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鷹歌

“我有一些事情,這會兒合適,想全部說給你聽。”坐在程倚天對面的雲杉下足了決心,目光中依然帶着躲閃,可是,態度非常堅定。

爲了平復動盪不安的情緒,她乾脆站起來,往窗口走了幾步,透過窗口瞧外面的景色,後背朝着程倚天,然後纔打開話匣子:“我曾告訴過你我是一個孤兒,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小時候,只有雲喬尹在我身邊。他照顧我,名分上感情上都曾擔得起‘義父’這個稱謂。可是,到底和雷老爺子不一樣,我長大後,他對我越來越奇怪……”

下面的話實在難以啓齒,她努力了好久也沒法親口說出來。只是緊緊捏起拳頭,並且身體因爲那些劇烈顫抖。

程倚天不傻,很快回味過來,不禁萬分愕然。

雲杉深吸一口氣,擡起手往臉頰上輕拭幾下,爾後才說:“我十三歲那年,有一天天氣不好,正在熟睡時,突然一聲響雷把我驚醒。那時候我看到一張臉,離我很近,因爲知道危險,所以還沒完全清醒,我就拔出放在席子下的一把匕首隨便刺了幾下,然後拼命逃命。”

“逃出去後,外面下着大雨。又要擺脫追我的人,我搞得很狼狽。後來,就遇上了他。”

“白瀛楚,對,後來我才知道他叫這個名字,而那時,他和黑風三十六騎在一起,他們每個人都騎在馬上,個個都好高大,威武。天上劃過的閃電,並不能動搖他們半點,反而映亮了他們的武器。之後,追我的人選擇了消失。而我沒有選擇,只能倒在他的馬前。”

這就是她和白瀛楚第一次相見。

那日的情形,她簡單的敘述基本將之還原。程倚天靠着想象便可以體會出,那時候護衛在側、騎在馬上因而十分高大威武的白瀛楚,對倒在自己馬前狼狽不堪的少女是何等憐惜。

換作是他,也會將她給帶走。

而不是雲喬尹曾說的那什麼“劫持”。

爾後,也順理成章,會賜予她自己能夠賜予的各種好生活!

“三哥曾經試探過他的底細。”程倚天不想繼續持續她痛苦的回憶,主動轉移開話題。

雲杉吸了吸鼻子,平復了心情轉過身對他說:“問出什麼了嗎?”

程倚天笑笑,搖頭。

雲杉莞爾:“他怎麼可能和不認識的人隨便交心。”停了會兒,正色道,“我可以全部告訴你,不過——”

“我不會對其他人亂說!”程倚天知她心意,向她保證。

雲杉坐回去,然後說:“距離我們這兒最東邊約兩千八百多裡有一個島,你聽說過嗎?”

程倚天目露迷茫。

雲杉接下去說:“那個島叫蓬萊。在海上,這個島的地勢很好,一年四季風調雨順猶如神仙眷顧,所以,當地人都稱這座島叫‘蓬萊仙閣’。幅員甚廣,土地肥沃,物產非常豐富。”

“你不是要告訴我,白瀛楚是那裡的人,而六年前,他將你帶去的,也是那座蓬萊仙閣?”

雲杉坐直了身體:“爲什麼不可以?”

程倚天聽天方夜譚一樣,滿是不可思議。

“雖然和這兒比,那裡並不算很大,可是,蓬萊洲上城邦割據,自成一國體系。”

“白瀛楚是真正的一城之主。”程倚天的口氣明顯帶着點酸氣。

雲杉“咯咯”笑起來。笑完了,雲杉露出神往:“明知道你聽了會不高興,可是事實如此,我也不想去扭曲:我還從來沒見過第二個像他那樣英雄了得的人。倚天哥哥你知道嗎?蓬萊仙閣有十八盟,下轄城邦多不勝數,全部加起來,都得聽他一個人的。他就是蓬萊洲的王,因爲驍勇,因爲神奇,又因爲他自身喜歡飼養‘鷹’這種猛禽,所以,我們都稱他鷹王!”

