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恩怨

陳國公姬妾雖多,家中出生的男丁也不少,但就像是中了某種詛咒一樣,陳家的男丁十個裡有九個都會夭折,能平安長大成人的,只有嫡子陳譽一人!

他陳國公府唯一的繼承人,陳家所有的財力兵力,將來都會是他的,且他現在身負鎮北將軍一職,麾下統領着十數萬的兵力,是太子一黨最強硬的後盾,若能殺了他,太子一黨便如猛虎被拔去爪牙,雄鷹被剪去羽翼,對太子一黨將會是前所未有的重創!

但陳譽和太子殿下一同長大,表親兄弟間的感情,比血親兄弟要深厚得多,且還是陳國公唯一得兒子,若是殺了他,陳國公府勢必會追究到底,只要四皇子殺陳譽的事情一朝敗露,太子一黨必定會藉此逼宮,脅迫聖上處置四皇子,甚至可能會逼迫老皇退位,太子登基。

四皇子薄脣緊抿,下巴上的美人溝越發深邃,將整個下巴分成了半,眸光深沉晦暗,猶豫不決,似是在考慮到底要不要趁此機會斬斷太子的左膀右臂。

陳譽本人武藝出衆,身邊的明衛暗衛又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但此人太過自負,也着實有自負的資本,所以這次纔會落單,想殺他,此時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錯過這一次,恐怕再難等到今日的時機。

回想曾兩次險些命喪在他劍下,四皇子眸中閃過一抹凜冽寒光,而陳譽大概就是篤定自己不敢取他性命,纔敢肆無忌憚地屢次對自己痛下殺手,既是如此,他也無須再顧慮什麼,手上的長劍驟然刺出。劃破空氣,銀華閃電般朝着陳譽胸膛上刺了過去!

現在他孤身一人,陳家不一定能查到蛛絲馬跡,即便是將來陳家發現,要讓自己償命,但只要能剷除掉太子手中最大的一張王牌,用自己這條命去換。也算值了!

這一劍。帶着新仇舊恨,帶着開弓沒有回頭箭的決絕,刺出去。便沒有可迴環的餘地,陳譽敢屢次對自己下殺手,必然是得到了太子的首肯,兄弟手足尚且如此。那他也無須再顧忌兄弟之情,即便是賠進去自己。也要剷除陳家唯一的繼承人,也是太子手中最鋒利的一柄寶劍。

初夏的寂靜荒山腳下,密林中,空氣中有夾雜着濃厚血腥味的馥郁花香。風聲漸止,四下俱靜,只聽得到鞋底碾過枯葉的沙沙聲響。

惶然睜眼。一抹雪亮的銀華躍入眼簾,陳譽眸中一寒。勾起脣角冷冷意笑,非但不躲閃,而是旋身而起,正面衝着四皇子的劍鋒迎面撞上去,左手的軟劍也同時朝着四皇子的胸膛刺出,大有同歸於盡的趨勢。

四皇子大驚,完全沒料到他居然還能使出殺招,還是同歸於盡的路數,想要撤招,卻爲時已晚,這一招去勢用盡,只能是兩敗俱傷的結局。

初夏的日光正好,林中灑下斑駁光暈,林中去年堆積的枯葉還沒完全腐爛,被鮮血染紅,整片樹林中瀰漫着一股濃厚的血腥味。

方耿從山路上狂奔而來,抵達密林中時,兩人正僵持不下,打算同歸於盡,當下想也不想,直接飛身撲了過去,徒手拍上兩人對刺的長劍,硬生生的強行擠入兩人中間,左右各自擊出一掌,將對決中的兩人拍飛。

陳譽本就受了重創,所處的方位也頗爲不利,處在方耿右手掌那一面,這一掌下去,整個人被震得騰空飛了起來,重重地撞上了不遠處的樹幹,滿樹落花在強大的衝擊力下紛紛下落,隨着陳譽一起從半空中墜落下來,摔在堆滿枯葉的草地上,霎時間塵埃飛揚,枯葉翻飛,人卻沒了動靜,該是昏厥過去了。

四皇子並未受傷,趁着方耿擊出那一掌的時候,便借力拔地而起,抽身撤退,順便化解了那一掌的力道,輕巧地翻身落於地面,動作輕盈優雅,與狼狽墜地的陳譽形成鮮明的對比。

方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的陳譽和林中橫七豎八的屍體,大致已經猜到纔剛這林子中發生過什麼,而眼前的人,也不再是昔日的方家小掌櫃方洛。

四皇子視線自始至終不曾離開過陳譽,落地站穩後,立即便提劍上前,大步朝着昏厥後躺在地上的陳譽過去,目的很明顯,取他性命!

