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紅日高高掛在天際,太皇太后的車馬儀仗清晨出了宮城,在官道上趕了大半個時辰的路,辰時便到了青華山腳下。宮人擡着檐子沿着舒緩寬闊的山道上山,到了半山腰,便見一座逶迤雲落的離宮,離宮背後設着一座草堂,堂頂鋪設的茅草雪白厚重,門堂卻挑高寬敞。兩個灰衣道童在堂下熬着一鼎茶羹,茶鼎中的茶湯滾沸。
太皇太后在堂下問道,“兩位小兄弟,樑王叔叔可在其中?”
小道童見是太皇太后,連忙起身恭敬參拜,稽首道,“啓稟太皇太后,如今是辰時,大王每日這個時辰要在山中走一走,大約再過小半個時辰,便會迴轉。”
太皇太后脣角露出一絲笑意,“王叔的身子倒是好。”後頷首道,“如此,我便在堂上等一等吧。”
相較於離宮的富貴幽深,草堂卻十分光亮,裡面的案几陳設簡樸,陽光從大門中射入,在地面上鋪下雪白的光芒。太皇太后坐在堂上竹榻之上,待了小半個時辰後,一位芒鞋竹杖的青衣老人沿着山頂的山道緩緩而來,手中持着竹杖子敲打着道面,口中吟唱着悠揚的歌曲。
“樑王叔,”太皇太后起身迎了出來,朝着老者恭敬行禮拜道,“侄媳見過樑王叔。”
老者望着太皇太后點了點頭,“今日山中風喜,原來是太皇太后登門了!”眉宇之間波瀾不驚,氣定神閒,似乎對太皇太后的造訪完全沒有一絲驚訝之情。
這位老者乃是太宗皇帝嫡幼子,排行第七,封號樑王,名爲姬柘。樑王姬柘論輩分是今上的曾叔祖。文德謝皇后高齡得子,樑王與高宗皇帝姬渠相差了足有十四歲。高宗皇帝在宮中是將這個弟弟當半個兒子寵大的,手足情分極深。太宗與文德皇后伉儷情深,文德皇后去世數年後,太宗召選女子,幷州薛氏女有美慧之名,應召入宮,選爲才人。
女帝在太宗朝並不受寵,在後宮之中默默無聞,一日在宮中偶遇七皇子,不知怎麼的竟是結下交好情分。姬柘視薛才人如母如姐,百般照料。女帝日後被高宗皇帝從感業寺接回宮中,事後又被擁立爲皇后,樑王在其中都擺出大力支持的立場,成爲宗室中對女帝的堅定支持力量。女帝與高宗皇帝伉儷情深,對幼弟樑王亦是當真如姐弟之親,感情真摯。及至日後女帝篡周室基業,等級爲女帝,大肆屠戮宗室子弟。樑王方追悔莫及,痛悔當年所作所爲,與女帝針鋒相對,極力維護姬氏子弟免於女帝荼毒殘害,姐弟之間數度衝突,感情矛盾越來越大。應天女帝忍讓多年,終於忍無可忍,隨意編了罪名,將樑王貶爲庶人,流放至瓊州。樑王在瓊州過了七年的流放生涯,生活困苦,卻始終不肯嚮應天女帝低頭,太寧元年,仁宗皇帝繼位,將這位叔組從瓊州接回,恢復了樑王王爵。其時姬柘已經兩鬢斑白,膝下的子孫也在十數年的時光被女帝一一處死,一時之間孑然一身,心灰意冷,拒絕了仁宗延請的建議,獨自隱退青華山,在青華山上休養了二十年。
樑王當年與女帝對抗保全了一大批宗室子弟,在宗室中威望極高,且且爲宗室中輩分最高的長輩,無兒無女,十分受歷代周帝尊重。歷年來,雖然一直在青華山上榮養,宗室中遇到了大事,歷任周帝還是會前往青華山稟報樑王,絕不敢輕忽。
樑王伸手略一拂,“太皇太后請起。”轉過身,在草堂草榻上閒適的坐下,“太皇太后貴人事忙,今兒如何會來我這個糟老頭這兒?”
“瞧王叔說的,”太皇太后笑道,“就是沒有事情,我們身爲晚輩,也是該常來拜見的。不過侄媳這趟前來,的確是有事想和王叔商量。”
她頓了頓,緩緩道,“王叔知道,聖人年紀已經不小了,先帝駕崩之後,聖人繼位,倒如今已經出了孝期,應該立後了。我在衆適齡貴女擇了幾位,想來問問王叔的意見。”
姬澤如今是大周君主,他的妻子將母儀天下,事關國體。提及此事,姬柘的姿勢也端正了些,坐直了身子,沉吟了一會兒,笑着道,“太皇太后說笑了,我不過是如今青華山上的一個老道人,聖人的婚事,自有你這個嫡親的祖母做主,我能過問什麼?”
“瞧樑王叔說的,”樑王說的風輕雲淡,太皇太后卻絲毫不敢怠慢,坐在下手恭敬笑道,“聖人年紀還輕,你是宗室之中最長的長輩,還需要你這個做長輩的在大事上幫他把關。老身這些日子是琢磨了許久,總算是定下了人選,”
她身爲一國之母,對姬柘擺出了這份極爲尊重態度,姬柘雖然嘴上沒有說什麼,目中露出滿意神色,伸手在一旁的竹案上叩動,問道,“既如此,你挑的是哪一家的女子?”