兩隻雄鷹一起翱翔過天際,下方遼闊的荒野上,一行騎士奔騰如龍。

從通州出發,到焦城,他們只用了一天時間。依然找了該城最大的悅賓客棧,付了一口袋黃金,全部包下。清完場,改穿一身玄色衣裳的鷹王在奴僕的簇擁下跨進店來。

領子上精美的白色刺繡越發襯托出他高質量的顏值,而同品類的刺繡還延伸至左肩,袖口和衣服的下襬都有分佈,一條與之配套的腰帶束出腰線。整個人健美、修長,俊秀中飽含英氣,威武中又洋溢貴族氣息。

掌櫃和店裡夥計都很自覺退避,店裡代爲照顧鷹王和黑風三十六騎的,是鷹王隨身帶來的藍衣奴僕。

安頓下來沒多會兒,金雕護衛司空長烈率人出任務。天色將晚,司空回程,帶回來一個人。這個人很不願意跟他往裡走,司空便粗暴了些,提溜起她來,來到鷹王居住房屋的正廳,踏進門,將人直接往裡面一丟。

一個身穿白衣的少女跌撞至鷹王面前

鷹王背對她,負手而立。

白衣少女又是咬嘴脣,又是手指抓着衣襟然後緊緊握在掌中,極大的不安正在籠罩她。不知不覺,她甚至露出強烈的驚恐之色。

司空長烈帶人離開,屋子裡,除了藍衣奴僕,只剩下他和她。

鷹王轉過身,低垂目光審視她。

白衣少女雙腿一軟,摔倒在地上,跪坐着,眼眶發紅,眼淚“撲簌簌”跌落。不一會兒,她就變成一支帶雨的梨花。神情悲切,楚楚可憐。

目睹此情此景,鷹王也只得嘆息一聲。

白衣少女低着頭,好半天也沒聽到下文,不由自主微微擡頭,掀起眼皮目光從下往上翻上去。

鷹王察覺到,重新注視她:“你做了什麼會讓我不快的事情嗎?”

白衣少女身體猛地一震,接着放在膝蓋上的手發出劇烈顫抖。

鷹王沉默不語。

她心頭壓力便越來越大。好一會兒,她的目光很快閃爍,所瞧方向也飛快遊移。憋不下去,她重重一個頭磕在地上:“主上恕罪,我、我……我絕對沒有存心要背叛主上的意思。”

“有了喜歡的人了……”

白衣少女越發磕頭不止。眼見額頭紅腫,很快就要破皮流血,他伸出手來輕輕一託。白衣少女的身體就被看不見的手托起來。頭也就磕不下去。

鷹王的語氣水波不興:“起來吧。”主位坐下,吩咐:“看座。”瞧着白衣少女小心翼翼捱了一點凳子邊,他柔聲道:“香兒……”

白衣少女霍然起身。

她竟然害怕如斯,鷹王也略微詫異了一番。相對無言,半晌,鷹王示意她坐。蓮花宮的白箭侍女冷香兒輕輕閉了會兒眼睛,心頭的恐懼方纔消了些。司空長烈固然凶神惡煞,可是,到底鷹王一直和顏悅色。自己害怕的那事,未必就會照想象中發展,對不對呢?

鷹王問:“回到家鄉,和雲杉還是不來往嗎?”

冷香兒斟酌着,小心回答:“偶有來往的,雲姑娘不喜被約束,我身手不好,行動上遲緩常常造成她的羈絆。因此,司空將軍找到我時,我和雲姑娘並不在一起。”

“江南劍莊莊主的弟子謝剛聲名不錯。”

“多是些罷了,”冷香兒眼睛左看右看始終不能集中一點,說的話倒是指向明確,“劍莊是江湖大門派,上官劍南闖蕩十多年纔有些薄名。謝剛沾他的光,其實……”聲音說着說着變低了,“並沒有多大了不起。”

“我並沒有忌憚他人勝過我的意思。”

“主上——”冷香兒甚感自己越描越黑。

鷹王擺擺手:“你不用一味只向着我說話。”微頓,爾後說,“九花落英劍名氣很大,我剛從東海濱登陸,就從各種渠道聽過這個名字。所以,你不必替那位小旋風過謙。”說到這兒哂笑,“原本思慮着要不要上連雲山去,不期你自己從連雲山出來。”笑而對她道:“想和小旋風結爲連理,遭到拒絕了嗎?”

冷香兒內心一聲**,口中低喃:“主上英明,什麼都瞞不過您去。”想到自己曾經一度行爲乖張,後背冷汗涔涔。

鷹王注意着她的反應。

冷香兒幾乎要虛脫,拼命撐着,低低聲音對他說:“主上需要我做什麼呢?”

