，當然，着重地拍了幾張金融街崗協管用樹枝搭的簡易遮陽蓬，然後上傳，@了幾個知名大V。
“這樣行嗎？”老達問。
“不知道，試試看吧。”我心中也沒底。
一小時過去了，毫無動靜。
一天過去了，我打開電腦，首頁搜索引擎的圖片新聞中赫然出現了那張照着簡易遮陽蓬的照片，新聞標題則是：“某地交警頂烈日維持交通，網友評交警成‘焦’警”。
下面的網友評論多達5000多條，一邊倒地罵**無能，贊交警正能量。
其中有好多眼尖的網友說那不是交警，是輔警！肩章和臂章都不一樣，真正的交警也在吹空調。
又有很多網友在表示同情輔警的同時，大罵正式工有多麼懶惰和不要臉。
老達抓着鼠標，一會兒上滾，一會兒下滾，表情也也是喜怒無常。看了幾頁評論，他點上煙，皺着眉頭，要我把圍脖刪掉。
我說不行啊，現在就算刪掉了也沒用，網上都已經傳開了，你看，各大門戶網站上首頁都有！
老達一副後悔莫及的表情，連連嘆氣，丟下一句“隨他們鬧去吧！”就走了。
我繼續翻看評論，發現剛更新的評論裡又多出好幾條，其中一條說：這裡是張北省湖濱特區！我就是那兒人，我見過這些輔警，是真的！向他們致敬！
我預感的人肉搜索果真來了。
幾分鐘後，上至省委領導、下至付瑞源大隊長，全被網友們推上了評論欄。
我趕緊去找老達，老達又趕緊向付大彙報。
“現在的媒體，太可怕了！”付大仿似剛從原始社會穿越而來，盯着屏幕，一臉的無奈與慍怒。
“這事兒是我讓方傑做的，沒想到後果那麼厲害。”老達開始自責。
“既然事情已經這樣了，後悔也沒用，我找下派出所的陳所長，或許他們有辦法，言論太激進的應該可以聯繫管理員刪掉的。其他的就隨他去吧，反正這事兒的頭也是區**那幫傢伙起的，就算真的是路人看到了，髮網上也是有可能的，我們交警隊又管不了人家發圍脖。”付大說着，撥通了派出所陳所長電話。
我跟着搖頭嘆氣的老達走出隊長辦公室，迎頭碰上了兩個“白襯衫”，是局長和政委。
“不知道哪個無聊的傢伙發了條圍脖，搞得網上現在可熱鬧開了！”局長氣呼呼地說。
老達沒吭聲，政委又接着說：“區領導很重視，也跟審計局的同志瞭解過了，現在區**正給廠家打款，叫他們馬上過來安裝。”
老達兩眼放光，然而面對氣沖沖的兩個局領導，趕緊收起了興奮的表情，說：“網絡太可怕了。”
“是啊，太可怕了！這還不是大事！我們也就是順帶跟你說一聲。”說話間，付大迎出來，帶着兩位局領導進了會議室。
“這是今天早上陸川市局宣傳處轉我這兒來的。”政委把幾張紙推到付大面前。我趁着倒水的機會，站到付大身後。
這是在陸川論壇上發的一條帖子，大意是說湖濱特區交警大隊胡正收受賄賂，包庇肇事者，亂定事故責任，讓受害者一方不僅得不到應有的賠償，而且還要倒賠肇事者修理費。帖子很長，擺事實、貼圖片，其中有一張胡正在現場抽着煙與一名疑似貨車司機的人交談，臉上有笑容。其餘林林總總的還列出好幾條，像訴狀一般。
付大看完，交給老達。
其實我們也知道，有些羣衆不懂法律，對你們事故認定有疑義也是正常的，政委說，只是這次情況比較嚴重，帖子發了有三天了，我們都矇在鼓裡，還有這些圖片，陸川的網監最初也沒發現，因爲這條帖子剛開始沒怎麼引起關注，陸川論壇也就是陸川市內互聯網愛好者的小論壇。只是昨天晚上，這條帖子不知被誰轉發到了國內一家大論壇上，加上那個輔警崗亭沒落實的帖子，我們湖濱特區可真是一夜之間全國聞名了。
局長沒發話，默默地喝茶。
付大和老達坐不住了，一個電話把樓下正處理事故的胡正給叫了上來。
老虎看完帖子，放下一句話：“早知道這樣，我就不那麼做了。”
四個領導被這句話驚了一下，難道老虎真的受賄了？
老虎開始向領導說明這個事故的原委。