太皇太后微微欠身,答道,“太原王氏這一代的嫡次女,全名合雍,今年十七歲。”
姬柘目中露出詫異神色,皇后人選至關重要,定然出身貴胄,但他着實沒有想到太皇太后竟擇了山東世族的人,不由挑了挑眉,“馮氏做事一向穩中有健,既然這位王娘子得了你的青眼,想來她的容貌,才智,品性都是極不錯的,只是有一點,她出身太原王氏,立世家之女爲後,這樣好麼?”
“你老說的我也曾經想過。”太皇太后笑着道,“太宗、高宗兩位皇帝乾坤獨握,削弱世家身世,擡舉寒門,集中了君權,老身也是明白的。但是老身也有自己的想法,如今山東世族已經勢弱,一定要對之斬盡殺絕麼?帝室大可和光同塵,藉着這次聯姻,將世族的力量握在自己手中爲己所用。且這一次爲聖人擇後之時,山東世族紛紛送自家的嫡女入京,便是有向皇家投誠的意向。想當年,太宗皇帝想爲皇太子聘娶世族之女,最終未能如願,這太原王氏之女,德行容工的確有過人之處,單論母儀天下的資質而言,無人可出其右!”
姬柘眯了眯眼睛,太皇太后說的也有一定道理,世族女子旁的不論,在胸襟氣度上確實強些。日後便是情勢有了變化,也未始不能重做打算,沉吟片刻,點頭道,“你說的也有些道理。“既然如此,便立這位王娘子爲後吧!”
太皇太后今日上青華山便是爲了向樑王稟報擇後之事,如今達到了目的,也鬆了口氣,“王叔既然也過了眼,老身也好開始給聖人準備婚事了!待聖人納後之日,還請樑王叔回長安城觀禮。”
姬柘點了點頭,欣然笑道,“聖人是大周之主,也是我的血親晚輩,他大婚的日子,我自然會去的!”
舞陽閣軟紅千丈,酒盅中醇酒惑人,姬澤仰頭飲下盅中酒液,在柔軟的燈光中望着閣中的披舞美人。
一支舞蹈完畢,曲弦凝定,薛採面上泛起了紅暈,起身坐回到姬澤身邊,“今日天色已晚,聖人能陪臣妾這麼些日子,臣妾心中可開心着。高寶林在自己屋子中也等着聖人呢,難道聖人您真的忍心不去看她麼?”
姬澤轉頭睇了薛採一眼,笑着道,“怎麼,莫非薛美人不希望朕過來?”
閣中宮燈燈光迷離,男人身上佛手香清淡衝然,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別有一種攝人心魄的魅力,薛採臉紅心跳,低下了頭,“怎麼會?聖人眷寵,臣妾歡喜都來不及,如何捨得將您往外推?只是這太初宮中終究不是隻有妾身一人,襲香院中還有高寶林、郭御女兩位妹妹,臣妾一個人佔着您,心中着實不安。”
姬澤脣角高高翹起,“朕只願與愛妃共醉,至於旁的事情,理她作甚呢?”
閣中柔軟的帳幔落下,宮燈流下汩汩紅淚,微微搖曳。
一輪紅日從東方升起,寅時的時候,姬澤便已經獨自起身前往前朝早朝。朱榻上被衾柔軟,薛採一個人獨臥在空蕩蕩的廣榻上,伸手握住柔軟的被衾,美豔的臉頰上滑落一串珠淚。
太初宮大朝威嚴,姬澤坐在御座之上,羣臣依次持笏出列奏事,聲音響徹大殿,一名宦官在殿外稟報,“盧範節度使臣劉駱谷求見。”
姬澤心中對大周衆多節度使極度不喜,聽聞此聲,目中閃過一絲厭煩,道,“宣。”
隨着大朝上宦官揚聲的聲音,一身官服的劉駱谷昂然入殿,持着笏板稟道,“聖人安。前些日子下臣將聖人的意思返回節度使,昨日節使回書,盧範二地異族兵力極盛,大周增兵迫在眉睫,聖人若是當真不同意增兵,他日契丹、奚族攻破了我大周領土,平盧、范陽生靈塗炭,聖人可莫要怪孫節使。”孫炅這話相當於威脅朝廷。
下了朝,弘陽殿中帝王怒火萬丈,森然問道,“盧國公,你是老將,如果朝廷如今和孫獠作戰,究竟有幾分勝算?”
程伯獻心知皇帝是真的動了殺心,大感棘手,跪伏在地上,道,“孫氏在遼東,如今已經尾大不掉。對於大周來說,此時與孫氏撕破臉面,着實不是划算的事情。此不似神熙元年的勃律之戰,與吐蕃只是一番交鋒,若要開戰,必得殲滅此賊。如今神武軍還在訓練,待到再籌備數年,優勢在我,倒不如在忍耐片刻,練兵,並積蓄財力,待得過些年,時機成熟,一舉發兵,徹底殲滅此賊。”
姬澤拳頭狠狠的砸在御案上,御案上的筆海、銀函丁丁跳動,“忍,朕是天子富有四海,爲何還有那麼多要忍耐的東西?”
話雖如此,第二日朝上,姬澤春風拂面,“孫愛卿一片忠心愛國,朕心中是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