“雲杉不肯露面,我卻想帶她回去。”鷹王告訴冷香兒:“我知道這幾個月來江湖上都發生了什麼事,雲杉只是從我身邊離開一會兒功夫而已,就自發被捲入大型門派和大型門派的爭鬥中。等我率人到通州,一切都已不可挽回。她也喜歡上別人——那個被人成爲‘逸城公子’的程倚天,而躲着我,同時躲着她的義父。”

冷香兒揣摩上意,斟酌詞句:“主上認爲,我可以做什麼呢?”

“我不知道。”鷹王飛快回答。

冷香兒心頭一震,果斷髮覺自己竟然說錯話。沉思,片刻後站起來道:“我倒是有一個主張。雲姑娘向來不喜行動被他人牽制,可是,她非常重情意。”說到這兒,偷瞄一眼,鷹王正仔細聽,香兒放下心來繼續說下去:“她一直對我很好。如果我去找她,她必定會見我。到那時,我再設法帶她回來。”

“如是甚好。”一張厚薄正好線條又極爲精緻的嘴巴嘴角微微向上挑,鷹王微笑,目露讚許。

冷香兒便站起來施禮:“事不宜遲,我這就動身。”

“蓮花鄉南邊的花塢,程倚天近日都隱居在那裡。”瞧冷香兒訝異,鷹王心情很好,笑着解釋,“一個人竟然聲稱要收容和六大門派、慕容世家以及遼東孟家都有仇的人——那個人,行蹤如何,江湖上豈能沒有風傳?”說到這兒,親近的意思不知不覺斂去,高傲重新籠罩他的臉,“沒有長烈、楚風替我打聽,消息都長着翅膀自己飛過來。” 頓了頓,很是坦白,“花塢奇門術非常厲害,所以,你去的時候,一定要小心。”

冷香兒斂衽:“謹遵主上吩咐。”躬身後退,出門後方才轉身,離去。

雲杉站在花塢的空地上,仰着頭望天,天空中雄鷹展翅,來來回回已經飛了好多趟。這鷹,十有八九便是鷹王飼養的。它們能在那裡飛,第一說明鷹王所在,必定離花塢不遠,第二更值得玩味,鷹飛之際,黑風騎士也會出來。是不是,長烈、楚風他們,分別都離這裡很近很近了?

那日和倚天哥哥都講得很清楚,不管是鷹王,還是鷹王的屬下,她這會兒都不想見。

爲什麼不相見?這個理由,她有意識迴避。程倚天沒有追究,她也樂得不必提起。

只是她讓程倚天明白,明明一直很闊綽的她怎麼突然之間拮据起來。

因爲花着一個人給的銀子,偏偏又不願意再和那個人有所關聯,這樣很怪異,很沒有自尊。

倚天哥哥還是盛情邀請——

可要知道,越是往頤山走近一步,和那鷹那人的距離就會遠上一些。

她是在逃避,可是逃避不是厭棄。而且,在這兒過了幾天之後,她還深切地領悟過來:沒有厭棄,實際上代表心裡還有喜歡。

像鷹王那樣的男人,經歷過,要忘記,很難!

可她又確確實實捨不得倚天哥哥爲此再和自己生分。

左右爲難!

左右十分爲難!

遠遠的,程倚天叫她:“雲兒、雲兒——”

雲杉急忙答應。往裡面走,兩個人便遇上。程倚天說:“有人闖花塢了,猜一猜,是誰?”

雲杉脫口便想說“鷹王”,可是,看看頭頂上的鷹,根據經驗,看得到的那個地方實際上離這裡並不近。鷹王行事沉穩,其本身也不是突擊冒進之人。這會兒硬闖花塢的,極小可能想找逸城人的麻煩,是爲她!爲了她,又不怕倚天哥哥等人翻臉,那該是和自己關係匪淺者。

雲喬尹?

蓮花宮?

“噢!”雲杉突然想起來,雙手一拍,豎起春蔥般右手食指:“是香兒,冷香兒。”瞅程倚天很是讚許,知道自己猜對了。到底是出身同一處、關係又很密切的姐妹,雲杉一掃連日來的悶悶不樂,蹦蹦跳跳奔進蠟梅花林。在陸氏兄弟的默許下,她帶着冷香兒無驚無險走入花塢來。

剛進花塢,冷香兒就悲悲切切哭起來。哭得好厲害,眼淚珠子一個勁兒往下躥。雲杉先是驚訝,繼而心疼,急忙問:“怎麼啦,到底怎麼啦?”