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土崩魚爛

錢來發試着以他特殊的身法來迷惑敵人的注意力,當他的軀體連續展現出虛實不定的數條幻影時,石樵農立刻老辣的將攻勢變做了守勢不對任何閃動間的影像輕舉妄動,這樣一來,錢來發就大大辛苦了。

突兀間,那邊的楚雪鳳嬌叱一聲,緬刀斜飛,“當”的彈開了一雙不知來自何處的沒羽鋼箭,而刀鋒尚在回捲的須臾,方熙的銀竿已乘機穿刺,尖端抖起,竟自楚雪鳳的左臂上帶起一溜血水!

錢來發身形晃閃如電,口裡大叫:“小心埋伏,楚姑娘,這是‘冥箭’柴邦那兔崽子使的壞,沒羽鋼箭上淬有奇毒,可千萬不能沾肌!”

緬力奮力抵擋着長竿的攻擊,楚雪鳳的額頭鼻尖也已見汗,她微喘着迴應:“你自己也要多留神,大佬,姓柴的能暗算我,就少不得暗算你。”

銅鑼便在這時抹着錢來發的脖頸削來,他的左臂豎起硬接,右臂拋了一個半弧反斬,但石樵農手中的鼓槌驀地翻敲,雙方出式尚未相觸,也已化解!

三點烏光,便湊在這個節骨眼上倏射而至,錢來發腳步閃錯,斜閃六步,還來不及破口大罵,石樵農的鼓槌斗然劃映出七個小圓,照面圈到。

形勢已演變到這個地步,錢來發明白非要拿老命來搏一搏不可了,他知道,只有他這一局贏了,整個戰況纔有勝算,否則,後果還真不堪設想一一那七團黑黝黝的光圈炫遊不定的飛來,銅鑼則已璀璨的揚在頭頂打轉,對方是個什麼心狠手辣的打算,明眼人誰都看得出來;就在電光石火般的接刃之前,他弓背曲腰,猛一低頭搶迎上去,同時長身扭轉,右臂一伸倏夾,竟然硬生生,夾住了石樵農刺來的鼓槌,這當口,他更用力向對方貼近,以減少銅鑼造成的傷害。

旋飛的銅鑼,是必然會對錢來發造成傷害的,他的動作甫於瞬間展現,亮黃的光環已經切落,光環劃過錢來發的背脊,任是他皮粗肉厚,他頓時翻綻開一條尺多長的血口子,嫩紅的肌肉與膩白的脂肪相映顫搐,又馬上被鮮血溢滿。

石樵農拼命後退,下垂的銅鑼“嗡”然震響中二度上揚,但是,錢來發已不可能再給敵方第二次機會了——他上半身猛向前俯,左臂暴起,剎那間做了十二次幅度極小卻速度極快的揮斬,於是,石樵農喉嚨更發出一陣宛如塞痰般的呼嚕聲,軀體驟然連連打旋,每一旋轉,都灑出—輪血雨!

在承受痛苦的過程間,石樵農的反應顯然與衆不同,一般人是無有皮相的徵兆,才繼之以聲響的配襯,可是這位“魔鑼”的情形卻完全相反,他是先有聲響的表達,纔有皮相的應和,然則不論過程的正反,事實永遠是事實,他敗了。

此時此地,失敗只代表了—個意義一—死亡。

石樵農的全身上下,縱橫佈列着七條可怕的傷口,條條都是要命的傷口,在那一瞬之間,他仍然躲過另外同時發動的五次攻擊,雖然結果未變,卻足以證明他的火候精到!

錢來發以大回轉之勢借力蹦開,他這一走一帶,勁力強猛,不僅扯脫了石樵農手中的鼓槌,更將這位“魔鑼”原本挺立不倒的身子拖翻,軀體仆倒的沉悶聲響,仿若是一把尖刀剜絞着“邪竿”方熙的心,淒厲的長嚎聲出自方熙的嘴裡,人便同一時瘋狂的野獸般撲了過來。

錢來發非常歡迎姓方的有這種激情表現,因爲他十分清楚,被盛怒或衝動所淹沒的人,理智便相對的減少了,理智減少,任何措拖即不夠謹慎,高手搏殺,需要的正是敵人這種缺點。

長竿抖映着漫天的星芒灑落,錢來發突兀身形晃移,由一個體形幻做了三條影像,方熙嘯吼着揮竿罩卷那虛實不定的三條影像,於是,三條影像猝歸爲一,選擇竿力最弱的側角暴彈而起,方熙大喝,塌肩抽竿,卻只能追上錢來發的衣袂,“連臂藍”的瑩瑩冷光,已在錢來發飛掠方熙頭頂的剎那間閃溜過這位“邪竿”的後頸。

嗔目切齒的人直往上拋起,不知是由於鋒刃的拖帶之力抑或腔內鮮血的推涌之力,一顆腦袋就這麼情景怪異的驀然騰空,正與“三槍成劫”廝殺中的“駝虎”簡翔,睹狀之下甫在顫慄,屠無觀伺機已久的點鋼槍也已老實不客氣的戳進了他的肚腹!