7月中旬的一個下午，值班室接到指揮中心報警稱服貿街與湖濱一路路口，一輛貨車與一輛微型麪包車發生碰撞，微型麪包車翻車，車內五人受傷。因爲受傷人數比較多，老虎親自出警。到達事故現場後，只見路口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車輛保險槓碎片和大面積的玻璃碎渣。麪包車側翻在路口東南角，一輛廂式貨車則斜停在路口中央，車頭向東南，車尾向西北。卡車的擋風玻璃凹進去一大塊，麪包車左側車窗玻璃全部破碎，五個傷者都已經從車裡爬出，坐在路沿，手捂着傷口，痛苦不堪。
120急救車到場後，急救醫生對傷員一一進行了檢查，發現五名傷員除一人腹部可能有內傷外，其餘都是被玻璃渣劃破了皮，當場便給他們做了清創包紮。急救車帶着腹部受傷的人離開了。而此時正在勘查現場的阿良和葉茂也沒有注意到包紮好了的傷員正坐在路沿拿手機拍照。這輛貨車是快遞公司的，後車廂裡密密麻麻堆滿了小山一樣高的包裹。老虎懷疑貨車可能超載了，便走到車頭，尋找貨車司機。好巧不巧，押車的快遞公司主管正是他高中同學，那位主管見到老虎，也認出了老熟人，趕緊遞上一根菸，老虎微笑着跟他寒暄了幾句，立即收起笑容，嚴肅地指着後車廂問他一共裝了多少貨。
“老虎，你可一點兒也沒變，還是那麼認真。”主管點上煙，說，“其實你別看我車裡塞得滿滿的，都是些小玩意兒，根本沒分量的！你也知道，現在網購很流行，大件兒的網購人家網站有自己的物流，我們摻和不上，這些都是小件，輕着呢！”
“葉茂，等塔穆克斯拍好了現場圖，你帶這輛車過磅去。”老虎指示葉茂道。
阿良拿着TAAMCS系統剛打印出來的現場圖交給老虎。
“從行車軌跡和剎車痕跡判斷，貨車是北往南行駛，麪包車是西往東行駛。要麼是一方闖了紅燈，要麼是一方搶黃燈。”老虎有個習慣，分析的時候總愛自言自語。
“我們沒闖紅燈！”不知什麼時候一名傷員站在他身邊。
“闖沒闖現在還說不好，一會兒還得調監控看看。”老虎回答他。
這時，那名快遞公司主管打完一個電話匆匆趕到老虎面前說：“老虎啊！我們老闆催我們趕緊送貨，晚了損失就大了！”老虎則以貨車需要過磅爲由，拒絕了他。
“老同學啊！你就行個方便啊！我這兒真來不及了！”主管一臉苦相，心急如焚地求老虎。
另一邊，一輛新的廂式貨車停到了路邊，幾個穿着快遞制服的年輕小夥打開車廂，眼巴巴地看着主管。
“阿良！把塔穆克斯放到車廂後邊來，仔細地拍幾張車廂裡的照片，把那些貨都拍清楚了！”老虎想到一個折中的辦法，拍照記錄車廂裝載情況，已備後用。
“行了，你卸貨吧，看在老同學面子上，不爲難你。”老虎說完，主管的表情立即陰轉晴，趕緊招呼員工把貨轉車。
這一切，都被路邊那四個傷員用手機記錄了下來。
“**啊，你太不小心了！”老達皺着眉頭冒出一句。
“這就是不和規範了啊！你們現場勘查規範裡有說明可以用拍照代替過磅的嗎？”局長放下茶杯，瞪着老虎說。
老虎低下了頭，表示自己當時真的是一時糊塗，引出了這麼一場風波。
政委還是比較淡定，他板着臉問老虎，到底有沒有受賄這回事，事故最後是怎麼認定的。
老虎又是搖頭又是擺手，發誓自己沒有受賄。那天接完警回單位，他立馬讓牛胖去監控室調出監控，事實是麪包車搶了綠轉紅時的黃燈，貨車則是在紅燈還有1秒時快速進入路口，但前輪駛出停車線時，確實已經亮起了綠燈。就在兩秒鐘時間內，兩車發生劇烈碰撞，因爲雙方當時車速都比較快，貨車司機踩了剎車，但沒有停穩，麪包車根本沒來得及踩剎車左側就蹭到了貨車保險槓，一下子失控發生了側翻。
根據事故現場情況和監控視頻，按照道路交通法規定，麪包車搶黃燈應付事故主要責任，而貨車沒有減速行駛，沒有注意觀察來車，負事故次要責任。
老達點點頭，說：這樣定責沒有問題。
局長搖搖頭，說：你們沒抓住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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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點是人家看到你跟肇事方有交流，還笑了！看看這照片，抓拍跟專業的一樣！還有，你拿人香菸就在現場點上了，你注沒注意到影響啊！再有，這個責任，老付，老鄭，你們怎麼看？