纔剛陳譽說的對極,開弓便沒有回頭箭,既然已經徹底撕破了臉,今日若是不能殺了他,將來後悔的定然會是自己,即便今日是放過了他,將來他再遇上自己,也絕不會因爲自己曾放他一命而手下留情。

“方洛!”方耿大步上前,撿起兩人在打鬥中掉落在地上的包袱,攔在陳譽身前,道:“不,該尊稱您一聲‘四殿下’纔對,你想要的東西,都在這裡。”

說罷,便將手上的小包裹遞向一步步逼近過來的四皇子。

四皇子緊抿着脣,鳳眸微眯,目光越過方耿,直勾勾地盯着他身後昏迷不醒的陳譽,冷冷道:“耿叔,這是我與他的私人恩怨,你且讓開吧,就當從未進過這片林子,你和阿霏都是我的恩人,我不想連累你們,更不會與你們爲敵,但也請您老不要讓我爲難纔是。”

“他和你有什麼恩怨,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大姑娘是你的恩人,而他是大姑娘的活命恩人,我們方家的人一向知恩圖報,決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取他性命。”方耿護在陳譽身前,態度堅決,半步也不肯退讓,着實讓四皇子有些爲難。

“耿叔,你這樣做,讓我很爲難。”四皇子握劍的手微微顫抖着,半垂着眸,不敢去看方耿的眼睛,忽然低聲道:“我與他之間,不是他死便是我亡,今日我若放過他,來日便會是我喪生在他劍下,耿叔,即便如此。你今日也還要護着他麼?”

方洛被方霏救回去時的慘狀還歷歷在目,能生還過來,簡直就是上天的莫大的恩賜,他找陳譽復仇,也是情理中的事兒。

方耿語塞,心裡頭很不是滋味兒。

朝堂上的事兒,就連方霏的父親也不願意再攪進去。這纔將東西交託給方耿。而不是託付給自己的後人,臨終前夜交代了方耿,若有人來尋。適當的時候交出去便是,沒必要再賠上方家任何一個人。

不管是東西落在陳譽還是四皇子手裡,那都不是方耿關心的事兒,在陳譽拿到東西的那一刻。他們之間的約定便已經以達成而結束了,但約定雖結束了。陳譽救方霏性命的恩情卻還沒還,這幾日他人雖在山上,鎮上的事兒,他卻是知道的。

想了半響。方耿才道:“四殿下,我們方家欠他一條命,今日你若是定要取他性命才肯罷休。那便取走我的項上人頭吧!”方耿爲人耿直,有恩必償。救主子命的人,遠比就自己命的人恩情要大。

不管陳譽的命對四皇子來說有多重要,至少今日,他不能讓四皇子殺了陳譽。

話說到了這一步,四皇子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殺了方耿,再殺了陳譽,一了百了,二就是帶着東西包袱離開,但他在平安回到京城以前,必須要面對陳譽的反撲截殺,兩者取其輕重,自然是前者省事省心又省力,但沒有方耿,就不會有今日的自己,他如何能對自己救命恩人下得了手?

良久後,四皇子闔上眼,爲難別開頭去,低聲道:“耿叔,你和阿霏多多保重。”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大步朝着林子外走去。

方耿這才鬆了口氣,搖頭嘆了一聲,上前將地上昏迷的陳譽攙了起來,步履蹣跚地往林子外走。

洛河兩岸發生瘟疫後,遠在京裡的趙家人很快便得到了消息,趙榮昭心急如焚,等不及考科舉便想回家,幸好被陸思琪給勸住了,讓他留在京城專心備考,自己召集了一批名醫,帶着人晝夜兼程的趕往祖籍。