鍾滄兩眼盡赤,面孔扭曲,不待屠無觀的點鋼槍鬼嚎不絕的簡翔肚皮內拔出,他的一對大號判官筆已交併挺刺而去。

屠無觀拔槍的動作並不很快,甚至可以說,他故意並不很快,好像在等候鍾滄的攻擊而預期有所配合一—晶亮的筆尖眼瞅着即將沾觸到屠無觀的背脊,九步之外的巫子雄倏忽伸槍拄地,人便在槍尖點地的—剎借力翻滾,半空中立時寒芒飛曳,直到鍾滄腰肋。

鍾滄約莫真是豁出去了,險況驟生,他居然仍不放棄對屠無觀的刺殺行動,僅只左筆反揮,意圖攻守兩全。

變化是異常快速的,鍾滄單筆反揮,屠無觀的點鋼槍立刻石火般倒挑而出,力沉勁猛又迅捷無比,“當”的一聲竟:重重砸掉了鍾滄右手上的大號判官筆,更把這位“飛蛇會”的瓢把子帶了個踉蹌。

破綻便在這個踉蹌裡了,巫子雄雙手握槍,吞吐宛似蛇信,三槍並做一刺,鍾滄大吼着倒退,胸膛上也已現出了三個等距相偌的血孔。

屠無觀手腕倏抖,又是一槍刺出,欲僕未僕的鐘滄身軀突的一僵,槍尖已從他的前心透穿!

一雙沒羽鋼箭烏光微閃,快不可言的射向屠無觀雙眉之間,他抽槍急挑,已是不及,斜刺裡,巫子雄縱身而上,槍尖點拔,險極的適時挑開,他這一縱一挑,卻未曾留意自己露出的破綻,另一雙沒羽鋼箭便在此際猝飛而來,正正射中他的左胸!

巫子雄中箭的同時,一聲慘嚎也出自西邊三丈外的那幢石屋檐頂,只見魯元標的身影起伏閃動,生鐵扁擔連番揮擊,一個軀體便手舞足蹈的摔跌下來,落地的一剎,更碰撞的鮮血四濺!

屠無觀忽地狂吼如雷,長槍脫手飛拋,那邊廂正和曲還生打得灰頭上臉的“瘦鶴”武青,在尚未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之前,已被飛射過來的長槍兜胸刺穿,強勁的衝力帶扯他的軀體連槍七步,才連人加槍一起釘死地下!

慘烈的搏殺起子預料,卻在俄頃間中止,不免給人一種難以接受的怔悚與空虛,周遭—片冷寂,一片僵凝,好像覺得眼前的事實總泛着幻異的味道,不全是真的……

沉寂中,屠無觀拖着蹣跚的步子過去探視側臥在地的巫子雄,半晌,他站起身來,對着錢來發微微躬腰。

“來發爺,子雄已經向你老盡忠了……”

錢來發鼻端一酸,語聲沙啞。

“是我的疏失,竟沒來得及救他——”

屠無觀站得直挺挺的,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

“來發爺別這麼說,子雄的犧牲,正是我們兄弟三人時常自期對你老回報的境界,求仁得仁,子雄必當瞑目。”

用手背拭拭眼角,錢來發傷感的道:

“我們早該揪出躲在暗處施救冷箭的王八羔子纔對,—時抽身不出,卻造成此般遺憾,真是叫人好恨!”

楚雪鳳走上前來,輕聲道:

“大佬,放冷箭的人已經被魯元標從屋頂上砸下來了,他和巫子雄,僅只一個前一步,一個後一步,巫子雄沒有白死,眼前就已有了報償……”

錢來發注視着石屋下那具血糊淋漓的屍體,神色間透自內心的憎惡:

“世道總是輪轉的,存惡念、施惡行的人終究免不了自食其果,這個傢伙叫柴邦,是“飛蛇會”的一名把頭,素以陰着下毒手見長,我已領教過他好幾次,悔只悔沒我沒找着機會早早將他除掉,害我白白折損了一個好幫手……”

楚雪鳳溫婉的道:

“你也別太難過,大佬,你沒機會做的,魯元標已替你做了。”

屠無觀從武青屍體拔回他的點鋼槍,快步走到錢來發身邊,模樣就和不曾發生過任何事故一般,冷靜得出奇的道:

“來發爺,‘飛蛇會’是一個幫口,除了眼前就殲的—乾死敵,應該還有其他人在,我認爲這場拼殺只是暫時中止,並非結束,請示來發爺,我們是等待對方展開第二波攻擊,抑或主動反撲?”

