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口

無論出什麼事情,都要找帶頭人。法不責衆,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時間已經很晚,剩下的11個孩子很快被帶回房間休息。

臨上樓前,裴之在樓梯上看了她一眼,林朝夕仰頭扯了扯嘴角,應該是努力笑了。

轉過一層樓梯,壁燈昏黃,照在他們身上,在木地板上拉出長而細黑的影子。

陸志浩落在最後,逼仄的樓梯讓人煩躁,他終於憋不住,擡起手拉住前面的人:“就……就這麼結束了?”

他很小聲的問。

“不會。”裴之言簡意賅。

“不會,什麼不會?”

陸志浩頓時後怕起來,剛纔在樓下他整個人都是懵的,現在終於離開,他才清醒一點。

林朝夕說是她帶的頭,但張副校長爲什麼要那麼問,是不是要處罰帶頭的那個人?

把她趕走,可是林朝夕不能走啊,她最想留下來的。

“不行、不是她,她是不是想一個人扛?”他聲音又大了一點,慌亂扭頭。

轉瞬,他的手臂被裴之緊緊握住。

“幹什麼!”走在最前面的阿姨轉頭罵道,“還嫌今天闖的禍不夠大!”

“阿姨,對不起。”裴之強行壓着他,鞠躬道歉。

林朝夕仍站在客廳,並沒有聽清二樓轉角的小聲爭執。

對講機裡時不時傳出來來回回的講話聲,有人收隊,有人彙報情況,也有隨意閒聊。

夜晚,電波聲沙沙作響,張副校長回了下頭,解然關閉對講機。

整個客廳霎時靜下。靜如黑夜。

林朝夕吸了兩口夜風,試圖讓自己更平靜一點。

她現在唯一的希望是,裴之能把那幫孩子都勸住,不要下樓添亂。

她擡頭,直視站在他面前的中年人。他頭頂有一圈地中海,脖頸肉很厚,因爲常年伏案的關係,微微駝背,很嚴厲,整個人都透着由內而外的嚴厲。

“你從哪找的優秀老師,來教別人?”張副校長問。

“是一個叔叔。”她答。

張叔平:“你的那位叔叔現在在哪?”

“如果我不說,您是不是會上去,問其他人?”

張叔平:“你覺得呢”

“那如果,我說了呢?”

這句話顯然觸怒他,張副校長一拍書架:“現在你還想藏着捏着什麼?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心裡想什麼,從第一天開始,你就對整個夏令營充滿敵對情緒,覺得老師在害你們,老師都是壞人,就是爲了折整死你們才樹那麼多條條框框!”

“我沒有這麼覺得。”林朝夕很平靜地說。

“那你覺得什麼,從外校找個老師,就能幫你的同學們提高成績,大家都不用走,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

他的聲音很低,像藏在厚重雲層裡的隆隆雷聲。

林朝夕的視線卻落在大廳角落的樂高臺上,積木被堆到一邊,很久都沒人玩了。

臺邊放着幾張椅子,還有沒收掉的橡皮和鉛筆,晚上閱覽室出來後,一定又有孩子在那裡看書。

“我想,大家都不要討厭數學。”她說。

張副校長有片刻語塞,臉色更加陰沉:“是啊,老師讓你們討厭數學了?”

“因爲太難了,淘汰賽,課程總是拼命往前走,有人會跟不上,然後就沒自信,就不想學了。”林朝夕說得很慢。

“然後呢?”張叔平問。

“然後,就不想學奧數了。”她答。

解然站在張叔平身後,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目光看着她,然後,衝她搖了搖頭。

張叔平:“你既然很想討論這個問題,那我倒要問問你,你認識誰是因爲真心喜歡所以想學奧數的?”

但張叔平問完,卻沒有給她回答的機會。

張叔平:“有啊,可能是裴之,或者是你,或者還有些幾個。”

“我也不是因爲喜歡,可能,只有裴之是吧。”林朝夕很誠實地回答。

“別拿你和裴之你們這些特例來要求所有人!我教了這麼多年,我知道那麼多孩子爲什麼辛辛苦苦要學奧數,不過是因爲爸爸媽媽覺得這玩意考試能加分,學了能聰明,學了能數學好,還有什麼?”