付大和老鄭小聲商量了一會兒，付大說：“局長，這個事故責任認定應該沒什麼問題，不過對於搶黃燈的問題現在上頭還在調研，所以有點小爭議……
就是嘛！爭議沒有大小，只要有，這不，麻煩來了！局長兩手一攤，看着三個交警大隊領導。
省廳紀委的同志明天要過來，我們倆今天就是先來了解個情況，**，你也別有壓力，爲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政委撂下話，起身與局長走出了會議室。三人也立即起身送局領導出去。
我做完會議記錄，趕緊打電話給阿良，把老虎被局領導談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他說了一遍。
“擦，這幫人渣……”阿良聽完我的講述，第一句話就罵開了。
原來這事故還有另一段內幕。
當時老虎接完警回來，只見辦公室門口站了個男人，瘦瘦高高，戴着金絲眼鏡，頭髮用定型啫喱往後齊齊地梳好，身穿白襯衫，黑西褲，手中拎着一個公事包。老虎對此人並不陌生，他就是瑞達電器公司的董事長助理小張。
小張此行的目的正是爲了這起剛剛發生的事故。原來那幾個傷員都是他公司的員工，因爲家住得遠，所以公司將一輛幾近報廢的微型麪包車作爲他們的通勤班車。張北省早就出過一個關於規範企業通勤班車管理的文件，要求各地交警部門對轄區內通勤班車進行重點登記和管理，一律禁止將9座以下的客運機動車作爲通勤班車。如果老虎繼續追查下去，肯定會發現瑞達公司違規使用通勤班車的問題，這樣一來，不僅公司會損失一大筆錢，而且這幾個員工未來的上下班問題又得傷腦筋。
小張將事情原委告訴了老虎，從公事包裡掏出兩條煙，希望老虎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老虎說：“小張，你不跟我說我還真當不知道了，可你現在這麼說了，我這人啊，別的不行，記性特別好。這煙你拿回去，告訴你們董事長，這就叫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也許是小張理解不到位，又也許是這社會風氣使然，瑞達公司董事長覺得兩條煙可能太便宜了，老虎看不上，於是又讓小張買了份一萬面值的紙黃金，偷偷地塞在老虎辦公桌的筆筒裡。當事故認定書和責令整改通知書發到手中時，瑞達董事長勃然大怒，讓小張要回那份紙黃金，老虎纔剛剛發現那張價值高昂的紙，毫不猶豫地丟給小張，說：“如果我早一點兒發現，肯定不會現在再讓你跑一趟，我親自送還給你！”
於是乎，小張指示手下那幾個傷員，捏造了一篇帖子，發到了論壇上。
省廳紀委調查組經過幾天的調查，很快查明瞭真相，老虎被證明是清白的，網上的帖子也因爲網絡自身的時效特點，漸漸沉了下去，被網友遺忘。可我還是有點疑問，爲什麼老虎當着局長和政委的面不把瑞達行賄的事情說出來呢？
石鑫從州首回來，大包小包地拖着好幾箱行李，我去接的他。他憤憤地說本來還有兩箱，過安檢的時候被沒收了。
“什麼玩意啊，還能被沒收？”我問。
“就是些金屬零件兒！你還別說，大城市就是大城市，要什麼有什麼！還便宜得很！”石鑫激動地說。
我想起了曲率引擎，問他該不會真要搞這個吧！
“那是數學模型！真的怎麼可能做得出來！NASA都沒辦法是吧。”
“你到底想幹嘛啊？”我問出了藏在心底的問題。
“明天去我家，你就知道了。”石鑫神秘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