錢來發雙目灼灼的向四面搜視,活卻說得慢條斯理:

“你只講對了一半,屠無觀,如果端以‘飛蛇會’而論,這場火併算是結束了,但整個狀況卻仍有延續的可能——”

屠無觀不解的道:

“尚請來發爺明教。”

錢來發凝重的道:

“我的意思很簡單,‘飛蛇會’的首要人物全已死亡,連他們請來助陣的幾名高手也一個不存,所謂蛇無頭不行,剩下的一些小蝦小蟹根本發生不了作用,我猜這批嘍羅早已聞風逃散,不敢回頭,‘飛蛇會’算是土崩魚爛,徹底瓦解了,而留着一條尾巴在那裡的並非‘飛蛇會’,乃是‘九賢堂’,到現在爲止,‘鏽刀落魂’司馬馭龍及‘駝怪’尚三省皆未露面,他們這些日來,一直和‘飛蛇會’的人攪和在一起,遇上這個大節目,豈有置身事外的可能?其隱匿行藏的目地,必然別有所圖,因此,我們與‘飛蛇會’之間的陣仗已經了結,但整個戰況並未結束!”

楚雪鳳道:

“說不定司馬馭龍他們一看情形不對,他和那些小角色—樣腳底抹了油……”

搖搖頭,錢來發道:

“你錯了,他們不是這種人。”

哼了哼,楚雪鳳道:

“大佬,‘九賢堂’那幾塊料我也見識過,未必有你想像中那樣三貞九烈,骨節硬朗,明明大勢已去,莫不成他們還會不惜犧牲的孤注一擲?”

錢來發發嘆了一口氣:

“此事不關格節,楚姑娘,乃是仇恨,你知道,仇恨往往會使人心胸狹窄、理路歪曲,有時候更形成一種壓迫使得人去做—些原本不想做的事。”

楚雪鳳聞言嗒然一一她是過來人,自則明白仇恨本質的惡毒與可怕,仇恨興起的時候,不止像一把烈火燃燒着心肝五臟,猶似連靈魄都置於煎熬中了;沉默半晌,她無奈的道:

“假若確是如此,司馬馭龍他們爲什麼還不露面?他們要等到什麼辰光纔打算用行動來複仇雪恨?”

錢來發道:

“楚姑娘,你不要忘了,司馬馭龍和尚三省是什麼出身!”

楚雪鳳脣角微撇:

“拿殺人放火來餬口的貨而已,還會有什麼了不起的出身?”

錢來發頷首道:

“對了,他們既是職業殺手的底子,便習慣在緊要關頭上用他們傳統的方式行事,我判斷他們不會以正面對仗的方法下手,大概將採取狙襲的手段,從現下開始,我們都該加以小心了!”

楚雪鳳恨恨的道:

“這是陰毒小人,武林敗類,我們看他們是什麼卑鄙的手段的事都幹得出來!”

錢來發咧嘴一笑:

“你說得一點不錯,他們確然是如此!”

拄槍側立的屠無觀接口道:

“來發爺,下—步我們應該做什麼?等下去、或是離開?”

楚雪鳳搶着道:

“還是走吧,這個鬼地方叫人多待一刻都嫌惡心,尤其大佬受了傷,早點回去,也好早點醫治……”

錢來發尚未及說什麼,另—幢石屋頂上人影晃閃,盧毓秀已儼然掠到,他急步趨前,形色略帶迷惑的道:

“大爺,我們也該收兵了吧?這裡已經變成一座空寨,—片鬼虛啦!”

“哦”了一聲,錢來發道:

“你和魯元標搜查過了?”

盧毓秀道:

“當大爺、楚姑娘、和屠老兄三位得手的時候,馬上便有幾十個‘飛蛇會’的嘍羅各從不同的掩隱處急匆匆落荒奔逃,我爲了預防萬一,跟在後面又很快逐屋搜索了一遍,俱是人去屋空,連鬼影都不見一條,原以爲就要收兵了,卻不知大爺爲何尚在這裡盤桓下去?”

錢來發道:

“本來還想再接一仗,看情形,這一仗要挪地方了。”

盧毓秀迷惘的道:

“再接一仗?大爺,和誰接仗呀?此地除了我們,沒有半口活人……”

錢來發聳聳肩:

“你忘了‘九賢堂’的司馬馭龍及尚三省?我本來認爲他們—見‘飛蛇會’落敗,便將豁力而出,難得竟沉住了氣沒有伸頭,大概是想另找機會下手。”

盧毓秀平靜的道:

“他們的機會不多,大爺,而且勝算更少,氣數盡了便是盡了。”

錢來發乾笑道:

“只怕那兩塊東西不是這麼想,我們總歸謹慎防範爲要;毓秀,去招呼魯元標來幫屠無觀哥倆一把,準備下山吧!”

下山的行列很短,算起來只有五個人,但步履移動間,卻充滿了悲凝肅穆的氣氛,巫子雄的遺體,單由魯元標—個獨立肩扛,看得出他是非常虔摯誠的在爲巫子雄盡這最後一點心意,生鐵扁擔沉重的頓拄於地,發出極有節奏的“咚”“咚”悶響,恍惚裡,便似—聲一聲敲着喪鼓了。

楚雪鳳傍着錢來發並行,偶一窺視,發覺這位“報應彌勒”竟已熱淚滿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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