“能忍受得了枯燥乏味被淘汰痛苦的人有幾個?”張叔平問,“這只是安寧市、晉杯、小學奧林匹克、小高組比賽……”

張叔平用了幾個停頓,突出這種微不足道感。

“在你們上面,還有那麼多哥哥姐姐,整個安寧晉杯夏令營就有三百七十八人,你放到整個江省想想會有多少人,再放到整個國家呢?我可以告訴你全國那麼多人上奧數班,真正上到國家集訓隊只有六十個,而這六十個人裡,真正能出賽的只有六個人!”

林朝夕看着他,知道張副校長是氣急了,纔會說這麼多話。

但他說的那些,她也回答不上來。因爲她很清楚,張副校長說的是某種意義上的人間真實。

夜風再次穿堂而過,蓬勃涌動。

她鼓起勇氣,說:“但……能代表國家出賽這種事,我們想都沒想過,只是想……多學一點,學的愉快一點,呆的久一點,這也不行嗎?”

“想愉快就不要走競賽這條路!”張叔平愈加嚴厲,“真正的數學研究到後期都是艱深困苦,前進一小步都要花上很多人一輩子的工夫,那不是陽春白雪,是渾濁的泥潭,走一步都費勁,那麼多人、那麼多孩子,你確定要把他們都拖下這攤泥水?”

“我……”

“你很聰明。”張叔平問她,“你以爲,你最討厭的那些東西,爲什麼我要設置那些?小組淘汰賽、扛東西上樓、還有可能會發生的那麼多環節?”

“爲什麼,我不明白?”

“都是藉口。”

林朝夕猛地擡頭。

“爸爸,我回來是因爲樓梯爬的太累了,沒力氣考試;媽媽,因爲我們小組某某考試太差,所以我才被淘汰的;奶奶,夏令營那個老師特別兇,我受不了……相信我,每個孩子回去,都會這麼說的。”

張叔平聲音很輕,像孩子唯唯諾諾的音質,林朝夕的心都揪起來了。

“大家都需要藉口,孩子需要,父母需要,都是藉口。”張叔平這樣說道。

林朝夕說不清內心是什麼感覺,那瞬間,彷彿有人打開強光,照進她心中最最陰暗的角落,一切無所遁形。

她甚至覺得,張叔平只是某一部分誇張化了的她,把她的真實想法用一種直白殘酷的想法明確講了出來。

在那個世界,她就是找了某些藉口而放棄數學,因爲她深知道路的艱難和鴻溝的難越。

她深深望着面前的中年人,看着他的地中海,和微駝的背。

現在情況就有些可笑。

她之前不是沒有想過,回去之後要拋下一切去念數學,她也覺得自己可以做到。

可她真的不會再找藉口嗎,太難了、太累了、她基礎太差了……甚至是很簡單的,她覺得自己做不到了……

只要想放棄,人總能找到藉口去支持放棄的理由。

是啊藉口,人太需要藉口了。

林朝夕哽咽了,好像全世界都變得漆黑一片,只有她心中寫滿軟弱、怯懦、逃避的那個角落還亮着。

再來一次,她還是她。

不會變的。

“所以,您的意思是。”她問,“跟不上的、想放棄的,就讓他們放棄吧?”

“因爲他們總會放棄,早晚而已。”張叔平說。

林朝夕再沒有說話,她現在,好像還是沒有辦法說服自己。

“所以,既然你主動表示你是帶頭者,那我把你開除出夏令營,你還有異議嗎?”

林朝夕低着頭,腳下是一片白到反光的大理石地面。

張叔平問:“那麼,你找來的那位老師現在在哪?”

林朝夕覺得自己開口說了什麼,但她已經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那之後,張副校長應該囑咐解然將人請走,他們好像拍了拍他的肩,讓她上去休息。

林朝夕眼裡都是淚水,不敢擡頭。

黑色皮鞋漸行漸遠,即將消失在門的盡頭。

沾着些泥的褲腳,卻在跨出去的剎那,停了下來。

有聲音響起。

“不過我由衷的希望,你不要放棄數學學習。因爲在真正想要堅持下去的人眼裡,像我這麼討厭的老師,是不存在的。”

張副校長,最後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