這陣子,宋大奶奶本就沒病,不過是被二姨娘強行軟禁在桐華院裡,二姨娘一失勢,二姑娘帶着人將她接了出來。

陸思琪晝夜不停的趕路,回到鎮上的時候,趙家鎮的疫情已經得到了很好的控制,而現在方霏不在趙家,老祖宗又過世了,宋大奶奶便有意讓自己的兒媳婦趁此機會挑大樑,便藉故稱病,將家裡的重擔全都交到了陸思琪身上。

如今這家裡已經亂了套,二姨娘跑了,老祖宗死於瘟疫,就連住在清潔庵裡的四姑娘,也莫名其妙的死在了火場中,當務之急,自然是要要先安葬過世的人,安頓好劫後餘生的人。

清潔庵後面那場大火過後,除了被燒得焦黑的土牆院子外,院中所有的一切全都化成灰燼,老祖宗的墓,只能是衣冠冢。

二姨娘消失的無影無蹤,四姑娘葬身火海,三姨娘痛失愛女,傷心不已,直接剃度出家了,這次家裡鬧出來的事兒,宋大奶奶自然記到了柳子瑾頭上,想讓人將她掃地出門,但陸思琪卻攔着不讓,只讓人將她禁足,等着趙榮昭回來後,讓他自己親自發落。

宋大奶奶有些納悶兒,暗自埋怨陸思琪心太軟,不趁此機會將柳子瑾掃地出門不說,反而要等趙榮昭回來,讓趙榮昭自己處置,可趙榮昭和柳子瑾的情分都都清楚,定然又會心軟,捨不得把柳子瑾怎麼樣。

陸思琪卻不這麼看,經過這麼多事兒,她可算是徹底明白了,想趕走柳子瑾的人,很容易,任何時候都能辦得到,但若是想將她從趙榮昭的心裡趕出去,只能是一步一步的來,先毀掉她在趙榮昭心中那完美無瑕的形象,再一點點地連根撥除。

這些道理都是方霏交給她的,陸思琪也是個懂得感恩的人,在這趙家,她覺得方霏纔是與自己最親近的人,一來兩人年紀相仿,見解想法時常會不謀而合,許多事情的看法上也一致,但方霏在見識上明顯又比她多得多,眼光也獨到,陸思琪並不是個善妒的人,非但不反感,反而在對她的那份親近裡,又加多了幾分敬重,甚至比把她當成親生女兒來對待的宋大奶奶還要親上幾分。

回來後,她便聽說方霏染了瘟疫,被一起送進了清潔庵,那場大火中雖被人救出,但宋大奶奶怕接她回來,會讓趙家再次傳染上瘟疫,便不許人去將她接回家,如今方霏只能只在對岸的遠房族叔家中養病。

閒雜整個鎮上的疫情已經得到了控制,就連二房的人,也把當初砌的那道牆拆了,瘟疫已經不再可怕,而家裡頭又即將要大辦一場盛大喪事,陸思琪太年輕,宋大奶奶也沒當過家,許多事情都不懂,只能去將操持過老太爺喪事的方霏給請回來。

儘管宋大奶奶心裡頭千萬個不願意,可自己卻又不能給陸思琪提出什麼建議來,只能由了她去,親自帶着人去了一趟方家鎮,將方霏給接了回來。

方霏昏迷多日,人還沒完全清醒時,便被陸思琪接回了趙家,等她醒來時,人已經身在自己住慣的綠玉軒中了。

見她醒來,周媽媽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拉着她說個不停,又是拜菩薩,又是謝神靈,忙得不亦樂乎。

方霏卻沒什麼精神,整個人就跟在烈日下被暴曬得蔫了的花朵一樣,多半時間都是在聽着,沉默不語。

周媽媽只當是她纔剛死裡逃生,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來,現在身子還沒緩過勁兒來的緣故,也沒往心裡去,再加上現在老祖宗又不在了,她也沒地方去稟報,讓人幫她分析。

方霏正病着,連下牀走路都難,家裡頭的事兒,自然是全部落在陸思琪肩上,二姑娘從旁協助,遇到實在不懂的,纔會過來請教方霏,餘下的時間裡,方霏一整天都是在牀上度過的。

老祖宗一死,如今這家裡輩分最高的就是她,再沒人能名正言順的給得了她想要的自由,她這一生所餘下的時光,如無意外,都將在趙家的深宅大院中度過。

這對一個不足雙十年華的女子來說,將會是何其的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