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酷

“學校把我們孩子分在13班,還不就是覺得我們成績不好,學校早放棄我們了,怎麼學校就沒責任了。”

“我每天辛辛苦苦工作賺錢供他吃供他喝,他不好好唸書,還是我的錯了?”

“我們家就不是讀書的料,出去幹別的多的是出路,要你管東管西?”

在場家長也沒有好惹的,他們先蒙了一會兒,隨後像炸開的油鍋,噼裡啪啦瘋狂反撲老林。

老林一句句聽在耳朵裡,悠閒坐在位置上,微笑着,記住那些說話的人和他們的臉。

家長和家長起衝突,教室裡最尷尬的就數講臺前的班主任了。

李姝左看看右看看,很想說兩句話緩和氣氛,但這時,老林看了她一眼。

女老師眼神變了變,像接收到什麼訊息,隨後她安靜站立,一言不發。

家長們抗議聲漸小,直至完全停息。

“聽到了嗎?”

老林的聲音徐徐響起。

“聽什麼聽?”有情商比較低的家長還小聲嘀咕。

“你們爸媽說的話,都聽到了嗎?”老林看着班裡的學生們,這樣問道。

整個教室迷之沉默,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

老林依舊堅持問孩子們:“覺得怎麼樣,這些話?”

大部分孩子都低頭不語,老林只問了三個問題,甚至沒有任何間客語氣,教室的氛圍卻像被最嚴厲的老師罵過一遍。

“是不是聽起來挺沒希望的,學校對你們不負責、看起來辛辛苦苦撫養你們長大的父母,自己覺得已經做得夠多,沒有人會對你們的未來負責,感覺怎麼樣?”

“就……就這樣?”忽然,教室最後排傳來試探聲音。

老林看過去,發現一個:“小朋友很有想法啊,來來來說說,‘就這樣’是怎樣?”

“我不知道啊。”鄭馬特少見的認真,“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覺得你的下一步會走到哪?”

“我不知道?”

“翻開你手邊的白皮書看看,你的下一步最有可能去哪裡?”

“中專吧?”

“什麼專業?”

“計算機、我爸爸說這個賺錢。”

鄭爸“嘖”了一聲,示意他趕緊閉嘴:“你才幾歲就想着賺錢?”

“你不是老說讓我快點唸完書早點出來掙錢嗎?”

“那你自己呢?”老林看着他,“不管你爸的話,你想做什麼,以後對什麼比較感興趣?”

鄭馬特張開嘴,下意識想回答老林,可他愁苦了半天,卻發現自己根本說不上來。

“我也不知道……”

他最後誠實地道,並用希冀的眼神看着老林,彷彿希望能從那裡得到正確答案。

然而老林只是說:“不知道的話,就好好想想。”

教室裡有輕微的泄氣聲,看起來,想從老林那得到答案的,並不止鄭馬特一個人。

鄭馬特看上去有點不甘心:“我不懂啊叔叔,我要怎麼想?”

老林看向講臺上的班主任:“有什麼建議嗎,老師?”

李姝說:“老師覺得,如果你暫時還不知道要做什麼,就先好好讀書,起碼上個高中,當你未來想明白的時候,還有機會選。”

鄭爸生氣了:“您什麼意思,看不起我們中專生,我中專畢業現在開超市每個月幾萬塊比你賺得多多了!”

鄭馬特更加糊塗了:“那爲什麼老師說,讀中專我以後就沒機會了?”

李姝很委婉:“機會還是有的,就是你要做好準備,付出更多代價……”

“什麼代價?”

李姝答不上來,只能去看老林。

老林很難得非常耐心:“我只能說如果、如果你有幸找到了自己喜歡東西,你不會甘心只接觸它的一點皮毛,當你想不斷追求它的時候,你就會知道要付出什麼代價。”

他說到這裡,畫風一變,“其實上面那句話是通常意義的心靈雞湯,事實上,雖然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但沒機會的人,很多時候都不用準備了。”

林朝夕聽到這裡,覺得膝蓋非常痛,老林最後那句大實話,她曾經深有體會。

“啊,是這樣嗎,之前沒人告訴過我啊!”鄭馬特懊惱起來。

“這不是你的錯。”老林很認真,“沒能給你提供最完善的成長環境,就是你的家庭、學校和我們這個社會的問題。”

老林看向剛纔質疑他的家長們,們:“剛纔哪位家長說,‘學校把大家分到13班,學校有責任的’,請舉下手好嗎?”

家長們面面相覷,最後某個男生的母親嚷道:“我說的,怎麼了!”

“您說的對!”老林點頭認可。

那位母親瞪大眼,覺得老林可能有病。

老林:“但學校就是錯了,你拿學校有什麼辦法?優質教育資源就是這麼有限,你孩子讀的還是重點初中,已經很不錯了,普通家庭更無奈。我們的身份地位從某種意義上決定我們的孩子會接受怎麼的基礎教育,會被引導去怎樣的行業崗位,它很不公平,但不公平的程度其實已經比100年前要好很多。”

老林又看向鄭馬特的父親:“您剛纔問你兒子的班主任有什麼資格看不起你,因爲她仍在努力想讓你兒子擺脫你所造成的一些‘不公平’,這就是她有資格看不起你的地方。”

像開記者招待會一樣,老林繼續點人:“您剛纔的話我翻譯下……你每天辛辛苦苦工作賺錢供孩子吃喝,已經做得夠多了,是這樣嗎?”

“難道不是嗎?!”

“我糾正你一下,要供他吃喝是國家法律規定我們做的,而教他們讀書、做人、幫他成長則是社會對我們的要求。但承認吧,教育太累了,這世界上做父母沒有準入門檻,我們都在努力摸索該如何教育孩子,是我們的很多不足和過失,才導致了他們的問題。”

家長們開始竊竊私語起來,甚至孩子聽到老林這樣指責他們的父母,都有點忿忿不平。

可老林纔不管這些,他很精準地點到最後一個家長:“最後,我回答下劉平媽媽關於‘關我屁事’的問題。”

老林說,“很不巧,孩子不止是你們的孩子,也是這個社會的孩子。作爲社會的一員,我的未來還指望他們,所以,這事還是和我有點關係。”

“那照您的說法,我們讀書不好,和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終於,有膽大的孩子舉手問道,笑嘻嘻的。

“很不幸,孩子,你可能誤會我了……”老林也笑了,像看到獵物落入陷阱的老辣獵人。

“我們成年人很不要臉。你們所處的家庭、學校、社會就是有這麼多問題?但你們能怎麼辦?還是得承擔我們的錯誤,接受我們的擺弄,走上一條‘就這樣’的人生道路啊。”

“爲什麼?!”有學生很不忿。

“因爲我們成年人不僅特別固執,能力還很有限。你們遭受的問題我們現階段還改不了,不僅如此,我還不對我們搞出來的問題負責。”

教室再度沉寂下來,像小片空曠的宇宙,令人處於思維絕對安靜的時刻。

“既然你們改不了,如果我們不想被擺弄,就只有我們自己努力改了?”小組長怎麼想都覺得不對勁,最後皺着眉頭看老林,“真殘酷,還暗示我們要爲改變社會現狀做努力,我能裝作沒聽到你剛纔說的那些嗎?”

“晚了。”老林說。

“真得很不要臉啊。”

全班學生近乎異口同聲地衝老林喊道。

結束全場答記者問的老林同志,於是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